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井所属的G俱乐部的办事处,位于蔌茶馆商店街。入口的玻璃门上写着“土地建筑物斡旋G俱乐部”几个金字。
G俱乐部是以阿倍野一带为地盘的暴力团,美军占领期间掌握着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美军占领结束后,从事债权征收、暴力卖春组织、毒品贩卖等见不得人的工作,只要能赚钱的买卖就干。
安井是G俱乐部的中坚力量。光子是安井的情妇。安井没有让光子加入暴力卖春组织,让她在廉价酒吧干活挣钱。
推开玻璃门,在铺石地上摆着一张大桌子,三四个和安井类似的男人对着桌子坐着。
他们一齐看着植。视线锋利,犹如闪光的刀子。最近由于取缔暴力,被迫捕的流氓同伙杀伤事件很多,他们非常紧张。
其中没有安井带到医院去的男人。“有什么事?”
一个30多岁的胖子问道。此人长着一副红脸膛,给人以呆头呆脑的感觉,但眼神却最为锐利。植说明自己是阿倍野医院的医生,来找安井的。
“找安井有什么事?”
“有点儿个人的事,不大好说。”
“阿倍野医院哪,跟安有关系呀!对了,是杀。死光子的医院吧?”
一个给人以忧郁感的青年说道。“是你吧?把光子弄死的?”
刚才的男人问。他的眼睛里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吓得植直打战。
“不是我。做手术的是科长。我对科长的做法不满,是为了帮助安井先生才来的。”
“光子能挣钱哪!当然让安热血沸腾喽!”年轻的对红脸膛的说。
“是那样吗?帮助安是你的好意。喂,抽冬,安在世界舞厅吧?”
红脸膛问另外一个白脸的、漂亮的青年,这个青年一直没有说话。
“唉,应当是在习嫖女人吧。世界舞厅,‘哥儿们’正在闹矛盾,所以我跟他说,得小心一点儿……”
青年回答。
“那好吧,先生,你听见了吧?安好像到南区的世界舞厅去了。”
红脸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植说道。方才的轻蔑笑容消失了。
植走出G俱乐部办事处,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和他们一对一谈话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和他们四五个人谈话时,植就清楚地感觉到了彼此生活环境的不同。小说之类的东西特别强调描写流氓们的暴力方面,而实际进入到那种环境之中,便会产生生理的恐怖,仿佛刀子就在你的面前亮出来了似的,与看小说时的轻松感觉迥然不同。植并不愿意见安井。但现在植只有以安井为武。器打倒西泽。植宁可向他们这些人间渣滓低头,也不肯向西泽低头。
在南区的高空中,世界舞厅的七彩霓虹灯闪闪发亮。这是一家由外国人经营的带舞厅的酒店,以其装饰的豪华和规模的庞大而令人瞩目。
宽阔的大厅里混乱不堪,几乎使人感到可怕。再过十天就是圣诞节了,大厅的四角装饰着巨大的圣诞节枞树。
在这里找到安井,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在跳舞的几乎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男男女女跳着抱着,达到了狂热的地步。
植在大厅里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希望找到安井,便走了出来。
世界舞厅的旁边是巨大的M餐厅百货店。M依靠庞大的格局、分量足和价格低,招来了众多的顾客。
植不经心地看了看入口,立刻屏住气息呆立不动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光景展示在他的眼前。
妙子身穿黑地带斑点的防尘短外衣,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围巾,正和安井手挽着手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植一时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安井曾经像只饥饿的野狗一样闯入医院大吵大闹。妙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又是怎样和他亲近起来的呢?从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走路的样子看来,无论如何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
在这个瞬间,植确信是妙子偷走了那两万块钱。
有吉妙子出生于尼崎。父亲母亲因战争而死,由婶母抚养。婶母在尼崎开了一个小小的小菜馆。妙子在新制中学毕业后,曾一度在小菜馆帮忙,但不久婶母便将妙子送进了私立医院的护士培训所,因为16岁的妙子受到了几个客人的注意。
妙子从那个医院的护士培训所毕业以后,获得了准护士的资格。一年后,她转到了阿倍野医院。据妙子对植说,之所以改变工作单位,是因为与原来医院的护士长发生了争吵,妙子主动要求与植建立关系。当然不是开口说出来,而是用态度来引诱。
例如,植开玩笑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便将身体弯曲起来,妖媚地盯着植。有时说是心情不佳,让植给她诊疗。即使是感冒之类显然应当由内科诊疗的疾病,妙子也来找植诊疗。
植邀妙子去看电影,她便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在电影院握手时,她会把手指头插到手指头的根部。如此巧妙地玩弄这种技巧,很难认为是一个不到20岁的女人。
第一次在旅馆拥抱时,妙子不用说已经不是处女了。
“我喜欢您哪,早就喜欢您了!我非常讨厌那些年轻的男人!他们没有生活能力,可是还要摆架子,还要玩乐,真没意思!”
