坂筑巡子抬头看向因透过窗帘的光而变得微明的天花板,将空空的双手举到脸前。就在刚才做的梦里,她接到一个无可替代的重要的东西。那感觉残留在手上,暖暖的。似乎从女儿美汐告知怀孕的那天夜里开始,她就每晚做同样的梦。但具体情景一醒来就忘光了,可惜。
过了早上六点。床旁铺的地铺上没有丈夫的身影。巡子坐在床上,在量体温的工夫里,她思索着双关语或是谜语。虽然选择不对癌症做积极治疗,而是在家度过,但她想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哪怕只是少许,于是把每天考虑一则俏皮话作为日课。昨天想出的谜语问答,是以“临终关怀住院楼”为谜面,谜底为“春,夏,冬”。其扣题是,“没有秋天(空房间)”。家人的反应总有些迟钝。
体温正常。她把睡衣换成衬衫和短裙,走进起居室。透过窗户,能看见鹰彦用竹扫帚打扫庭院的身影。他或许因为今天的事而没睡好。
八月六日,是在五岁去世的鹰彦的哥哥和二十四年前去世的他爸爸的忌日。今天不光是法事,还要迎接美汐那据说在发现怀孕前分手的前恋人来家里。
本想调整到别的日子,但对方希望尽早商量,另一方面,美汐也好对方也好都有工作,合适的最近的休息日就是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做法事,预定一小时结束,所以拜托外甥怜司联络对方,让其下午三点来。
巡子打开窗,向丈夫打招呼。从这边的表情读出身体状况,他的肩膀悄然放松了。
“哎,我今天早上也想了谜面呢。你一定会笑的。好不好?谜面是‘剩余寿命宣告’。”
鹰彦的笑容阴沉下来。因为,巡子所说的俏皮话的素材,哪一个都是和疾病有关的东西。就她而言,是为了保持将癌症付之一笑的气概,因此有必要故意用疾病作为素材。
“谜面是‘剩余寿命宣告’,谜底是‘偶像气象预报员的天气预报’。好了,听着。”
“啊……这个,扣题是?”被催了一下,鹰彦问道。
“这个诚语的扣题,是‘说不准,人们更欢迎’。怎么样?”鹰彦露出仿佛是勉强挤出的笑容,接近苦笑。
“什么嘛,这个表情。完全没有反应。你会笑吗?那我特别奉上,第二个!谜面是‘没有告诉患者的场合’,谜底是‘美国的外交政策’。其扣题是……‘搭档为找借口而辛苦’,怎么样,这一个?”
巡子扔下反应迟钝的丈夫,洗了脸,开始准备早餐。美汐没过多久便从二楼下来。她或许没能入睡,眼睛红红的。分手的恋人来家里的日子定下的三天前,她对巡子和鹰彦低下头,说对不起。大概包括未婚先孕的事,其中蕴含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吧。作为巡子来说,除了自己的病穷追着美汐,还因为她和恋人的分手有静人一事的影响,几乎想反过来向美汐道歉。
“美汐,你要不要听今天的笑话?你一定会大笑。对胎教也绝对好。”
巡子把对鹰彦说过的同样的问答说给她听。美汐除了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我们家这伙人笑的水准太低了。巡子这样自言自语着回到厨房,“美汐,今天早上也吃面包好吗?我和你呀,吃的东西变得相近了不是?”
巡子喜欢柔软易消化的东西,早上总吃面包浸牛奶,美汐也因妊娠反应而变得不适应日本菜。鹰彦大概是配合她们吧,从米饭改成了面包。
“哎,妈妈睡着了?身体的状况什么的,都……还好?”
巡子从美汐僵硬的表情中看出,她在担心今天的谈话是否能顺利进行,“和高久保先生见面时,我戴上假发吧?他以为我身体好了对吧?”
“嗯,是啊……因为没好好告诉他。和怜司一样,应该是以为治好了。”
“那么,也许戴上为好啊。因为所谓第一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对了,弄成金发吧。”
“又说什么傻话呢。本来就是不太心有灵犀的人。”
“让他稍微笑笑,比较容易说话。对了,我用荣哉先生试试吧?”
坂筑家安放遗骨的寺院在附近,住持法号荣哉,和鹰彦同年。他每年会在盂兰盆节供养的时节过来,因此而相识。他母亲在老人之家入住,来探视母亲的他和去做辅助用餐志愿者的巡子经过好几次碰面两人更为熟悉了。
“荣哉先生呀,如果我给他看,说是因为抗癌药变成了金发,他说不定会相信呢。怎么样?”
