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但是,似乎离进入具体写作还很遥远。
所有的文学活动和其他方面的社会活动都基本上不再参与,生活处于封闭状态。
全国各地文学杂志的笔会时有邀请,一律婉言谢绝。对于一些笔会活动,即使没有这部书的制约,我也并不热心。我基本上和外地的作家没有深交。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凑到一块,还得应酬,这是我所不擅长的。我很佩服文艺界那些“见面熟”的人,似乎一见面就是老朋友。我做不到这一点。在别人抢着表演的场所,我宁愿做一个沉默的观众。
到此时,我感到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模的“基础工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
关于深入生活的问题,与“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一样,一直是我国文艺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一点使我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艰深的理论问题值得百谈不厌。生活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就如同人和食物的关系一样。至于每个作家如何占有生活,这倒大可不必整齐一律。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感受生活的方式;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同一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也会改变。比如,柳青如果活着,他要表现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开始的“生产责任制”,他完全蹲在皇甫村一个地方就远远不够了,因为其他地方的生产责任制就可能和皇甫村所进行的不尽相同,甚至差异很大。
是的,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中国大转型期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各种社会形态、生活形态、思想形态千姿百态且又交叉渗透,形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为复杂的局面。而要全景式反映当代生活,“蹲”在一个地方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必须纵横交织地去全面体察生活。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对于生活中现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兴趣,因为故事我自己可以编——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编故事。而对一切常识性的、技术性的东西则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枝一叶都要考察清楚,脑子没有把握记住的,就详细笔记下来。比如详细记录作品涉及的特定地域环境中的所有农作物和野生植物;从播种出土到结子收获的全过程;当什么植物开花的时候,另外的植物又处于什么状态;这种作物播种的时候,另一种植物已经长成什么样子;全境内所有家养和野生的飞禽走兽;民风民情民俗;婚嫁丧事;等等。在占有具体生活方面,我是十分贪婪的。我知道占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现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会越大。作为一幕大剧的导演,不仅要在舞台上调度众多的演员,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个末端小节,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应力求完美准确地统一在整体之中。
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
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伺养室,另一天在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无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无论条件艰苦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大小。
时光在流失,奔波在继续,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鄂尔多斯地台无边的荒原上漂泊。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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