妙子把脸贴在植的胸膛、声说道。植以前一直愿意和她适当地玩乐,但适当玩乐的结果,被利用的好像是他这方面。
即使如此,和安井那样的人……植眺望着两人亲密无间的背影,觉得很难理解妙子的心情。
两人从道顿堀来到心斋桥,走进了一家音乐咖啡馆。这是一家依靠著名爵士乐队、摇摆音乐和原始爵士音乐吸引人的音乐咖啡馆。
安井和妙子在五楼演出舞台的前面找到了座位。今天上演的是原始爵士音乐。
舞台前面聚集着十几岁的男女青年。这是一群陶醉于流行爵士乐曲,一心要在强烈的、几乎使人脑袋裂开的旋律中寻求生活意义的垮掉的一代。
植坐在后面观察两人的样子。安井和妙子都被音乐陶醉了。两人吹着口哨,不时地与演奏者一起又是叫嚷,又是跺脚。但在安井的神态中,却显示出一定的稚嫩性,这使他与带着毒蛇一般的眼神大叫大嚷的流氓集团成员有所不同。
安井乍一看有二十七八岁,但他的实际年龄似乎更年轻一些。
演奏终了时,发生了小冲突。或许是妙子的行动太过分了吧,两三个女人来找碴儿。她们都是阿飞式的女人,身穿同样条纹的大红毛衣。
但是,女人们还没有说多少话,安井已经大打出手了。那两个被打了三四下的女人,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和怒骂,声音响彻全场。场内顿时大乱,人声嘈杂,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与安井对抗。安井昂然挺立。
妙子靠在安井的胸膛上,用不堪入耳的语言破口大骂那几个女人。但她白天却是身着白衣、看护病人的护士。
在大庭广众之中向女人施加暴力的男人,战前是绝对没有的。这的确是冷酷无情的现代社会风俗的断面。难道在年轻人之间,男性和女性的性差异消亡了吗?
两人走出音乐咖啡馆,又进入了深夜咖啡馆。那正是前几天植和妙子去过的尤利卡。那天有一个年轻人对妙子说“你好像有可怕的人附体了吧”。他指的是安井吗?
植无力继续跟踪他们两人了。两人离开深夜咖:啡馆以后的行动路线,大概也和前几夜差不多吧?到底我和妙子是什么关系呢?植仿佛现在才发觉这个问题似的,自己嘲弄着自己。
在看见妙子和安井在一起的样子以前,植确信拧开煤气开关的是西泽。
可是,怎么能说妙子不是犯人呢?如果有人为了两万块钱要夺去植的生命的话,妙子似乎是最适当的人选。
在知道她和安井的关系以前,植在自己心里的某处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无论是多么莫明其妙的垮掉的一代,为了一点儿金钱就要杀害有过半年肉体关系的男人,这怎么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植的这种心理,显然是太天真了。“您不是差点儿被杀吗?”
这是前几天夜里,妙子在旅馆里说的。
植考虑这些问题,感到很痛苦,好像就要呕吐似的。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假使妙子是犯人的话,我也许就不能继续保持反抗西泽的气力了。这并不是对西泽的憎恶丧失了。植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价值了。他心里空虚极了。
从看见两人手挽手走路的瞬间起,植便不打算把西泽的过失告诉安井了。
植想要了解妙子的过去。若无其事地偷窃、若无其事地说谎的妙子,在到阿倍野医院工作之前,肯定也干过什么事情。
植也想通过过去的情况,认识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妙子性格的一端。
第二天傍晚,植会见了妙子来阿倍野医院以前曾工作过的淀川医院的护士长。医院里一下班,植就赶来了。
护士长是一个40岁上下的女人,戴着眼镜,给人以温和的感觉。
“有吉怎么了?”
护士长问道,一面看植的名片,一面看植的样子。但在她那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植所预期的关于妙子的某些东西。
“唉,出了一点儿难以理解的事情,所以特来请教。有吉君离开您的医院,是因为什么?”
“特别像样的理由……”
护士长欲言又止。随后又看着植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护士长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如果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可以说一说;如果不是那样,就不想说伤害妙子的话了。
植心想:这个护士长是明白事理的女人。
“实际上是发生了偷窃事件。从当时情况来判断,不可能是有吉以外的人。而且从有吉的白衣口袋里发现了被偷的钱。有吉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干的……于是想到有吉离开您的医院,是不是也因为突然发生了偷窃之类的事件呢?所以才来问问。不过,我绝对没有打算把有吉怎么样的想法。钱找到了,我也打算慎重处理。只是为了今后如何指导有吉,所以很想知道有吉的真正性格。”
植一直看着护士长说道。植的真挚语言似乎打动了护士长诚实的心。
护士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到底还是出事了?既然这样,我就都说了吧。那孩子有偷东西的毛病啊!在我们这儿,也暴露过两回。而且可以说是无知吧,用的是让人一看就能明白的偷窃方法。比如偷了您的照相机,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这种偷法也是幼稚的。可是被发现了,也决不承认是自己偷的,正像您说的那样。如果老实坦白,并且表示悔改,还是让人觉得可爱的;但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格是可怕的……”
“是吗?是因为这个辞退的吗?”植问。
“不是。我想,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培训所培训出来的,我要尽可能地改造她的性格。可是,又出了一个更糟糕的情况,那一年她和男人的关系闹得很严重。那不是正经的男人,而是流氓式的男人。她本人仿佛也跟朋友说过,她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
护士长一面说着,一面摇头,表示难以理解。“结果跟那样的男人混在一起,自己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我以为现在在什么地方的酒吧当招待员呢,真没想到还在当护士呢!看起来她还没有彻底堕落。”
妙子过去的问题颇为严重,超出了植的想象。情交之后,这个长着宝石一般的肌肤,好像中午的母猫那样眯缝着眼睛,哄着植说“我喜欢您哪”的女人,和真理子一样,也具有男人所不了解的阴火吧?
