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五日,星期三
“对!从自卫队驻地旁边过来,一座老房子,我在那儿见过您,说起过灭白蚁的事。我决定搬到这儿来住,请您来帮我灭白蚁……对,对,请多关照!”
浚介放下电话,把名片装进口袋里,转身对搬家公司的工人说:“就放在那儿吧。”
看着工人们搬进来的东西,浚介感到一阵凄凉。为了搬家,他扔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物品,现在看起来,自己的财产竟是那么的少。加上由于没有选择在星期天搬家,没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搬家,不免觉得有几分感伤。
但是,当他看见窗外飞进来的两只小飞虫的时候,那种感伤马上就消失了。没错儿,就是那种飞虫!那天早上找到麻生家去之前飞进家里的那种飞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的恶臭又浮了上来。讨厌!怎么连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穿着一身西服套装的美步站在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搬家呀。”浚介感到奇怪,美步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偷偷摸摸地搬?”
“我打算今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来着……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
“重要事情?”
浚介看了看手表,打岔说:“还不到下班时间嘛。”
“我今天早退。”
浚介不由得看了一眼美步的肚子:“身体不舒服?”
“领导让我早退的!”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学校都乱了套了,你不知道啊?”
“怎么了?”
“给你往旅馆里打电话你也不在……”
“我回去收拾行李,折腾了一夜……”
“往这儿也打了!”
“你打的时候我还没到嘛!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问我出什么事了?看电视了吗?”
“太忙了,没顾上看。”浚介不慌不忙地说。
美步气得大声说:“你在电视里都说了些什么呀!你知道你引起了多么大的乱子吗?搬家?都说你是找借口躲起来了!你有病啊?说那些废话干什么?校长、教导主任,连董事长都惊动了!你闯大祸了!”
“闯什么大祸了?”
“都怪我!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有责任的!是不是你说的?”
“那……在电视上放了?”
“可不是在电视上放了嘛!”
这时,搬家公司的人走过来说:“对不起,打扰了,请交一下搬家费。”
“啊啊,好的好的……”
浚介交完钱回头一看,美步脱了鞋已经走到里边去了。浚介追过去间道:“老师们都看了电视了?”
美步显得比刚才平静一些了:“只是一家电视台,而且只播放了一次,看的人不是很多,不少老师都是看的一个家长录下来的录像带。”
“……我都不记得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了……”
“你怎么想起说那些话来了?董事长和家长们都对学校施加压力,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学生家长的抗议电话也不少;我是班主任,简直成了被审判的对象。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都来学校采访,追问学校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负什么责任。”
“……从电视上能看出来是我吗?”
“你的脸,你的声音,怎么会看不出来?教导主任打电话向电视台提出抗议,电视台说是经过你同意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美步一边撕着掉下来的墙皮一边说,“让我停职反省,弄不好还可能被炒鱿鱼!”
“我去找校长谈谈。”
“怎么谈?你知道你给老师们、学生们、家长们、毕业生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市教委也来电话了,传说警察也要来……要是警察进了学校又被媒体报道了,我就只有上吊自杀一条路了!学生们最可怜,拼着命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个学校,突然学校的名誉给毁坏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浚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张开了,想说的话却出不来,他用拳头捶打了一阵墙壁,靠着墙瘫坐在榻榻米上。
“……处理得就是不好嘛!”
“你指什么?”
“校方虚伪!”
“行啦!还冥顽不化。”
浚介把拇指伸进袜子上的一个破洞里:“我是那么认为的,糊里糊涂地就跟电视台的人说了,看来是不应该说……不过,我确实认为学校有责任,学校在这件事上有失误。”
“行啦!”
