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怎么还没开?孙忆敏在火车上有些坐立不安,她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她的眼睛不安地一会儿看看月台,一会儿看看车厢的走道,只要有穿制服的经过,她都会不自觉地轻颤一下。就在孙忆敏的眼睛来回扫视的时候,她忽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只见月台上,离这列火车不远处,站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男孩四五岁的模样,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男孩站在月台上向这边望着,手里拿着一根快吃完的棒棒糖,还不时放在嘴里吮着。孙忆敏盯着那男孩,眼睛似乎不能转动了似的。男孩拿开了正在嘴里吮着的棒棒糖,咧开嘴笑了一下,只见嘴里、鼻孔里、耳孔里,慢慢地爬出来几只黑色的小蚂蚁,接着蚂蚁越爬越多,男孩的嘴唇也溃烂开了,像一个黑黑的无底洞……孙忆敏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她生怕心脏会从嘴里跳出来。火车终于缓慢地开动了,月台上的小男孩随着火车的开动向后慢慢倒去,小男孩抬起拿着棒棒糖的手挥了挥,手上的皮肤黑黑的仿佛就要溃烂似的。火车越来越快了,月台及月台上那个恐怖的小男孩被远远地扔在了后面。
孙忆敏终于松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胸口,正想把眼光转到火车里面来。
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孙忆敏的发呆,孙忆敏慌忙抬头。她僵住了。一只小小的手拉住她的衣袖,一个男孩童稚的声音在身边响了起来:“阿姨,我要吃糖。”
株子站在街边小店外,拨打着电话。“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电脑那冰冷机械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株子已经拨打这个电话好几遍了,每次都只听见电脑那冰冷机械的声音。为什么关机呢?株子急得掉下眼泪来,阿敏每次接电话都是最快的,为什么这几天却一直关机呢?
阿敏是株子的好姐妹。
株子和打工的丈夫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最先认识的就是阿敏。阿敏是城里人,很热情,对株子不懂的事情,她总是帮忙出主意。时间长了,株子就把阿敏当成了姐妹。在这个慢慢由陌生变得熟悉的城市里,有什么事情,株子第一个想到丈夫,接着就是想到阿敏了。
可是,现在宝儿不见了,株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能给她出主意的姐妹。宝儿是株子唯一的儿子,才四岁半,长得漂亮而又逗人喜欢,邻居们都很喜欢带着宝儿玩。
那天的周末,株子约了一帮人,在家里的小店内打麻将,宝儿坐在边上的小板凳上吃棒棒糖。株子打麻将中途起来去上了趟厕所,可是从厕所回来后,发现宝儿不见了。株子询问一起打麻将和边上看麻将的,都说没注意宝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株子以为宝儿自己到外面玩去了,于是又坐下打了一会儿,可是,越打心越不安,于是推倒了麻将去外面找宝儿。只是,打麻将的邻居加上看麻将的,一起六七个人,找了一下午,就是没有找到宝儿。
宝儿就此失踪了。株子的丈夫三贵为此和株子大吵了一架后报了警,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警方却也没有找到宝儿。三贵是跟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来到这里的,包工头在这里关系很不错,连续接了几个工程,三贵也就跟着在这个城市里安居下来。三贵把株子接到城市里,在城市的城郊结合部租了一个带小院子的平房,三贵有点经济头脑,看这附近很多都是外来的打工者,便把院子搭建起来,搞了个小店。三贵每天去工地上班,小店就由株子看着。一晃的时间,这一家人在这个城市里,居然已经住了有五六年了。
然而,三贵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家里的生活越过越好的时候,他唯一的儿子——宝儿会忽然失踪了。
宝儿失踪那天,三贵正在工地上干活。
三贵不是个迷信的人,然而,他后来回想起那天工地上出事,他觉得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不幸的预兆。
由于三贵的机灵,跟在包工头身边很是长眼色,因此,他早就不干什么粗活了,主要负责在工地上验收以及清点建筑材料。
那天三贵刚验收完新送来的一批水泥,正在工地上转悠着,却看见看大门的张伯向他招手。三贵刚往门口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发出巨大的轰响声,一阵灰尘从三贵的身后扑过来,三贵觉得身后好像有股气浪冲过来,要把他掀翻似的。
三贵愣在了那里,耳朵里轰隆隆的,半天都听不见人说话。
张伯显然也呆住了,一只手抬起,指向三贵的身后。
三贵转过身去,发现脚手架整个倒了下来。幸好当时三贵向前走了几步,不然的话,三贵可能就被砸在了脚手架下。脚手架的倒塌,导致了两个民工受伤,好在伤势都不是很重。
而导致脚手架倒塌下来的原因,却一直查不出来,脚手架上的每一根竹竿,都捆绑得非常牢,甚至在脚手架整个倒下来之后,都没有一根竹竿散开。可是,那脚手架又为什么会倒塌呢?
就在那天傍晚,三贵下班回去后,听说宝儿不见了。
这之后的几个月,简直就像噩梦一样。老婆株子每天一早就出去,总是到天黑才回来,说是去找宝儿。
然而,真正的噩梦发生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在离三贵住的地方大约两百米远的一个山丘(当地人称为黑虎山)上,有人发现了一具几乎已经完全腐烂的小孩尸体。警察通知三贵去认尸体,那具尸体大部分的部位都只剩下了骨头,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头颅部、眼睛里、鼻孔里不时有蚂蚁在爬进爬出,而三贵一眼就看见孩子边上的一只鞋子,那还是宝儿四岁生日那天,三贵买给宝儿的生日礼物。
孩子的手被绑在身后,一小段已经发黑腐烂的绳子,向人们显示着,这孩子曾被反绑在身后的一棵小树上。这座小山丘延绵了好几里,正是这座城市的城区和郊野的分水岭。而离小山丘最近的地方,勉强还属于城区的这一片城郊位置,大片大片的平房,几乎全租给了外来的打工人员,这个地方在城市里就等同于红灯区的代名词。株子像傻了似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宝儿……宝儿……宝儿回来了……”三贵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这具已经只剩下骨架的尸体,就是宝儿吗?在宝儿的尸体被认领回来,处理完宝儿的事情后,三贵的母亲从老家赶了过来,执意要三贵回老家去,三贵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三贵说:“这里的钱咱不挣,你们都跟我回家去,回家……再生个孩子……咱再穷,也要平安把孩子养大。”
三贵张了张嘴,想劝母亲,话却怎么也没有说出来。我还能再生个儿子吗?三贵在心里想,母亲真的不知道实情,可是,三贵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告诉母亲实情呢?三贵的母亲在劝说三贵回老家无效后,又独自一个人回老家去了。而株子,整个人都疯了似的,她每天早上起来,会对着空空的床喊:“宝儿,该起床了。来,让妈给你穿衣服。”株子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宝儿以前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似乎真的在给小孩穿衣服似的。三贵不由得捧着脑袋,他不知道,株子到底是疯了,还是见鬼了。孙忆敏几乎要跳了起来,她一把推开那个拉着她衣袖的孩子。孩子被推得向后倒退了两步,立即张嘴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惊动了车厢里的人,有人走过来,探头向孙忆敏看了看。“我……我不认识他……”孙忆敏小声地嘀咕着。坐在孙忆敏对面的,一个胡子拉碴,穿着件旧布夹克的男人,伸手把孩子拉了过去,“不哭啊,爸一会儿给你买糖吃。”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抽抽搭搭地说:“阿姨说要给我糖吃的……”孙忆敏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确定她不认识这个孩子,可为什么这孩子会说,她说要给孩子糖吃的呢?孙忆敏想起来,她经常对孩子说:“来,阿姨给你糖吃。”
孙忆敏旁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脸蛋微红,看上去老实而忠厚。她看了孙忆敏一眼,然后从座位下拿出一个老旧的布包,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拿出几颗糖来。糖已经揉得皱皱的,从包装纸上看起来,就不是什么高档糖果,应该是很廉价的那种。虽然这几颗糖看起来已经很不好看了,但当妇女把手伸向小男孩,孩子还是忍不住双眼露出渴望的光。他想伸手去女人的手中抓起糖果,但却又犹豫着看了身后的男人一眼。
“给,拿去吃吧。”妇女的模样像个忠厚的农村人,她的手却白白胖胖的,那几颗花花绿绿的糖,在手心里很是显眼。“吃吧吃吧,不要紧的。”
孩子舔了一下舌头。
妇女看着孩子想吃又不敢拿的样子,憨厚地笑了一下,就把手中的糖一把塞到孩子的手心里:“吃吧吃吧,别不好意思。”
孩子把那几颗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不再哭泣,只是转头看着身后的男人。
“这咋好意思呢。”男人客气地对妇女说,真有一脸的羞涩感。
这个场面让孙忆敏有点难堪,不过她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她只是转过脸,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这时,孙忆敏的手机从口袋里悄悄地滑落在了座位上,她却没有注意。这段时间,她一直关着手机,她在躲避,躲避某个人的电话,只有在需要打电话时,她才开机打个电话,然后立即就关上了。要去哪里呢?孙忆敏不由得有些烦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今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第一次,第一次是怎么做的?孙忆敏长得很漂亮,脸蛋总是粉红的,这可能是至崇喜欢她的原因。开始孙忆敏并不知道至崇已经结过婚的,她只知道至崇似乎很有钱,她想要什么,至崇几乎都可以满足她。孙忆敏原来是一家理发店的洗头女,至崇是她店里的一个顾客,一来二去地混熟了,至崇就约孙忆敏出去喝茶。孙忆敏看出来至崇对她很有意思,加上看着至崇出手阔绰,于是孙忆敏就和至崇玩起恋爱游戏来。很快,至崇在外面给孙忆敏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和孙忆敏同居起来。孙忆敏虽然知道至崇有钱,但当时她并不知道至崇有钱到什么地步,更不知道至崇是一家名牌服装公司董事长的儿子,是这家名牌服装公司的唯一继承人。
自从孙忆敏和至崇同居后,孙忆敏就不在理发店工作了,她待在家里,每个月等着至崇给她钱花。和至崇同居半年后的一天,孙忆敏发现,到期的例假没有来。孙忆敏怀孕了。孙忆敏在得知自己怀孕后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她不知道是要偷偷地把孩子打掉,或者是告诉至崇。告诉至崇也无非是两种结果,打掉或者生下来。可是,至崇会为了一个孩子就和孙忆敏结婚吗?孙忆敏没有把握,不过,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至崇,至少,至崇是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不管是打掉还是留着,他都应该负责。
可是,孙忆敏没有想到的是,在至崇知道孙忆敏怀孕的事情之后,却忽然失踪了。这是孙忆敏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孙忆敏不停地打至崇的手机,手机里机械而冰冷的声音告诉孙忆敏:“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不是暂时,就根本没有接通过。至崇的失踪,让孙忆敏一下子陷入了惶恐不安的境地,她忽略了是不是要立即打掉孩子这个问题,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寻找至崇上。至崇没有再给孙忆敏的租房交房租,一个多月以后,孙忆敏被房东赶了出去。无处可去的孙忆敏又回到理发店做了洗头妹,每天除了上班,孙忆敏就四处去寻找至崇,时间一晃就是几个月,孙忆敏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孙忆敏的家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一个县城,但孙忆敏不敢回家,父母如果知道她未婚先孕,一定会骂死她的。和孙忆敏同住一起的小姐妹们,很快就发现了孙忆敏的异常。眼看逐渐大起来的肚子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孙忆敏向小姐妹们说了实话。
姐妹们都劝孙忆敏把孩子打掉,可这时的孙忆敏却被猪油蒙了眼睛,也蒙了心窍,非要找到至崇再做打算,姐妹们看劝不了她,也没法子可想。转眼孙忆敏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至崇原来的手机号早就已经不用,后来再打,手机里那冰冷的声音已经换了说辞:“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孙忆敏终于有点熬不住了,六个多月的肚子穿着衣服已经能看出来了,她只有穿上非常宽松的衣服,以做遮掩。
而意外的是,孙忆敏却在这时,无意中找到了至崇。
那天孙忆敏毫无头绪地在街上走着,她并不是一个毫无思想、得过且过的女人,但那段时间,她就是那样,她四处游荡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至崇。可是,几个月下来,她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她甚至想,至崇是不是人间蒸发了?