美汐以严峻的神色强硬反对,鹰彦则带着困惑的神情不断挠头。
“午安——我是怜司。今儿个也是个夏日,正所谓河流缺水,我缺女人。”
早餐后,外甥怜司穿着一身适合法事气氛的西服出现了。想着他大概能解风趣,巡子便问他若在法事上戴金色假发怎么样,本以为他会赞成,他却说今天还是老老实实的吧,同时抱之以莫测的笑容。
“比起这事,伯母,今天能好好解释一下静人哥的事吗?”他问道。“我尽量努力试试。”
巡子回答,同时也感觉到美汐的视线。这一个星期,她读了静人那时外出旅行的日记,一直在思索如何稳妥地叙述。可思绪却尽是混乱,事实上,她没有自信。
(不过,就算为了美汐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要让对方理解……)
法事在设有佛坛的和室举行,因此鹰彦和怜司把床暂时放到起居室,将收在壁橱里的组装式祭坛在佛坛前装起来。五岁时因战祸去世的鹰彦的哥哥已过了五十周年忌,年忌本来已经期满,但巡子就当是为了让其欣然迎接自己,想重新供养。鹰彦的爸爸在两年前是二十三年忌,后年是二十七年忌,今年不是正式的年忌,但仍因为同样的缘由请了荣哉师父过来。
午饭过后,巡子和美汐开始换衣服和化妆。转眼就到了中午一点,荣哉师父向来不守时,对讲机却响了。巡子还没戴上黑色假发,便让怜司去玄关那边。假发戴到一半,她终于恶作剧心起,换了金色假发戴在头上。对方还没进屋,从玄关那边传来怜司仿佛有些为难的声音。
怎么了,巡子说着走出去,在怜司跟前站着两个身穿高级西服的年轻男子。
“哎呀……是哪位?”
对巡子的问话,两个男人各自浮现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替地看向她的脸和脑袋。
“初次见面,我是高久保。”
稍微年轻的高个儿青年低头说道。旁边戴眼镜的带有知性气质的男人说,“我是英刚的哥哥。突然打扰,非常对不起。”他比弟弟更深地低下了头。礼貌,然而徒具形式,反倒让人有种压迫感。
知道了对方是谁,可约好三点来却为什么,巡子将视线移向怜司。他一脸震惊,仅用口型传递着,伯母,假发……并指着自己的头。
“啊……抱歉。我在做志愿者的化装舞会的准备……”
随便找了个借口,巡子退回起居室。她赶紧摘下假发,一边向玄关扬起带着质问的声音,“我以为是约在三点……哎,怜司君,是这样吗?”
怜司假意咳嗽,仿佛在说啊,“讨厌因为我以为高久保一个人来。想着既然日后要成为这家的一员,就算先参加一下法事也好,我就擅自说了一点来……没想到哥哥也一起……”
怪不得他之前对金色假发提出反对。理解倒是理解,可已经无法挽回。
美汐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巡子仿佛看见她困于寒暄的身影。这神时候,鹰彦可靠不住。正如所料,巡子所在的起居室隔壁的和室传出衣服摩擦的声音。
接着,对讲机没响,却传来打开玄关门的声响。
“哎,打扰了——”确实像个肥脑袋魁身材的人会发出的混浊嗓音,正是荣哉师父的声音。
“嗬。这也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呢。诸位是来观礼的是吧?菩萨也会高兴的吧。”
“英刚,好像打扰了大家,我们稍后重新过来吧?”
大约是高久保的哥哥吧,听到他以冷静的声音说着,巡子下定了决心。她没戴假发,轻理一下头发来到玄关。她瞅了一眼在台阶下低着头的美汐之后,朝秃发的额际浮着汗水的荣哉师父行了礼,在高久保他们跟前跪坐下来。
“问候晚了。我是美汐的妈妈。上次承蒙您介绍了好的医院,非常感谢。一直到前几天从美汐那儿听说,我都不知道此事,也不曾道谢,对此,我从心底说声抱歉。托您的福得以出院,请容我重新道谢。另外,今天联系出了差错,也对不起。但难得两位在此,请就这样进屋可好?拜托了。”
比起为难的高久保,她凝视着摆出一张冷面孔的兄长说道。他的眼神也游移起来。
“我不清楚状况,可要是现在回去的话,菩萨也会伤心的吧。请进,如何?”
荣哉师傅劝道。从怜司那儿听说过,高久保是银行职员,但其兄长是身为县议会议员的叔叔的秘书,据说他总有一天会参加选举。兄长大约也有相应的想法,“那就叨扰了。穿成这样,是我们失了礼数。”
荣哉师父进了屋,等高久保他们也跟着进了屋,巡子起身领路。
“听说您的病好了,可这头发,是受到药物影响吗?”荣哉师傅问。
“是我为了不掉太多头发自己剪的。药用得合适,幸运的是没什么反应就完事了。”
巡子为了让高久保他们也听见而答道,进入起居室之前,她朝美汐回过头。怜司在高久保他们身后走近她,看样子似乎在道歉。
一进入和室,换了礼服的鹰彦便和荣哉师父互致问候。因为长年打泛道,他也能和荣哉师父说上话。但是,介绍高久保他们时,他没正眼看人,在口中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候过,便在房间一角藏身般坐下。
“年轻人用不着跪坐。光是莅临这里,菩萨就会欢喜。”
荣哉师父说着,在全员安顿好后开始供养。他为鹰彦的爸爸和哥哥各念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经,美汐在结束之际起身准备茶水。聊了一会儿天气之后,荣哉师父感慨颇深地说,“今天早上也和往年一样,各电视台播放了广岛的慰灵祭呢。”
他对着冰麦茶合掌后喝了一口,“很多人列席,首相也献了花……人命有轻重差别,果然无可奈何。”
“哎,一九四五年的今天是忌日的话,伯父的兄长,难道是死于原子弹爆炸?”