“把实森勇治像甩包袱似地甩掉,难道不是事实吗?实森勇治一家死了,麻生一家死了……不错,我对电视台的记者那样说,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但并没有谁因此就死了呀!学校方面用这种与己无关的态度处理这件事,将来说不定还会出现实森勇治那样的学生,还会死人的!学生逃学不闻不问,劝其退学了事。出了问题以后呢,就说不太清楚,再表示一下遗憾,调查调查,研究研究,最后来一个全校师生默哀一分钟,就算完啦?”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学校的权限就那么大,无法对付行政方面的事。还有一个教育方针的问题,学生和家长的期待,毕业生的压力,邻居的抱怨,升学和就业……作为教育和管理学生的学校,出了问题首先重视的当然是学校的名誉。比起死掉的一个人来说,那么多活着的人的利益更重要,哪儿不是这么处理问题呢?”
“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牺牲者,也许有成百上千呢!”
“你太幼稚了!”美步气得也捶打起墙壁来,“幼稚得要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担任的科目又不影响升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你到教室里看看,学生们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是怎样拼命学习的!上你的绘画课,也就是去放松一下而已。什么是教育?你根本不懂!你只能算是个局外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再好好儿想想。”
“现在再好好儿想想还有什么用……那个女学生,是芳泽亚衣吧?”
“什么?”
“电视画面上没露出她的脸来,声音也经过处理了……但我凭直觉肯定是她。什么‘杀了混蛋父母有什么不好’啦,‘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啦……是不是她?”
“啊……”
“你说你跟她没关系,我始终不那么认为!”
“……学校都知道那是芳泽亚衣了吗?”
“教导主任到电视台去看过未经编辑的录像带了,校领导肯定知道。学生里边也传开了。她有好多天没上学,又有学生看见过她从美术教室跑出来。学校的广告栏上贴着一张小字报,说你、实森勇治和芳泽亚衣是三角恋爱关系……”
“什么什么?”
“你跟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胡说八道!”
美步砰地把窗户关上:“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吗?”
“我知道……”
“知道什么?你说!你说你知道什么?”
“……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儿考虑考虑行吗?”
“给你时间?”
浚介慢慢站起来,继续躲着美步的眼睛,慎重地挑选着语句:“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你听了以后,也许会说我推卸责任,也许会说我自命不凡,但我决不是没经过考虑随便说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最大的责任就是如何对待你,关于这一点我是能认识到的。但是……让我马上就毫不犹豫地建立家庭,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不想做一个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建立家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想法现在也没有变……但是,我准备接受现实的安排,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来。最后下决心还需要时间,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有信心去建立家庭的……”
美步盯着浚介看了一会儿,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里带着哭腔:“小心眼儿!神经病……睡了别人又想扔了别人,觉得不合适啦?害怕啦……担负起你应该担负的责任来,哼!说得好听!你拿什么担负?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
“什么?”
“你以为你还能在学校干下去啊……马上就开除了你也许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但我敢肯定,以后绝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坚决不辞职!”
“没用!没人保护你!”
“那……我再找工作,我不相信养活不了你。”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前途。对不起,我退出!”美步叹了一口气,“有人在我家门口扔了一条死狗!”
“什么?”
“那天晚上,你让我堕胎的那个晚上。看着那条被切掉了脑袋的可怜的死狗,我忽然悟到了什么……为什么非得赖着巢藤浚介呢?为什么他这样对待我我还非要跟他在一起呢……我悟到,跟你一起是不可能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的!”
“就因为看见了一条死狗?”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美步瞪着浚介说,“什么不要家庭啦,建立家庭太麻烦啦,爱是不存在的啦……现在你害怕了,又想建立家庭,别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了!”美步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悲哀,眼泪涌了出来。她不想让浚介看见她的眼泪,转身朝门口走去,“学校你也干不成了,也搬家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一刀两断!”
“等等!”浚介慌忙追过去,“一刀两断……孩子呢?你肚子里的孩子……”
美步弯着腰,一边穿鞋一边说:“你放心好了……我又来了。”说完后又狠狠地说:“不,我根本就是骗你的,我一直正常来。但是,我不打算向你道歉!”