街边一家名牌服装店,装修得很是华丽,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的时装,件件都价格不菲。孙忆敏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正是多看了这两眼,孙忆敏就看见了店里站着的一个男人,开始,孙忆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相信,在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找到之时,他居然出现了。孙忆敏回过神来,她几乎是撞进了服装店里。至崇听到身后的玻璃门发出巨大的开门声,还有店员惊奇的轻呼:“小姐……”
他忍不住转过身去,然而还没有看到身后的情况,就被一个女人一把搂住了:“至崇……你……你这段时间跑哪去了?为什么手机也打不通……”至崇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还有熟悉的说话声,他惊慌中,忙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孙忆敏还在唠叨着,就被至崇推开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站在至崇的身后,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至崇:“这个女人是谁?”女人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孙忆敏的肚子。
孙忆敏在这一场毫无胜算的争吵中,终于明白,那个漂亮的女人,就是至崇的老婆,而至崇对他老婆的解释是,他根本不认识孙忆敏,孙忆敏不过是个神经兮兮的疯女人而已。至崇的老婆当然不会相信至崇的话,但她还是很果断地让人把孙忆敏赶出了服装店,然后像看犯人一样押着至崇上了车,那辆豪华的跑车飞快地消失在孙忆敏的视线里。
孙忆敏感到了绝望。一是她根本不知道至崇原来是结了婚的;二是虽然找到了至崇,但他居然说不认识她。
孙忆敏在床上躺了三天。
如果说以前至崇失踪,孙忆敏伤心,并猜测是目前这种结果的话,那毕竟还是没有证实的,毕竟她的心里还抱着一丝的希望,可是,现在连这一丝的希望都没有了。现实证明的这一切,比孙忆敏预想的还要可怕,男人,原来是可以如此绝情的。
孙忆敏想到了死,带着肚子里的至崇的孩子,一起死。
可是,真正想到怎么死的时候,她又害怕了,想到了父母,想到了生活的美好,想到了自己还年轻。这样苦撑了一个多星期,在姐妹们的劝说下,孙忆敏决定去医院打掉孩子。她哪里知道,因为怀孕将近七个月,已经没法做吸宫或是刮宫,如果孙忆敏坚持要终止妊娠,就只有引产,但引产要住院,而且危险性很大。医生当然竭力劝孙忆敏留住孩子,她向孙忆敏描述了将近七个月的胎儿是什么模样,以及引产后对孙忆敏本身的影响等等。
孙忆敏无法向医生讲述她的怀孕是未婚先孕,更无法讲述孩子的父亲是个有老婆的男人,而且,他不会承认孩子是他的……孙忆敏犹豫着,在医生最后总结性的一句话中离开了医院:“你再回去考虑清楚吧。”孙忆敏左右为难,挺着个不算小的肚子坐在小姐妹中,希望姐妹们给她出出主意,可是,大家听了她转述医生的话,又看看她那个肚子,一时也都没了主意。这事一拖,胎儿已经有七个月了。让孙忆敏意想不到的是,七个多月的胎儿,却毫无征兆地早产了。株子跟在一个黑衣丑老太的身后,已经跟了两条街了。丑老太不理株子,脸上却带着一个神秘而淡然的微笑。这里是城郊区,大片的平房几乎住的都是外来打工的民工。白天里,大家都上班去了,不上班的妇女们,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打麻将,街道上很空旷,几乎一个人也没有。丑老太的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味,她虽然又老又丑,但衣着看上去却并不是廉价货,而丑老太走路时腰板挺直,虽然走得慢,却有着些许富贵之气。株子跟着丑老太走到一处细巷的尽头,丑老太打开最后一道门,院子里一片绿色,各种树木和花草,郁郁葱葱,一股更浓郁的香味从院子里飘了出来。“进来吧。”丑老太进门的时候对株子说,却连头也没回。株子“嘻嘻”地笑着,那表情有点傻,她跟在丑老太身后进了院子,感觉自己立即被香气包围了。株子后来已经不记得和丑老太说了什么,她从丑老太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大包的香,那些香是红色的,味道很好闻,香味仿佛直透进鼻端,一直钻到人心里。
走出那条细巷,株子发现,自己迷路了。
株子迷迷糊糊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一片高楼之间,这里显然是那种高档的住宅区,街道的两边全是漂亮的小区,小区有着大片大片的绿地、喷泉和人工湖,还有一幢一幢的小别墅。株子一直知道,在城郊有一片高档的住宅区,住的都是有钱人,但她却从来没有来过。
株子觉得像逛公园一样,边走边看,心里乐滋滋的。“可惜,今天怎么没带宝儿出来呢?”在株子的心里,宝儿还是活着的。就在株子这样想的时候,她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男孩,那孩子一手拿着根棒棒糖,一手抱着个小皮球,四处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那男孩穿得非常漂亮,株子不由得向男孩走去。
“宝儿……”从背影,这男孩和宝儿非常像,株子有些高兴起来,轻声唤着宝儿的名字,男孩听见株子的呼叫,转过脸来,株子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正是宝儿吗?
株子走到宝儿面前,摸了摸宝儿的头:“宝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男孩迟疑地看了株子一眼,歪着头躲过株子摸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宝儿,你穿的是谁的衣服呀?”株子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想要牵住男孩的手。
男孩看着株子,犹豫了一会儿,眼神开始充满了怀疑,跟着就柔顺起来,他把小手递给了株子,很自然地让株子牵住。株子牵着男孩,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虽然她现在已经分不清家在哪个方向了。
就在株子刚牵着孩子从路口拐过去,一个中年妇女就从一个小区里匆匆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宝儿……宝儿!你去哪里了?”株子一手抱着一袋香,一手牵着宝儿,她脸上满是幸福的光芒。三贵在傍晚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有点怀疑这里是不是他的家。家里有一股很淡很好闻的香味飘了出来,而且,还有饭菜的香味。三贵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自从宝儿失踪后,株子就再也没有做过饭菜,她只是每天神经兮兮地到处寻找宝儿。
三贵仔细地看了看门口,这确实是他家。
三贵推开门走进去,他听见株子说话的声音:“宝儿,今天妈给你做红烧肉吃,你最喜欢吃的,来,先尝一口,怎么样,很香吧?”三贵不由得又摇了摇头,他本来在闻到香味和饭菜的味道,还幻想着株子会忽然间好起来,可是听见株子的说话,三贵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三贵拖着沉重的步履向房间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三贵的眼睛亮了起来。株子真的在和宝儿说话!株子的怀里抱着个孩子,一手拿着筷子,正把一块红烧肉送到孩子的嘴边,孩子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把红烧肉咬在了嘴里。这孩子真的很像宝儿!可是,三贵却可以断定,这孩子不是宝儿,虽然和宝儿很像,但是,他确实不是宝儿,这孩子比宝儿稍胖一点,个头也稍高。株子忽然抬头看见三贵:“宝儿呀,爸爸下班回来了。”三贵愣住了,他慌忙走进房间,回身关上门,问株子:“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株子没有理会三贵的问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孩子:“宝儿,快叫爸爸呀,连爸爸都不认识了吗?”
