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尽管署里好几个领导在场,马见原还是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不但不忍着,还故意发出声响来。领导们生气地回头看他一眼,回过头去马上又变成笑脸,继续向区议会的议员们总结今天议员们视察的情况。
一个胖胖的新上任的议员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到马见原面前,傲慢地说:“我们以后还这么毫无戒备地去视察,万一有人对我们下手,你们真能保护我们吗?”
椎村傻乎乎地说:“当然!”
一个因连任两届而美滋滋的议员回头看着马见原说:“挺身而出保护我们,你看,就像美国总统的保镖似的。”
马见原瞪了他一眼:“咱没挣那份儿钱!”
满面春风的连任议员马上不高兴了,回过头去不再看马见原。他身边的一个警察赶紧打圆场说:“没问题,我们在取缔暴力行动方面倾注了很大的力量,不会出事的。”
为了扫除暴力与色情,推进城市文明,杉并区议会的议员们正在繁华的商业街和暴力色情泛滥的胡同里搞一次大规模的视察活动,马见原所在警察署的警察们负责为他们保驾。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十几个议员,加上新闻记者什么的,是一支非常庞大的队伍。
在这样一个严肃的总结会上,马见原当众给了议员一个下不来台。散会以后。马见原和椎村被刑警队队长世木叫了过去。
“刚才你那是什么态度!”比马见原小五岁的世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整个刑警队办公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对年轻警察影响多不好,太过分了!搞得会场非常紧张,搞得副署长非常难堪!给你一个严重警告都不为过!”
马见原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了声对不起,满不在乎地看着世木。最近,马见原净干些类似今天这种为议员保驾等没意思的工作,一个正经的案子都没接过手。这对于热中于破案的马见原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烦恼而痛苦的事,对此世木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世木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扯了块纸巾,一边擦拭眼镜片,一边问马见原:“……什么时候才能把材料写好啊?”
“什么材料?”马见原故意装糊涂,其实他心里明白世木指的是什么。
“麻生家那个案子的材料啊。不是早就定性了吗?麻生达也杀死父母和祖父以后自杀,此案不必起诉。”
“知道。”
“知道怎么还不写?别人都写好报告交给你了吧?”世木故意大声说,“你汇总一下不就得了吗?”
马见原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请再给我点儿时间。”
“再什么再!”世木拍着桌子喊道,“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把麻生达也的犯罪经过写好上报!你难道还有什么新线索吗?”
“有!”
世木对马见原的回答不屑一顾,抬起头来看着椎村问道:“是不是说麻生达也的母亲到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去过的事啊?”
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的椎村回答说:“是,那个叫冰崎游子的心理医生可以……”
世木摆了摆手,打断了椎村的话:“笔记本上记载的其他人也都走访过了吧?”
“走访过了。”椎村答道。
马见原立刻接着说:“还有一个值得怀疑的电话。”
“我听椎村说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嘛!那种电话,一天不知道要接到多少个呢!这么个电话你也当成新线索,亏你还是个有多年破案经验的老警察!喂!椎村!”
“到!”
“你经手的那个往住户门口扔小动物尸体的案子破了吗?”
“最近再也没扔过……”
“混蛋!调查报告写了一半就搁在那儿了!那种事是居民最反感的,好好儿给我处理妥当了!”
“对不起。”
“马见原,每天都有新案子等着我们去办呢,已经了结了的案子赶快收拾利索了!你以为咱们这儿的人都闲得没事儿干哪!”
“跟在那些议员屁股后头到处转悠,不是闲得没事儿干是什么?”
世木听了这话,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一拍桌子站起来:“行啦!五天以内,把麻生家那个案子的报告写好交上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再写不出来我给署长们打报告,处分你!”世木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又充满了打电话的怒吼声和呛人的烟味儿。
“糟糕。”椎村跟在马见原后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小声嘟囔着。
马见原把自己桌子上的文件抱起来往椎村桌子上一扔:“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明显燃烧着怒火,周围的警察们又安静下来。“你小子连搜集旁证都搞不地道呢,打小报告倒学得挺快,闹了半天我身边带着个内奸哪!滚!永远别跟我合作!”
