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说令人心情沉重的话题。只是,如果想让别人哪怕稍微了解一下静人旅行的意义,就只能从静人的生平说起,继而,她想起了几个重要的人的死亡。
巡子的在十六岁时早早离世的哥哥继郎,曾向神明祈祷,把自己的命数给病弱的巡子使用,她从这件事开始说起。
仿佛是愿望被听进去一般,继郎因白血病倒下,巡子则变得健康。在临死前,继郎对巡子说,这不是因为许愿,所以不要在意,不过如果自己的命数给了巡子和她的孩子,那也不错吧,他留下这句话,停止了呼吸。
那以来,巡子把自己得以健康度过的日子看作是“哥哥让出的时间”,不浪费生命地积极活下来。另一方面,她仍旧怀有这样的自责,换成是谁都喜爱的哥哥活着就好了……
正因为如此,怀上静人的时候,她真的很高兴。生孩子,能够生下……因为这件事,她总算能接受自己活着也挺好的事实。
巡子的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是在巡子结婚前一年。
大学时代的好友美野里和她哥哥鹰彦来到守灵的现场。巡子在话剧社的公演需要舞台的背景画,当时便通过美野里认识了擅长画画的鹰彦。
公演的是,但前卫的导演将舞台换成了安保斗争时期的日本,要求背景是能让人想起越南战争的画。鹰彦或许出于幼年时期的影响,画过很多与演出气氛相吻合的恐怖画面,这时便应邀在巨大的板上画了阴暗的森林中蠢动着鲜红色生物的画。
自那以来两年没见到鹰彦。美野里在守灵处待了一会儿,和巡子的妈妈说着话,鹰彦朝巡子爸爸的遗体合掌之后,在雪花飞舞的外面等着妹妹。
从窗户望见雪花薄薄地积在他的肩上,巡子打着伞去到外面。
“说上话了?”鹰彦以轻微的声音说道,“您和令尊说上话了吗?”
听到这话,巡子记了起来。那是在公演结束,为了送舞台照片去他家的时候。他的家人正好不在,巡子和鹰彦两个人相对,她不知道该找什么话茬的时候,因为曾从美野里那儿听说他的社交恐惧型性格的原因,于是说,其实我也死了哥哥。
可能因为对方沉默地倾听,她连哥哥死了之后家人变得奇怪的事也说了。特別是爸爸,大概因为怀有期待的长子去世而过于失望,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一天天过着,对巡子全不在意。爸爸他觉得,要是死的不是哥哥而是我就好了……巡子一口气连这也说了。过了一会儿,鹰彦眨巴着眼睛说,您和令尊好好谈一次为好。
守灵之夜,鹰彦问的就是这件事。巡子摇头说,之前没工夫说这些。
“这样的话……在变成遗骨之前,最好说一说。”鹰彦说,“耳朵……听说感觉会残留到最后。我以为……就算去世,仍然留存着可以称‘魂之耳’一样的东西。一定会倾听的。”
妈妈和亲戚在其他房间睡下后,为了让香不断续而守着的巡子取下了盖着爸爸的白布。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过,哪怕是说谎也好,我曾希望你对我说,你活着真好。说你活下来真好……我曾希望你在临终时说。”
爸爸沉稳的脸容在火光中摇曳,巡子自从得知死讯以来头一次流冗泪,她感到芥蒂稍微消融了一些。接着,她模糊地感到,鹰彦对自己的人生也许是必需的。
婚后,同住的鹰彦的妈妈去世,是在静人即将降生的时候。
婆婆从外面以不稳的步子回到家。一问,她说在车站前和自行车撞了,向后摔了一跤。她笑说没什么事,抚摸着巡子变大的肚子,说要健康康地生下来哦。深夜,她突然说头痛并失去意识,第二天在医院过世。
她曾期待着孙子的诞生,想必很不甘心吧,巡子想到婆婆的遗憾就哭泣,公公对她说:“就凭你嫁给鹰彦,她幸福着呢。”
他说,关于鹰彦的心理问题,婆婆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工作上好歹得以在朋友家的工厂就职,对他结婚则不抱希望了。还说尽管这样却能让巡子嫁过来,还有了孙子,她着实欢喜。
“现在大概安心了,正抱着鹰彦在天国的哥哥吧。”
两个月后,一边想着被婆婆温柔地抚摸时的感触,巡子生下了静人。刚生完时静人被放在胸前的幸福感,巡子至今难忘。她想,哥哥死了,可我活着,爸爸和婆婆都去世了,但这孩子会接着活下去。
静人的身高和体重都是标准值,和身材相比,手有些大,他爬动,走路,开始说话……这些每一天的成长也和其他孩子并无二致。
静人三岁的时候,巡子的妈妈患上肺癌,做了手术却不见好,插着好几根管子,痛苦地迎来了临终时刻。因其病情不稳定,就连巡子也不太能见上,到了大约会在几天内病逝的时候,巡子终于获得探视许可,与鹰彥和静人一道去了医院。
进入病房的静人看到被困在床上的巡子的妈妈,便说:“外婆被改造了……”
大概是在人类被改造为仿生人的电视节目中有过类似的场景吧。妈妈仅有意识,但无法说话,她朝着静人微弱地一笑。
“外婆,你想要什么?”
