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放学以后,浚介从学生名簿上查到亚衣家的地址,坐上公共汽车直接去亚衣家。
亚衣家离开大路较远,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小区。穿过一个小公园,浚介来到亚衣家门前。亚衣家是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柏。
按门铃之前,浚介犹豫了一下,这时身后一个女人说话了:“您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当她认出是浚介的时候、沉着脸问道:“是亚衣叫您来的吗?”
原来是亚衣的母亲希久子。
浚介慌慌张张地说:“……不,不是。”
“那您干嘛来了?莫非您跟学校说了亚衣的事了?不要跟学校说,我不是请求过您吗?那天晚上的事肯定是一场误会,不要向学校报告了,我不是请求过您吗?”
“我没有向学校报告,没有……昨天和今天亚衣都没去上学,我有些担心……自从那天晚上的事发生以后,我一直不放心,一直想跟她谈谈,却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在家休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希久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两天就好了。大老远的让您特意跑一趟……”
希久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浚介就会回去的,没想到浚介挺固执,“您能让我跟亚衣谈谈吗?”
“……为什么?”
“她对我好像有些误会,我想跟她解释一下。”
“可是……也许还在床上睡着呢。”
“病得特别厉害吗?”
希久子正要说什么,邻居家的一位主妇从亚衣家门前过,跟希久子打了个招呼走了。希久子有些不情愿地对浚介说:“……那就进来吧。”说完掏出钥匙开开门,冲家里大声喊着:“亚衣——亚衣——你们学校的巢藤老师来啦!”那意思分明是提醒亚衣做好准备。
浚介被希久子安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去厨房煮咖啡。
利用这个时间,浚介观察了一下这个家。
所有的家具都是高档的,干净、整齐、有秩序,但少了一种气味,那种在冰崎游子家里闻到过的家的气味。
忽然,浚介看见餐桌腿附近的地毯上脏了一块,像茶渍,又比茶渍的颜色深。再仔细一看,那块脏分明是血迹,周围都是由小到大的点,可能是血流到地上溅的。
“让您久等了。”希久子把咖啡端上来了。
“突然来访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起。”浚介深深地向希久子鞠了一躬,“来之前本来应该先给您打个电话的,但觉得今天是星期六,您肯定在家……不知道您星期六也上班。”
“在朋友开的店里帮帮忙而已。您趁热喝吧。”
看着眼前这杯咖啡,浚介想起了三天前美步泼在他脸上那杯咖啡,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被烫痛了的脸:“……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没出什么问题吧?”
“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那是一场误会!那孩子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青春期的一种歇斯底里。糊里糊涂地跑到大街上,没想到碰上了一个坏男人。没出什么大事,算我们家孩子幸运。您说不是吗?”
“啊,这个嘛……”
“不管怎么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孩子和我都想尽快忘掉。这事根本没让我丈夫知道。”
“什么?”
希久子挺直腰板,露出不容辩驳的神情:“没有必要再提这件事了。什么事都没出,警察和医院都做了证明。再让我丈夫知道了,他再去追问孩子,闹个天翻地覆,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悄悄地处理了是最合适的。就算是一家人,也没必要把什么事都说得那么清楚。您说是不是?”
“也许是吧。不过……”
“我们家一直就是这么处理问题的。”
“家里真的没出什么问题吗?”
“当然。孩子感冒发烧,在家休息了几天。除此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是吗?”
“说实话,这孩子不应该出那种事……当时我也吃了一惊。为了考上好大学,亚衣学习一直很用功。半年前,一直疼爱亚衣的奶奶死了,刚刚安静下来……也许是想奶奶吧。”
希久子说着说着,眼神变得不安定起来:“以前亚衣这孩子可淘气了。她是独生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宠着……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以后,这孩子变得文静多……所以说……那件事,绝对是偶然的……是误会……一场误会……”希久子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地毯上那块血渍上,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莫非,又出什么别的事了?”浚介问。
希久子回过头来,惊奇地眨了眨眼睛:“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啊,随便问问。”
“什么事都没出。能出什么事呢?”希久子语气十分肯定,“亚衣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啊……没什么……”
“真的?亚衣怎么了?”
“最近,不上美术课。”
希久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噢,是这么回事啊?美术课,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课,我上学的时候,什么美术课啦,音乐课啦,逃课的多了。当然,亚衣逃课是不对的,不过嘛……”希久子好像是在说服一个同伴跟她一起去干坏事,口气变得柔和起来,“您知道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以后,为什么非要叫巢藤老师去吗?”