“可是,侦破工作还没……”
“聋啦?没听见哪?让咱们结案,结案!懂不懂?”
椎村吓得像一条被轰出家门的小狗,再也不敢说什么。马见原甩开大步,噔噔噔走出办公室,又走出了警察署的后门。
外边很冷,还刮着风,据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跟三月持平。冷风吹在马见原那气鼓鼓的脸上,一点儿都觉不出冷。警察署后边的住宅小区的绿地里栀子花已经开了。
阵阵花香随着冷风吹过来,处于兴奋状态的马见原清醒了,突然想起今天是佐和子去医院复查的日子。他跟佐和子约好了,五点到医院去接她,可是现在都快六点了。马见原赶紧跑进公用电话亭给医院打电话。
“请问,马见原佐和子现在还在医院里吗?”
医院的护士长确认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之后,严厉地批评道:“马见原先生,您是怎么搞的?哪有您这么照顾病人的?照这样夫人能痊愈吗……喂!喂!”
马见原把电话挂断,马上给家里打电话,等了半天都没人接。马见原感到非常不安,就好像脚下有许多毛毛虫顺着腿爬了上来。他给署里打电话请了假,赶紧往家跑。
到了家门口,邻居家的杂种狗没叫,一推门,门也没锁。马见原毛了,大声叫起来:“佐和子!佐和子!”他冲进家里一看,愣住了。
只见佐和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左手食指渗出血来。她站在塌陷的榻榻米上反复地踩着,榻榻米发出小狗似的咯吱咯吱的叫声。
“啊——我当是谁呢……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佐和子天真无邪地微笑着,“狗没叫,不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了,那狗叫不了了,也不知道是谁,把刮胡子刀裹在面包里喂它,把它的嘴里划了个乱七八糟,叫不了了。真狠心,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马见原盯着她的眼睛:“你拿着菜刀干什么?”
“什么?”佐和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啊,我正准备做晚饭呢……不小心把手给切了。”说完把受了伤的食指伸进嘴里吮着,噗嗤一声笑了。
马见原心里感到一阵害怕:“你一直在家里呆着来着?”
“当然啦,怎么了?看你喘得……喝杯水吗?”
“你怎么没去医院呢?今天不是复查吗?”
“哎呀,是吗……”
“别糊弄我。”
“我糊弄你干什么,”佐和子苦笑了一下,“用不着去复查了,我已经好了。”
“好不好不能由你自己来判断,不是跟医生说好了吗?按时吃药了?”
“当然按时吃了。”
“真的?”
“不信你来看看。”佐和子晃着手上的菜刀走到衣柜前,想拉开抽屉让马见原看。
“你先把菜刀放到厨房里去!”马见原看着佐和子走进厨房,才拉开了抽屉。可是,由于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佐和子的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少了没有。
“怎么样?吃了吧?”佐和子从厨房里回来了。
马见原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严厉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你来电话了?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以前吧。”
“也许我到院子里收衣服去了,没听见……最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电话,可讨厌了。”
“骚扰电话?”
“啊……那倒算不了什么。今天晚上你不出去了行吗?”
“啊……”
“真的?”佐和子顿时高兴得孩子似的笑了,“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简单点儿行吗?”她拉着马见原的胳膊,抱在自己胸前,撒娇地问:“你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
“只要是我做的,什么都好吃,是不是?”佐和子嗤嗤地笑着,兴奋得脸红红的,“我去烧洗澡水,一会儿我给你搓搓背。”
马见原总算松了口气,走进卧室换衣服。刚脱掉西服上衣,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他以为佐和子会接电话的,但佐和子却站在原地没动,用恐怖的眼神看着马见原。莫非骚扰电话又来了?想到这里,马见原赶紧过去把电话拿了起来。
“……喂!”马见原用警戒的声音说。
“好久不见了啊!”对方的声音就像是从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钻出来的,“今天跟在议员们屁股后边上街转悠来着吧?怎么那么没精神哪?马见原先生!”