“爸爸!”孩子的眼光里还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听话地叫了三贵一声。三贵的慌张被这一声“爸爸”弄得没了影子,他不管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但这孩子确实很像宝儿。三贵想,他就是宝儿啦,就是宝儿!三贵决定,他立即重新找房子租,从这里尽快地搬出去。孙忆敏在那天夜里,抱着孩子从那家小医院里溜掉了。她没有钱住院,但意外早产,姐妹们不得不把她送到医院。生下孩子后,孙忆敏欠了医院一大笔医疗费,她知道她根本拿不出钱来给医院。抱着那个早产的,瘦得像小猴子一样的男婴,孙忆敏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的凌晨,在天亮之前,格外的黑暗,早产的男婴一声也不哭,孙忆敏怀疑他是不是死了,可是打开包袱来看,孩子正眨着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未婚妈妈。孩子很像至崇,想到了至崇,孙忆敏的心里就腾起一股怒意。想象着今后的生活,孙忆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带着这个孩子,今后自己怎么办?看着那张像极了至崇的脸,孙忆敏不由得一咬牙,她不能替至崇养孩子,而且,她还没嫁人呢,带着这个孩子,无疑是断送了自己今后的一切幸福。一路在黑暗中行走,孙忆敏一路思考再三,终于,在一条小巷子口,孙忆敏把孩子扔了下去。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孙忆敏根本都没有办法想起来,她那天凌晨到底把孩子扔在了哪里。甚至,孙忆敏都不记得那个孩子是胖是瘦,不过,她记得孩子的右半边屁股上,长着两颗很大的黑痣,两颗黑痣几乎连在了一起。
扔下孩子后,孙忆敏也没有回到原来工作和住的地方,她凭着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在城市的另一头,找到了一份工作,仍然是洗头妹,不过,这次她看开了,和原来单纯的在理发店洗头不同了。
在一段时间里,美容理发店,在某些地方就是那些暗娼聚集点的代称。店铺里的那些美容师或是洗头妹都穿得很少,她们不光为顾客做洗头的服务,还做别的服务,只要顾客肯给钱,比如,性服务。这种现象在一些大城市的城郊,民工聚集的地方很是多见。孙忆敏长得很漂亮,生意也比别人好,在同一理发店的洗头妹中,她是让人嫉妒的,不过,她的这些钱,对那些有钱人来说,又能算什么呢?孙忆敏本来已经很知足了,这样过了两年,然而,一件意外的事情,又改变了她的生活。孙忆敏并不知道,在她生完孩子一年多之后,至崇就开始到处找她。至崇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结婚了几年,因为经常在外面泡女人,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几年的时间里,老婆都没有办法给至崇家生下下一代的继承人。至崇对这事倒不是很急,可是至崇的父母却着急了。
至崇在家庭的压力下,和老婆在一起待了三个月,每天晚上都不出门,可是,老婆仍然像不会下蛋的鸭子,肚子瘪瘪的。
至崇的岳丈,是个握有实权的官员,所以,至崇虽然在外面拈花惹草,但对老婆却也不敢不敬。这两家人,都只有一个子女,而眼前这对小夫妻总怀不上,两家父母都很着急,于是逼着两人去医院,让两人彻底检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这一检查,就检查出问题来。
医生说,不孕是至崇的问题,精子没有活力,无法使老婆受孕。
这个结果,对两家来说,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这两家,有钱有权,现在这对小夫妻不能生育,以后品牌服装公司的庞大生意,到第三代将会由谁继承?
家庭里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至崇,老婆骂他没用,父母天天唉声叹气,岳丈岳母责怪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太多。至崇情急之下,不由得想到了孙忆敏。
至崇可以确定,孙忆敏怀的孩子是他的,在他和孙忆敏好的那段时间里,孙忆敏每天都黏着他,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别的男人。当他知道孙忆敏怀孕之后,因为怕孙忆敏以此要挟他要结婚,所以他才偷偷地离开了孙忆敏。后来再次遇到孙忆敏,也是因为老婆在身边,迫使他不敢承认孙忆敏怀的孩子是他的。
至崇偷偷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私下帮至崇一琢磨,能找到孙忆敏,把孩子要过来,就算至崇今后真的不能再生了,也不至于绝了后啊。于是至崇瞒着老婆,开始偷偷地找孙忆敏。从孙忆敏当初做过事的理发店,至崇了解到,孙忆敏果真生下一个男孩,只是,孙忆敏为了逃掉医院的住院费,带着孩子偷偷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至崇在心里大骂这女人真蠢,可是,别无他法,至崇只好继续寻找。甚至,至崇打听到孙忆敏父母的住址,找人查到孙忆敏父母的住处,左右邻居四处打听了一下,发现孙忆敏根本没有回家。几经周折,至崇的人查到孙忆敏曾给父母寄过钱,而地址就是至崇所在的城市某个民工聚集区。
孙忆敏自从做了特别服务的洗头妹,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一家,因为这条街是有名的红灯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警察们彻查,而每一趟彻查中,难免会有几家店子要倒霉。这行业的性质决定了不稳定性,也决定了孙忆敏不时要换店、要搬家。
所以,至崇虽然知道了孙忆敏还在这座城市中,还有一个以前的地址,但要真正找到她,却也没那么容易。然而,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在一次警察对红灯区的突击检查中,孙忆敏被抓了。当晚的突击检查,还跟着城市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扛着摄像机,跟在警察身后,拍下了警察突击检查某条街,抓获卖淫嫖娼者多少多少名。在这些卖淫嫖娼者中,就有一个镜头,从孙忆敏的脸上一闪而过。
至崇这几天在家很老实,因为岳丈透露出来,这几天城市里进行突击扫黄检查工作。虽然知道女婿不老实,但岳丈还是不希望女婿被抓住,让他这个岳丈的脸面丢人。
至崇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幸灾乐祸地坐在客厅里看突击扫黄检查的新闻。
老婆在房间里正看一出三八得不得了的言情剧,哭得比女主角还凶,好像那些不幸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似的。电视里忽然闪过的一张脸,让至崇一下子愣住了。他找到了,孙忆敏!那张脸,就是他一直要找的女人。火车有节奏地晃着,周围的人都打起了瞌睡。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孙忆敏忙去摸口袋,为什么忘了关手机?可是,她的口袋却空空的,而此时,手机铃声已经停止,她后面座位上的一个男人讲起了电话。手机哪去了?孙忆敏在座位附近找了找,没有找到,她的举动惊动了座位上其他的人,孙忆敏慌忙坐好,装作没事的样子。孙忆敏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她不时地偷偷打量周围的人,有乘警过来,她就立即把眼睛望向别处,却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乘警的一举一动。孙忆敏有点头疼。其实她后来始终没有想出来,至崇是怎么找到她的,不过,他的到来,却让她的生活从一个境况转向了另一个境况。当至崇出现在孙忆敏面前的时候,孙忆敏呆住了。
在低矮的平房里,孙忆敏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突击扫黄检查,她再次失去了工作,而且这段时间里,她也不能出去找工作,必须要避过眼前的风头。一起被抓的人,全都罚了巨款,只有孙忆敏一分钱没罚,她不知道这是至崇在背后起的作用。孙忆敏回到租住的地方,考虑着避过这阵风头,再换个地方。然而就在第二天,至崇找到了她。孙忆敏沦落到这个地步,她当然已经不会再相信至崇是因为爱她才返回来找她的。她和至崇绕着圈子谈了很久,话题终于扯到了孩子的身上,孙忆敏的心里立即“咯噔”一下,孩子已经扔了,因为她没有想过,至崇会来找孩子。看着至崇总追问孩子的事,孙忆敏却咬紧口不松,坚决不让至崇见到孩子。几个回合下来,至崇被孙忆敏弄得失去了耐心,他临走丢给孙忆敏一句话:“我只是觉得孩子跟着你受罪,你供养不了他,也无法给他好的教育。你要是肯把孩子交给我抚养,我不会亏了你的。你考虑考虑清楚,我会再来找你的。”
孙忆敏到哪儿给至崇找孩子?
在两年前的那天凌晨,孙忆敏把孩子扔在了一个不知名的路口,如果那孩子很不幸运的话,可能已经死掉了。孙忆敏想到那个孩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孙忆敏很快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可是,第二天,至崇果然又来了。可是,孙忆敏不能告诉至崇,那孩子已经被扔掉了,甚至,可能死掉了。孙忆敏对至崇推诿说,孩子被她送给别人家养了。至崇听说孙忆敏把孩子送了人,立即着急起来,他追问孙忆敏把孩子送给了什么人,还能不能找回来。看着至崇着急的样子,孙忆敏忽然感觉到至崇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他迫切地想找到孩子,看来,孩子对他非常重要。孙忆敏想了想,似笑非笑地对至崇说:“你不要孩子,我只好送人了,你现在又来要孩子,你让我怎么去找人家把孩子领回来?”
至崇听孙忆敏这话,似乎能把孩子弄回来,立即笑了起来:“只要你能把孩子找回来,收养的那户人家,我可以给点钱,当然,钱的数额不要太过分就行。等孩子找回来了,我还会给你报酬的,怎么样?”
孙忆敏笑了笑,“那我去探听一下人家的口气吧,不过,那地方不近啊……”孙忆敏说着,手指搓了一下,至崇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十张一百的给了孙忆敏。
孙忆敏的脸都笑开了花:“事情成了我给你打电话。”
“好!”至崇又递给孙忆敏一张名片,上面有至崇的手机号,名片上赫然印着,某品牌服装公司的经理。孙忆敏本来拿着一千块钱想开溜的,但看着至崇的名片,她又打起了主意:至崇为了搞到这个孩子,到底肯花多少钱呢?
两天后,孙忆敏主动给至崇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挺为难地对至崇说,人家不愿意把孩子交回来。至崇在电话里再次着了急,逼着孙忆敏说出收养的是哪一家,如果不肯给孩子,就告他拐卖孩子。
孙忆敏有些害怕,立即对至崇说:“我看算了,他们可能是想多要点钱。”
“多少钱?报个价。”至崇的口气很硬,现在知道孩子的下落,至崇有点势在必得。
孙忆敏在心里反复衡量了下,一咬牙,报了个天价:“听那家人的意思,是要三万块钱……估计少了他们肯定不干……”孙忆敏琢磨着,至崇要是能给她两万,她也就乐坏了,可是,她没有想到,至崇一口答应下来。
“行,你答应他,不过我要先看到孩子再给你钱,你可以带着那家人和孩子一起来,联系好了先给我电话。”说着,至崇就把电话挂了。
孙忆敏一阵窃喜,看来至崇确实是个有钱的主儿。
可接下来,她就发起愁来,孩子,从哪里弄个两岁的孩子给至崇呀?