静人问时,妈妈思考片刻,似乎想说什么。鹰彦觉察到了,便拿出便条和钢笔。那是他自己没法和人好好交谈时用的。妈妈困惑般皱了皱脸。她曾反对巡子结婚。理由是没法和人正常说话的对象没有前途。或许仍在介意当时的事,她朝着鹰彦合拢双手,露出像在道歉又像在拜托今后的表情。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握住钢笔,在巡子拿着的便条上写道,“记住。”
静人一副不解的模样,因此巡子代替妈妈,“是说,要记住外婆。你能一直记住外婆吗?”
静人点头,清晰地答道:“嗯,我会记住。”
妈妈或许是放心了,将脑袋深深沉入枕头,她在两天后的黎明停止了呼吸。
三年后,静人手捧死在院中的鹌鸟的幼鸟,嘴里说怎么做才能一直记着呢。这一天在医院的对话或许残留在他的头脑某处。
静人进入小学那年,公公辞了工作。他六十五岁,仍然健壮,将游泳作为兴趣,比起自己的房间更喜欢待在能和家人一起的起居室,是个爱家庭的敦厚人。
他在战后投靠朋友,带着全家离开横滨。或许是出于教过的学生死于空袭的痛楚,他没担任教职,而是在通讯公司工作。退休后,他仍作为董事在该公司的子公司工作,在妻子的七周年祭之后,他突然说“差不多了吧”,并从公司辞职。这之后,他从白天就开始热衷于小钢珠及赌马也开始嗜酒。据婆婆生前所说,公公原本好酒,战前经常饮酒。其禁欲或许也兼有对战争中去世的人们的悼念,他终于解除禁欲并快乐地度过余生,巡子不能对此加以否定,但他有时把静人带去赌马场则让人困扰对公公说起这事,他便若无其事地说,“我这是让他看看享受人生的模样。”
静人喜欢和这样的祖父之间的交流。鹰彦是个温柔的父亲,但他那种对于和孩子一起从心底相对而笑会感到痛苦的精神状态……而巡子以她的方式认为“哥哥让出的时间”也给了静人,所以不觉唠叨起来,说学习也好运动也好静人都要更加拼命。因此,静人愈加仰慕用宽容的言行包容自己的祖父。
公公成为自称的不良老人之后的第二年,就是静人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来了一份通知,说公公当过老师的中学的同学会将在今治召开。似乎是以追悼死于空袭的学生们为主要目的的聚会,公公以严肃的神情整理了行装。八月六日,从前的老师和学生们聚在一起,在设有慰灵碑的寺院献上祈祷,从傍晚开始会餐。公公住在会餐的宾馆,预定第二天早上回家。会餐之后,他说想去看看从前亲近的海,出了宾馆。说是想边看海边喝酒,还在海岸路旁的酒铺买了酒。之后在第二天一早,正在和狗一道散步的当地主妇发现他被海水冲上岸边的遗体。没有遗书,他身穿内衣,衣服被折好了放在岩石上,被判定为试图在海中游泳而溺死的事故。
接到警察的联络,巡子他们赶往今治。那么,最后的两年可以看作是他怀着必死之心度过的岁月。在儿子和教过的学生们的忌日死在故乡,纵然不是自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脑袋里装着死意下到海里的,不是吗……巡子不由觉得,若是这样,比起悲叹,该用感谢和犒劳的语言送走他。鹰彦或许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回家后所画的今治的海,是迄今不曾有过的清澈明朗的画。
然而,静人因祖父的死受到强烈的剌激,他从听到讣闻以来不断地哭。对过于悲恸甚至开始发烧的他,巡子说起哥哥的事,告诉他积极生活就是祭奠的一种方式。她还提到曾祈愿静人降生的婆婆的心情,以及失去长子和学生们的公公的悲哀。公公的愿望,是想让静人算上长和学生们的那份儿去享受人生吧。她说只要不忘记他们活下去就好,并抱紧静人,而静人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家……我放在这里了。”
巡子曾经担心祖父的死会不会给幼小的心灵造成负担,但结果是杞人忧天,静人长成为明朗豁达的少年。他热衷于运动,也有许多朋友,还常常照顾比他小五岁的美汐。对寒暑假来玩的怜司也如同弟弟般疼爱。
他在中学加入了手球部,学习成绩就算客气地说也谈不上好,但似乎在女孩中颇有些人气,不时有可爱的信封寄来给静人。