这声音马见原觉得耳熟:“……油井?”
“不过,看上去身体还不错嘛!”
马见原冲着担心地看着他的佐和子点了点头,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没关系,你去做饭吧。
“想跟您打个招呼来着,可是那个胖子议员一直挡着,没找着机会。”
“为什么还在东京?早就跟早地和长峰他们说好了,你必须离开东京!”
“可是,我家在这里啊!”
“放屁!你早不属于那个家的人了!”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马见原先生。是您把那个家搅和散了的……”
“那是你自己弄散的!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的儿子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稍微过了点儿火而已。父子俩嘛,我这当父亲的,父爱太深了点儿。”
“你出来对孩子只能是一种威胁!”
“行啦!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讨论吧。好久没见面了,我想怎么也得先向您问个好啊!”
“你现在在哪儿?”
“啊……我可没有你那么高级的住宅,不过,邻居家的狗太讨厌了!”
“什么?难道……”
“好了,再见!”
“等等!你是不是一直在打骚扰电话?”
“什么……你的敌人还不少嘛!哈哈哈哈……”油井阴险地大笑一阵,把电话挂了。
马见原挂上电话,一边朝厨房走一边喊道:“知道骚扰电话是谁打的了……”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喂!有没有可疑的人到咱家来过?”
没等佐和子答话,电话铃又响了。马见原拿起电话刚要大骂,对方先说话了,是个小男孩儿的声音:“爸爸……是爸爸吗?”
马见原听着研司那稚气而柔弱的声音,心里的伤口上埋着的那颗蒺藜就像被谁触动了似的,感到一阵剧痛。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研司?”
“爸爸!爸爸!”电话那边的研司兴奋起来,大声叫着,“爸爸!您身体好吗?”
由于油井刚才打过电话,马见原担心地问:“啊,好……谁在你旁边?”
“谁都不在,我是在家里给您打电话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的?”
“妈妈的笔记本上写着呢。”
“是妈妈让你打的吗?”
“不是。妈妈把笔记本忘在家里了,我看见里边有一张:片,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前我也打过。”
马见原不由得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还好,佐和子看不到,边。“是吗?谁接的电话?”
“没人接,我就把电话挂了。”
“噢——”
“爸爸怎么不回家?工作太忙了是吗?”
“……妈妈怎么跟你说的?”
“妈妈说,您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了……真的很远吗?”
“啊,很远。”其实,直线距离连十五公里都不到。
“来不了是吗?”
“……是,去不了。”
“哦……”研司显得很失望。马见原真恨不得立刻伸出手把研司抱起来,安慰他那颗悲伤的心。
“过一段时间……”马见原知道,这样说的结果是更深地害研司,伤害绫女,乃至伤害他自己。但是,眼下也只能这说。如果不这么说的话,马见原会感到非常痛苦的。
“过一段时间就能去看你了。”马见原终于把不应该说的说了出来。
“真的吗……”研司大概是害怕失望吧,小心谨慎地问。
马见原心里好苦。他觉得是自己使研司变得如此可怜的。
如果自己再骗了孩子,肯定会使孩子从此不再相信这个世界,而己就是制造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说“真的!”
研司安下心来,笑出了声。那可爱的笑声里包含着多少欢喜和辛酸啊!马见原的心被那笑声碾压着,难受极了。
“什么时候来?”
马见原正想说一定尽快去,左边的耳朵里进来一个不同的声音:“谁呀?”
是佐和子。她站在马见原身后,直瞪瞪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谁来的电话?”佐和子又问。
马见原用手捂住送话器,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警察……跟我一起工作的叫椎村的警察。说有个重要的案子。”
“是吗?”佐和子暧昧地笑着点了点头,回厨房去了。
马见原小声对着送话器说了句:“我得挂电话了,有工作。”
“……知道了。”忍耐惯了的孩子,马上就从马见原说话的声音里明白了什么,“……您挂了吧。”
马见原紧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你先挂吧。”
“……还能给您打电话吗?”