不知道护士长是怎样理解植的无言的,她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自从懂事以来,那孩子大概就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吧?她的婶母把她送进护士培训所,并不是担心小菜馆的环境不好。据说是因为嫉妒自己的客人让她给抢走了。这是那孩子对婶母的看法。”植表示感谢之后,离开了淀川医院。冬日的河水鲜明地映照着岸边的枯草丛。太阳已经落到淀的河口。植伫立在枯草中,考虑着使妙子坦白偷窃的方法。假使妙子拧开了煤气开关的话,使她说出事实的方法……
植照例在医院外面给妙子打电话。妙子回答,她今天夜里值班,不能出来。夜班从凌晨零点到上午8点。植说要给她买手提包。妙子沉默一会儿以后,答应了。
“那样的话,只能出去两三个小时呀。”
妙子指定的会面地点,是道顿堀的“镜子”咖啡馆。据她说,该店二楼有单间,在那里等着。植经常利用旅馆,从来没有进入过那样的场所。植问在咖啡馆行不行,但妙子没答应。
单间是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入口挂着帘子,屋里有一个小桌子,两边各有一个沙发。
“您知道吧,把这个小桌子放倒,卸下沙发靠背,并排摆在放倒的小桌子上,就变成一张床了。您要是累了,请躺下休息吧。”
咖啡馆的姑娘把植引到屋里,对植说道。恐怕那些没钱的青年男女就在这种地方完事的吧?植想到妙子竟然知道这种地方,直想咂嘴。
暖气很足,屋里暖和极了。植脱掉上衣,躺在临时搭成的床上,等待着妙子。从楼下传来轻松的音乐。在令人气闷的医院里过上一天,饱尝人间丑恶的气味,如今委身于都会之夜的气氛,便感到轻松愉快,此乃人之常情。
但植现在与其说是轻松,不如说连说话、动作、思考都嫌麻烦,全身上下被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感所支配。而且,今晚必须对妙子实行某种策略。过了将近,时左右,妙子由小姐引导着走了进来。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等着见面?”
“这里呀,暖和,您不会感冒啊!而且,谁也看不见。”
妙子还是第一次注意是不是被人看见。植敏锐地感到了妙子心境的变化。
“以前来过吗?”
“听朋友说的,还没来过。借火柴用一下。”
妙子粗暴地接过植拿出的火柴,点着了香烟。妙子有点发暗的脸颊红了起来,细眼的深处仿佛点着了小火似的闪光。妙子看了看手表。
“已经过9点啦。今天11点以前非回去不可。刚要出来,护士长就絮絮叨叨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唉!护士这行,我也不想干了。”
妙子说着,烟灰乱七八糟地落在地板上了。
在医院里,妙子工作时不太说话。绷着扁平的脸,沉默不语地干活。既不特别怠工,也不十分热心。她是一个平凡的护士。如果没有宝石一般的肌肤和神秘莫测的眼睛,植肯定不会看上她的。
“护士长那家伙,还在看难懂的书吗?”
信子戴着白口罩,默默地沉湎于托尔斯泰的孤独形象,浮现在植的脑海里。但是,她的眼睛似乎充满热情,湿糊糊地闪着光。那是在卫生间里偷看患者情事时,如饥似渴的雌性眼睛。
这时,妙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大夫,那可实在滑稽呀!护士长遭到重大失败,实在是可笑!我觉得挺滑稽的。”
妙子说着,又哈哈地笑起来。“噢,怎么样的失败呢?”
植觉得有趣,问道。妙子的话如下:
今晚是西泽科长值班。阿倍野医院医生人数少,科长也值班。其比例是医生三次,科长一次;科长值班,大约两个月有三次的样子。
西泽值班时,信子负责照料。医院为值班医生提供夜餐,但饭菜往往是凉的。所以,信子就在办公室给西泽热饭做菜。今天晚上,信子又把做好的夜餐送到了西泽的房间。
“我呀,从三楼上下来,正巧赶上护士长走进科长的房间。我经过科长室前面时,听见科长正在为什么事生气呢。我就站住脚听起来。于是……”妙子说着,又觉得滑稽似的,哈哈地笑起来。“科长今天好像是拉肚子了。白天跟护士长说,给我熬粥。可是护士长忘了,又把饭拿去了,所以科长就生气了。”
“哼!科长这家伙,把护士长当成女用人啦!然后呢……”
“我想再听一听,可好像有人来了,我就赶紧逃走了。”
“那太可惜了!”
植说道,似乎确实觉得可惜。
“还有哪!下面更滑稽。我往下走,到了走廊上的时候,护士长拿着科长不吃的饭菜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觉得滑稽,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妙子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植一直等到妙子笑完。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护士长脚踩空了,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摔了下来!饭和菜全都撒到楼梯和走廊上了。护士长的细腿全都露了出来,倒在了走廊上。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她扶起来。这样一来,她倒皱起眉头,对我进行起说教来了,什么晚上出去玩的太多啦,好像一个野鸡啦,等等。我帮了她,她连感谢的话也不说。那种讨厌的女人,不会有男人理,就配当老姑娘!”