不过,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转机。
那是个偶然。
孙忆敏决定找到当初她扔下孩子的地方,去查访下当年有没有人收养那个可怜的孩子。只要找到孩子,她就能想出办法来,把孩子弄回来。反正不管怎么样,她也要为这三万块钱努力一下。
想想,三万块钱,在这个城市里,这条小街上,她再怎么样地接客,也要挣个两三年。
孙忆敏凭着记忆,找到当年她偷偷离开医院时行走的那条路,两年,好在这里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孙忆敏很快就确定了她有可能扔下孩子的几个路口。
孙忆敏原本计划在那几个路口附近,向住在附近的人打探两年前这附近是否有人收养过被人遗弃的孩子。
孙忆敏在一个街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向杂货店的老板打听起来。
“这附近啊,经常有被人遗弃的孩子。”老板撇了撇嘴。
“什么?”孙忆敏懵了,“哪有那么多孩子被人遗弃啊,老板你说得太夸张了吧?”孙忆敏强烈怀疑老板在和她逗着玩。
“一看你就不是附近的人。”老板高深地笑了笑,“这里住的人,都很杂乱的,大部分是民工,这些民工呢,多数又都是从农村来的,有携家带口的,也有单身的。有些农村人躲避计划生育,也跑到这里来。你想啊,农村人躲避计划生育,还不是为了生个男孩吗,但如果生了女孩怎么办呢?就扔了呗。”
老板一边和孙忆敏聊着,一边抽着烟。
孙忆敏的眼睛一亮,“那就是说,扔掉的孩子中,男孩比较少了?”
没想到,那个老板却摇了摇头,“不能这样说,你听我说完。有些农村来打工的姑娘,缺少相关的一些知识,往往容易怀孕,有些又不敢去医院做掉,于是躲起来生孩子,生完就扔掉。”孙忆敏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那个老板在说她似的。老板却没有觉察孙忆敏异样的表情,继续说着:“这附近一年不说有几十个,有十来个孩子被扔掉是正常的。”
孙忆敏没从杂货店老板那儿打听出想知道的事情,有点闷闷不乐地沿着小街边走着。下午的时光,小街上几乎没人,打工的都上班去了,为打工者服务的女人们还在睡觉。偶尔有穿着拖鞋睡衣的年轻女人,穿过街道,到附近的小店去。
就在孙忆敏头脑里转着怎么找回孩子的念头时,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根快吃完的棒棒糖,男孩不过两岁左右,走路还不是很稳。街道前后没有其他人,而前面没几步远,就是小街的路口。孙忆敏走近男孩时心跳得很厉害,男孩的样子,让她一下子想到了至崇。男孩长得非常像至崇。街道边有两家的门半开着,不知道这男孩是从哪个门里溜出来的。看他那吮着棒棒糖的表情,很开心。这是个天气非常好的下午,男孩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孙忆敏在男孩的身边停了下来,她左右看了看,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孙忆敏蹲下来,摸了摸男孩的脸,小声地问:“要吃棒棒糖吗?”男孩看了看手里的棒棒糖,犹豫着点了点头。“阿姨带你去买棒棒糖吃,好不好?”男孩笑了起来,向孙忆敏伸出小手。孙忆敏再次看了看前后左右,街道上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她立即抱起男孩,向着小街的路口走去。男孩很乖,还在吮着棒棒糖,一声也没有哭。孙忆敏在路口转弯时,迎面碰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盯着孙忆敏和她抱的孩子看了看,孙忆敏的心跳加快,她慌忙转过脸,抱着男孩飞快地走了。孙忆敏那一刻很怕男人追上来,不过,男人也很快地转过路口走了。男孩很乖,几乎没给孙忆敏添麻烦。孙忆敏对男孩很好,看着男孩,她就好像看到了三万块钱的钞票。
孙忆敏很快通知了至崇,她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问:“你给我的酬劳是多少?我给你生了孩子,现在又要把他弄回来交给你,不会什么好处也没有吧?”
讨论的结果是,至崇再另外给孙忆敏两万块钱。男孩长得像极了至崇,所以至崇看到孩子后,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孙忆敏五万块钱。孙忆敏在拿到钱后,立即离开了原来住的地方,她害怕至崇带孩子去做亲子鉴定,发现那个男孩并不是他的儿子。这就是孙忆敏第一次偷别人的孩子。三贵和株子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其实这里离原来住的地方,也不过隔了三条街,但这里在巷子的最里面,很深,而且周围住的也都是单身合租房的民工,还有就是做那种“生意”的女孩子,三贵觉得比较安全。宝儿在这里就不会再走丢了,因为巷子深,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找孩子。
最主要的是,这里不那么热闹,株子也找不到人打麻将了。
三贵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宝儿已经找到了,母亲再三地劝三贵回家去,但想到现在一个月能挣不少钱,而回到家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一年,也收不了多少粮食,更卖不了多少钱,三贵还是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
而株子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有时候有点神神道道的,但她每天早晚上香,然后就是带孩子,想着法子给孩子做好吃的,反而让三贵觉得还挺放心的。
不过,奇怪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那天下午三贵办完了工地上的事情,在工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了,于是打算早点回家。离开工地,看看天色还早得很,三贵来了兴致,顺着工地不远处新起的小商业街走回去。三贵所在的工地正在建一个生活小区,这附近有好几片工地,都是建新生活区的,随着这些小区即将完工,附近的几条街也自发地开展了许多商业活动,卖装修材料的,开装修公司的,还有卖家居用品的,渐渐地就热闹了起来。
三贵看见路边有个卖玩具的摊子,一个毛毛的玩具熊吸引了三贵,他想到了宝儿。宝儿长这么大,三贵还真没给他买过什么玩具呢,三贵想着这个月手头挺宽裕的,于是起了念头要给宝儿买下这只玩具熊。
“咦,这不是三贵吗,最近是不是发财了,搬哪个高级的住宅区去了,老不回去看看我们。”一个熟悉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三贵转过头去,身后正站着原来租房的那家房东的女人。
“哪有发什么财……”三贵讪笑了一下,“我妈回老家了,才换个小点的地方住,好省点钱。”
三贵的情况,房东女人也是知道的,三贵并不想和她多说什么。
“咦,我说三贵,你知道不知道,你家……你家宝儿……那事,听说,有点头绪了……”房东女人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向三贵说。三贵愣了一下,他先想到了家里那个宝儿。但随后,他就明白房东女人说的是失踪的宝儿那件事。
“怎么着?”三贵有些紧张起来,他不仅想知道是谁害了宝儿,他更想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他的家里还有个被株子拐来的宝儿。
“你还记得有个经常和你家株子一起打麻将的女人吧?就是大家都叫她‘阿敏’的那个?”房东女人眼睛四处转着,看看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谈话,又把眼光落在了三贵脸上,看见三贵一脸的茫然,她有些着急,“就住在我们那条街边上横巷里的,长得挺漂亮的,年纪也不大……”
三贵并不常去看株子打麻将,因为他比较忙,但在房东不断地提醒下,三贵想起了一个女人来,那女人似乎和株子的关系非常好。邻居有人怀疑她是个暗娼,但她晚上却也不经常出去,只是偶尔才不在,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的某家里打麻将。三贵之所以对她有记忆,因为她确实挺漂亮,而且,曾经有一次,三贵下班早,去株子打麻将的地方找株子,那女人也在,她还直夸株子有福气,说三贵长得挺帅又能干。后来在街上也迎面碰上过那女人两三次,那女人有一次还故意伸手在三贵的身上捏了一把,这让三贵多少起了点欲望。他曾想,那女人要真是暗娼,哪天就去照顾一下她的生意,她确实比株子漂亮得多啦。
“警察后来去我们家找过你,听那警察说,怀疑宝儿是被那个阿敏拐到山上去的,那天阿敏确实没有打完麻将,而且中途她说去上厕所,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据说那天下午,前面那条街上开小店的曾经看见阿敏带着个男孩,很匆忙地走了过去。至于阿敏为什么那么做,警察说,怀疑这个阿敏可能和一个贩卖人口的什么团伙有关,那个团伙的头子就是个女的,圈里人都叫她‘忆姐’,警察本来就一直在注意这个贩卖人口的团伙了……”房东女人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样,虽然很快,但也很通顺,三贵很快就明白了。
“她原来不是暗娼,而是人贩子……”三贵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可不是,自从宝儿……被找到后,那个阿敏就失踪了……对了,今天的报纸上就登了这事,你去看看好了。”房东女人又和三贵啰唆了一会,三贵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听她啰唆了。
房东女人走了好一会儿,三贵还站在玩具摊前发呆。“要买玩具吗?”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正在发呆的三贵叫醒过来,玩具摊边站着个黑衣的老太太,她的脸极丑,仿佛被硫酸泼过似的,三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个,熊……怎么卖?”三贵指了指他看中的毛毛熊。老太太报了个价,三贵也没留意价格的高低,付了钱,一把拎起毛毛熊就走了。走了很远,三贵还回过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正张着嘴在笑着,嘴里没有牙齿,像个黑黑的洞,三贵慌忙转身就走。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太太的脸,让三贵有种惊怕的感觉。三贵回到家,发现宝儿正蹲在小院子的墙角里,嘴里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细听,像在对谁说话似的:“你也叫宝儿?你家住哪?”三贵愣住了,宝儿在和谁说话?株子哪去了?三贵走到屋里,发现株子正坐在屋里的地上,四处插着一圈的香,她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完全是没有意思的音节。“宝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干什么呢?”三贵冲着株子大叫起来。“宝儿?他们俩在玩呢……”株子细声回答。
“他们俩?”三贵呆住了,院子里明明只有宝儿自己,还有谁?“是啊……”株子说着转过脸来。三贵惊恐地看见株子的脸上,没有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眉毛,只有一张黑洞洞的嘴,嘴一咧一咧的,似乎在笑。三贵差点叫了出来,却忽然感觉到怀里的熊在动,他低头一看,毛毛熊正张大了嘴,嘴里有黑色的蚂蚁在不断地爬出来……三贵惊恐地把毛毛熊扔了出去,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妹子这是去哪儿?”对面那个农村妇女一样的女人赔着笑脸问孙忆敏。火车到了这里,车上的人更少了。孙忆敏有些坐卧不安,到底去哪里躲躲才好?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孙忆敏是不会离开那座城市的,在那里,她已经生活了很多年,所有美好的和不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那里。可是,几天前,孙忆敏从报纸上看到了那则新闻。
那个孩子被人发现时已经只剩下了骷髅。
自从看过那则新闻后,孙忆敏一闭上眼睛,似乎就看见那个孩子只剩下一双黑洞的眼睛的样子。“你还是出去避一避吧。”刘路扔了几百块钱给孙忆敏。
刘路是孙忆敏的新搭档,也是孙忆敏最新的情人。男人不可靠,孙忆敏早就从至崇那里领教了,不过,像刘路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孙忆敏还是有些生气。孩子不是刘路找的客户要的吗?要不是为刘路,孙忆敏还不会冒险动到那孩子的脑筋,株子怎么也算是她的姐妹了。
但孙忆敏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她知道,刘路够心狠手辣的,如果他感觉受到了威胁,他会把孙忆敏推到警察面前的。于是孙忆敏像狗一样,从那座城市里逃亡了出来。没了孙忆敏,刘路也很难找到其他的人,没有货源,刘路拿什么给客户?用不了多久,刘路一定还要找她的,孙忆敏恨恨地想着。
“妹子是不是不舒服?”女人的神情中有些关切,她把头探了过来,盯着孙忆敏,孙忆敏猛然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哦,有点头疼。”孙忆敏皱了下眉头。
这排座位上,就剩下了孙忆敏和这个女人。当初匆忙到火车站,孙忆敏下意识地觉得,越往偏僻的地方去,应该越安全,所以,她买了这趟火车的票,全票,她想到哪下都方便点。
“你一路不吃也不喝的,能不头疼吗?”女人说话像孙忆敏的长辈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身边的袋子里摸出几个橘子来,伸手递给孙忆敏一个大的,“来,吃点水果。”孙忆敏匆忙上车逃亡,哪里想起来这些,此时看到橘子,她也不由得暗吞了下口水。“妹子好像有什么心思哦?”女人伸出来的手,僵在了那里。“没……”孙忆敏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接过橘子,谢了那个女人。
女人看孙忆敏接过了橘子,于是笑了起来,自己也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吃起来。孙忆敏看见女人吃橘子,口水又慢慢地渗了出来,她忍不住这种诱惑,也把手里拿着的橘子剥了开来。
孙忆敏塞了一瓣橘子到嘴里的时候,她没有看见,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整个橘子吃下去后,孙忆敏感觉到了嘴里有丝丝的酸津。然后,一种困顿的感觉浮了上来,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但隐约的,孙忆敏跟着那个女人一起下了火车。
孙忆敏清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被反绑着双手,侧躺在一张炕上。那是土坯砌的炕,上面铺了张席子,席子的边已经毛了,有些地方用线缝过。而且,炕上有股沉重的汗味,这让孙忆敏有想呕吐的感觉。
这是哪里?