“不……不知道。”浚介歪着头说。
希久子频频点着头说:“我也问过亚衣,她没告诉我是为什么。我想啊,恐怕是因为您教的课跟考大学没关系,也就是说,您的课不是主科,叫您来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您可别往别处想,我的意思不是说您教的课不重要。亚衣是想找一个不影响她考大学的老师,就算让您不高兴了也不要紧,反正在学校里也不怎么跟您见面。”
希久子以中年妇女特有的温和而又强硬的口气,微笑着继续说:“您千万别生气,托您的福,救了亚衣,也救了我。我肯定说服亚衣去上美术课。不过最近嘛,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不去,也请您谅解,毕竟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嘛,您应该体谅孩子的心情……”
“亚衣没说过别的吗?比如关于我的事……”
“关于您的事?什么事?”
浚介沉默了。
“不管怎么说,再看几天吧。星期一就能去上学了,到时候请您多加关照。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了呢,咱们就谈到这儿,我也该做晚饭了。亚衣嘛,可能还在睡觉……”希久子说完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浚介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告辞。忽然,希久子看着浚介身后,尖叫了一声。浚介回头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睡衣的亚衣。
亚衣的左手腕包着雪白的绷带,浚介感到非常刺眼。
“这孩子,到厨房里帮我切菜,把手给切了。真是的……”
希久子插到浚介和亚衣之间解释着,那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亚衣愤怒地瞪着浚介骂道:“你这个混蛋!你来干什么!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滚出去!”骂完了又对希久子喊道:“把他轰出去!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轰出去!”
“亚衣……你……”希久子吓得脸都扭歪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亚衣充满厌恶的眼睛又瞪了希久子一眼,像一头敏捷的小兽,噔噔噔跑上了二楼。
浚介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个究竟,犹豫中刚向前迈了一步,希久子大声说话了:“我看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亚衣呢,我一定批评她,让她好好儿去上美术课,这总行了吧?对不起了,今天就请您……”说着抓住浚介的胳膊肘就往门外拽。
浚介不好反抗,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我觉得亚衣有点儿问题……”
希久子板着脸否定:“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是……”
“用不着您操心!这是您的鞋,穿上走吧!亚衣是我的女儿,她的情况我最了解,她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您就不用操心了!”
浚介糊里糊涂地被希久子推出门来,回过头去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一阵连珠炮堵住了他的嘴。
“您别往歪里想,亚衣手上的伤是帮我切菜的时候切的。再说句失礼的话,亚衣来例假了,女孩子这时候脾气不好,请您多包涵。”说完砰地把门关上了。
浚介站在院子里,透过罗汉柏的枝叶看了看二楼。二楼的窗户关着,没有人影。
浚介被希久子轰出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亚衣手上的伤有问题。手腕上白色的绷带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希久子反复强调是切菜时切的,切菜怎么会切到手腕上去呢?
他坐上公共汽车,顺着目白大街往练马区方向走,在一个叫富士见台的车站南边的住宅小区的一角,找到了美步担任班主任的高中二年级学生实森勇治的家。
实森家是一所平房。进院门以后,左边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打扫得不太干净,满地杂草和落花的花瓣。夕阳下的紫阳花好像在呼风唤雨似地摇摆着。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实森勇治的母亲满脸不高兴地问,“侦察来啦?既然强制我们退学,还搞什么家访啊?”
实森勇治的母亲四十五岁左右,穿着黄褐色连衣裙,小个子,微胖,眉眼长得挺可爱的,但眼圈是黑的,好像刚哭过。
“是不是认定了我们家孩子要闹事儿啊?是不是想在出事儿之前把我们从学校里轰出来啊?你看,我挨打了吗?流血了吗?我们家可没有网球拍,顶多有几根高尔夫球杆!”说着从门后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来,摔在浚介脚下。
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误会了……”
“我们坚决不退学!你们学校瞎嚷嚷什么我们家孩子要打死父母,我还要追究你们学校的责任呢!”
“您等等,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家的玻璃打碎了没有?家具砸烂了没有?请吧!看看吧!别看我们家的房子破,结实着呢!连地震都不怕!你是不是想说,外表看上去挺结实,里边已经开始腐烂……”
“实森太太!”浚介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代表学校来的,我是以个人的名义来看看,想为你们做点儿什么!”
“个人名义?”
“对!”