妙子似乎忘了刚才的开怀大笑,转而愤慨起来。
植眼前的墙壁上有一个小镜框。画上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她的脸无精打采地往后仰,握着手指,表情是恍惚。这幅画所画的,显然就是女人的那个瞬间。
“您呆呆地想什么呀?今天精神不大好吧?虽然打电话时,劲头还挺足。”
妙子突然把手放在植的肩上,并把脸贴过来。当植发现妙子的手伸进双股间时,不禁愕然。
“在这种地方,算了吧!”植说。
“没关系,这儿就是干这个的。”
妙子说道,敏捷地看了看手表。这时,植才明白妙子为什么让他在这种地方等着了。无非就是为了迅速了结和植的情事。妙子今天肯定是不想出来,听说能给她买手提包才出来的。
于是,她打算简单地尽到对植的义务。
植扭过脸去。现在抱着他、贴着他脸的,是一个技女。植不过是一个嫖客。
最近,在阿倍野医院旁边的小客店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个男人和一个技女投宿,男人被女人杀害了。男人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女人不久被捕。据女人自白,那个男人给钱时,我发现他带着3万块钱,便与情夫合谋杀死了他。男人的尸体运到阿倍野医院时,植看见了。他日后在报纸的报道里看到了女人的自白,心想:愚蠢的家伙!这当然是指那个被杀的男人。然而,那个男人和植又有多少差异呢?
“在这种地方不行。到旅馆去!”
植说,想要离开缠住不放的妙子的身体。
植说“先买手提包”,妙子才打消了念头,离开了植的身体。
植把妙子带到妇女服饰店,给她买了一个4000块钱左右的提包。付钱时,植故意在妙子面前打开钱包,里面装着十几张5000元的钞票。妙子不会没看见。她高高兴兴地把手提包抱在怀里。一走出店门便挽起胳膊。走在心斋桥大街上,妙子的眼睛不断地瞟着妇女服饰店的橱窗。妙子和植今天晚上都没有热情。两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完成了情事。
安装在墙壁上的西服壁橱开着,植的上衣挂在衣服架上,口袋朝外。妙子当然知道里面装着钱包。
室内的暖气很足,光着身子也不寒冷。植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吸着香烟。妙子把脑袋放在植的胸膛上。
妙子的头发没烫,柔软极了。与她的肌肤一样,头发也是她的宝石。
植把妙子的头发卷在手指头上,妙子对着映在床边镜子里的植的脸说起话来。
“您累了吧?”
植的眼窝上有明显的黑圈。“你也累了,这真少见哪!”植说。
“大夫,我要辞掉医院的工作,您生气吗?”“不生气。你要辞职吗?”
“我不愿意当护士了!”
“辞职以后干什么?”
“想像婶母那样开一个小菜馆呀!我讨厌酒吧,可喜欢小菜馆。”
妙子说着,把植的香烟叼在自己的嘴上。这个在深夜咖啡馆为流行爵士乐而神魂颠倒,在大厅里跳吉特巴舞的垮掉的一代,和小菜馆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是挺好吗?”
“可没钱哪!呀,大夫,一下子就能到手100万……”
妙子把香烟扔到烟灰缸里,转过身来看着植说:
“科长要被安井那个流氓敲竹杠吧。他会拿出钱来吗……”
妙子的话使植清清楚楚地想起她是安井的情妇。
“喂,大夫,您真要当安井的同伙吗?”妙子问。
“不是同伙。”
植答道,脸上的表情很可怕。
“可是,大家都说您不会给科长提供有利的证词呀!实际上科长是不好吧?”
“那种事,你没必要感兴趣。”
“哼!我是觉得您可怜才问的……”
妙子生气似的改成仰卧了。她望着天花板,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些白齿。透明一般的耳垂,从头发缝里钻了出来。
“你喜欢安井那样的男人吗……”
植问道,随即心想:糟了!可是,妙子的反应很迟钝。
“也不是不讨厌哪。”
“奇怪的女人!大家都觉得讨厌,可是……”“我呀,讨厌的是在社会上胆小怕事的男人!比起他们来,我更喜欢流氓啊!”
“流氓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哪。一旦发生关系,就会敲骨吸髓地盘剥你。光子就是个好例子嘛!那个女人,为了安井卖身挣钱哪!”
“我可不一样!”
妙子用沉着的声音说道。
“要是我的话,即便对手是流氓,他也得养活我!”
这个躺在床上的19岁左右的女人,把胳膊缠在植的脖子上。她那淡红色的乳头正对着窗户。南区的霓虹灯随着她的呼吸,在她的乳方上时隐时现。
“我要洗澡。”
植若无其事地说道,随即下了床。妙子仍然仰卧着。
植一打开热水龙头,就把脸靠在门缝处,窥视床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妙子不在床上了。
植忍耐着没有跑出来,继续观察动静。“水好吗?”
妙子从衣橱那边问。
“啊,正好。你也来吧。”“就来呀……”
妙子答道。随后,妙子一丝不挂,把手放在头发上,露着光亮的粘糊糊的肌肤,出现在植的面前。
植走出浴室,立即检查钱包。少了三张5000元的钞票。妙子的手提包放在衣橱的一角。那些钞票随随便便地塞在手提包里。
妙子头发缠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时,植正坐在床上。植的手里拿着妙子的手提包。
“您为什么拿着我的手提包?”