孙忆敏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对在火车上吃完橘子后发生的事情,几乎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当时跟着那个给她橘子的女人下了车。
孙忆敏忽然感觉到了一些恐惧,她仿佛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又不敢相信。
房间里点着明亮的蜡烛,那破旧的木头窗格子上,还贴着些剪纸。剪纸的颜色鲜红,给这破旧的房间带来一丝的喜气。
孙忆敏扭了扭身体,她试图看看绑着她的绳子会不会松动,以便找机会逃跑。
可是,她失望了,那绳子绑得很紧,她扭动了两下,绳子蹭着她的皮肉,让她有疼痛感,似乎手腕处的皮肤已经破了。
就在孙忆敏考虑着怎么样逃走时,外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有些踉踉跄跄的,好像是个醉鬼正走过来。孙忆敏忙停止了所有动作,细听这声音。忽然,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了,一个长得很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
男人皮肤黧黑,身板看上去就是做体力活的,又强又壮。他身上的衣服有些邋遢,头发可能是刚理的,几乎就像剃光了的,头上有几块不知道是什么疤,感觉像是瘌痢头。
男人可能喝了酒,醉醺醺的。男人歪着脚步,向孙忆敏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三贵看了报纸。株子的那个姐妹阿敏,居然是一个贩卖人口的小集团的头目。这个集团组织相当严密,有专门负责拐带人口的,有专门负责寻找买家的,而他们互相之间几乎没有联系,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这个集团的头目,人称“忆姐”的孙忆敏来联系的。所以这给破案带来了很大的难度,按报纸上那意思,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这个集团的人还不会那么快被抓住。但是,集团的头目,人称“忆姐”的孙忆敏却没有抓到。而报纸上,那不太清楚的照片上显示,“忆姐”正是三贵见过几次面的,株子的所谓的姐妹,阿敏。
三贵回到家,把报纸扔在了株子的面前。“你的好姐妹就是害死我们宝儿的凶手!”三贵愤愤地说。“你说什么呀?”株子的眼睛往报纸上扫了一眼,就笑了起来,“宝儿不是在家好好的吗,你不要瞎说啊。”
“……”三贵想起来那个被株子带回来的孩子,那孩子正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用一种惊恐、不能了解的眼神,看着三贵。三贵忽然觉得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孩子。“每一个说谎者必将受惩罚,没有一个可以逃脱。”孩子忽然发出很低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孩子的表情有些阴森森的。三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宝儿,你说的是什么?”三贵的手心里都是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亲切。宝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这种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正常的孩子一样,“那个奶奶是这样说的……”宝宝小声地嘀咕着。
“哪个奶奶?”
“那个很丑的奶奶,她给妈妈好多香。”宝儿两只小手不自在地绞在一起。
三贵忽然闻到了那股香味,那种带着淡淡血腥味的香味。株子正在烧香,株子的脸上有着幸福的表情。三贵看着株子,忽然可怜起女人来。自从结婚后,三贵一直在外面打工,家里的里里外外的活,全是株子干的。
好不容易三贵打工赚了点钱,把株子接来城市里享福,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株子现在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三贵想,也许,有了这个孩子以后,株子会慢慢地好起来呢。
三贵呆想了一会儿,再转过脸,忽然,三贵呆住了。三贵看见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几乎长得一样,衣服也差不多,但三贵还是敏感地察觉,其中一个孩子是真正的宝儿,就是左边那个,那个才是真正的宝儿。可是,真正的宝儿不是被阿敏拐走,扔在城市那边的那座黑虎山上,已经死了吗?三贵觉得自己也犯起糊涂来。“宝儿!”株子喊了一声,两个孩子都答应了。
三贵呆呆地望着两个孩子,右边的孩子忽然跟了过去,向株子那边走去。另一个孩子却站在那里,忽然张开了嘴:“爸爸,我好冷……”那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向三贵走近。孩子的嘴越张越大,嘴里有黑色的东西掉了出来,掉在了孩子的衣服上,三贵细看,那掉出来的东西是黑色的蚂蚁。
就在这一瞬间,孩子的嘴里涌出了大量的黑色蚂蚁,那些蚂蚁还搬着很多的东西。
这情景就像那天宝儿的尸体在黑虎山上被发现一样。
蚂蚁搬的东西,都是它们的食物,但三贵知道,那些蚂蚁的食物,都是宝儿腐烂的身体……
孙忆敏穿着一件半旧的老棉袄,坐在墙根边晒着太阳。
冬天了,时间真快,已经过去半年了。
孙忆敏看着门外的景色,望眼过去一片白黄相交的颜色,土地和覆盖在土地上未完全融化的雪。这和她生活的城市相差有多远?而以前的那些生活,仿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前生的记忆了。
孙忆敏时常在想,这可能只是一场梦?然而现实总是残酷地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那个名叫山根的男人,就是那个最残酷的提醒。孙忆敏在这半年里,如同从天堂忽然掉到了地狱。只是,比地狱要好一些的是,那个像幻觉一样的景象没有再出现过。孙忆敏时常在想,难道连鬼也不喜欢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所以也不再出现了?这是个贫瘠到极点的地方,土地上种出的庄稼连这片土地上的播种者也无法养活。所以,这地方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女人,有点姿色的女人,都嫁到外面去了。这里留下来的,几乎都是体弱有病的,无法外出的老人、男人和孩子。
山根就是其中一个,他从小身体就不太好,而且头上有两块瘌痢,口水会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流出来。正是因为这样,山根只有死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过着他贫困的生活。山根过了三十,眼见直奔四十了,还没有娶个媳妇。就在这时,一群陌生的神秘人来到了这里,他们带来了漂亮的女人,卖给村里有些钱的男人做媳妇。
山根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咬着牙苦苦地存钱。存了些钱,再加上东借西借了些,终于,他有了可以买得起一个女人的钱。被卖给山根的女人,就是孙忆敏。孙忆敏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在逃亡的时候,居然被一个看上去像农村妇女一样的女人给骗了,并把她拐卖到这里。孙忆敏吃下去的那个橘子里,有一种迷药,那种药令孙忆敏意识模糊,听从女人一切暗示。那药性过去的时候,孙忆敏已经在山根准备好的洞房里了。孙忆敏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有几次试图逃跑,但最终都没有逃出去。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又要逃到哪里。这附近几乎都是山,那种不高的山丘,有的山上长满树木,有的还光秃秃的。每次孙忆敏逃跑,村里的人,不管老的少的,就会倾村而出,一起寻找孙忆敏。
在这个村子里,这种事情已经达成了共识,因为,这村里的女人们,至少有一大半是买来的。刚买来的女人,总会逃跑的,所以,村里几乎每家都会有需要寻找这些女人的时候,既然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那就要先帮别人的忙。
有一次,孙忆敏逃跑后并没有被追到,她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里绕了一天,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她不得不摸索着,又回到了村里。孙忆敏在那一次感觉到了更深的恐怖,她的一生,就要耗在这个鸟不生蛋、吃都吃不饱的地方了吗?每次逃跑后,孙忆敏被找回来,都会饱受一顿毒打,然后被像拴狗一样拴起来,那是村里每户人家都有的铁链,长度只能在院子大小的范围里转转。在后来的时间里,孙忆敏没有再逃跑,她开始装作已经驯服的样子。孙忆敏开始接触村子里的人,特别是那些女人。许多女人都是被买来的,但她们现在却像是这里的主人,有的甚至已经生了孩子,还不止一个。她们现在和村里的人一起去寻找逃跑的女人,像孙忆敏这些刚被买来的女人。孙忆每曾想过,那些卖她来这里的人,一定还会来。但半年的时间里,这些人却没有再来第二次。
孙忆敏从村里的女人那儿了解到,几乎这个村里被买来的女人,都是那帮人带来卖的。
孙忆敏还从这些女人的嘴里了解到,要从村子里逃出去,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村子周围七八十里之内,都没有别的村庄,而最近的一个小镇子,离这里有一百五十多里路。只有到了镇子上,才有车能出这片山区去。
孙忆敏开始偷偷在储存食物。一百五十多里,完全没有车的山路,孙忆敏估计按自己的体力,怎么也得走上两天。万一要是在山里迷路的话,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天。孙忆敏看着门外的雪,心里暗暗地想,等到春天,雪化后,她就可以逃走了。门外的雪地斑斑驳驳,有些地方雪已经化了,有些地方还积存着。门外对面那片庄稼地里还是一片雪白,雪都积成冰了。
孙忆敏正在发呆想着事情,忽然看见那片庄稼地里的雪正在融化。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景,雪的融化速度,就好像被人浇上了开水似的。孙忆敏再看看别的地方,雪依旧积存着,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