浚介语塞。
“我劝你最好还是给学校打个电话,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好听的……再见!”
“喂……”浚介追出去,想把美步拉住,但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看着美步走远了。
忽然,背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非常抱歉。”
是游子。她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长裙,站在房门一侧,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神情。
浚介一愣:“什么时候来的?”
游子谢罪似的低下头:“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不知道打断你们的谈话合适不合适……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无所谓的……”浚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给学校打电话问你的地址,他们不告诉我……我又查了你们学校的教师名单……总之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这里……”
浚介听烦了:“我的意思是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啊……在电视上看见您了。”
“无所谓的……”这回浚介可不是开玩笑了。
“找到你以前的住所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原来你跟麻生家是邻居呀!莫非发现麻生家悲剧的第一人就是……”说到这里,游子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大门外,“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来到二人面前,看看浚介又看看游子:“你们认识啊?”
游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马见原用他那粗壮的大手抹了一把脸,锐利的目光盯着浚介说:“还记得我吗?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我们在麻生家见过面……一直想跟你取得联系……”
浚介感到非常的困惑,连连摇头:“怎么回事?怎么都来了?”
“因为在电视上看见你了。真没想到你跟这个事件也有关系。刚才我到电视台去过,整个录像都看了。”
“又来责怪我是不是?”
“实森勇治的事你知道了吧?”
“在练马区警察署听说了。”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刚搬完家,我得收拾屋子去了。”
但是,马见原拦住他,不让他去,他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无可奈何地说:“知道知道。出事前两天我到他家去过,可是什么都没能为他们做。做梦也想不到会出那种事啊……您是不是想说,那也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有那么简单。我们都是孤立惯了的人,不希望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同样,也不愿意介入别人的生活。因此,到底该怎么做,实在不好把握……”
“不过,你的发言够干脆的。”游子插话说,“学校方面也是有责任的——这种发言出自学校内部人之口,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们对许多事情的责任问题,大都采取暖昧的态度。我还以为学校方面的发言将以校长那段客套话结束呢,你的表态好像把我从绝望中救了出来……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才来找你的……另外,我还想找那个女学生谈谈……莫非她就是……”
“喂!对不起了!”马见原打断游子的话,“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可没有你那么轻松!”
“我也不是为了放松一下到这里来的!”游子毫不示弱。
马见原不再理睬游子,盯着靠在墙上的浚介问道:“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不光是实森家的事,麻生家的事也请你回忆一下。”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干吗还要……”
“事件发生以前,你到实森家去的时候,带着一套绘画用具,还看见了门后边的高尔夫球杆——练马区警察署的警察告诉我的。我想问你,你认为实森家的事件和麻生家的事件有没有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有很多嘛。不去学校上学,平时在家殴打父母……警察不是都调查过了吗?”
“警察都是在两家人死后才进入现场的,而你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情况。”
“不能说我知道麻生家的情况。”
“据我所知,只有你一个人同时知道他们两家活着的时候的情况。”
浚介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不再靠墙,站直身子大声说:“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说我应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您是不是想说由于我什么都没做才造成了他们两家全家死亡!您是不是为了谴责我才找到我这里来的……”
说到这里,浚介站不住了,几乎瘫倒,游子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让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马见原毫不放松地追上来,继续问道:“你在他们两家附近见没见过同样的人?见没见过同样的车?他们对你谈起过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情没有?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水!有水吗?”游子好像是要故意打断马见原的话似的大声问着浚介,她对马见原的追问有些反感。
“杯子都在纸箱子里呢。”浚介用拳头顶着额头说。
游子脱掉鞋子走进房子里,在厨房里把手绢沾湿,跑回来捂在浚介的额头上。浚介长出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马见原觉得站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不理解孩子的父亲,心像在被什么抓挠着,一阵难受。但他还是抑制住这种脆弱的感情,继续问:“两个家庭全员被杀,你跟两个事件都有关系。两个事件有什么共通点,你有责任有义务回答。”
浚介摇摇头:“实森家我只去过一次,麻生家的人我从来没跟他们见过面,只见过他们的尸体。”
“尸体……你……”游子瞪大了眼睛。
马见原又说:“即便如此也应该知道点儿什么吧?我想问的是在那两家同时出现过的某个第三者。你没注意过什么人物或者什么东西吗?”