“往这儿打不行。”马见原把自己的呼机号码告诉了研司,“有了要紧的事,在家里拨这个号码,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知道了。……还有……还有……那家伙来过了。”
马见原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研司自从被油井打破了脑袋,就跟绫女一样,跟油井叫“那家伙”,不再叫爸爸了。后来认识了马见原,就管马见原叫爸爸。
“那家伙到我们学校来了,站在操场外边冲我招手。”
“……你出去见他了?”
“没有……我怕,逃了。”
“跟妈妈说了吗?”
“说了。”
“妈妈说什么?”
“妈妈说,绝对不能见,逃了是对的。”
“照妈妈说的做。爸爸一会儿就去看你。”
“爸爸你可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
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回家之前,绫女决定给研司打个电话,让他把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用微波炉热热吃了。
“你好!这里是冬岛家。对不起,现在家里没人。”受话器里传来她教研司录的音。
“研司!接电话!我是妈妈!”绫女大声叫着,这个时间,研司应该在家里呀!绫女急得眼前出现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走进洗手间,脱掉工作服,一边简单地擦洗身上一边自己安慰着自己:“也许是孩子上厕所时把电话设在录音档了吧?要不就是睡着了?可别是因为感冒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换好衣服,跟宫地老人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往外跑。
“绫女!”宫地老人追上她,把刚才那个布娃娃熊递到她手上。
为了节约钱,绫女平时都是走很长的一段路坐地铁回家,今天为了早点儿见到儿子,坐上了一辆刚进站的公共汽车。可是,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路上堵车。公共汽车就跟乌龟爬似的那么慢。车上的男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不时偷看绫女几眼。
脱掉了工作服的绫女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虽然没有化妆,穿得也很朴素,但生于北国的她皮肤白皙,反而显得更年轻、更迷人。
当然,绫女的迷人并不是天生的。她十几岁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不久就干起陪酒女郎这一行来,吸引男人本来就是她的职业。跟研司的父亲油井认识的时候,她的美貌正处于顶尖时期。
当时她在银座的一家高级夜总会的陪酒女郎中排名第一。
绫女当时不知道油井是黑社会的。金边眼镜后边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虽然掩藏着几分可怕的阴冷,但绫女认为那是有知识的表现。她认为油井可能是从一流大学毕业以后,直接被分配到金融机关的研究所工作,很少接触人,所以才有那样的眼神。而油井自称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助理。
实际上,油井的确毕业于一家国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以后沉迷赌博和女色,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最后投身黑社会,当了黑社会经营的一个赌场的经理。
也许是因为没有卷入过暴力杀人事件的缘故吧,油井看上去并不像黑社会的人。他一个人来到绫女服务的夜总会,跟绫女谈巴洛克艺术,谈现代派绘画,显得知识丰富,很有修养。当时跟绫女同居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好上了,绫女正处于精神痛苦时期。
绫女出生于单身母亲家庭,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同时跟好几个男人睡觉,闹不清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拿来一大笔钱,说要供她上大学,但那决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爱,而是别有用心。高中一毕业她就跑到东京来,进了一所护士学校,她憧憬着当一名白衣天使,希望将来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救助别人,同时也希望接受人们感谢的话语和称赞的目光。
