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三日,星期一
天还没亮,亚衣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一楼靠里边的寝室里传出父母轻微的鼾声。这声音引起了亚衣强烈的愤怒。
你们睡得好安稳呀……你们活得好痛快呀……
前几天,亚衣走进厨房,歇斯底里大发作,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事后她说是不小心切的,母亲希久子半信半疑,父亲孝郎很轻易地就相信了。父母都没有深究。
亚衣见到血的那一瞬间,在感到一种奇妙的美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死,就是这样的吗……不!活着,居然是如此阴暗,如此不稳定的事啊!生命,居然是这么容易结束啊!亚衣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感到人是非常可怜的。
亚衣之所以尖叫起来,绝对不是因为怕死,也不是因为见到血以后受到了刺激,而是因为如果不叫出来,就无法忍受身体内部膨胀起来的某种存在。
亚衣不希望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大叫着,用菜刀照准自己的左手腕狠狠地切着,她心里有一种冲动,想看看自己的身体里边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不是希久子闻声赶到,她肯定要切到骨头的。
当她意识到希久子的存在的时候,忽然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随后赶到的孝郎看到那种情形,相信了那是她不小心切的。
结果到医院缝了四针,包扎起来。医生说伤好以后疤痕不会太明显。
亚衣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把能吃的东西几乎都给拿了出来,冰箱门也不关就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先吃昨天晚饭剩下的炸鸡块和芝麻拌菠菜,再吃香肠和火腿、奶酪、布丁,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堆。
肚子吃得胀胀的以后,从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她真想把中了毒的子宫整个吐出来。呕吐感使她浑身哆嗦着,她使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就要往厕所跑。
“亚衣!”身后,希久子在叫她,“你把冰箱里的剩东西都吃啦……肚子饿了怎么不说话呀?妈妈给你做嘛。”
听了母亲的话,亚衣既感到耻辱又感到愤怒,但她现在顾不上发火,她得先把自己身体里的毒素吐出去。她一把推开希久子,朝厕所跑去。
“亚衣!到哪儿去?”
亚衣冲进厕所插上门,听见母亲追了过来。她放水冲着便池,俯下身子要吐。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怎么也吐不出来。急得她用手抠喉咙,还是吐不出来。
“亚衣……亚衣……”希久子一边敲门,一边轻轻地叫着。
肯定是神经出毛病了,不管亚衣怎么抠喉咙,就是吐不出来,她被罪恶感笼罩着,头也不回地大喊:“你快走……回你的房间里去!”
“你怎么了,不要紧吗?”希久子不放心。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紧了!”
“你在吐吗?”
亚衣大张着嘴,用力收缩着胃,可是,白白增加了许多痛苦,却得不到把毒素全部吐掉之后的快感。
“亚衣!快出来!”希久子叫道。
亚衣忍不住了,拔开插销,猛地推开门,撞在希久子身上。
希久子痛得小声尖叫起来。亚衣头也不回地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插销,本想搬一把椅子顶上门,但听见希久子已经走到门口来了,就用被子蒙上了头。
“别进来!”亚衣大叫。
希久子不顾一切地闯进来,看着蒙在被子下边的亚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把吃的东西都吐了?”
“跟你没关系!”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呀?呕吐减肥?”
“讨厌!你麻烦不麻烦哪!”
“最近,你可有点儿不正常。学校也不去,实话也不说……以前的亚衣跑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妈行吗?奶奶跟妈妈吵架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站在妈妈这边吗?爸爸对妈妈说谎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不对妈妈说谎吗?”
亚衣沉默不语,希久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说话呀!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老师批评你了?同学欺负你了?那个叫巢藤的老师欺负你了?”
希久子站在亚衣床前,暴跳如雷。她恨恨地骂着,却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母亲,应该坐在女儿身边,伸出手去抱住女儿,用母亲般的话语安慰女儿。遗憾的是,她听不见亚衣心里的声音。此刻,亚衣心里的声音是:妈妈!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抚摩我,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要不就用拳头锤我,疼一点儿也没关系!别站着了!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讨厌……讨厌……
“不管怎么说,不许再用这种方法减肥了!”希久子累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首先是浪费,世界上吃不上饭的人多着呢……”
“讨厌!”亚衣掀开被子下了床。
希久子停下脚步:“不许这样对妈妈说话!”
亚衣根本不理希久子,开始脱睡衣了。
“正经晚饭你不吃,深更半夜的,你跑到厨房去吃那么一大堆……吃了你还都把它给吐了!与其吐了,你吃它干吗?”