可是,那片地里,为什么雪在融化呢?就在孙忆敏直直地盯着那片融化的雪地时,雪地下的土堆忽然拱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微微拱动着,仿佛下面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孙忆敏感到背上渗出冷汗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想要向她展示似的。她微微颤抖起来,好像有冷水在浸入她的身体里。就在这时,那土丘最顶上,忽然爆出一个小洞,然后像火山爆发一样,里面流出一道黑色的水,那些水一到土丘下,就四散开来。不,那不是黑色的水!那些,全是黑色的蚂蚁!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为什么隐居在地下的蚂蚁,会像流水一样,从地下涌上来呢?孙忆敏再次感觉到了恐惧。春天的时候,雪融化了。门对面的那片土丘下,露出一堆白骨,当然,那不是人骨,那是一具猪之类的动物的骨头。孙忆敏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一只动物被埋在那土堆下。孙忆敏再次感到了恐惧,她觉得,这似乎是个预示。孙忆敏的眼前又出现那天的情景,她拐走宝儿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刘路接了一单大生意,对方要个不超过五岁的男孩。卖家开出的价钱,是孙忆敏不敢想的。拿到这笔钱,她和刘路就完全可以不用再干下去了,在这个城市买套房子,剩余的钱还可以再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四十万。对方直接给这单生意就开了四十万的价。刘路甚至没敢加点价码,他怕卖家把这笔生意给了别人。刘路回来跟孙忆敏说时,孙忆敏拍着手直叫,估计再加个十万的价码没问题,不宰这种有钱人,那宰谁呀?然而,孙忆敏没有想到,这一单生意却很不顺利。孙忆敏找了几个货源,孩子都太大了点。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孩子,可是在拐带的时候,孙忆敏的一个小弟却把事情弄砸了,差点让孙忆敏一头栽到警察的手里。好在孙忆敏见机行事,甩掉了小弟自己溜了,而那个小弟就这样傻不拉叽地进去了,知道的都交代完,直接被判了刑。孙忆敏冷汗直冒的同时,庆幸自己没把底都露给下面那班人,小弟只知道她叫“忆姐”,其余再也交代不出什么。
眼看要交货的最后限期就要到了,孙忆敏急坏了,那可是眼睁睁看着四十万就这样打水漂了,不是便宜了别人?就在这时,孙忆敏注意到了株子的孩子——宝儿。宝儿才四岁多,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很逗人喜欢。孙忆敏一看见宝儿,仿佛就看见了一堆的钞票。可是,这孩子是株子的孩子啊。孙忆敏住在和株子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她从来不带那些人来这里,知道她这里有处住所的,只有刘路。每次做完生意回到这里时,孙忆敏才觉得像是真的回到了自己家似的,而株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邻居加姐妹。
株子从来都没有主见的,她有什么事情就问孙忆敏,让孙忆敏帮她拿主意。
不是经常都有生意的,孙忆敏在没有事情可做时,就混在株子这一帮人中,和她们聊天打麻将。孙忆敏对这两条街上的孩子,从来都不动手,她谨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俗语。
但是,看着宝儿,她却动心了。四十万。
有谁面对着四十万,能不动心呢?孙忆敏觉得她不能。只干这一次,干完这一次,她就不再干了。孙忆敏这样在心里一次次对自己说。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天株子在打麻将,孙忆敏出去上厕所时,看见宝儿自己在巷子里玩。此时,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姨带你去买糖吃。”宝儿和孙忆敏很熟,他想也没想,就把手递给了孙忆敏。孙忆敏抱起宝儿,很快走出了巷子,一个人也没有看见。转过一条街,孙忆敏在街边的小店给宝儿买了一支棒棒糖。后来孙忆敏想起来,一切可能都和那支棒棒糖有关。孙忆敏把宝儿带到不远处的山上,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决定先回去株子打麻将的那里,等晚一点再上山把宝儿带走。孙忆敏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宝儿绑在一棵树上。孙忆敏回去的时候,株子还没有发现宝儿不见了。孙忆敏假装陪株子找宝儿,一直找到天快黑。一抽出空来,孙忆敏就奔到了山上,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打着手电筒在山上找到绑着宝儿的那棵树时,她看见了可怕的一幕。宝儿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宝儿的脸上都黑掉了,上面爬满了蚂蚁,那些蚂蚁甚至爬到了宝儿的嘴和鼻孔里,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在忙什么。孙忆敏吓坏了,她用脚踢了一下宝儿,宝儿动了动,睁开眼睛,但只一瞬间,那些蚂蚁立即把宝儿的眼睛都爬满了。
孙忆敏看见了潮水般涌来的蚂蚁,她浑身打着战,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为什么才那么几个小时,就会有那么多的蚂蚁?在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后,孙忆敏想到了一个细节——
那支棒棒糖。自从看见那个土丘下露出的白骨,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孙忆敏在那之后的一天晚上,正和山根吃着馒头时,忽然发现馒头上爬了一只蚂蚁,孙忆敏把馒头扔出去的同时,发出了尖叫。接着,孙忆敏看见泥坯墙出现了数条裂缝,在裂缝里,开始有蚂蚁进出。山根满不在乎地把馒头捡起来吃掉,他责怪孙忆敏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女人。
“蚂蚁……”孙忆敏一边颤抖一边小声地嘀咕着。
“蚂蚁怕什么?”山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训斥着孙忆敏,“只有蚂蚁怕人,哪有人怕蚂蚁的?”孙忆敏看见土坯墙上的蚂蚁,仿佛故意在招惹她似的,渐渐地爬成了一条黑色的小溪。
“蚂蚁……”孙忆敏浑身颤抖着,她有种感觉,那个孩子是不是追着她到了这穷乡僻壤,那些蚂蚁就是一种警告。她一闭上眼睛,似乎就看见了宝儿满身爬满蚂蚁的样子,那小小的嘴里、鼻子里还有眼睛里,到处都是忙碌着的黑色蚂蚁。
这里待不下去了,我要逃走。孙忆敏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决定比原计划要提前逃走。
山根顺着孙忆敏的目光,看见土坯墙上的那些蚂蚁,他吃下最后一口馒头,往地上吐了吐沫,就站起来,拎了个暖水瓶,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边,把暖水瓶里的开水,向着墙面上浇了过去。
土坯墙立即浸湿了,开水流过,仿佛是熔岩一般。蚂蚁们在开水里挣扎着,然后慢慢不再挣扎,漂在水上,随着水一起流到墙角。墙角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水坑上面漂着一层黑色的蚂蚁。
孙忆敏的出逃选在一个早晨,在山根出去做农活的时候。
这时村里的人几乎都出去干活了,只有极少数的老人妇女和孩子留在家里。经过一个冬天,山根对孙忆敏已经放松了警惕,他在春天的时候,把锁着孙忆敏的铁链去掉了。这样,在山根忙农活的时候,孙忆敏就好帮着洗洗衣服做做饭,照顾山根的基本生活。
孙忆敏一早就起来做好了早饭,和山根一起吃过早饭,然后把山根换下来肮脏的散发着一点臭味的衣服装在一个盆里,好像要去洗衣服似的。山根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扛着锄头出了门,孙忆敏立即把精心收藏的食物拿出来,并且包好,塞在那些准备洗的衣服下面。确定山根不会因为忘了什么再回来时,孙忆敏就端上洗衣盆出门了。路上只遇到了村里的两个女人,她们对孙忆敏端着盆往河边上走,根本没有什么怀疑,还和她友善地打了个招呼。凡是被卖到这村里的女人,性子再烈的,也熬不过几个月被用铁链锁着的日子。熬到最后,慢慢地认了命,和买她的男人一起过起日子来,仿佛天生她就要嫁到那一家似的。
所以村里的那些人都认为,孙忆敏已经被磨服了,她应该和山根好好过日子了。甚至还有些男人羡慕山根,一个长得丑丑的,没有父母亲的半残废男人,居然能买到这么漂亮的一个老婆。还有些无聊男人私下打赌,说是用不了多久,孙忆敏一定会和别的男人好上,他们认为山根在这方面也应该是半残废的。似乎,在这样的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的地方,男人女人的关系,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娱乐。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得很认真,只要老婆不跑,就算男人们发现她们有什么出轨,大不了也就是打一顿罢了。
孙忆敏把那盆脏衣服扔在了河边。
往南。
孙忆敏绕过村边的农田,她不敢走那条供村里人进进出出的路,只有沿着路边的树林向南走。整整一个上午,孙忆敏甚至不敢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体力还能支撑这么久。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终于轻轻松了口气,找了个山坡的树荫,坐下来休息。
孙忆敏太累了,她一坐下来,头靠在树上,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孙忆敏忽然惊醒过来,她隐约地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嘈杂声。
在这样的山里,除了少数来打猎或是砍些柴火的人,很少有成群的人,莫非是山根和村里的人已经追来了?
