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二
浚介已经在一家廉价商务旅馆住了十天了。自从发现麻生家出事以后,今天是他第一次去学校上班。跟学校领导请假时,他说是重感冒,发高烧。
十天没到学校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不免有些紧张,可是,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例行公事地问他感冒好了没有,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啊……浚介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向旁边的老师打听学校的近况。
这时,教导主任走过来对浚介说:“巢藤老师,校长叫你。”
浚介跟着教导主任来到校长室。校长的脸和身体都很宽,好像净往横里长了,因此外号叫“牛蛙”。“牛蛙”让浚介和教导主任坐在对面,让浚介详细汇报事情的经过。
其实,校长他们早就从警察那里了解到,浚介只不过是发现了案发现场的人,跟案子没任何关系。浚介对此心里是有数的,不过,他担心校长质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上班,就反复强调自己精神上受了点儿刺激,高烧不退,不敢在家呆了,所以住进了旅馆。
“我们没有责怪你住旅馆。”教导主任代表校长说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躲进旅馆是件好事。否则媒体一天到晚追着你采访,知道了你的身份,连学校都得跟着倒霉……对了,你还没对别的老师说起过这件事吧?”
“没有……”
“没说太好了,我们希望你保持沉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报纸上刊登了一篇社论,批评了麻生家的邻居们,说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教导主任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麻生达也所在学校的毕业生有不少跑到我们学校里来,质问我们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就是麻生家的邻居,而且还是发现了作案现场的人……你别误会,我们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谁也想不到会出那么大事嘛……可是,如今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到处找毛病。”
“我承认什么都没管……那是因为我无能!”沮丧颓唐了很久的浚介不由得火儿了,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一直没吱声的“牛蛙”说话了:“你这种自我批判最好回家做去!”
在校长和教导主任不满的目光的注视下,浚介心里的火儿熄了,重新回到了沮丧颓唐的状态。
教导主任接过校长的话茬儿说:“学校是一个集体,或者说是一个大家庭,个人的行动一定要慎之又慎。好了,你先回去吧,放学以后来参加生活指导部会议。最近有的学生长期逃学,有的学生经常请假,对这些学生,我们准备跟家长联系,劝其退学或转校。对学生必须严格要求,不能放任自流!你亲眼目睹了麻生家的案子,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吧?”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浚介没回办公室,一直在美术教室呆着。一天上了三节课:一年级的彩色粉笔画、二年级的素描、三年级的名画鉴赏。
名画鉴赏放的是录像带。跟学生一样,浚介几乎就没怎么看电视画面。学生们走出教室以后,他在没有按停止按钮的状态下往回倒录像带。一幅幅世界名画快速往回倒着,凡高的《自画像》,蒙克的《马拉之死》,都让他联想到麻生家那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亚衣在门口站着呢。
“你?”
“你要怎么样?”亚衣反问道。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你要把我怎么样?”
浚介不知道亚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愿意忍受难耐的沉默,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打扫卫生的时间到了,快去吧……身体还好吧……后来去医院了吗?”
亚衣没有答话,静静地走到浚介面前,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问:“你不恨我吗?”
浚介觉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撒那么大谎?”
亚衣立刻反问道:“谁撒谎了?”
“……你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那个女的说,我企图强暴你。”
“那不是撒谎!”
“我夸你的画儿画得好,你把画儿拿起来就出去了……不,出教室之前你把画儿扔到窗户外边去了……”浚介的心底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一种虚无感,他冲亚衣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觉得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我不恨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已经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突然,亚衣一把推翻了旁边的一个画架,浑身颤抖着叫喊起来:“算了?你想算就算了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混蛋!看了我的裸体,扯碎了我的衣服,还嘲笑我……”
“喂!别胡说……”
“侵犯了我!耍了我!还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亚衣疯了似的叫喊着,瞪着浚介,眼球似乎凝固了。
浚介终于觉得对付不了亚衣了:“好了好了,表扬你的画儿让你生气了是吧?那我向你道歉。你也没有撒谎,刚才我冤枉你了,也向你道歉,这总行了吧?”