“两家都有一种阴郁的气氛……也有一种不祥和的气氛……至于出现在两个家庭的同一人物或者东西什么的,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马见原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掏出自己的名片对浚介说:“别着急,慢慢儿想,多么小的事都别放过,想起什么来马上给我打电话。”
“这样做有意思吗!我想尽快忘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才把家搬到这里来的。”
马见原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相信是孩子干的。”
浚介和游子同时皱起了眉头。
“您……有什么线索吗?”浚介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题:“你这个新地址能告诉我吗?”
浚介把房东送给他的写着这里的地址的纸条送给了马见原。
马见原接过纸条,说了句“耽误你的时间了”,转身往外走。在通向院门的小路上,一脚踩在了一株弯倒在路上的蕺菜花上。那种柔软的感觉使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回过头来对浚介说:“在电视上说话的那个女学生你认识吧?”
浚介一听,表情立刻变得阴郁起来。
“她好像也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马见原继续说。
游子不由得看了浚介一眼。
“……我希望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浚介说。
“芳泽亚衣?”游子问。
浚介点了点头。
马见原那锐利的目光转向游子:“你也认识?”
“……认识一点儿。”说完也瞪着马见原看。
马见原把脸转向浚介:“我总觉得她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你作为教师,当然义不容辞。”然后又转向游子,“你呢,既然也认识她,也应该多加注意。”马见原诚恳地说。
芳泽孝郎一边斜着眼睛继续盯着显示器上的伦敦外汇市场牌价,一边皱看眉头对看电话说:“胡说!亚衣怎么会说这种话?”
“刚才老师到咱家来了,就是这么说的嘛!”希久子在电话那一头说。
孝郎用脸和肩膀夹住电话,继续注视着外汇牌价。
“电视台录制的原始录像带老师看过了,亚衣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还没看吧?”为了躲开其他人的视线,孝郎离开了办公桌。其实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伦敦外汇市场的变化。
“班主任和生活指导部的部长特意到家里来了,怕不会有错儿吧。”
“亚衣是怎么说的?”
“亚衣什么都不说。”
“不问本人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学校的老师不也是为了找本人确认吗?”
“她憋在屋里不出来。”
“即便如此,问问有没有那么回事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不想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刺激了她。”希久子的声音急迫得有点儿反常。
孝郎不敢再逼希久子,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跟学校老师说的?亚衣跟老师们见面了吗?”
“我说她发烧了,根本没法儿跟他们谈。”
“做得对。在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跟学校老师见面是危险的……关于亚衣在电视上的发言,你是怎么跟老师们说的?”
“我说那是青春期特有的歇斯底里,大概是淘气说着玩儿的。”
“老师们相信了吗?”
“半信半疑……老师们说,尽快找一个父母都在场的机会跟亚衣谈谈。好像学校的名誉因此受到了影响,说不定我们还得向学校道歉呢。”
“孩子说句淘气话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我们向学校道歉?绝对不能道歉!我们低头认错了,责任就是我们的了,亚衣也得被处罚。社会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承认了错误,问题就算解决了。哪儿都一样,谁承认错误谁承担责任!”
“那你就快回来,跟学校谈谈呀!”
“这么点儿事,你就谈不了啊?”
“老师们说,想跟亚衣的父亲谈谈。”
孝郎看着显示器上显示的伦敦外汇市场的牌价,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头:“他们想跟我谈什么?”
“不外乎亚衣发言的本意啦,为什么老不去上学啦什么的……”
“因为身体不好,你不是都说过了吗?”
