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平凡的世界》而进行的这次专门的读书活动进行到差不多甚至使人受不了的情况下,就立刻按计划转入另一项“基础工程”——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
根据初步设计,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
这十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历史性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度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冋避它们。当然,我不会用政治家的眼光审视这些历史事件。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态度,看似作者的态度,其实基本应该是那个历史条件下人物的态度;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但是,作家对生活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作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正如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在任何艺术作品中,作者对于生活所持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态度的种种描写,对于读者来说是至为重要、极有价值、最有说服力的……艺术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构思的统一,不在于对人物的雕琢,以及其他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渗透整个作品。有时,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对形式不做加工润色,如果他的生活态度在作品中得到明确、鲜明、一贯的反映,那么作品的目的就达到了。”(契尔特科夫笔录,一八九四年)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立地存在着,它是世界的一员)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仅是宏观的了解,还应该有微观的了解,因为庞大的中国各地大有差异,当时的同一政策可能有各种做法和表现。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大体上我们都经历过,也一般地了解,但要进入作品的描绘就远远不够了。生活可以故事化,但历史不能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
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十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报纸不仅记载了同内外每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而且还有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于是,我找来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订本。
房间里顿时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没明没黑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
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这件恼人的工作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个省、一个地区(地区又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情况)发生了什么。
在查阅报纸的同时,我还想得到许多当时的文件和其他至关重要的材料(最初的结构中曾设计将一两个国家中枢领导人作为作品的重要人物)。我当然无法查阅国家一级甚至省一级的档案材料,只能在地区和县一级利用熟人关系抄录了一些有限的东西,在极大的遗憾中稍许得到一点补充,但迫使我基本上放弃了作为人物来描写国家中枢领导人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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