可是,毕业实习的时候,她跟一个中年医生发生了性关系,结果被学校开除了。此后,她在饭馆里打工,跟一个失业摄影师同居了。摄影师脾气特别坏,动不动就打她,还为了筹钱办影展,怂恿她去当陪酒女郎。打那以后,绫女这个来自北方的农村姑娘,在那个特别的世界里经受了锻炼,走钢丝似地在男人之间周旋,言谈举止变得越来越迷人了。可是,她经常觉得很累,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油井的出现,对于绫女来说,简直就是来了救星。绫女相信,油井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是一个正经的男人。但是,油井真正吸引她的地方也许不是他那张富有知识的脸,而是那张脸背后的敏锐和机警。结婚以后,绫女知道了油井是黑社会的,吃惊之余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考虑离婚,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研司出生以后,一直对绫女很好的油井突然变了。对于儿子的降生,他一点儿都不感到高兴,儿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他早早就把婴儿奶粉买回来,催着绫女给研司断奶,甚至把研司推到一边去,自己去吸吮绫女的奶头。
随着研司的长大,油井的嫉妒心越来越厉害。他以严格教育为名,不让绫女抱研司,一旦发现了,就狠狠地打研司。绫女生孩子以后辞了工作,油井又以买房子需要钱为理由,逼着绫女晚上去酒馆打工,真正的目的是把绫女跟研司分开。
本来说好绫女打工的时间油井负责照顾研司,但油井不但不照顾,反而虐待。绫女发现以后,向油井提出强烈抗议,结果造成了油井对研司变本加厉地虐待。头发被揪掉过,肩膀被弄得脱臼过。
绫女提出离婚,油井哭哭啼啼地说,那是因为太爱绫女,也是为了把研司教育好,发誓以后决不再打孩子……
果然,油井开始喜欢研司,可是研司已经怕他了,总是躲着他。油井又生气了,不但又开始打研司,而且发现绫女又怀孕以后,狠狠地踢她的肚子,造成流产。
研司四岁的时候,绫女带着他离开了家。油井指使黑社会的人找到他们母子,强行把他们拖回来。绫女去向警察求救,可是警察说这是家庭问题不便介入。她又去法院要求离婚,但油井说什么也不离。后来,油井委托了几个黑社会的人组成了所谓的调停委员会,整天威胁绫女。那个委员会里边有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向绫女介绍了一个叫马见原的警察。
马见原同情绫女,更愤怒的是油井对研司的虐待。他热心地听绫女谈情况,决心帮助她们母子。但在日本这个男子中心主义占统治地位的国家里,要想把油井送上法庭是非常困难的。马见原曾拉着他的一个当刑警的朋友一起吓唬过油井,禁止他再找绫女母子的麻烦。绫女呢,租了现在住的这处房子,找了现在这份工作。
不久,油井找到了绫女母子的住处,想把研司当做人质带走。四岁的研司拼命反抗,气得油井用不锈钢的门猛夹研司的头,造成头盖骨骨折。绫女下班回来,看见研司倒在血泊中,立刻昏了过去。幸运的是马见原来了,不然的话研司也许就没命了。
马见原想以伤害罪把油井送进监狱,但油井强调那是事故,是研司自己不小心弄的。马见原只好想别的办法把油井送进了监狱。绫女终于跟油井离了婚,研司判给了绫女。打那以后,马见原经常去看望研司,毁灭了自己的家庭的罪恶感使他把全部的爱倾注在研司身上。他的行动感动了绫女,俩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结合是不会长久的。马见原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妻子离婚,但他并没有制止研司跟他叫“爸爸”,因为绫女强烈要求他给孩子一点儿安慰。
现在,“爸爸”离开了研司,油井出狱了。这个肯定更加仇恨研司了的油井,居然还跑到研司的学校去,在操场外边向研司招手。
绫女感到强烈的不安,不由得抱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布娃娃熊。布熊的右眼掉在了公共汽车的地板上,绫女正要弯腰去找,车到站了。
温暖的夜风包裹着绫女,好像是在抚慰她。她抱着那个布熊,急急忙忙往家赶,来到家里那座住宅楼附近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位于三楼角上的家,灯亮着。就在这时,住宅小区大门口那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叫声。
“不!”——是研司!
绫女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心里一急,脚下绊了一下,左脚上的半高跟鞋的后跟被绊掉了,一瘸一拐地跑不快,她索性把两只鞋都脱下来,光着脚向大门口跑过去。
“不——不!”研司还在大叫。绫女看见一个男人正抓着研司。
“住手!”绫女声嘶力竭地喊道,“放开我的孩子!”