孙忆敏顾不上多想,她从地上爬起来就跑,只有远离那些嘈杂声,她才感觉到安全。
孙忆敏跑到两条腿几乎要抽筋了,才脚一软,摔倒在了地上。
坐在地上,孙忆敏的两腿还在哆嗦着。她从随身带的布包中摸出一瓶水,大口喝了起来。喝了几口,孙忆敏感觉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饥饿的感觉瞬间就占据了胃肠。孙忆敏看看日头,估计已经下午三点来钟了,她一边注意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又摸出半个馒头来,张嘴咬了起来。
这些馒头,是每天孙忆敏从自己的食物中节省下来的。
山根的生活本来就很穷,凑钱买下孙忆敏后,山根更是节省,两人每餐的食物,几乎都是定量的。
孙忆敏吃着馒头,考虑着自己已经跑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能到达那个附近唯一的镇子上。
忽然,孙忆敏感觉到自己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的,弄得嘴里到处都痒痒的,而她咀嚼时,牙齿间发出细微的“咔吧”声,那决不是嚼馒头时应有的感觉!孙忆敏忽然有种很惊恐的感觉。她停止了咀嚼,嘴里那种动来动去的感觉更重了。孙忆敏一时不知道是把馒头吐出来,还是继续吃下去。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拿着馒头的手心里,有些痒痒的。孙忆敏下意识低头向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只见手指缝间,几只黑色的小蚂蚁,慢慢地爬了出来。孙忆敏一下子把手中的馒头扔了出去。那半个馒头,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停在了一棵树下。随着馒头停了下来,只见馒头上忽然冒出很多的蚂蚁来。孙忆敏忽然反应过来,她不由得跪在地上,把嘴里的馒头全吐了出来。只见吐出来的馒头中,有至少十几只蚂蚁,有几只还在爬,尽力地想从被嚼得黏黏的、和着唾液的馒头渣中脱出身来。而最多的,则是像馒头中的点缀物一样,黑黑的一点一点,和被嚼成渣的馒头已经完全搅和在了一起。孙忆敏不由得觉得喉头发痒,连胃里的东西一起吐了出来。那些液体覆盖在馒头上,几只还在爬着的蚂蚁,也慢慢地爬不动了。孙忆敏不知道吐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都吐空了似的。孙忆敏不想再看那些呕吐物,她换了个地方坐下,这一折腾,她更饿了。孙忆敏咽了几口唾沫,把布包打开来,她要仔细看看,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吃的。布包里已经爬满了蚂蚁。那些蚂蚁在食物上,四处爬动。而孙忆敏辛苦攒的馒头,居然已经被蚂蚁蛀空了,馒头外皮干干硬硬的,被蛀空后就好像是个安全的小房子。孙忆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看了看四周,蚂蚁是什么时候,怎么进入她收藏的这些馒头里来的呢?孙忆敏无法想象。这里四周都是树,山丘起起伏伏,孙忆敏忽然想到黑虎山。孙忆敏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满脸都是蚂蚁的孩子,他正睁开眼看着孙忆敏。
孙忆敏疯了似的,她承受不了这种压力,扔掉了布包,撒腿又向南边跑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孙忆敏听见四周都是“沙沙”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就像是一群蚂蚁在爬的声音。孙忆敏的脑海里,想象出铺天盖地的黑蚂蚁,正在她的身后如潮水般涌来。
孙忆敏在自己的想象中狂奔。忽然,她感觉到脚下一空,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孙忆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她左右看了看,确定这是一间病房,虽然很是简陋,但这确实是一间病房没错!得救了!孙忆敏忽然有种再生的喜悦,她几乎又想象到了,返回城市后的生活。回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到饭店里大吃一顿。孙忆敏想着,咽了口口水。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了进来,跟在护士身后,居然是两个警察!警察!孙忆敏刚刚才品尝到逃脱那穷乡僻壤的喜悦,而牢狱的噩梦,就如附骨之蛆一般,又来到了她的面前。两个警察,一个年纪稍大,另一个年轻而帅气,他们的脸上略有些疲倦之色。
“你醒来了。”护士笑着给孙忆敏测量了一下血压,她不明白,为什么孙忆敏躺在医院里,还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你不舒服吗?”孙忆敏摇了摇头,直直地看着护士身后的两个警察。
“哦,是这两名警察把你送来的,他们找你要问些事情。”护士笑着把病房留给了警察。
那个年轻的警察,轻轻地搓了搓手,“这位是王队长,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小刘。”年轻的小刘警察说着,从身边的包里拿纸笔,“我们在离上家岗村不远的地方发现你摔晕了,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你现在告诉我们,怎么联系上你家人?”
“家人?”孙忆敏忽然想到了山根,她猛地摇了摇头,“不!”
小刘警察和王队长对视了一眼,小刘警察拿着手中的纸,走到了病床边,他把纸递到孙忆敏的面前,上面是一张黑白的人像,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孙忆敏一看就觉得很面熟。这个女人,不是住在山根隔壁那家男人的老婆菊子吗?好像她也是不久前被买来的。
“你认识她吗?”小刘警察看着孙忆敏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肯定地问。孙忆敏在心里衡量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就这样,孙忆敏带着警察一起,又回到了那个村里。
“山根的媳妇回来了!”村子里的孩子,老远看见孙忆敏,就怪叫了起来,而村里的男人们似乎都不在,只有女人。看见警察,那些女人立即远远地躲了开去。
孙忆敏把两个警察带到了菊子家,王队长示意孙忆敏上去敲门。孙忆敏敲了敲菊子家的门,菊子应了声,抱着孩子过来打开了门。菊子看见警察很意外,她眼睛警惕地扫了扫警察,然后用有些埋怨的口气对孙忆敏说:“你跑哪去了?村里人找了你两天了,你还不快回去看看,山根不舒服,今天一天都待在家里,连中饭都还没吃呢!”
说着,菊子就想把门关上。“你是陈秀菊?”小刘警察用手挡住了正在关上的门。菊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睛看着怀里抱着的孩子,孩子不过才几个月大,这是菊子的孩子。
菊子被人拐卖到这个村里,就卖给了山根隔壁的石头,石头年轻力壮,干活很拼命,家里生活也相对富裕。菊子刚被卖到石头家时,拼死拼活地要回家,也偷跑过两次,被捉回来后,就被锁在院子里。不过,石头没有打过菊子,倒是石头的妈,那个哑娘,用手掐过菊子的肉。时间长了,菊子看出来自己跑不掉,而且石头也不丑,对菊子也不错,生活比起菊子的老家来,也差不多,菊子反而安下心来,和石头过起了日子。
“你家里报案,说你被人拐卖了。”小刘警察盯着菊子,王队长没有吭声,他看着菊子的表情,忽然觉得菊子和一般被拐卖的人,见到警察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菊子看了小刘警察一眼,忽然哭了起来:“都这么长时间了,不找俺也就算了,现在又找来,俺都和石头有了孩子,现在找俺做什么?”
小刘警察看着菊子,一下子愣住了。菊子不愿意跟警察回去,孙忆敏却紧紧跟着两个警察,生怕他们把她也扔在这个村子里。王队长从菊子那儿了解了些情况,知道这村子里的女人,多数都是买来的,而且有不少人恐怕已经不愿意回去了。王队长想了想,决定先和小刘回去,而这个村子里的问题要求当地警察来解决,重要的是,那个贩卖妇女到这个村子的集团,要顺着这村子里的线索给摸出来。
“我们会带你回去的,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那个,哦,买你的那个男人。”王队长对孙忆敏这样说。
孙忆敏虽然并不想再见那个残废山根,但也没法反驳王队长的意见。
菊子倒是很热情,她看警察不再提出她家里人找她,或者是要带她走,她慌忙引着王队长走向山根家。“山根,你媳妇回来了!”菊子在山根家的门外叫了几声。小刘不由哑然失笑,还“媳妇”,这回把这女人带走,那个买人的山根可没媳妇了。
菊子喊了几声,见没人应,不由奇怪起来:“山根今天没出门呀,怎么不应声,不会是病糊涂了吧?”说着,菊子用力地拍拍门,门却没从里面锁上,应声而开了。
几人走进院子,发现房间的门也没关,一眼能看见房间里,房间里乱乱的。菊子一边叫着山根,一边走进了房间,她向里间瞄了一眼,忽然惊恐地大叫起来。
孙忆敏忽然有种非常恐惧的感觉,她听着菊子的尖叫,双脚不由得走到了菊子的身边。
孙忆敏看见了一幕噩梦般的场景,而那个噩梦般的场景,曾在她的睡梦里,夜夜出现!
山根躺在床上,只见他的嘴微张着,有些黑色的东西,正从他的嘴里不断地爬进爬出。然后,他的鼻孔里,冒出了几个黑色的小东西……很快,山根的脸,被那些爬进爬出的黑色小东西覆盖了……
那些黑色的小东西,全都是蚂蚁!
事后经过法医解剖,山根的死因,是被蚂蚁堵住了呼吸道而窒息的。
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蚂蚁是从哪里来的,它们在山根活着的时候,又是怎么进入山根的呼吸道的。
解剖的时候,那些蚂蚁已经占据了山根大部分内脏,据说,山根的呼吸道和胃肠里已经爬得到处都是蚂蚁……
王队长和小刘绝对没有想到,他们在追查一个人贩子组织时,能抓到另一个正在被通缉的人贩子组织的头目——孙忆敏。那是一个专门以贩卖儿童为主的贩卖人口的集团,这个集团大部分的人都落了网,而集团的头目,人称“忆姐”的女人,却一直没有抓到。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个贩卖儿童的组织的头目,却被人贩卖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原先宝儿失踪一案,就是由王队长和小刘警察负责,给孙忆敏录供词一事,自然也落在了小刘的身上。对于宝儿的死,小刘印象深刻,当时他对拐走孩子的人痛恨无比,可是,现在小刘看着孙忆敏,却忽然觉得,她比死去的宝儿更可怜。
内心的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孙忆敏被暂时关在了看守所。
她进看守所两天后,就被关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据说她总是在夜里尖叫,发出骇人的声音,和她关在一起的犯人都受不了。就在孙忆敏被关进看守所没多久,一个男人去探望了她。那个男人是至崇。那几天,小刘一直在找黑虎山受害儿童的父母,那对外地来的夫妻。但小刘按照当时给夫妻俩记录口供时留下的地址,找到那里时,夫妻俩却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旁边的邻居告诉小刘,因为孩子的事情,夫妻俩受不了打击,回老家去了。小刘有些发蒙,如果夫妻俩不在,就少了重要的证人来指证孙忆敏。关于黑虎山被害的儿童,小刘决定还是再次审讯孙忆敏本人。在前面审讯中,孙忆敏什么都交代了,而唯独对黑虎山被害的那个孩子一事,她绝口不提。小刘提到这件案子时,孙忆敏就目光呆滞,不再说话,死死地盯着墙角,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虽然在黑虎山案件的整个侦查过程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孙忆敏,但现在受害孩子的父母不在,孙忆敏如果再不交代,这件案子将因无法结案,而成为悬案了。
小刘从档案室借出黑虎山一案的卷宗,卷宗里的资料不是很全。因为受害的孩子,居然从小到大,没有一张很清楚的照片。而他父母能拿得出来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是别人给孩子拍的,那是一个侧影,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开裆裤里露出半边的小屁股。
小刘到看守所的时候,至崇也找到了看守所。
小刘看见至崇感觉有些面熟,但他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他急着要提审孙忆敏。“刘……刘警官……”那个男人在后面喊住了小刘,男人快步走上前来,“刘警官,还记得我不?我上次在你那儿报过案,我的孩子不见了……”男人这些话让小刘想起来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哦,有事吗?”