亚衣委屈得脸都扭曲了,带着哭腔说:“混蛋!你以为道个歉就算完事啦?”她用她那纤细的小手在浚介胸前推了一把,“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浚介下意识地一躲,后腰撞在了电视的角上,疼痛触发了他满腹的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大吼一声:“够啦!”他一把抓住亚衣的肩膀,“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此刻的浚介面对的好像不只是一个亚衣,而是这些天来对他施加压力的所有的对象。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不想负任何责任!我讨厌照顾别人!我不愿意教给谁什么,我也不愿意向谁传授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浚介突然爆发,把亚衣吓蒙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身体变得特别柔软。浚介的施虐心理被煽动起来,他抓住亚衣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像我这样一个废物,你还能要出什么来,还能榨出什么来?啊?”
亚衣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腿靠在了浚介僵硬的大腿上,她毫无防备的身体靠在了浚介的腰上,俩人靠得近极了,睫毛几乎碰到一起,热乎乎的气息互相呼到对方的嘴唇上。
浚介看着亚衣那粉红色的唇。那是两片虚幻的唇,但分明散发着甘甜的清香,充满了诱惑,慰藉着浚介那颗沮丧颓唐的心。
浚介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亚衣那柔嫩湿润的嘴唇黏住了。
“清冈老师!干吗跑到这儿来了?啊,知道了!来找巢藤老师!”教室外边传来学生吵吵嚷嚷的声音。
亚衣赶紧离开浚介,用手背擦了擦被浚介弄得湿漉漉的嘴唇,转身就走。
浚介抬头一看,多日不见的恋人清冈美步,正站在教室门口瞪着他。后面走过来两个手里拿着墩布的女生,往教室里张望着。
亚衣把课桌和椅子碰得噼啪乱响,撞开美步冲出教室,两个女学生同时尖叫了一声,转身追亚衣去了。美步则用严厉地目光瞪着浚介。
浚介避开美步的目光,把亚衣推倒的画架扶起来,极力掩盖着自己不自然的表情:“不交作业,我批评了她一顿……”
说完转过身去,从录像机里取出录像带,背冲着美步问:“有什么事吗?”
值得庆幸的是,美步没说话。浚介头也不回地走进美术教室旁边的预备室,砰地关上门,瘫倒在椅子上。
浚介不敢相信自己对亚衣所做的事。他心里发慌,腿抖得厉害。摸了摸嘴唇,嘴唇还是湿的。
我这是怎么了……浚介用手背把嘴唇擦干,小声嘟囔着。
“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居然在这种鬼地方!”椎村满腹疑惑地叨叨着。
马见原和椎村在一所古旧的木造房子前,仔细观察着。时已黄昏,但落日的光还很强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是位于紧挨着杉并区的练马区的一个叫早宫的地方。马见原和椎村找了半天,绕到一个报废车堆积场后面,总算找到了这家电话心理咨询中心。
大门的门柱上,挂着一个写着“大野”的小牌子,里边的一座简易房的门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马见原冲着里边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开门走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在头顶上绾成一个大髻,皮肤白皙,圆圆的鼻子,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的长相。眼睛大概不太好,戴着一副颜色不深的墨镜。白色的上衣,茶色的裙子,显得干净、高雅。
“请进!里边地方不大,您将就一下。今天够热的吧?”听马见原说明来意,女士很有礼貌地把他们往里边让。女士说话的声音非常动听,真不愧是搞咨询热线的。
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铺着地毯,两张桌子摆成L形,各放着一部电话,还有一摞整理得很利索的文件。
马见原和椎村落座之后,女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去给两位沏茶。”
椎村很客气地制止道:“不用了,不渴。”
马见原却说:“实在对不起,走了很远的路,还真有点儿渴了,要是不找麻烦的话……”
不一会儿,女士用托盘端着两杯茶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面前,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大野加叶子,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志愿者。”
马见原递上自己的名片:“恕我直言,您就在这间屋子里主持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吗?”
加叶子环视了一下连壁纸都没有贴的房间:“二位感到不可思议吧?我把家里的卧室腾出来一间当办公室。”加叶子转向椎村微笑着说,“您是不是觉得应该有个现代化办公室,接电话的也应该年轻漂亮,好像电视节目主持人哪?”
椎村笑了。马见原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收起笑脸,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您家有几口人?”马见原为了缓和气氛,先跟加叶子拉起了家常。
“两口。我跟我丈夫。”
“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后边那个报废车堆积场的管理员,同时搞些住宅维修什么的。”
“您主持心理咨询热线,需要不需要资格证书之类的东西?”