巡子以为在和他平日成绩相应的公立学校悠然度过高中就好,静这却在初三的夏天突然开始用功,以补招考上了县内数一数二的高升学率学校。他说其实是从初一就交上的好友邀他去同一所学校,还辅导他学习。该好友在孩提时代看了和医疗有关的连续剧,受到感动,一直怀有成为医生拯救众多生命的梦想。将来的梦想什么的完全没定下的静人敬重爱戴那个朋友,似乎是想以某种形式支持他的梦想。
好友一如志愿升上医学部,静人则进入工业大学。他谈起志愿的理由,说比起人类的脆弱,他原本就喜欢坚固并总按固定模式运转的机器。怀疑莫非祖父等人的死给静人留下了阴影,巡子有些在意,便毅然探究其影响。静人笑答,“要说有关系,大概就是带我去的赌马场的灯光显示牌看上去很美吧。”
上大学是从父母家去学校,比起学习,静人把工夫下在社会活动以及打工上。他好像有恋人,但偶尔也感觉到他换了对象。对巡子而言,自己的儿子好像在浪费哥哥让出的时间,她感到焦躁的同时,因为静人的样子正如公公说的那样是在享受人生,便也有放心之感。在大四的秋天,深夜喝醉归家的他宣称在医疗设备厂找好了工作。能帮上会成为医生的好友,同时在想去的公司也得到了内定,所以刚和好友干杯回来,静人说着甚至唱起不成调的歌。巡子和鹰彦高兴地看着这样的他,正处于期中考试的美汐下来说吵死了,他拉起妹妹的手,在餐厅跳起了舞。
第二年,静人搬到东京,过着在公司和宿舍之间往返的每一天。巡子打电话去时,他像是对调往销售部有些遗憾,但随着熟悉了工作,其声调逐渐变得明快。
作为销售工作的一环,有一项在医院的志愿者活动。转几家医院,为外来患者引路,或是担任住院患者的聊天对象。这是基于公司的方针,和那里的人混熟,使之成为购买设备的潜在消费者,医院方面大约也因为人手不足而很欢迎吧。静人积极参与这一类活动,常常倾听医生、护士和病人的话。据说他把这样得来的意见交到开发部,有助于制造符含消费者需求的设备。
成为社会人的第三年,静人开始投入儿童住院楼的志愿者工作。按照公司的方针,销售是广结人缘为工作,似乎不可以和一个地方长期有关联。于是静人利用休息天前往儿童住院楼。他后来向巡子说明,因为和孩子们变熟了,难以离开。
而在现实中,纵然难以离开,却重复着不得不永远分离的经历。他每周前往,鼓励或安慰过着与病魔斗争的生活的孩子们,而孩子们有的病情急剧变化,有的衰弱,有的死去。
在这般痛苦的状况中,他的心被扰乱了。虽然他以非医疗人员的立场而拥有退路,另一方面,却连通过下一个患者来挽回的机会也没有,只能无力地旁观死亡。
他将这份苦楚告诉了刚开始恋爱没多久的同一所另院的护士,据说她忠告道,“如果不忘记的话,你会燃尽的。”
他也和好友商量了。对方鼓励说:“正因为如此,只要开发出有效的医疗设备就好了吧。”
他理解这话,而心仍是冷的,他在心底喃喃道,无论医疗有多发达,就算开发出所需的医疗设备,也一定有无法挽救的死亡。他没办法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如今已成为实习医生的每天都在努力的好友,还推掉了好友“喝一杯”的邀约。他渐渐远离儿童住院楼,和恋爱对象也分了手。
进人社会第五年的夏天,一位中年女子在街上对静人鞠躬,并说非常感谢。对方自称是他在儿童住院楼陪着玩的孩子的母亲。说日前做完一周年忌,但那时有静人陪着玩,孩子非常快活,是小小的安慰。听到这话,尽管记起是哪个孩子,但忌日却忘得精光,静人为这样的自己到羞耻。他试着回顾,发现并不记得自己往来儿童住院楼时去世的孩子们的忌日。他们走的时候,他曾感到胸中震颤,以为就算在精神上燃尽也一定无法忘怀……他感到仿佛被指责道,自己的行为也好感情也好全都是虚伪。
一个人承担太苦,他打算找好友谈谈。好友在这时已经去世。
好友连着夜班在医院连续工作了三十八小时,之后,他似乎是入睡前在自家公寓泡了澡。大概是泡在热水里就那样睡着了吧,死因是溺死。
巡子看到在出席守灵夜之前回到父母家的静人,为其极度憔悴的模样而吃了一惊。他像是自从好友父母那儿联络以来一直都没睡过。他把儿童住院楼的事告诉了巡子,后悔着那时该和好友见面谈一谈,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和我比起来,那家伙活着绝对更好……可为什么却是那家伙。”
巡子和鹰彦也出席了守灵夜。和自己年龄相近的男女在孩子的:照前垂头丧气的身影让人不忍观望。静人留下守夜,又接着参加了第二天的葬礼。