妙子问道,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她的话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安的样子。
植打开手提包的金属卡子,拿出塞进去的5000元钞票让她看。
“这是我的钱。我刚才看见你偷的。”
妙子站住了。但在下一个瞬间,便像猫一样地跑过来,趴在植的膝盖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大夫,原谅我!我太不好了……”
妙子的眼泪流到了植的大腿上,略有暖意。妙子的态度实在出乎意外,植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趁植走进浴室时,毫不踌躇地偷钱;一旦被发现,又毫不迟疑地趴在植的膝盖上哭泣。妙子的防卫本能是原始的,犹如野兽一般。
妙子的长头发从植的大腿垂到地板上。她的胳膊紧紧缠住植的大腿,植想让她松开,她却缠得更紧了“你偷钱,不只是今天。我煤气中毒那天晚上,你就溜进我的房间,偷了两万块钱。”
妙子的胳膊更用力了。她激烈地摇着脑袋,被眼泪沾湿的嘴唇和鼻子,使劲地在植的大腿上蹭。“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到您的房间里去,我不知道!”
妙子断断续续地叫着。植弯下身子,把嘴靠近妙子的耳朵说道:
“你要说谎就说吧。我这么喜欢你,可你背叛了我。今天我要惩罚你。那就是要你死!”
妙子好像被电着了似的,她的脸离开了植的大腿。
“刚才放进你身体里的避孕药,你如果以为是一般的药,那就大错特错啦!那里头加入了氰酸钾。跟喝下去不一样,被阴部吸收后,发生作用需要在30分钟到一个钟头以后。”
植说着,拿起枕边的手表。
“正好过20分钟。药马上就要开始发生作用了。”
这当然是假的。不过,刚才在床上时,植让妙子喝了加进咖啡因的水。
妙子“哎呀”了一声。她仰视着植,脸色是苍白的。大约是心跳得厉害吧,额头上满是粘汗。由于恐怖,眼珠往上吊,光泽暗淡的皮肤上起了难看的鸡皮疙瘩。
妙子痛苦地捂着胸部。
“救救我!大夫,救救我!”她叫着,声音是嘶哑的。“你要说实话,我就救你。药和洗涤器我都带来了。你偷了两万块钱,拧开了煤气开关,要杀死我,为的是掩护你的偷窃行为。”
“不对!不对!”妙子叫道。
“你要说谎就说谎吧。你要死啦!”“救救我!我难受极了,大夫!”妙子哆哆嗦嗦地又要过来抱住植。“那,你说实话吧。前几天在旅馆的时候,你说过我差一点儿被杀死。你要是说实话,我就救你。哪怕知道你要杀我,我也救你。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夫,请原谅,偷两万块钱的是我。可是拧开煤气开关的不是我!那是药房的加纳大夫,真的!”
妙子说。
妙子在祝贺会时,看见了植掉下来的两万块钱,便无可奈何地成了诱惑的俘虏。
以前也偷过钱,都是1000块钱或者两千块钱。而这两万块钱似乎在向妙子招手,对她说:偷吧。妙子想,植喝醉了,约自己两点去,这之前应该是在熟睡。
妙子于12点半从三楼自己魄房间,堋着北楼梯下到二楼。值班室在前面5米左右。妙子从楼梯口探出头去,窥视走廊的情景。
妙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她发现植的值班室前面站着一个白衣女人。那件白衣不是护士的白衣,而是诊疗衣。白衣女人环顾一下周围,然后走进了值班室。
妙子憎恨那个女人,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失去了偷窃两万块钱的机会。
妙子继续进行监视,等待着那个女人出来。她很快便从屋里出来了。这回看清了她的脸。
原来她是药剂师加纳伊津子。
伊津子立即出来,一定是因为植在睡觉。妙子心想:如果是我的话,既然已经溜了进去,男人睡着也要把他叫醒。不知为什么,妙子觉得满足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一想到两万块钱的事,就坐立不安。
于是,她又溜迸了植的房间。植睡得正香,鼾声大作。
妙子偷了两万块钱,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再到植的房间里去。因为她想:既然偷了一大笔钱,就说“睡着了,没去”,这样可以不被怀疑。妙子于次日早晨知道了煤气中毒事件。于是,便在前几天告诉植:我两点来到走廊上,但房间里有人吵嚷,所以没有进去。
“你进去时有煤气味吗?”“您快点儿给我洗洗……”妙子一面喘气,一面说道。她全身被汗水湿透了。
“我在问你有煤气味吗?”“没觉得。”
“说谎!加纳溜进去以后,至少过5分钟了吧?哪怕把煤气开关拧开一点儿,也不会没有味的。你虽然知道煤气泄漏了,可是没给关煤气开关。你心想,杀死我才好呢。”
“对不起!只有一丁点儿。而且,没想到是煤气泄漏了。像是闻见了,又像是没闻见哪!”
如果妙子说的是真事的话,犯人还是伊津子吗?不知为什么,植总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似乎正在清失下去。
植瓤往妙子的肩膀,猛烈地摇晃起来。
“我跟安井是在舞厅认识的。我想开小菜馆,急需要钱。安井如果有200万块钱,我打算跟他一块儿开店。您原谅我,救救我!”
妙子结尾的声音是嘶哑的。她脸色苍白,痛苦地捂着心脏,眼睛往上吊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植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因为恐怖和咖啡因有可能引起心脏麻痹。
“你别担心,我说加入氰酸钾是假的!”