“电话咨询应该不需要吧。不过,我以前当过幼儿园的老师,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
“是吗?”马见原感到惊奇,“既然如此,您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工作,为什么要当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志愿者呢?”
“我不想把心理咨询作为一种工作来做。”加叶子加重语气说,“不管是公立的心理咨询机构,还是私立医院的心理咨询窗口,只要是以赢利为目的,就不可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她把脸转向椎村,问道,“您知道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家长和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椎村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加叶子看着椎村继续说:“家里的事,谁都想对外人保密,谁也不愿意被追究责任。比如说,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啦什么的,是最令人接受不了的。所以,在隐瞒真实姓名,不被批评指责,也不花多少钱的情况下,打个电话找一个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的心理咨询热线谈谈,是许多人的愿望。”
“哪儿那么容易找到这样的心理咨询热线啊。”马见原淡淡地说。
“是不容易。结果呢,不少人心里有烦恼无处发泄,终至造成悲剧结局……”
马见原的姿势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加叶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被家庭问题困扰着的人们,终于克服了羞耻、痛苦,以及被人戳后脊梁的恐怖,下决心给心理咨询机构打电话的时候,正是他们的问题将要得到解决的开端。只要继续做下去,全家就可能从此走出困境,迎来新生活……可是,现在的许多心理咨询机构,无论是人员素质还是时间安排,都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比如说咨询时间,公立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您不觉得这样安排太不合理了吗?那些心里痛苦得要死的人们,还得去遵守咨询机构的时间!这哪里是什么心理咨询机构,分明是衙门!我认为心理咨询不应该定时间。我把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设在家里,并不完全是从经济上考虑的,这样的话,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接受心理咨询。”
“您真的是二十四小时随时接电话吗?”
“对。不管深夜还是凌晨,都接。以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把电话设在录音档,最近我了解到有些人希望把自己的烦恼对着录音电话讲出来,就在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把电话设在录音档上,即便在家也是如此。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外出了。”
“您不觉得这样做太辛苦了吗?”
“不觉得。当那些走出困境的人们打来感谢的电话或特意前来登门道谢的时候,所有的劳苦一下子就忘光了。”
“我们来这里以前,在警察署已经打电话问过您了,确实没有一个叫麻生的给您的咨询热线打过电话吗?”
“确实没有。”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麻生家的照片,谨慎地说:“这是两年以前照的,您好好儿回忆一下,见过其中哪个人吗?”
加叶子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终于摇了摇头:“很遗憾,没见过。”
“麻生达也的母亲的记事本上,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我认为她肯定给您打过电话。”
“我这里多的时候一天接二十多个电话,少的时候只有三四个,大部分不说名字,就是说了名字,基本上也是假的,而且也没有叫麻生的。”
“您录音吗?”
“我只用笔做简单的记录,不录音。”
“录音电话的磁带您保留吗?”
“除了特别重要的,一般是反复使用。”
“我能看看你的记录吗?”
“这关系到个人隐私,不能给您看。如果您有正式的法律手续的话,我也只好拿给您看。不过,报纸和电视报道麻生家案件的前后,你们都打电话问过我,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是家庭住址还是学校的名字,我都没有印象……麻生家的人不一定给我打过电话吧?”
“那她的记事本上为什么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这个嘛……我这条心理咨询热线开通已经一年了,也许是谁向她推荐的吧……要不就是从广告上知道的。”
“广告?”
加叶子拉开抽屉,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来:“手写的广告,没舍得花钱,印得不好。既然开通了这条热线,我就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它。我在人多的地方散发过这些广告。”
马见原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B5纸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
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语言亲切自然,还画着简单的插图。插图画的是暴风雨中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站在一所地基已经腐蚀、即将倾倒的房子前边……
“这画儿也是您自己画的?”
“啊,在幼儿园当老师的时候练过。”
“您这张广告是不是贴到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门前的广告栏上去了?”
“对,那天正赶上一个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会后我散发这份广告来着。中心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女职员不让我在那里散发,还挺生气的。”
“麻生达也的母亲那天也去了。”
“是吗……不记得见过她。”
“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接电话吗?”
“对。”
“怎么有两部电话?”