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是在葬礼那天的傍晚。去到警署,丧服凌乱的静人在那里。他似乎是和来参加葬礼的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打了一架。问及理由,他说,因为那三个人说,这么无聊的死法……
“什么无聊的死这种话,我没法原谅。”静人说。
好友一家信仰神道,每到规定的供养,如十日忌、二十日忌、三十日忌、四十日忌、五十日忌、百日忌等,静人从不落下去好友的家。从好友父母那儿得来他心爱的摇椅,如今放在二楼的静人的房间。
当时的静人在公司被委以重任,变得愈发忙碌。之后听他自己说,他还故意接了别人的工作,逃人忙碌之中。
然后,他把在好友忌日举行的一年忌给忘了。一个月前,从好友的妈妈那儿接到电话通知,他便约定说,虽然是工作日,但他会请半天假出席,尽管如此,当他毫不休息持续在外跑销售期间,等意识到时,做忌日的时间早已过了。
静人慌忙到访好友的家。好友的父母反复安慰来道歉的他,说不用介怀,你迄今为止所做的就已足够了。可他仍感到歉意。
或许迄今所经历的死亡的一切都流进了受伤且变得脆弱的静人的心中,也包含祖父母的死。回到家的他在佛坛前说了下面的话。
“我想起来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邻组的孩子死于交通事故。中学的时候,比我高一级的两个女孩自杀了。髙中的时候,低年级学生在火灾中逃晚了。虽然是严重的事,但我仅仅和伙伴们开玩笑地说好可怕,心情不为所动。是什么样的孩子呢,连名字也不记得了。这些……真的很怪,不是吗?”
不久,他在工作中陷入叫做过呼吸症候群的反复浅呼吸状态,晕了过去。在医院的检査没查出异状,医生指出是精神性的疲劳,劝他住院。
公司同意了一个月的休养。而静人自己要求一周出院。出院那天,巡子去接他。从医院回去的路上,静人说想稍微走走。
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突然在交叉路口前蹲下。在安全护栏上靠着小小的花束。在新闻上也看过好多次鲜花的场景,巡子毫不为奇,静人却把花束翻过去,看向花束的背面。
“没有写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年龄什么的。是怎么去世的呢……”
附近是住宅区,没有商店之类。他不等巡子制止便按下近旁住家的对讲机,向出来的居民询问花束的含义。对方显得讶异,但因为巡子一脸担心地在旁边,以为或许是和案件有关的人,便把知道的情况说了—番。
在眼前的交叉路口,女大学生的踏板摩托车因红灯停下后被轿车从后面撞上,她被撞飞到路上,重重地砸到头部。原因是轿车驾驶员因手机分神。事故后不久,被害人的父母在附近拜访了一圈,说想在每个月的忌日供花作为月忌,可能会添麻烦,但希望能允许。感到同情的居民们回答说,供花会在枯萎前帮忙处理掉,就祭奠到你们觉得好了为止。
静人因这话而感动,他让对方告知了被害人的名字,在供花前合了掌。
回家后,他一直是沉思的模样。第二天早上,他连早餐也草草了事便离开家。巡子忐忑不安,跟在后面。静人沿路边找边走,她问他想做什么,却没有任何回答。终于,发现在便利店停车场摆着和前一天相似的花束,他走进店里,大约十分钟后现身,在花束跟前蹲下合掌。巡子问了起身的他,静人答道,在这个地方,年轻人仅仅因为互相对上眼神便打起来,其中一人被刀捅了。花束似乎是去世的少年的妹妹放的。
已经可以了吧,巡子劝他回家。静人扔下一句晚上回去,重新迈出步子。她既没有追上去的精神也没有体力,便歇了打工在家等待。
一如约定,静人在夜里回来了。裤子的裤脚和膝盖脏得厉害。
之后的一天,再之后的一天,静人都早早离家,到深夜以筋疲力尽的状态回来。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在路旁找供花,但很难找到。
对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巡子说总之休息一下。静人沉默着。