“亚衣最近确实有些不正常,你这个做父亲的,好好儿跟孩子谈谈吧……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家吧?”
“早不了!有会。”
“我给你往单位打过电话吗?”希久子急了,声音颤抖着,“两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亚衣为什么请假啦,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在电视上说那样的话背景是什么啦……都是责备人的话……你也是家长嘛!”
“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会议很重要,不能缺席,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好了好了,开完会我马上就回家……”孝郎挂断电话,视线又落在了显示器上。
可别小看了显示器上那些枯燥的数字,它们是可以震撼世界的。它们既可以使一些人变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也可以使一些人绝望得上吊自杀。
“他妈的!别烦我了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家,出了问题还得找我……”
孝郎一掌打在桌子上的地球仪上。人头大小的地球仪经不住这一击,滚到了地上。
一个年轻的职员把地球仪捡起来重新摆在桌子上,大惊小怪地对孝郎说:“次长!跌了跌了!牌价跌了!”
孝郎满不在乎地说:“跌就跌吧,牌价嘛,不就是跌跌涨涨嘛!”
孝郎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而且带着酒气。
希久子走到楼梯上的时候,犹豫了。去不去看看亚衣呢?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作为母亲,不能坐视不管,否则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希望亚衣能对她的言行感到后悔,希望听见亚衣说一句“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上了二楼,希久子在亚衣房间门前踌躇了一下才敲门:“亚衣!亚衣!爸爸有话跟你说,你下来一下……开门哪!”
希久子一拉门,没拉开,门好像被什么别住了。亚衣的房间没装锁呀!希久子从门缝往里一看,里边新安装了一个防盗链,这是怎么啦?希久子一边使劲儿拽门,一边大声喊道:“亚衣!快把门开开!这样做妈妈是不会原谅你的!”
亚衣穿一件蓝衬衣和一条白色荷叶裙躺在床上,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亚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黄色的污点,不住地眨着眼睛。
这时,希久子大喊大叫起来:“她爸!快来呀!她爸——”
天花板上的污点越看越像一个人,亚衣感到恐怖。周围的人都好像是陌生人,心里好像冻了冰,冷得她浑身发抖。
“亚衣!开门!快开门!”孝郎抓住门把手拼命地又推又拉,弄得防盗链乱响。
亚衣举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指向天花板。今天早上,她悄悄离开家,买了一套防盗链,还买了一把菜刀。她真想用这把菜刀把自己身上这层假皮剥掉,露出真实的自己。
“亚衣!再不开,我撞门啦!”
亚衣转而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脸,就像在质问自己似的,慢慢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碰到了眼睫毛。
“你跟电视台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你到底碰上什么鬼了?你给我出来!”孝郎嚷嚷着。
希久子说:“亚衣呀,你们班主任老师说了,你入学的时候成绩是全年级第十三名,是相当优秀的。老师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妈妈好伤心啊!”
亚衣的眼泪滚落下来,沾湿了枕头。孝郎后退了几步,正要向亚衣房间的门撞过去,亚衣猛地起身坐在床上,冲着门大声尖叫起来。
“呀——”
那声音就像一头幼小的野兽在遇到了危险的时候的嚎叫,充满恐怖感。
孝郎愣住了,但他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冲他摇了摇手,拉着他的袖子下楼去了。
俩人回到卧室,希久子先坐在了床上。孝郎刚进来,希久子就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把门插上……”
“胡说什么呢?”孝郎奇怪地问。
“电视上说了,家庭内暴力专题节目上说的,家里如果有有问题的孩子,睡觉的时候应该把门插上。”
“……指的是把孩子锁在房间里吧?”