“靠里边那部自家用,靠外边这部热线专用。”
就像为了证明她的话似的,靠外边这部电话铃响了。
“我可以接电话吗?”不等马见原点头同意,加叶子就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天气多好,夕阳多漂亮啊!您看见了吗?”加叶子的声音犹如柔和的春风,连马见原都被打动了。
“喂,您说话呀,不要紧的,您不把真实姓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们这里绝对保护个人隐私。”加叶子打开笔记本,准备做记录,“什么事情都可以谈。把心里的委屈吐出来就好了……什么?”
加叶子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脸都扭曲了,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原有状态:“你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你指的是下井草的事吗?”
马见原激灵一下子站起来,凑到加叶子耳边。加叶子没办法,只好打开了扬声器开关,对方的声音立刻在房间里回荡起来。
“是我干的!我把他们全都给杀了!麻生全家,一个不剩,全给他灭了!”
椎村紧张起来。马见原做了个手势,让他记录。
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在充满了沾沾自喜的腔调的同时,又包含着仇恨和恶意:“哈哈,把他们折腾得够戗。哭着向我求饶,求求你饶了我吧!那个倒霉样儿,叫人恶心!饶了他,没门儿!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折磨他们,直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折磨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加叶子问。
“因为他们全家都是混蛋,因为那个家早就垮台了。我一看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混蛋也有资格组成一个家庭吗?呸——”
“行了行了,别胡说了。”
“谁胡说了?”
“电视上和报纸上都说了,那是麻生达也把全家杀了以后自己也自杀了……”加叶子说。
对方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傻——瓜!那是我精心布置的。笨蛋警察们上当了!”
“好了好了,谢谢你相信我,给我打电话。不过,拿杀人的事开玩笑可不好。”
“您以为我是开玩笑啊?您真的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喂,不久前你给我来过电话,为了你家里的事,对不对?”
对方不说话了。
“你的声音我记得,因为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要把我全家都杀了的话吗?”
“啊,记得。”
“这次是练习练习。”
“什么?”
“演练一下,用麻生家演练一下。杀掉我父母的时候,照样能把笨蛋警察们蒙过去。”
“我不相信。你用什么证明是你杀了麻生一家?”
“我也没说硬让你相信嘛,混蛋!你要证据是吗?等着吧,再杀一家给你看看不就是证据吗?把那些没有资格组成家庭的人都杀了!”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为了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杀了他们!让他们为做了父母、做了孩子后悔去吧!最后,也把我家里的人全杀了!听懂了吗?等着瞧吧!再见!”
“喂!你等等!喂!喂!喂……”
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马见原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呆呆地听着电话挂断之后呜呜的长音。
“马见原……”
夕阳的余晖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马见原家门前、若有所思地念着门柱上的小牌子上的字。男人瘦高瘦高的,戴一副银边眼镜,眼球突出,像爬虫类动物的眼睛。西装笔挺,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但他那刻薄的表情却使人反感。他把马见原的家端详了好一阵子,不怀好意地嘲笑道:“住的地方还不错嘛!”
男人的嘲笑惊动了邻居家正在睡觉的杂种狗,杂种狗冲着男人咬了起来。狗一叫,马见原家的门就开了。
“你回……”佐和子从门后露出脸来,明快的声音没把一句话说完就卡壳了。她困惑地看着门外那个陌生的男人,面颊的神经不住地痉挛起来。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脸,词不达意地说:“狗……狗叫……”
“什么?”男人把鼓出来的眼球收进眼皮里,眯缝着眼睛问。
佐和子看着男人的脚:“狗……狗……狗叫了,狗叫来着是吧?”
“是啊,叫来着。”
“我丈夫一回来,那条狗就叫唤,我还以为……”
男人笑了笑:“噢,对不起!”