实森太太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双手捂住脸,蹲在了地。
浚介想伸手把她拉起来,可又不知道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实森太太平静了,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来:“……对不起。您特意来看我们,我却……”
“……您不要紧吧?”浚介关心地问。
“刚才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实森太太左手仍然捂着脸,右手放在胸部,做了几次深呼吸。
“勇治在家吗?”浚介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到外边玩儿游戏机去了。我不让他去,他从我钱包里抢了一万日元就跑了……学校的决定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吗?”实森太太央求似的看着浚介,“那孩子从小就很知道努力。在学习上,我们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上私塾啦,参加模拟考试啦,都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取得了好成绩也经常在我们面前夸耀:看!我考得不错吧……真不知道最近这孩子是怎么了。我觉得不是简单地换个学校就能解决得了的。”
“勇治说过他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只是说不想去了,换个学校就去……这个学校本来是他自己选的。我不是那种一天到晚逼着孩子学习的母亲,只要身体好,学习上看孩子自己的。上私塾什么的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我们还觉得挺吃惊的呢。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知道用功!我们两口子文化水平都不高,还嫌去私塾花冤枉钱呢!”
“他说过他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上小学的时候,说过为了将来挣大钱,为了将来指挥很多人……最近什么都没说过。”
“没说过想当画家吗?他画儿画得不错。”
“啊,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儿,我也对他说过希望他长大了当个艺术家,但是他嘲笑我说,画画儿哪能吃饱肚子?最近我问过他,你的理想是什么?老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你选择什么道路妈妈都不反对……没想到我这么一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实森太太把视线转向一旁,学着儿子的口气,“你们有什么理想?马马虎虎地工作,稀里糊涂过日子,还有比你们更无聊的吗?你们有什么理想?你们有资格做父母吗……”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呼吸也停了下来,好像一尊雕像。
浚介有些害怕:“喂……”
实森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声说:“不行不行!”她用手反复抹了几把脸,“不能泄气!人家对我说过,不要责备孩子,应该反省自己是否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了孩子,从现在起就要用具体的方式让孩子明确地感觉到父母的爱……”
她好像忘记了浚介的存在,自言自语似的说:“孩子!我要让你知道,在爸爸妈妈心里,你的幸福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为了你的幸福,我们愿意当牛做马,愿意下地狱,愿意去死!我一定要用具体的方式把我们对你的爱传达给你……”她好像喝醉了酒,醉眼朦胧地看着浚介,“你不认为应该这样做吗?”
“啊……”
“那孩子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没有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他。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对他的爱早就传达给他了。他生病的时候,我们昼夜守候着他,一分钟都不睡。放学以后回来得晚了一点儿,我冒着大雨也要去学校找他。不管多忙,每年我们都要带他出去旅行。过生日,过圣诞节,我们是能出多少钱出多少钱。我们还看了许多如何教育孩子之类的书……可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爱。我们太幼稚了,那样做跟养一只小狗有什么区别呢?”实森太太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自我满足地点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可以等勇治同学回来吗?”
“等勇治……为什么?”
“我想跟他谈谈……”
“谈谈?我们一直在跟他谈。光谈没用,左耳朵听右耳朵跑了。必须做给他看,必须把我们的爱具体地表现出来给他看!那孩子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别人对我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别人?”
“专家……您说要等勇治回来跟他谈谈,您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吗?”
“……没有。”
“您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想找我们家孩子解决你自己的问题。专家说了,千万不要让外人介入。专家还说,孩子出问题的时候,肯定有人会以关心孩子为名介入的,让我们多加小心。”
听实森太太这么一说,浚介有些呆不下去了。这时,他闻见实森家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啊,杀虫剂,家里有害虫。”
“害虫?”
“对,白蚁。白蚁在家里做了窝,房子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不治理会很危险的。一个朋友向我介绍了这种杀虫剂。”
“是嘛……”
“我看您还是赶快走吧,不然勇治回来,造成他情绪激动可就麻烦了。”
看着这个往外轰他的女人伤心的眼睛,浚介心里感到一阵悲凉。他把抱在胸前的一个大纸口袋递过去,“这是我送给勇治同学的一套画具。勇治同学喜欢画画儿……请您转告他,如果他画了什么,希望他拿给我看看,什么时候都可以……”
“老师您放心,勇治这孩子一定回学校念书……只要他真正理解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一定会变好的。我们很快就能跟他沟通……”
浚介离开实森家来到大马路上,叹了一大口气。胸中积聚着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觉得浑身没劲儿。夕阳给行人稀少的大街涂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尘埃和花粉在空气中飞舞。忽然,浚介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横穿马路——是亚衣!
浚介加快脚步追上去,亚衣在前边一个路口拐了弯。浚介拐过去的时候,亚衣已经走远了。夕阳晃得浚介眼睛生疼,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再也不想去追亚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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