借着楼上的灯光,绫女终于看清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原来,那个男人是马见原。不是马见原抓着研司,而是研司正抓着马见原的手往回拖。
“妈妈!”研司好像看到了救星,“快帮我拉住爸爸!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没呆多一会儿就要走!”
绫女热辣辣的眼睛盯着马见原,喘着气,肩膀颤抖着。低头不语的马见原终于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绫女。绫女好像踩在云朵上,一摇一晃地朝马见原走过去。
“妈妈!这是什么?”研司松开抓着马见原的手,伸向那个布娃娃熊。
在研司接过布娃娃熊的一瞬间,绫女一下子扑到马见原怀里,就像在车上紧紧地抱住了布娃娃熊似的——不,比那更紧地——抱住了马见原,把自己娇小的身子埋在了马见原那宽阔的胸膛里。
绫女第一次在马见原面前如此充满激情,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只知道想要他,想紧紧地抱着他……
夜深了,浚介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里,呆呆地看着窗外。街上流淌的车灯,就像深海鱼发出的磷光,浚介自己好像也在糊里糊涂地沉下去。
浚介对面的美步也呆呆地坐着不说话。桌子上的比萨饼硬了,咖啡也凉了。
浚介早就想找美步谈谈,由于连续碰上了麻生和亚衣的麻烦,加上美步老是躲着他,就拖了下来。没想到美步这么晚来找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美步先说话了,但没有说她真正想说的话。
“有一个叫实森勇治的学生被强制退学,他母亲给我打电话提出抗议……”
浚介知道这个学生。画儿画得不错,美步是他的班主任,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最近一直逃学。美步曾按照浚介的建议,劝学生的母亲考虑让孩子考艺术大学,结果被学生的母亲骂了一顿,骂她不负责任。
“你怎么看?”美步盯着浚介问,“如果是你,怎么对那个学生的母亲说?那个学生将来的出路你是怎么考虑的?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教师,你应该怎么做?”
这哪里是在说学生的事,分明是在追问浚介。要是在一个月以前,浚介会抬屁股就走,但是今天他忍住了。
“您换杯咖啡吗?”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侍者站在了浚介身旁。
“换一杯吧……给她也换一杯。”浚介指了指美步的杯子。
侍者换完咖啡,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两位慢慢儿喝”,打着哈欠走了。
“……你打算在旅馆里住到什么时候?”美步换了个话题。
“马上就出来,没钱了。”
“还回原来的住处?”
“不,没法儿住了,搬家!”
“那……”美步盯着浚介的眼睛,“我跟你一起搬过去。”
浚介躲开了美步的视线。
“我母亲想见你。我从来都把母亲当做朋友,什么都跟母亲讲,只要是我愿意,母亲都随我。父亲呢,表面上看起来很严肃厉,其实是个少爷羔子,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当然也不管我的事……”
浚介一听这个话题就来气:“我还要画画儿呢!我的画家梦还没做完呢!”
“这跟你的画家梦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接着画你的画儿嘛!你可以一边当老师一边画画儿嘛!说穿了吧,你讨厌我了!”
“我可没那么说。”
“那……你跟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美步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跟芳泽亚衣是怎么回事?”
浚介皱起眉头:“……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跟她接吻了吗?”
“行了吧!从你站的那个角度看好像是那么回事,其实是因为她不交作业,还挖苦我,我跟她拉扯起来了……”
“那,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美步这么一问,使浚介想起了一个人——冰崎游子。
“有了吧?”
“别胡说八道!”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了?难道你跟我恋爱纯粹是为了玩儿玩儿而已?难道你想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以为那些做了父母的都是真正的大人哪?”
“社会上可都这么认为,做了父母就是大人了。”
“这些所谓的大人,扬起手来就打孩子!这些所谓的大人,丈夫殴打妻子,妻子呢,在外边乱搞!”
“这些不是普遍现象!”