佐和子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转身靠在门板上站着,恨恨地骂道:“讨厌的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不叫了,佐和子长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是认错人了。转过身去又把门拉开一看,男人已经不在了。怎么?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就沉下去了?就像舞台上换了布景似的,门前的路上刚才还到处是阳光,现在已是一片昏暗。
佐和子正想出去追上那个男人问个究竟,身后的电话铃响了。莫非是马见原来电话了?她慌慌张张地转身向电话跑过去。
由于跑得太急,拿起听筒以后一个劲儿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爸爸?”听筒上那几个小洞里钻出一个男孩子怯生生的声音。
佐和子突然觉得耳朵里痒得要命,就像有许多小虫子从那些小洞里爬出来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赶紧把听筒从耳朵上拿下来看了看,根本没有什么小虫子。
“是爸爸吗?”那个年幼的声音固执地往佐和子的耳朵里钻,“我是研司……”
佐和子的耳朵里好像同时捅进去好几根荆棘,痛得她大叫一声,把听筒扔了。与此同时,对方也把电话挂了。
掉在榻榻米上的听筒上的小洞发出的长音,犹如虫子们临死前凄惨的呜叫。
佐和子用双手捂着耳朵,恐怖地死死盯着受话器,担心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会跳起来袭击她。过了好久不见动静,她才把双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噼——听筒尖叫了一声以后,死了似地无声无息了。佐和子先用脚踢了那个死了的听筒一下,见没有动静,才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拿起来,放到电话机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台死机器,根本不是什么活物。
佐和子在榻榻米上坐了一会儿,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惊叫一声:“啊!该烧洗澡水了!”
快走到厨房的时候,脚踩在塌陷的榻榻米上,那地方咯吱咯吱小狗似地叫了起来,这声音把佐和子的脚拽住了。她反复地踩着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停地叫起来。
“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
佐和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樱花盛开的小学校的大门前,马见原的大手拉着一个穿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的小手,跟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男孩子和那个女人佐和子都不认识。
佐和子失神的眼睛看着这张全家福似的照片,不知疲倦地踩着脚底下塌陷的地方。喝药的时间过了,她还在那里不停地踩着。
“只住一年,邻居里边最好没有中学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里,浚介提出了一个让当班的老头儿感到奇怪的条件。
老头儿狐疑地看着浚介:“你是让家里有准备参加高考或中考的邻居轰出来的吧?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嘛,瞎闹什么?”
“……也许是吧。”浚介苦笑道。
为了找房子,浚介已经转了好几天了。在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碰上了这位有些古怪的老头儿。老头儿干咳了几下,慢吞吞地说:“上半年找房子,不好找啊,都是刚刚安定下来,谁这个时候搬家呀!”
浚介又失望了。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老头儿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卖了个关子而已,他又干咳了几下:“不过,你要是只住一年呢,来得正是时候。有个朋友正托我帮他往外租房子呢。独门独户,造型雅致的古典式木造平房。又宽敞又安静,也绝对影响不了别人。房钱嘛,跟一般的公寓差不多。”
浚介拿着老头儿写的地址,坐公共汽车去看房子。下车以后走了好久,来到自卫队某部驻地旁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所木造平房。这地方还真是影响不了别人,不过,所谓雅致却绝对谈不上。靠近地基的木板全都朽了,看上去完全是一所废弃的房屋。
房地产公司的老头儿介绍过,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七十五岁的喜欢养猫的老太太,嫁到这里五十多年了。四个孩子均已独立,一年前老伴儿去世后住进了养老院。孩子们打算把房子卖了,可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简直可以说这所房子就是她人生的象征,怎么能随便卖掉呢?可是,如果一直闲置着没人住,房子还不得烂掉,于是就想把它租出去。
浚介看着不远处的一大片墓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别从什么地方钻出个鬼来吧。”
刚走进院子,一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大黑猫噌地蹿了起来,把浚介吓了一跳。黑猫俨然像这个家的主人,瞪了浚介一眼,转身慢吞吞地顺着墙根往房子后边走去。
浚介不由自主地跟在猫后面往里走。房子一侧是个不小的庭院,野草丛生,还夹杂着不少野花。浚介用手指弹了弹一朵没有一点儿香味儿的野花,还想自言自语地发表什么议论的时候,从房子后面转出一个比猫大得多的活物来,又把浚介吓了一跳。
“您好!”活物说话了,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身体健壮,精悍利索。大概是由于常年露天作业的缘故,面色黝黑,皱纹很深。
“您在这儿……有事吗?”浚介带着戒心问道。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话,而是答非所问地说:“这房子不错嘛!真不错!”男人感慨地叹了口气接着说:“确实不错,这种如此完美地跟大自然融为一体房子能够保留到现在,真是奇迹。”
听男人这么一说,浚介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所房子来。
青瓦铺就的房顶倾斜度不大,造型落落大方,粗大的柱子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整个房子,墙壁部分相对较少。窗户大而多,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身处房间时的开放感。全部采用天然建筑材料,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不结实,木材之间的组合相当严密。
“刚才偶然从这里经过,发现这是一所相当有特色的房子,就擅自走了进来,失礼了。”男人温和地说,“老式房子我见的多了,都装饰得花里胡哨,让人看着憋气。我喜欢这种构造简洁、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老式建筑。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的现代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
浚介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您这话中听……”
“可是,恕我直言,这房子太缺乏保养了。”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从来没有维修过吧?您应该挨批评!”