“不是。为了防止孩子夜里袭击父母……现在这属于常识了。”
“……别说这种混蛋话!”孝郎愤然,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前边的椅子上,“那指的是有家庭内暴力问题的情况,亚衣又不属于暴力问题。你这个做母亲的,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你去给我倒杯凉水来,酒劲儿上来了……”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走到厨房里,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给孝郎端回来一杯,孝郎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光了。
“亚衣干什么出格的事了吗?”孝郎躺到床上去,接着说,“你冷静地想一想,不就是跟电视台的记者说了句玩笑话,身体不舒服没上学,自己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安了个防盗链嘛……孩子大了,有自己的隐私了,安个防盗链也算不了什么,不要神经过敏嘛。你说是不是啊?”见希久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不说话,孝郎生气了,“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那么看。”希久子看着镜子里那个疲惫的中年妇女的脸,“不是我神经过敏,亚衣最近确实变得很奇怪。”
“她奶奶死了,又刚上高中,正处于反抗期,你不是说叫什么青春期歇斯底里吗?亚衣的教育问题都是你管,为什么就没发现征兆呢?”
希久子的视线转向镜子里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年男人:“……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挣钱养家糊口啊!要是个男孩子嘛,你说我什么都不管还能叫人接受。女孩子嘛,当然应该由母亲来负责啦。哪家不是这样,也没见人家出问题嘛!怎么你就不行呢?”
希久子烦躁地说:“我不是在管吗?”
“你管什么了?还不都是推给她奶奶管。奶奶死了,亚衣就变得奇怪了,你说这怨谁?”
“谁推给她奶奶管了?是她奶奶不让我管!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她不是一直显摆她会带孩子吗?”
“显摆是显摆,照顾孙女还是尽心的嘛,咱们还应该感谢她呢!是她把亚衣抚养大的,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她是抚养了孩子,可是整天骂我,骂得我焦躁不安!”
“正是你这种焦躁不安给了孩子不好的影响,你就没有意识到应该怎么做母亲!”
希久子嘲笑道:“你就意识到怎么做父亲啦?你在家里一直就是个孩子!她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你依靠她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你就把亚衣推给我,你就知道逃避!”
“我逃避?我在跟整个世界打交道做买卖,这工作不仅关系到我们一家银行的生死存亡,甚至关系到全日本的银行的生死存亡!我的责任重大到甚至可以扔掉家庭的程度,我能逃避到哪儿去?”
“还不是因为家庭这一头负担太重,你才逃避到所谓的工作里去的!你到现在还是个孩子,重的一头你扔下不管,选择轻的那一头!什么跟整个世界打交道,说穿了只不过是嫌家庭这头太重!”
孝郎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照着梳妆台的大镜子砸了过去。
杯子砸在映在镜子里的那对中年男女的脸上。两张脸顿时四分五裂。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俩人谁也不看谁,一动不动地坐着。
卧室里只能听见显得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终于,希久子站起来,把吸尘器拿过来,开始处理地毯上的碎玻璃。尴尬的气氛被吸尘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俩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地毯上闪着刺眼的光芒的碎玻璃全都被吸到吸尘器里去了,希久子关掉开关,一字一顿地说:“……亚衣跟一个老师关系很紧张。”
已经在床上躺下的孝郎用还在生气的声音问:“跟班主任?”
“美术老师……”
“噢——美术老师啊,”孝郎翻了个身,“我上学的时候,美术课经常逃课。上美术课,还不如去图书馆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呢!”
“……被侵犯了。”
“什么?”
“亚衣说……她被那个美术老师侵犯了!”
孝郎腾地坐起来,直瞪瞪地看着希久子。
“那个美术老师还到咱家来了……亚衣被警察带到警察署的时候,也把那个美术老师叫去了。”
“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
“亚衣跟着一个男人进了情人旅馆,在旅馆里用烟灰缸打破了那个男人的头,最后被警察带到警察署去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警察?情人旅馆?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孝郎狼狈得语无伦次,“不要胡说八道!不要编瞎话骗我!被带到警察署去了?当时你为什么没叫我?你别一生气就编出这种毫无意义的瞎话来骗我!”