“你说什么是普遍现象?”
“爱!家庭成员之间的爱!”
浚介冷笑了一声。
美步紧咬着嘴唇:“至少是互相信赖!父母对孩子至少要负责任!”
浚介突然激动起来,提高嗓门说:“有多少做父母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毁了孩子的一生!有多少做父母的没经过深思熟虑就扮演了做父母的角色,以偏狭的价值观教育孩子,结果造成了孩子的不幸!又有多少做父母的本来打算对孩子负责,结果主观地为孩子设计人生,扭曲了孩子的人性!你知道吗?!孩子是无法选择父母的,就算他们的父母不打他们,偏狭的价值观对他们产生的影响更坏,那种情绪不稳定、精神不成熟的孩子我们见得还少吗?谁的父母好?你随便拉住一个孩子问问!面对这种情况,你难道没有产生过不要孩子的念头吗?责任!说起来轻巧,你和我,真能负起做父母的责任吗?”
“你这是诡辩!”
俩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刚才那个送咖啡的侍者一个劲儿地往这边看。可是浚介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继续大声说:“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是大人了,就有了责任感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难道不是诡辩吗!”
“建立了家庭,有了孩子以后成长为真正的大人的例子也很多嘛!做父母的可以跟孩子一起成长嘛!”
“牺牲孩子的利益以达到自己成长的目的,对孩子是最不好的!那还不如早早退一步,不要孩子!”
“都像你这样,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还不得灭绝了!”
“得了吧!小家庭的确立是在二战以后。传统的大家族方式崩溃了,国家还在,人类也没有灭绝嘛!”
“我不愿意一个人度过自己的一生!我想结婚!想生孩子!”
“……要是只为了这个的话,不跟我也没关系嘛!”
“我现在就是对你说呢!”
“我的想法刚才已经说过了。”
“强词夺理!逃避现实!”
“我只不过是不相信家庭这玩意儿而已!”
美步死死盯着浚介,眼睛里闪着泪花:“我肚子越来越大了!”
浚介的精神一下子被现实压垮,什么都说不出来,连身体都动不了了。他觉得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求救似地呻吟了一句:“堕胎……”
“什么?”
“堕胎!”
美步瞪着浚介,眼睛里交替地闪着悲愤和蔑视的光。
“喂!你们小声点儿好不好?别影响别的客人!”刚才那个送咖啡的侍者走了过来。
美步端起那杯还烫手的咖啡,代替唾沫,泼在浚介脸上。
侍者“啊”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美步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高跟鞋跺在地上,留下一串愤怒的声音。
美步回到高野台的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了。直到大学毕业,家里对她管得都是很严的,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参加工作以后,这条规定就形同虚设了。
家里那些烦心事,尽管浚介不爱听,还是跟他说过不少。青春期的时候,不管谁给她打一个电话,都会引起父母神经过敏;回家晚了十分钟,也会被父母痛骂一顿;谈到将来的理想,父母总是说,一个女孩子,早晚是嫁人,找什么工作都没意义。
最近,美步说想结婚,父母却说还早,一会儿说这种男人可以,一会儿说那种男人不行,全都是假设或空洞的议论,根本不考虑美步面临的压力有多大。
美步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麻烦事。结婚建立家庭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就算这是社会强加给人们的一个幻想吧,为什么我就不能幻想一下呢?父母哀叹,邻居议论,远离朋友的祝福,做不成灰姑娘的梦……
浚介决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找浚介完全是一种将就。
可是浚介居然不要她!爱到底是什么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但浚介这样的人就可以了,这种想法奇怪吗?
美步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就这样被甩掉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连父母都还不知道,多么难为情!再让她重新找别人,不行!太麻烦,也太可怕了。
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哪?妈的!混蛋!
美步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一直用手绢捂着脸,她不愿意让司机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一路上用司机听不见的声音不停地骂着。
下了出租车,走进院门的时候,美步还在骂。突然,右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没顾上护住肚子,手撑在了门廊的水泥地上。
膝盖磕破了。她跪在地上没有立刻爬起来,回头看了看叫道:“疼死我了!妈!你把什么放在那儿了?”