浚介吃了一惊,赶紧解释:“不,其实,这房子……”
男人打断浚介的话,命令似地对浚介说:“您跪下看看。”
“什么?”
男人把脖子上缠着的毛巾解下来铺在草地上:“您跪在这儿。”
浚介没办法,一条腿跪在了男人铺好的毛巾上。
“您看基石上面的柱子,第二根柱子。”
西斜的太阳正好照在那里,但浚介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疑惑地看了男人一眼。
“从地面到柱子上有一条灰白的线,您看见了吗?”男人指着第二根柱子问。
“看见了,怎么了?”
“那是蚁道。”
“什么?”
“蚂蚁通行的隧道。”
“蚂蚁通行的隧道?”浚介不解地问。
“对,它们把分泌物、排泄物和土混合起来,修筑了一条通向房子内部的隧道。”
“……可是,土里不有的是蚂蚁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是白蚁!”男人说话的声音变得悲伤起来,“这所房子很快就会垮掉的!”
“怎么会呢?”
“蚁道不止这一条,还有呢!白蚁们正昼夜不停地吃你的房子!至少有一万只以上的白蚁在吃您的房子,您怎么就放任不管呢?”
“这房子不是我的!”浚介好不容易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不是您的?”
“对,不是我的。我想租房子,房地产公司的向我推荐了这里,我是先来看看的。”
“是吗?”男人的脸上依然愁云密布,“那么,房子被白蚁破坏到这种程度,房地产公司的什么都没跟您说吗?”
“没有。”
“那就是房地产公司的责任了。这房子要是不赶紧治白蚁,很快就会倒塌。”
浚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谢谢您告诉了我,差点儿租一所快倒塌了的房子。”
男人感到意外:“这么说,您不租了?”
“那还用说嘛!”
“为什么?”
“为什么?谁愿意租这种很快就会被白蚁吃掉的房子呢?”
“不对!您应该租!”
“哎……”
“您应该把这所房子租下来。”男人充满感情地说,“您要是不租,这种被放置不管的状况就会持续下去……这样的话,白蚁会越来越猖狂,最后非把这所房子毁了不可。”
“也许是那么个结果,可是……”
“本来是一所经过维护还可以住上几十年的房子……本来应该是人住的房子,却让白蚁在里边悠闲地过日子,太可悲了!那个老太太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五十多年,这所房子就是她人生的象征。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所房子却被白蚁一点儿一点儿地吃掉了,您不觉得这太可悲了吗?”
浚介脑子乱了:“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我总不能租一所快要垮掉的房子吧?”
“在垮掉之前,采取果断措施,消灭白蚁,保护房子,还是来得及的。”
“看来您是干这行的。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房地产公司呢?我这里有他们的地址,马上告诉您!”
“没用,我找过他们,他们总是以找别的灭蚁公司为借口拒绝我。其实他们谁都没找,一直放任不管。如果您跟他们签了合同,这房子出了问题就是您的责任了。不是我多管闲事,从法律上讲,在还没签合同的情况下,房地产公司有责任为您提供安全舒适的住宅,灭蚁费用应该由他们出……其实,目前最可怕的是,这种放置不管的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受害的可就不止是这一家了。”
“这跟别人家有什么关系?”