妙子仿佛不相信似的,用往上吊的眼睛仰视着植的脸。
“真的吗,大夫?”
“是真的呀!心跳快,是因为喝了咖啡因。”
妙子的苍白脸色很快变红了,眼睛也恢复了生气。她叫了一声“哎呀”,便仰卧在床上了。
“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因为您一生气,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呀!”
植哑然,俯视着赤身裸体张开两腿躺在床上的妙子。白色的裸体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好像用水洗过的一样。妙子把两只胳膊伸到脖子下面,进行深呼吸,同时仰视着植。刚才的恐怖表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妙子到底不是在植的手下结束生命的女人。
“为什么你以前没说过加纳君进过我的房间?”“这以前在旅馆不是说了吗,我喜欢加纳大夫哇!我觉得她可怜,就保持沉默。不好的是您哪!”那天晚上,突然提起伊津子的事,是觉得奇怪;但妙子以妙子式的理由,一直将它藏在心里吧?如此看来,或许这个失掉父母,又被婶母当做外人的女人,在心里的某处,还存在着希望有人爱她的感情吧?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孤独者吧?
“大夫,我该回去了。关门的时间就要到了。”妙子说着,站起身来。
“你明白吗?要想挤西泽的钱,就得威胁西泽!像安井那样只是在口头上大叫大嚷是不行的。如果像我刚才那样干的话,科长一定会拿出钱来的。”植说道,似乎是在劝诱妙子。妙子正在穿衣服,没有说什么。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好像是在回答植的话。
“科长的家在住吉公园。在公园等着他吧!既然我不当科长的伙伴,那么即便出一点事,那家伙也不会向警察控告的。对了对了,你偷我的两万块钱……”
植刚说到这里,妙子便用激动的声音把植的话拦住了。
“大夫,我把那个当断绝关系费啦!”
植顿时目瞪口呆。妙子连“再见”也没说,便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两人之间一场精彩的戏就此终结了。不言而喻,主角是妙子。
剩下植一个人时,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完好无损的药包。这是前几天伊津子交给他的。在发红的室内灯光中,这白色的粉末也像伊津子本人一样放射着诡秘的冰冷的光。
临近圣诞节,阿倍野医院骤然忙起来了。醉酒事故、打架受伤、殉情未遂等,这个阶段特有的患者蜂拥而来。住院患者则绞尽脑汁使病情恶化。如果年底被迫出院,那就会陷入难堪境地。
最忙的是外科。从白天起,因醉酒、打架而受伤的日工和住在釜崎小客店的失业者们,便被一个一个地抬了进来。他们一面为自己的伤痛而呻吟,一面不断地大喊大叫要把刺伤自己的对手干掉。一个侧腹被短刀刺伤,用沾满泥的手捂住露出来的黑肠子的汉子被抬进来时,嘴里还在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向不在眼前的对手叫骂:“还敢干吗?浑蛋!浑蛋!”
面对这样的患者,秋永平日惺忪的眼睛变得生气勃勃,干净利落地予以处置。
秋永一面大声喊叫护士,大声呵斥患者,一面进行诊疗。在这种情况下,从他的身上看不见懒惰的醉鬼医生的影子。的确,他仅仅在这个瞬间活着。可是,当诊疗结束,在医院对面的酒馆喝酒时,他又变成了平日的醉鬼医生。
秋永无力地提着大皮包,身穿几年前做的厚大衣,敞开前襟,拖着一双旧鞋走路的姿态,再加上那头乱发,不愧为这一带的一个醉鬼。他的皮包里装着未曾打开过的医学书。
煤气中毒事件发生以后,植曾请秋永代值过一次班。三天后,将是植的第二次值班。除了秋永以外,植别无可求之人。因此,植最近时常和秋永一起喝酒。
“安井那家伙,这两三天没露面哪。”
秋永说道,大口喝着酒杯里的酒,似乎觉得很香甜。这是车站前的小酒店,离阿倍野医院约有300多米。老板娘曾在满洲、中国到处漂流谋生。现在雇用着四五个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卖淫妇。在植和秋永的身边,也有一个化妆得很刺眼的中年女人,正张开大嘴看着植。她曾到医院里来过两三次。看她那样子,似乎难以判断植是否是给她看过病的医院的医生。但是,植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的下身。他在医院外面碰见患者,也常常假装不认识。当然,有很多患者即使你和她打招呼,她也满不在乎。还有很多患者主动和你说话。但是,妇产科的医生在外面和患者滔滔不绝地说话,对这种表现植一直是轻蔑的。他认为,这样的人不过是假借医生的名义,来满足自己不洁的趣味而已。
这是植的纯洁性,是他的奇妙的洁癖;而这种纯洁性和洁癖,与他在异性关系上的不检点是截然对立的。
“喂,植君,你打算跟西泽科长对抗到底吗?”“哎呀,究竟怎么样,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植君,植大夫,你的意气使我深受感动啊!在前几天医务会上听了你的发言,我就感叹地说过:啊!这个医院也有男子汉哪!”
“不,当时是秋永君帮了我,实在值得感谢!”“喂,你要那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我从前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软绵绵的,也是有骨气的。可是,在驱逐舰上被打垮了!从那以后,我失掉了对生活的自信,变成软绵绵的了!”
“啊,把什么打垮了?”