“嗯,我听说你们抓住个人贩子,嗯……哦,那个女人,我以前认识她,而且……而且……有些矛盾……”男人似乎努力在想怎么样向小刘解释,“你知道,我的孩子失踪了……嗯,我知道她是人贩子后,就想,就想去问问她……”
“哦,你怀疑你的孩子被她拐卖了?”小刘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对!对!”至崇用力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说,你以前认识她?”小刘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对突破孙忆敏关于黑虎山一案,有些作用。“是的……”至崇搓了搓手,“这事情,唉……说来复杂……”
“没关系,你和我说说,没准我能帮帮你。”小刘笑了笑,“孙忆敏现在还只是人贩子,没有定罪,原则上,外人是不允许去看她的……”小刘说着停顿了一下,“不过,你要是能说明白点,也许你可以当面问问她,有没有把你的孩子拐卖了……以及拐卖到哪了。”
至崇第一次向外人,完全坦白了和孙忆敏的那段感情。
小刘听至崇说了这一切,他忽然觉得,孙忆敏之所以成为一个人贩子,似乎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关系。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刘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孙忆敏给至崇生的孩子,又被至崇在两年后要了回去……这中间,到底还有些什么关联呢?
孙忆敏看见至崇的时候,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至崇,你救救我……”孙忆敏伸出手,似乎想隔着桌子去拉至崇的手,但至崇却把身体向后缩了缩,这个动作给孙忆敏一个不好的感觉,她盯着至崇看了一会儿。孙忆敏瘦了很多,脸色发暗,看上去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很多。至崇刚看到她第一眼时,差点没认出来,在至崇的记忆里,孙忆敏应该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人生的经历,真的能让一个人的外表,在短时间内有那么大的改变?
“嗯,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我的……孩子,宝儿不见了,是不是你……你……干的?”至崇似乎不知道怎么样问孙忆敏,但他又确实没有别的话和她说了,他想问孙忆敏,宝儿是不是被她拐卖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你的孩子?”孙忆敏斜着眼睛,似乎翻了一下白眼。“嗯……实际上也是你的呀!”至崇觉得,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孙忆敏就算把孩子拐走,也未必卖掉,就算卖掉,估计也会留下对方的信息,此时,至崇打算以情感动孙忆敏。“我的?”孙忆敏的眼睛转了转,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有些怪异,而且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这让至崇吓了一跳。连小刘也对这女人发出的怪异声音,有些不舒服,皱了下眉头。但小刘没有说话,他想从至崇和孙忆敏的对话里,找出一些线索来。
“我的?我的……”孙忆敏笑出了眼泪来,“你真的以为,那是我的孩子?”
“什……什么?”至崇忽然懵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人贩子?”孙忆敏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带着嘲弄的神色看着至崇,看着至崇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并不需要至崇回答,“我给你的那个孩子,就是我拐的第一个孩子。”孙忆敏坐在凳子上,眼光看向墙角,陷入了回忆中。
“你抛弃了我之后,我的生活就成了问题,而大着肚子的我,也不能出去工作。我有考虑要把孩子打掉,但到医院里一问,时间太长了,要做流产的话,得住院,我哪有钱住院?”孙忆敏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好在小姐妹可怜我,让我住在她们那里,我每天一睡着就做噩梦。终于,到了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只好在路边找了家小医院,小姐妹们凑了点钱给我。生完孩子,还没到出院的时候,我就逃了出来,因为,我没钱付剩下的住院费。我抱着孩子,像是被人追赶的路边野狗……我受不了这样的感觉,在一个没有人的偏僻路口,我把孩子扔了……”
“什么?”至崇忽然尖叫起来,他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把我……我……的孩子扔了?”孙忆敏撇了下嘴,没理他。“谁知道,两年后你居然找到我,还要出高价要回孩子。”孙忆敏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为了钱,我只有找个孩子给你了……”
“你……你是说,你给我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骨肉?”至崇脸色惨白。
“是我拐来的,那是我第一次拐孩子。”孙忆敏再次笑了起来,那声音,让小刘觉得像童话中的老巫婆似的。
“你胡说……”至崇有些慌乱,他无力地反驳着,“你胡说,你肯定是把孩子拐走了,才编了一套谎话来骗我……”
至崇死死地盯着孙忆敏。
孙忆敏冷冷地笑了:“我说实话时,你说我骗你,我骗你时,你却信以为真。”她说着,顿了一下,“那个孩子出生时就有个很明显记号,也许,以后你能把他找回来。”孙忆敏又笑了,笑得有些得意,她看见至崇的眼瞪圆了,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撕裂开似的。
“什么……记号……”至崇压制住怒火,低声问。
“在孩子右边的屁股上,有两颗黑痣,很大,几乎连在一起,如果你看到,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我想不会有人长两颗那么大的痣,而且,长在一起。”孙忆敏说完,就不再看至崇,把目光移向了桌角。
小刘听到孙忆敏这样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两颗痣,经孙忆敏一描述,他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小刘想了一下,忽然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小刘打开他带来的,关于黑虎山被害儿童一案的卷宗,里面那个被害的孩子,父母能提供的唯一的照片,就是一张彩色的侧面照。孩子正在撅着屁股玩泥巴,而开裆裤使得孩子半边屁股都清楚地露在了外面,这孩子的右半边屁股上,正有两颗那样的黑痣!
小刘忽然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大手,正在操纵着这一切。第一次,小刘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安和恐惧的情绪。“你……你说的……记号……”小刘颤抖着手,把卷宗递到了孙忆敏的面前,那一页上,正是孩子的那张照片,“你说的记号,是不是……这样的?”
孙忆敏有些不屑地向卷宗看了一眼,但这一眼看过去,孙忆敏的全身立即僵住了,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猛地扑向小刘……
孙忆敏被看守所的看守人员制住了,但她还在浑身颤抖,发出怪异的叫声,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声音。
至崇看着摊在桌子上的卷宗,完全愣住了。
小刘离开看守所后,思绪忽然有些混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到他有些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离黑虎山很近的那个区。原来黑虎山死掉的孩子的父母,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小刘身上微微出了些冷汗,为什么自己会走到这里呢?这条街上此时几乎没有什么人,这个区都是平房,住的大多是外地来的打工者和原先城郊的菜农。小刘看了看四周,然后转身折返向路口。走了几步,街边有条小横巷,只见横巷最里面,蹲着一个孩子。孩子面向着墙,似乎在看什么。小刘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看向孩子,细看之下,小刘才发现,横巷的墙边,有许多蚂蚁,正在地上爬着。那些蚂蚁非常多,但又非常整齐,排着队,从巷口向巷子里面移动,以至一眼看过去,墙边出现一条很粗的黑线。
这些蚂蚁匆忙地往哪里去呢?小刘不由得向着横巷里走了几步,只见蚂蚁们形成的黑线,在小巷子的最里面那家门口,就不见了。而那家门口,正是那个孩子蹲着的地方。黑线穿过了门下那条宽宽的裂缝,全都进到了最里面那户人家。蚂蚁为什么会都爬向那户人家?小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有不好的感觉。就在这时,那户人家的门忽然开了,在门开的一瞬间,小刘的鼻端嗅到一股异样的香味,那香味让小刘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她走到门口,喊蹲在地上的孩子:“宝儿,回家了,你蹲那儿干吗呢?”这个声音小刘感觉也有些熟悉,他看向女人,却赫然发现,那女人正是他一直要寻找的,黑虎山被害孩子的母亲!
只是,这女人脸色青黄,脸颊消瘦,和原来丰润的模样比起来,一下子像老了许多,而且,那张脸,给小刘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以致让小刘有种不想接近的想法。她夫妻俩不是回老家了吗?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地上那个孩子又是谁?为什么她会喊他“宝儿”?黑虎山上死掉的那个孩子,小名不正是叫“宝儿”吗?
正在想着,那孩子已经站了起来,他把手递给女人,被女人拉向了院子里。孩子进了门,忽然转过脸来,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向了小刘。
这孩子的那张脸,和黑虎山一案卷宗里照片上的孩子,一模一样!
小刘感觉到了一种诡异,背后的冷汗一滴滴地渗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此时,看着孩子那张脸,小刘只希望这个噩梦快点醒来。
小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没有回局里,而是回到家,洗了个冷水澡。
小刘躺在床上,像催眠似地对自己说,刚才的一切一定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然而,第二天,小刘回到局里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看守所的电话,孙忆敏在看守所里忽然死掉了。
小刘和王队长一起赶到了看守所。
孙忆敏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门口围了很多人,其中包括看守所的所长和医生,这些人的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
小刘跟王队长穿过人群,挤到门口,只见孙忆敏躺在床上,她的全身,都爬满了蚂蚁——黑色的蚂蚁。
看守所的医生说:“她是被这些蚂蚁堵住了呼吸道,窒息死的。早上我刚接到消息赶来时,那些蚂蚁正从她的嘴里和鼻子里爬进爬出,那时,蚂蚁还不多,她还没死,眼睛还在动。但我刚找人来,想把她送进医院去抢救,那些蚂蚁就不知道从哪里涌了出来,爬得她一身都是,她在床上抽搐了几下,就死了……”小刘忽然想到了,昨天在那条小巷子里,那些不断地爬进宝儿家的蚂蚁。小刘觉得喉咙里一阵翻动,他慌忙跑了出去,找个墙角,呕吐起来。令小刘感到更恐怖的是,他看见在自己呕吐出来的液体中,有几只黑点正在挣扎着,细看,却是几只黑色的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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