“这种想法可不对。”男人严肃地说,“这所房子里的白蚁,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从别的地方飞过来的,同样,这里的白蚁也会飞到别人家里去。可以说,谁对自己家的白蚁放置不管,谁的家就会垮掉,而且,这些白蚁还会飞到别人家里去,使别的家也跟着垮掉……所以,这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您那种跟别人家没关系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
“我可没想那么多。”浚介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男人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连忙说:“您只不过是过来看房子的,我多事了……”
“哪里哪里,您说得太好了,这些知识我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
男人温厚地咧嘴笑了,那是一种宽容的、慈父般的微笑。浚介安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您不打算租的话,赶快去房地产公司跟他们说一下为好。”男人和气地说。
“好的,我这就去。”浚介站起来,拿起男人为他铺在地上的毛巾,轻轻抖了一下,递到男人手上。男人接过去,把毛巾重新缠在脖子上。浚介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向男人间道:“顺便问一下,灭除这所房子的白蚁需要花多少钱?”
“关于费用嘛……如果是比较大的灭蚁公司,大概得三四十万日元。也许您觉得太贵,但是,如果考虑到工人灭蚁作业的辛苦,而且挽救的是这么好的一所房子,就不会觉得贵了。”
“您的公司要多少钱呢?”
“我是个体户,比一般灭蚁公司便宜,否则我无法生存。”
男人边说边朝门外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所老式建筑,叹了口气说:“这种住房能保留下来该多好啊。现在的公寓式住房,各自封闭,简直就是单间牢房。”
“您等等!”浚介冲男人喊了一声追上去,“您能把您的电话告诉我吗?”
“哦……”
“这房子我租不租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把这房子的情况跟房地产公司的说说。如果他们有意灭蚊的话,我就向他们推荐您。”
男人微笑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
浚介顺着原路回到刚才下车的公共汽车站对面等回去的车。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正急躁得来回踱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推着一辆轮椅顺着便道走了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打过他一个大嘴巴的那个红头发女人。
浚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主动打招呼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
“啊……”只顾推着轮椅低着头走路的冰崎游子抬起头来,“是你呀?你好!”游子穿一条牛仔裤,一件运动衫,头发散乱,没有化妆。她推着的轮椅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肥大的运动服上套一件肥大的坎肩,目光呆滞,嘴角流出浑浊的黏液,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着,紧抓着轮椅的扶手。
浚介想起这附近有一家养老院,就问:“你是从事志愿者活动啊?”
游子好像顾不上理他,继续往前走,浚介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走到十字路口,正好赶上绿灯,游子很小心地把轮椅放下便道,推着老人过马路。刚过完马路,红灯就亮了。
浚介认为游子上便道会很费劲,就说:“我帮你一下吧。”
没想到在浚介伸手之前,游子已经利索地把轮椅推到便道上去了。游子头也不回地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啊,我来这边找房子。我打算搬家。”
“住这边上班太远了吧?你们学校不是在吉祥寺那边吗?”
“也不能说太远,买辆二手车……还没定下来呢。”
“她怎么样了?”
“谁?”
“芳泽亚衣呀!”
浚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自从吻了亚衣以后,他经常回忆起那种奇妙的感受。尽管内心充满了后悔、自责、苦恼乃至罪恶,但内心深处依然飘荡着那种甘甜的香气,依然洋溢着那种高昂的征服感,想抹都抹不掉。
所以,他害怕跟亚衣见面。值得庆幸的是,自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亚衣。他找借口问过亚衣的班主任,说是每天照常上学,没有什么变化。
“我一直想打电话问你来着,可是……”游子说,“那个事件一直让我感到心情沉重,给你打电话的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游子的语调里包含着一种自我反省的意思。
游子的话引起了浚介的注意:“出什么事了?”
“就是那个麻生达也杀了全家又自杀了的事件。”
自找的麻烦又来了!浚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游子拖着残疾的右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说:“……那个事件跟我有些关系。”
“什么?”
“事件发生之前,麻生达也的母亲到中心来过,可是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当时要是问问她在哪儿住,到她家去看看,谈谈,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游子干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能为她做,要是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也许就不会……最近,我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个。”
游子的话让浚介感到心痛。事件发生以后,他也一直在谴责自己,但是谁都不理解他。今天总算碰上了一个知音。真想把满肚子的苦恼都在游子面前倒出来,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一辆大型卡车喷着黑烟从身旁咆哮着驶过,游子、老人和浚介都不由得捂上了鼻子。游子回头看了浚介一眼:“不要紧吧?”
狼狈地弯着腰躲卡车的浚介埋怨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老人受得了吗?”
“我家就在附近。”游子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浚介追上去,大声问:“家?那——这位老人是?”
“我的——”
“你的?”