“脑袋呀!让酒把脑袋打垮了。”秋永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说着,将杯子摔在了台子上。“在船上,能那么喝酒吗?”
“在驱逐舰那样的小船上,很少有病人。所以,我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喝酒没别的办法呀!对了,所罗门海战也去了。可是我们舰上没有一个伤员。毫无办法,只好在医务室里喝酒解闷。在舰上,我的酒量也是大家公认的!”
秋永笑了,但声音却是空虚的。植忽然想到,秋永是不是为了消除恐怖才饮酒的呢?
“您不是阿倍野医院的大夫吗?”
张开大嘴看着植的女人招呼道。植催促秋永走出了小酒店。
植请秋永替自己值下一个班。秋永带着羡慕的表情说道:
“你在打工赚钱吧?在这方面,妇产科占便宜,业余工作好像很多吧?”
秋永似乎以为,植是为了业余工作赚钱,而请自己代替值班的。植没有辩解。
“值班费比规定的增加一倍。”“那多不好意思!”
秋永说道。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是在计算植的业余工作费相当于值班费的几倍吧。
患者多了起来,药房忙得不可开交。
伊津子9点半到医院,除去中午休息以外,直到下班为止,始终不能离开药房。
急急忙忙地用研钵揉和药。比工厂女工还要麻利地把药一一包在几百个纸包里。就知识性的职业来说,这些工作似乎过于单调了。
伊津子具有风格独特的美貌,长着一双充满智慧的、黑曜岩般的眼睛,在上下班的路上经常成为男人眼光的焦点。但一进人阿倍野医院,也与笼中的猴子没有两样了。
而且,到医院来的患者中,有很多品质恶劣的男人。他们从送药窗口直瞪瞪地窥视,还用野蛮的语言加以调戏。
“哎呀,天天搅和研钵,有什么意思呀!前辈,说过,只有医院的工作不能停下;可是比这更烦人的买卖,也不会有吧!”
京子又开始发牢骚了。京子今年27岁,是平民区化妆品店老板的女儿。她的愿望是尽快将化妆品店改为药店,找一个药剂师当养子。
在这种时候,伊津子便用懒洋洋的微笑来回答。如果一不留神搭个碴儿的话,对方就会接着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非得一辈子守着那个身体残疾的丈夫呢?我真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最近又变成了这样的话:
“喂,加纳君,虽然是多余的话,可是植大夫还是算了吧。为了他,有多少女人在受苦啊!比起他来,斋贺君不是好得多吗?我觉得,找斋贺君当丈夫也是可以的。”
京子是性格直爽的平民区的女儿。和她开开玩笑还可以,但不能和她深谈。
不过,对于伊津子来说,这间不向阳的、药味弥漫的房子,并不是那么难耐的。不,也许正因为在这样的工作场地,才能不切断和丈夫的联系,继续过下去吧。这问仅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墙壁和柱子都已发黄的房子,没有容纳外部花里胡哨刺激的余地。
对前来搭话的院内的男人们,伊津子都以强硬的调子应答。无论怎样的男人,似乎都认为伊津子是争强好胜的、才思敏捷的女子。
这时,京子捅了一下伊津子的腰,并用意味深长的视线指着入口处。伊津子回过头一看,是植走了进来。
伊津子立刻把视线收回,看着药包纸。
植直接走到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看见植伸出的手掌上,放着自己前几天交给他的药。
伊津子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加纳大夫,这是前几天你给的药;不过,忘了到底是治什么病的。马上就吃也行吗?”
植问道。
“行啊,您吃吧!”
伊津子回答,手里继续工作。京子也急急忙忙地包着药,同时却在侧耳倾听。
“奇怪呀!什么时候都有效的药。是营养剂,还是疲劳恢复剂?”
从那一天起,植就在认真考虑这个药是什么,伊津子为什么要交给自己。他大概已经打开过好几次了吧,药包纸起了小皱纹,而且也显得有些脏了。伊津子慢悠悠地看了看植。
“那我就告诉您吧,这是对您来说最重要的药,是神经镇静剂A呀!”
京子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植觉得耻辱,脸色红了。
在国营电车三官站下车,朝山手方向走去,寒冷的北风刮了下来。家庭的灯火在四处闪烁,一直延伸到山腰。对于冬天走夜路的人们来说,这些灯火似乎在告诉他们生活的意义。
但最近伊津子却不再眺望灯火,而是低着头走夜路了。因为她意识到,等待自己的丈夫医院的暗淡灯火,与围在墙里的家庭的明亮灯火是不同的,这令她难以忍受。
伊津子走上了坡道。
当伊津子拐过通向医院大门的香烟店的犄角时,有一个站在电线杆子下面躲避夜风的男人,叫了一声伊津子的名字。伊津子在马路中间站住,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是植。
“有些话要跟你说说,是很重要的话。能占你一点儿时间吗?”