怜司或许是从容哉师父的话中察觉到的,凝视着巡子他们。
“不,不是那样的……他过世,是在今治。”
一旦说起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去世,人们都会问是不是广岛,这仿佛成了习惯,宛如寂寞的情绪重叠着近乎放弃的感情,巡子的笑容也微妙地摇颤着。
怜司问叫做今治的地方在哪儿。巡子正要回答,高久保的哥哥道,“是广岛对岸隔着濑户内海的四国的港口城镇。如今是因为生产毛巾而闻名呢。”
他弟弟随意地坐着,当哥哥的仍维持跪坐。
“今治也有空袭,和广岛原子弹爆炸同一天。”
巡子回答,并看向鹰彦。他在佛坛斜前方盘膝而坐,背对这边喝着麦茶。巡子想,这是个好机会,让髙久保他们也了解他的情况,“我丈夫的父母家也在今治。我丈夫当时三岁。不光是年龄,也有哥哥在眼前去世的因素……因此他对说是有三万多人受难的空袭没有记忆。”她不是朝怜司,而是朝着高久保他们说道。荣哉师父和美汐已经知道这事。
“八月六日,准确地说,是在快要到六日的前不久,好像是在天开始亮还没全亮的时候,记录有超过四百五十人死于今治的空袭。我丈夫的哥哥当时五岁,也受了重伤,没过几天便去世了。我从坂筑家的父母那儿听说因此他没被包含在记录的死者数字当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以前是在他去世的日子进行祭奠,可他在六日遭受的灾难这一点为人所遗忘,让人痛心,因此定在这一天祭奠。”
话语一旦中断,在窗户那头鸣声大作的蝉声便溢满四周。巡子抬眼看向佛坛,“我公公在战前是老师,他教过的女学生因为他的动员在今治的工厂工作,据说也有好些个去世了。公公当时在别的地方履行军务,他在战后得知情况后,对此怀有相当的罪恶感。据说因为这样的事和长子的死,再加上战后的混乱,当公婆发现三岁的儿子变得不开口,已经晚了。据说这可能是空袭和失去哥哥造成的刺激造成的心灵的永久性伤害。我丈夫现在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有各种不易,但他能和亲近的人说话,平时没有任何问题。”
她看向鹰彦。他正把喝空的茶碗拿在手中摆弄着。
有那么一刻,又只有蝉声充斥在室内,之后荣哉师父起身说,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巡子和鹰彦与美汐一起将荣哉师父送到玄关。他凝视着装饰在门厅的画,“令郎还没回来吗?”对他也说的是静人外出旅行寻找自我。
“要能早些回来,您就安心了。还有,您的头发也早点儿长回来就好了。头发长回来的人让人羡慕。”
荣哉师父味溜溜地摸着不用剃也凸得干干净净的脑袋,柔和地微微一笑。
回到和室,三个人以僵硬的神情候着。特别是怜司正严肃地瞪着高久保。
“多谢,特意过来,不胜感谢。”
巡子在高久保他们跟前屈膝坐下,并致谢道。鹰彦和美汐也低头行礼的动静传来。
“哪里,我们才该致谢,很受教。虽然晚了,不过先给您这个。”
高久保的哥哥从带来的高级百货公司的纸袋中拿出点心盒,从榻榻米上推过来。
“还有,这个供在灵前。什么也没准备就来了,这样子的话,很是失礼。”
他把白色的信封放在点心盒上,大概是在巡子他们离席期间备下的吧。
巡子坚决推辞,但对方也不退让,说不用推辞请收下。于是怜司重重叹息一声,以厌恶的口吻说道,“高久保啊,你要是像个男人一样一个人来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不是?”
那个高久保仍低着头。趁着这个让人不快的瞬间,巡子光收下了点心盒,把信封退了回去,对方便也略微点头,收起信封。
“我也有责任,所以也不好说得冠冕堂皇,可已经成了这样,就别绕弯子说什么了吧?情况你们已经相互了解了吧?”
怜司说道。他又瞪了一次高久保,随即将视线转到其哥哥身上,“成问题的,是这家的长子对吧?因此,由坂筑家做出说明,如果高久保家能接受就行了。喏,是这样吧?”
怜司向高久保确认般说道。高久保隔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巡子倒想花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再说,但如今没法子,便从佛坛下的抽屉拿出十多册自己的日记,开口说道:
“那么,请让我就长子静人的情况作说明。如果不按顺序说就没法归纳,所以可能会有点儿长。请随意,以舒服的姿势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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