第二天,他没有出门。代之以摊开报纸,他细细看过之后将某条报道写在便条上,骑自行车外出。巡子对那条报道做了确认。叠在全国新闻里的神奈川版的页面上写着一位老人在住所被卡车撞死一事。
从那以来,静人便从报纸获取信息。对电视新闻,他像是难以忍受死者报道以外的喧杂,除了每天的报纸,他似乎还在图书馆阅览旧闻。凭着报道中所写的位置,他还乘火车或巴士到远处。巡子好几次劝他罢手,但静人的足迹还延伸到了县外,某个秋天的深夜,他打来电话说,现在在栃木,火车没有了所以住一晚。
巡子问第二天回来的他在哪儿住的,他回答说在公园。
那天夜里,巡子和鹰彦,加上正在大学参加求职活动的美汐,一起和静人谈了话。
巡子质问说,确实,好友的死大概让你很难受,你由于忘了忌日而责怪自己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走着找他人的死,能有什么安慰,有什么意义呢。
静人以痛苦的神情摇头。看样子,他自己也没法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
美汐不由焦躁道,你不会是打算转悠着为全日本的人的死亡而祈祷吧?
祈祷什么的有些过了,静人答道。他说自己既无祈祷的资格也无权利,他通过试着走过人们去世的场所,明白了这一点。美汐问,那你要什么。
“……能不能记住呢,我想着。能不能想办法,一直记住……”
巡子不由重新意识到,他被多么深重的罪恶感折磨着。
“可是静人,不可能全部记住吧……是有限度的吧。”她告诉他。
静人或许感到稍微获得了一些理解,浮起微弱的笑容。
“是啊……就连小小的一块地区,我也无法知道所有人的死。可一旦知道这儿有人去世,那儿也有人去世,我就没法待着不动。我想能不能尽可能记住,去世的一个一个的人曾在这个世界生存过。我现在不知道记住了能怎样。就算为了知道这一点,我也想继续。”
巡子看向鹰彦。她想到,在同一场战祸中自己活着而哥哥死去,鹰彦对此也怀有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因此问孩子他爸怎么看他。静人也看向父亲。鹰彦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得活下去。
“光是注视死去的人,自己也好,家人也好,都养不活啊……”
静人低下头。看起来,鹰彦的话比什么都折磨着他。
那之后他仍持续着出远门,不回来的日子变成两天,又变成三天。巡子说至少住宾馆吧,给了他钱。她认为在热度没冷下来的时候终归没辙。
在迫近年关的十二月来了警察的询问。似乎是静人在凶杀案件的现场附近四处打听被害者的情况,被警察当作可疑人士予以监护。巡子前去接他。
第二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说,犯人已经抓获,他也没有任何嫌疑,只是因为继续走访死亡期间有可能发生给公司添麻烦的事。
“我现在仍然相信,医疗的进步或是医疗设备的开发都相当重要。就算人终归要死,想再多活一点,想要活着,我认为努力实现人的这种愿望是宝贵的。可这个工作……就算不是我,我想也有人做。”
静人取出存款,花了几天时间准备着什么,随即,他带着装有替换衣服等的登山包和睡袋,在家人聚集的晚餐桌前说明天要出门旅行。那是除夕。
“爸爸说的话一直在我脑袋里呢。只是,能让我再干一阵么。我并没有打算把这当作是对忘记去世的人们这件事的赎罪。可是,只要四处走访人们去世的地点,我便感到心痛,觉得自己真的忽视了很多死亡。”
就算制止,他还是会去吧。为了至少让他以后还能回家,巡子央求道,最长也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回来吧。静人呈现为难的神色,但他看着显得担心的家人,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元旦,在巡子和鹰彦以及美汐的目送当中,静人背着登山包和睡袋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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