“讨厌!”亚衣一气之下脱掉了所有的内衣。黎明的曙光里,希久子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大了。身材虽然瘦小,但女人的线条已经很明显了,白皙的皮肤放射着迷人的光彩。
亚衣迅速换好内衣,穿上了校服。
“亚衣,你要干什么?”
“上学!”
“上学?刚五点!你到底是怎么了?折磨妈妈你就那么高兴啊?那天晚上以来,妈妈一直很痛苦。被警察带去了,这问题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要是奶奶还活着,那还得了……”
亚衣提起书包,从希久子身边挤过去就要下楼,希久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亚衣!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变得奇怪了!以前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亚衣心里嘟囔着,“我什么事都没有吗?什么事都没有吗我?”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学校?同学?还是老师?巢藤老师?”
亚衣瞪着希久子,心想:“眼前这个人说什么哪?她是谁呀?”
“警察为什么把那个老师叫去了?你跟那个老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咱们家里来?你为什么赶他走?回答我!”
“强奸了……”
“什么?”
“我被强奸了!”
希久子愣住了,眼前的亚衣突然离开她远去,抓着亚衣手腕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亚衣冲着希久子拼命大叫着:“被强奸了!被那个东西捅了个乱七八糟!”叫完了,就像等着希久子回答似的,在原地站着不动。
可是,希久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亚衣。瞳孔散大,眼前一片模糊。
亚衣甩开希久子,咬着嘴唇向楼下跑去,刚下楼,父母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孝郎走出来,挡住了亚衣的去路。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大清早的,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希久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儿来,在二楼大叫:“截住她!截住亚衣!”
亚衣绕过孝郎正要出门,孝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上学!”
“还早呢,你看才几点哪?”
“放开我!”亚衣打掉孝郎的手正要走,希久子追下来了。
希久子插在孝郎和亚衣之间:“亚衣!你等等!”
“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孝郎嘟囔了一句,到厨房里找水喝去了。
希久子一直跟着亚衣走到大门口:“亚衣,刚才是胡说吧?故意气妈妈,是吧?”
亚衣一边穿鞋一边说:“不是胡说。”
“住口!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希久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跟妈妈说实话,告诉妈妈不是那么回事!以后妈妈什么都不问你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孝不满的喊声:“喂喂喂!这是干什么哪?怎么摆得满桌子都啊?自从她奶奶死了以后,这家就不像个家了……”
鞋箱上花瓶里的紫色的小花在亚衣眼前晃动,好像是在嘲笑她。她抡起书包打在花瓶上,花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亚衣踩着雪白的瓷片和紫色的小花走出家门。天已经亮了,清晨的凉风吹过来,打在亚衣脸上。她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
上课之前两个小时,学校破例召开了一个全体教职员会议。
警察比较暖昧地公布了实森勇治事件的经过。由于麻生家的案件刚发生不久,新闻媒体肯定要来采访学校的老师甚至学生。
教导主任秉承校长的旨意,严厉地告诫全校的老师们,不管哪个记者前来采访,一律保持沉默。并要求老师们分成若干个小组,到学生们上学经过的路上去,及时制止学生接受记者采访。
“实森勇治很长时间不来学校了,跟学校也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警察是清楚的。对新闻媒体要采取一致的说法。当然,我们衷心地为实森勇治一家祈祷……今天早上全校师生集会,默哀一分钟。默哀前后允许记者照相和摄像,大家给学生打好招呼……校长将在校长室接受记者采访,还要发表表示哀悼的谈话。我再重复一遍,这次事件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件,跟学校和社会没有关系。实森勇治跟学校和社会处于隔绝状态,打个比方说,他家的事件是在孤岛上发生的事件。大家说话要注意,不要随便乱说,以免被记者抓住什么小辫子,给你登在报纸或杂志上就麻烦了。”
教导主任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说:“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事。除了实森勇治以外,还有几个准备劝其退学的学生,赶快办手续!发现情绪有问题的学生要及时向校领导汇报,不要由着令人的感情轻易行动!”
说到最后,教导主任看了最后一排的浚介一眼。
散会以后,老师们分头去学生上学经过的路上指导学生,浚介却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生活指导部的部长打电话给浚介,告诉他实森勇治家出事了。
浚介茫然地愣了一会儿,说他前两天刚到实森勇治家去过。部长吓了一跳,赶紧向校长和教导主任汇报了,胆小怕事的校长又赶紧告诉了警察。浚介就像做噩梦似的,再次被请进了警察署。
但是,警察对浚介很客气,没有责备他,因为警察们都认为,实森勇治是在杂志上看了麻生家的事件后,受了影响。
浚介把在警察署说过的话又在校长面前重复了一遍。
“谁叫你自作主张到实森勇治家去的?碰上麻烦了吧?”教导主任苦着脸说,“而且,两个案子,都让你给赶上了。”
生活指导部部长呆呆地摇着头:“运气不好嘛……没准儿外边儿很快就得传开了,巢藤老师去谁家谁家倒霉。”
教导主任苦笑了一下,巨大的写字台后边的校长也阴险地笑了。
教导主任问:“警察只问了你这些吗?”