借着门廊的灯光,美步直瞪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从那毛茸茸的身体可以判断出,那是邻居家的那条波美拉尼亚狗。
那条狗蔫拉吧唧地睡在地上,白色的毛皮被黑红的颜色染得乱七八糟的。再仔细看,那狗没有头,头滚落在离身体不远的地方。本来天真无邪的小脸变得很可怕,黑乎乎的舌头吐了出来,好像是在怪笑,蒙上了一层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美步……
芳泽亚衣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看了看电线杆子上标识的地名,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家至少四公里了。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居然什么事都没出,亚衣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真的可以说什么事都没出吗……自从被带到警察署的那个晚上以来,她口袋里那把护身用的折叠式小刀就消失了。
亚衣茫然地坐在一个停车场前边,呆呆地看着前方。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开过来,停在不远处一所房子前边。房子里慌慌张地跑出一个人来,好像是高二的语文老师美步。
忽然,亚衣一边挑选着没人走的小路,一边飞快地往家跑。
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亚衣家的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柏,其中一棵靠近二楼的阳台,亚衣顺着那棵树向上爬去——夜里她就是顺着这棵树溜下来的。
父母谁都没注意到她半夜跑出去,也没注意到她悄悄地溜回来。亚衣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得意地站在屋子中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静谧的空气包围着她。
深夜在街上转了那么长时间居然什么事都没出,真让人不敢相信,一点儿都不刺激!莫名的空虚感在亚衣体内弥漫开来:“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我,确实在这里吗……”
“你也算是个活着的人哪!”突然,祖母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在亚衣耳边响起,“我们家才不要你这样的混蛋孩子呢!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你,养着你还不如养条狗呢!”
祖母盼望的长孙流产了,儿媳妇希久子好不容易又怀了孕,生下的却是亚衣这个女孩子。祖母不仅感到失望,甚至认为是亚衣背叛了她。亚衣出生以后就没听祖母说过她一句好话。
“又不懂礼貌,又不好好儿学习,哪像我们芳泽家的!要你这个孽障有什么用噢!这个家将来可怎么办哟!”也许是因为正处于更年期,也许是亚衣的祖父年轻时净在外边搞女人使她精神上受到过刺激,祖母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看看,你一天到晚地闹啊,闹得爷爷的病都加重了,还不快去向爷爷道歉!爷爷简直就是被你杀了……瞪我干什么?莫非你被古代的恶女附体了?”
“混蛋!来月经的日子不准洗澡,脏啊!女人的脏!你身上有脏血!哭,哭也没用!女人哪,到死都是这样!”
但是,祖母临死的时候,亚衣还是觉得祖母有可爱的地方,而且也希望祖母喜欢自己。
“亚衣啊,你好好儿听着,只有好好儿努力,才能得到值得自己自豪的东西。努力,再努力,出人头地,活着才有价值,否则活着没有意义,等于行尸走肉,不能算个活人,不能算个活人哪!”
回忆起祖母这些话,亚衣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拼命地拧着,好像要把吸进毛巾里的水拧出去似的,她要把留在脑子里的祖母骂她的那些恶毒话拧出去。结果不但拧不出去,反而使那些恶毒话凝结起来,放出更浓的毒素,麻痹着她的神经。
“你要是个男孩子呀,那就完了……就你这学习成绩,还有脸去学校哪?你看你哪儿有个女孩子样儿啊!有人不讨厌你吗?爷爷、奶奶、爸爸,都讨厌你!讨厌!亚衣真讨厌!你妈都不想活了,都是因为你不好!把你妈气死你就痛快了是吧?啊?亚衣!你听见了吗?”
亚衣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了。她晃晃悠悠地来到厨房。厨房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拉开冰箱门,借着冰箱里照明灯的光,打开洗菜池下边的柜门,从里边抽出一把锋利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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