希久子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瞎话!毫无意义的瞎话!”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拎起吸尘器走出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在身后。
孝郎从床上跳下来,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走到门前突然站住了。
一旦拉开这扇门,迄今为止的平静生活就算结束了。
孝郎从门前退回去,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对着嘴灌起来。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伪善,一边往胃里灌。
希久子回到卧室换上睡衣,问了一声“关灯吗”,不等孝郎回答,就关灯上床了。
孝郎放下酒瓶上床,背朝希久子躺下。在他的意识深处,期待着希久子从后面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刚才我是一时生气骗你来着,对不起!”就像一个孩子期待着母亲的安慰似的。
可是,希久子没有来抱他。
其实,希久子也在期待着孝郎来抱她。她期待着孝郎把她抱在宽阔的胸前,喃喃地对她说:“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又是照顾这个家,又是工作,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可是,孝郎也没有来抱她。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幼儿,一直祈盼着。
天快亮的时候,睡得很浅的希久子听见有人开冰箱,紧接着听见了扯破纸袋和塑料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希久子又进入了浅睡状态。在梦中,她看见许多岩石在虚无的空中飘浮着,冰冷的岩块不断地砸在希久子身上……这时,她又听见有人冲厕所,睁开眼睛等了一会儿,又有人冲厕所。
希久子呆不下去了,刚要起身下床,孝郎先于她跳下床出去了。来到客厅里,孝郎看见亚衣正在上楼。
“亚衣!”孝郎叫道。
亚衣脸色很不好,瘦瘦的身子,像个幽灵,孝郎不禁呆住了。
亚衣眼球机敏地转了转,像个敏捷的小动物似地跑回二楼去了。孝郎追上去,在亚衣把防盗链挂上之前拉住了门。亚衣跳上床,用被子蒙上了头。
“亚衣!起来!你给我起来!”孝郎攥着拳头,浑身一个劲儿地哆嗦,“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到底打算干什么?”说着一把掀开了亚衣的被子。
亚衣缩成一团,膝盖顶着胸,双手抱着头,荷叶裙卷了上去,露出白皙的大腿。不知不觉之中,女儿长成大姑娘了。孝郎被一种虚无的东西搅得有些心慌,同时又感到几分悲哀,他又把被子给亚衣盖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孝郎的声音变得可怜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于是连忙加强了语气,生气地训斥道:“起来!好好儿说说!有什么不满意你直接说!在外边干那些没用的屁事,说那些没用的屁话,不嫌丢人哪!”
“她爸!”希久子在屋外叫了一声,提醒他掌握分寸。
孝郎努力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我不是生气,我是担心哪!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父母替你担心哪!你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吧?爸爸想听你好好解释一下。”
亚衣一动不动。希久子看不下去了,向前走了几步,对亚衣说:“亚衣,你呀……”
“你给我住口!”孝郎大吼一声打断了希久子,继续对亚衣说:“亚衣,爸爸没生气,爸爸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要对电视台记者说那些话?为什么不去学校?为什么悄悄吃东西,吃了又吐掉?真的是打算减肥吗?”