浚介想起了一个老警察的话:“还说,你什么都没为实森家做吗?”浚介想起这句话心里就觉得别扭。“还说,家访的时候,就没想到防止事件发生吗?还说,是你们学校劝其退学给他逼的吧?你们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呀!”
校长们听了这话,脸都扭歪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教导主任问。
“我……什么都没说。”
“那就对了。”
“……是吗?”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回答?”教导主任生气了,“你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吗?你甚至应该顶他一句,这事儿跟学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对嘛。”校长突然说话了,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站起来对浚介说,“你……眼睛都是红的。没睡好吧……回去休息吧。碰上这种事,够你伤脑筋的。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先上一天班,从明天开始休息一个礼拜,平静平静再说……”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果然有不少记者截住学生问情况。幸亏老师们出去引导学生了,记者们没问出什么来。
全校集会。开始是为实森勇治一家的死默哀。电视台的摄像师、报社的摄影记者又是摄又是照得折腾起来了。
浚介没有情绪在摄像机前边默哀,他把一位体育老师替换下来,站在学校大门口等着辅导迟到的学生。
今天是星期一,几乎没有学生迟到。记者们差不多都到学校里边的体育馆里看师生们默哀去了,只有一家电视台的记者们留在了校外。忽然,他们眼睛一亮,原来是一个迟到的学生走过来了。
一双似乎仍在梦中的眼睛,内心憋着很多不满的表情,没精打采的走路姿势,看来是个难得的采访对象。
是亚衣。亚衣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在一个公园里坐了半天,最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去什么地方,就奔学校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小声骂着:“讨厌!混蛋!讨厌!混蛋……”
突然,一个麦克风伸到她面前,摄像机也对准了她,一个年轻的现场女记者开始问她问题。“什么?说什么呢?一家三口都死了?孩子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同学?全家死亡?”
女记者手上那个黑乎乎的棒子让亚衣从生理上感到厌烦,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转身就走。忽然,她看见面色严峻的浚介正在朝这边跑过来,立刻感到怒火万丈,内心那个阴暗的渊薮里,一条毒蛇蠕动着爬了出来……
“关于实森同学在家里经常打骂父母的事,你听说过吗?”
现场女记者问。
“……死了是当然的事。”亚衣充满恶意的语言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冒出来,“那种混蛋家庭早该死了!”
“你说什么?”女记者看了摄像师和录音师们一眼,苦笑了一下,显得有些吃惊地问。
亚衣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浚介,故意大声说:“反正是个名存实亡的家庭,死了就死了呗!”
“快离开她!不要采访了!”浚介插在亚衣和摄像机之间,阻止采访。
亚衣狠狠地瞪着浚介,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杀了混蛋父母有什么不好?没有资格做父母的人,死了活该!”
“芳泽!不许胡说!”
“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不如趁早毁了它!不可救药的家庭,不如全都杀掉!我家也一样!下次就轮到我家了!”
“别录了!请你们离开这里!”浚介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拉着她往校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遮挡摄像机的镜头。
女记者把麦克风伸向浚介:“请您解释一下这位学生说的话。”
亚衣甩开浚介的手,跑到摄像机后面去,挑衅似的看着他。
“怎么样?这位女学生的话应该怎样理解呢?实森家的事件是不是说明学校方面有什么问题?”
浚介没看着镜头,而是看着亚衣。他的心好像掉进了激流里卷起的漩涡,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都怪我。”
“什么?”
“都怪我。这个女学生说的是气话,属于别的问题……”
“别的问题?什么问题?实森家的事件,学校方面是怎么看的?”
“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的……”
女记者马上来精神了:“学校是怎么对待实森家的?”
“我不认为学校方面有什么责任,也不认为什么也不回答就是对的……”
“请您具体地谈一谈好吗?”
浚介直瞪瞪地看着亚衣的手腕。伤已经好了,留下浅浅的一道疤。
“既然去家访了,却什么都没做……我应该能够做点儿什么的……”浚介非常痛苦地小声说道。
“骗人!”亚衣大叫一声,气愤得浑身发抖,“净说些好听的!你敢把话说清楚吗?伪君子!”说完冲上去狠狠地推了浚介一把,转身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转眼就在拐角处消失了。
女记者茫然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浚介问道:“您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吗?那个女学生的镜头我们可以删掉,您总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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