“父亲——”
“什么?”从年龄上看,相差太远了,浚介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问一遍,老人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哎!光江……”
“我是游子!不是光江!怎么啦?”
“光江……我要撒尿。”
“不是给您兜着尿布呢吗?”
“憋不住了……”
游子把嘴凑到老人耳朵上,大声喊道:“没关系!一会儿给您换尿布!”
老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游子推着老人拐了个弯,很快来到了一座普通的住宅楼前边。从几个毫无个性、一模一样的单元门前走过,来到最靠里边的一个单元门前边。
门上的合叶是带弹簧的,游子把门推开,门又自动合上了。
她转身对浚介说:“对不起,帮帮忙!”
浚介慌忙跑过去,帮游子推着门。游子说了声“谢谢”,把老人推进去,亲切地对老人说:“到家喽!”
老人生气地埋怨道:“傻闺女,尿裤子了……”
“没关系的。来,我抱您进去!”说完把双臂分别插进老人的后背和膝下,要把老人从轮椅上抱下来。
游子刚一用力,老人就大叫起来:“疼疼疼疼——你想杀了我呀?”
“您忍着点儿。”游子说完憋足了劲儿,再次把老人往下抱,老人又大叫起来。游子右腿有毛病,要把老人抱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浚介正站在后边贪婪地看着游子弯下腰去的时候的美丽线条,此时不好意思再看了,上前一步说:“我来吧。”
“我能行!从那边出来的时候就是我抱的。”
“你没听见老人一个劲儿地喊疼嘛!”浚介不由分说,把游子挤开,一下子把老人抱了起来。老人也许是吓的吧,再也不喊疼了。
“抱到哪去啊?”浚介问。
游子赶紧为浚介引路,让他把老人放在了一个榻榻米上铺着被褥的房间里。在老人没完没了的抱怨声中,游子安排他躺好,为他换好尿布。工夫不大,老人就睡着了。
游子洗完手以后,去厨房给浚介煮咖啡。浚介看着游子的背影感慨地说:“你真够辛苦的……工作时照顾孩子,回家还得照顾老人。”
“也不是每天这样,”游子一边煮咖啡一边说,“每个月也就是两三次,一般是我母亲照顾他。我母亲总是发牢骚说,累死了累死了,我得给你父亲当一辈子奴隶……今天我就把父亲接过来了,让母亲歇歇……”
“是吗……”
游子把飘着香味的咖啡给浚介端过来放在桌子上:“咖啡味道不错,可惜全让这屋子里的味儿给搅了。”
游子指的是老人的尿臊味,但浚介并没有觉得老人的尿臊味有多重,他一进来就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迷住了,什么味道呢?浚介暗暗地把它叫做“家的味道”。此外,游子身上的带着几分威严的清香和桌子上的一盆紫花的香味,也别有一番情趣。
“这是什么花?”浚介指着眼前的花问。
“紫兰。是一个经营花店的孩子送给我的。以前,那孩子什么都不会干,就知道跟暴走族一起瞎折腾。我刚到心理咨询中心工作的时候,负责跟她谈话,因为我的能力太差,她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少管所……”
“不过,现在不是新生了嘛。”
“不错,结了婚,也生了孩子,生活得很幸福。可是,她至今不肯见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了,她父亲你见过,就是亚衣出事那天,我们在楼梯口碰到的那个警察。”
浚介终于想起那天在麻生家碰上的那个警察是谁了。一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麻生家的惨状,真是一场噩梦。他想换个话题,于是说:“你父亲……跟你年龄相差够大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看起来像你爷爷。”
“实际年龄并不大。父亲是早发性老年痴呆,一天到晚地睡,很快就变老了。变化之快,连我都觉得吃惊。”
“你是独生女?”
“不……还有一个哥哥。行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没跟我说呢,芳泽亚衣怎么样了?”
“什么?”
“你跟她谈过了吗?打那以后,她在学校和家里没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就在浚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游子的父亲醒了。这下可把浚介救了,他赶紧起身告辞。他既不想提亚衣的事,也不想提麻生家的事。
游子把浚介送到门口,感谢他帮忙把父亲抱进家,随后说:“亚衣还请你多加关照。我能感觉出她是撒谎……但是,她为什么不说别人单说你呢?说明她希望你介入她的生活。请你尽量多观察她。”
浚介暖昧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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