亚衣还是一动不动。孝郎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把她拉起来,“你说!你跟那个美术老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身上有什么感觉?”孝郎又伤心又生气,浑身发抖。
“有了!肚子都大了!”亚衣粗暴地大喊一声。孝郎大惊失色,手不由得松了。亚衣甩开父亲的手,白嫩的手腕早就被孝郎捏得青紫了。
孝郎好不容易才装作镇定的样子说:“那好,好好解释一下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要用这种不愉快的心情迎接早晨。应该对学校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说的,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讨厌!”亚衣把床头柜上摆着的十六个小瓷娃娃一下子扒拉到地毯上,摔碎了好几个。那是亚衣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希久子给她买的。
惊呆了的孝郎回过神儿来,又抓住了亚衣的手腕。亚衣像一头暴怒的小野兽,又抓又踢,痛得孝郎松开手,向门外退去。
“亚衣——”希久子悲痛地叫了一声,扶着孝郎一起往后退。
亚衣颤抖的眼睛看着慢慢退出屋外的父母,觉得他们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们好像惧怕亚衣似的,后退着,后退着。亚衣觉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亚衣想叫,却叫不出来,急得她抓起身旁的一把椅子,拼命朝窗户砸过去。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中,窗户玻璃碎了。
朝阳穿过破洞,照在地毯上的碎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亚衣好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在碎玻璃上踩来踩去。
钻心的剧痛刺激着她,反而踩得更起劲儿了。黏糊糊暗红的血涂在碎玻璃上,亚衣看见的是玻璃森林深处的红色的湖水上站着的自己。
孝郎慌忙冲上去把亚衣抱起来放在床上。
“我去拿药!”希久子说着就往楼下跑。
“别拿药了,去医院!”孝郎抱着亚衣下了楼梯。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送到医院,请医生把扎进肉里的碎玻璃夹出来,又打了防止化脓的针,回家的路上,上班的车流已经开始涌动了。
亚衣好像丢了魂似的,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孝郎夫妇的床上。
孝郎说他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议,不参加不行。即使没有会议,他在家里也呆不下去了,恨不得赶快把亚衣推给希久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反抗期的现象吧……给玻璃店打个电话,把玻璃换上,把房间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就别去上班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找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跟学校有什么好商量的,没用!”
“别的地方,比如说心理咨询……”
孝郎生气了:“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别人了解咱家的事吗?你是母亲!别把做母亲的尊严给扔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希久子把亚衣房间里的碎玻璃收拾了,给玻璃店打完电话,就坐在客厅里等。亚衣在床上躺着,希久子没有跟她说话,说不出的不安和紧张笼罩着整座房子。玻璃换好以后,希久子环视了一下亚衣的房间,含着眼泪把剩下的几个瓷娃娃摆好,想起亚衣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不由得想找出影集来看看。影集就在书架上,希久子把它抽出来的时候,里边夹着的一张广告掉了出来。
希久子捡起来一看,是很多天以前有人投到邮箱里的,写着“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那张广告。当时,亚衣还问她是什么广告,希久子说“跟咱们家没关系”。说完就扔进了垃圾箱。
突然,希久子听见楼下有动静,她连影集都没顾上放下,跑下楼去一看,亚衣已经不在床上躺着。再到门口一看,亚衣的鞋子不见了。希久子光着脚追出去,一直追到第一个路口,也没看见亚衣的身影。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门口,怀里抱着的影集掉了,照片散落在地上。她把照片捡起来,回到家里,瘫坐在起居室的地毯上。
手上的照片是亚衣五六岁的时候照的。天真无邪的亚衣,好像就是昨天的亚衣!看着亚衣的照片,希久子泪如泉涌,不一会儿,笑着的,哭着的,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撒娇的,所有的亚衣的脸都被泪水粘湿了。
希久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刚才那张广告映入眼帘:
“不要一个人烦恼……您的目的不是找我商量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您愿意,就把您的烦恼说出来吧……不要客气,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照着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拨起号来,长音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有人接电话了。那是一个柔和的声音。
“喂!您好!有什么都可以说,哪怕只是说出来也能使您轻松一些啊……喂!”
“喂……”希久子不由得答应了一声。
“今天好像要下雨,您喜欢雨天吗?”
“不……啊……晴天雨天我都无所谓……”
“雨的味道您闻到过吗?那种味道可以渗入您的心里,让您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为了您的孩子的事吗?”
“不是。是为了朋友的女儿的事……”
“噢,您跟您的朋友住邻居吗?”
“啊,是邻居……”
“高中生?”
“对……”
“正是不好对付的年龄,您的朋友急得够戗吧?”
“啊……可不是嘛。”希久子拼命忍着没有哭出来,“刚上高中……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好奇怪……我……我……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她好可怜啊……”
“啊,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您能跟我详细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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