植说道。伊津子仔细地注视着植。植挡住了伊津子的去路,站在了伊津子的面前。
“如果是药的事,就像白天说的那样啊!您在医务会上很激动,所以才送给您的。不过,到这种地方来等着的话,一服药就不够啦!”伊津子冷淡地说。
“不是药的事。然而,对你,对我,都是关系重大的话。不过,我发誓不对你施加暴力。这是冬天的夜道,不能乱来。”
伊津子看看手表,正好7点。恐怕丈夫还没有吃饭,正在等着自己吧。
丈夫不断地对伊津子说“对不起”“麻烦你”。但一次也没有说过“离婚吧”之类的话。假使丈夫稍微有些暗示,为丈夫效力的伊津子的心情,也会更加轻松一些吧。
最近,伊津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丈夫的利己主义。
“我给医院打个电话。”伊津子说。
香烟店有公用电话。伊津子托护士传话:今天晚上回去稍晚一点儿,先吃饭吧。
坐上出租车以后,植让车开到外国人墓地。伊津子不由得看了看植的侧脸。
“为什么到那么可怕的地方去?”伊津子抗议似的问道。
“因为那儿安静。我有话非得跟你说,还得让你回答。”
植低声答道。
“我要是说不愿意呢?”
“你不会说不愿意的。这儿在你丈夫医院的附近。我也能见你丈夫。”
在药房失身的那一夜,到了现在还像阴云一样笼罩着自己。
“是强迫吗?”
伊津子说着,咬住了嘴唇。但她也只好跟着植走。
月亮挂在大阪的正上方。拥在月亮周围的云彩,犹如溪谷的蓝色岩石一般。
墓碑是多种多样的:在寝棺上刻着十字架的,在正方形石头上只写着死亡和生平的,漂亮的圆锥形的。尽管形式不同,但是每个墓碑都雕刻着某些文字,将故人之死展示给活着的人。
在月光下,墓碑为蓝色的烟雾所笼罩。墓地之下有修法原池。黑夜仿佛是从外国人墓地产生的,冬天的风仿佛是从修法原池产生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外国人的墓地。在以前的医院工作时,我常常一个人在这一带散步。”
植手扶着松树说道。伊津子这时才发现,自己不了解植的过去。
如此说来,植没有对医院里的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去。
伊津子也模仿植,用手扶着松树,眺望这个外国人墓地。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达到了严肃的程度,这使伊津子的急躁情绪逐渐消失下去了。
“太安静啦!活人是很难忍受的。您喜欢这样的地方,出乎我的意外……”
“是啊,的确太安静了。我经常到这儿来,是在我对生活感到厌倦的时期。当时对我来说,死后也能这样安息,是一个安慰。但是,在天天来眺望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种优美的寂静变成空虚的东西了。不管过着怎样丑恶的生活,都会因为死亡而被化妆为这样美丽的安息。我心想,这归根到底不是对死的恐怖的欺骗吗?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墓碑,尽量地活下去。”
植的声音是淡泊的。正如这个外国人墓地一般,在某些地方甚至能使人感到其中含有寂静。这是从窗户溜进来,袭击自己的那个男人吗?伊津子忽然仔细地看着植的侧脸。月亮映在植的眼镜上。“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
伊津子问道。
“自从差点儿被杀死以后,我又认真地考虑起‘死’这个东西来了。想到我现在死的话,就会跟这个墓碑那样的寂静和安息无缘,我觉得难以忍受,害怕得不得了。即便把身体里的内脏拽出来,也要把自己从孤独里救出来。在这个墓碑的寂静之中,的确能够感到家属对故人的爱。但是,我现在没有这种爱。”
“为什么带我来……”伊津子嘴里嘟囔道。
“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要死,就不能获得这样的安息。再一个是想让你清楚地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我。”
植说。
伊津子不由得靠在了松树上。墓碑旁边茂盛灌木的黑影,进一步扩大了。
“为什么说我要杀您……”
“有人看见你那天夜里12点半左右,走进我的房间,马上又出来了。”
“谁看见的?”“名字不能说。”伊津子突然离开松树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
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赶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加纳君,你误解了。”
植把手放在伊津子的肩膀上说道伊津子的肩膀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
“你要杀我,可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对你犯了那样的罪,你有理由杀我。不过,我想弄清楚究竟是谁拧开了煤气开关。不弄清这个,我每天都不得安宁。如果是你的话,我反倒轻松了。能不能告诉我……”
但伊津子闭紧嘴唇,顽固地扭过脸去。
“听说你到过我的房间时,我想的是:啊啊,果然是你,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忠于丈夫以至于要杀我,你的爱情的根源是什么?我非常嫉妒你的丈夫。假使有你这样的女人作妻子,我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植把手从伊津子的肩膀上放下来,伊津子不再跑了。
“我没有拧什么煤气开关。”
伊津子一面说,一面走起来。植与她并肩向前走去。“那么,加纳君,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过去?”植说道。为了打开伊津子封闭着的心扉,除此之外仿佛别无他法了。
伊津子仍然紧紧地闭着嘴唇,严肃地注视着前方。
植一边走着,一边毫无隐瞒地诉说了他与真理子婚姻生活的凄惨结局。
“我跟妻子分手以后,就不了解女人了。我觉得也没有了解的必要。我要让自己养成把女人当‘东西’看的习惯。”
植丧魂落魄,成为“窥视者”,也是为此。
摆在他面前的是放出难闻恶臭的阴部。植有意识地让自己的眼睛习惯这些。他拿石头掩盖住心,只用手术刀去接触它。
“除了这样做之外,我是不能跟自己的过去绝缘的。”
植说话时,伊津子逐渐低下了头。的确,在他的话里,似乎有能够打破伊津子牢固外壳的什么东西。
伊津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可不能遭到一个不幸,就用不幸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啊!”
伊津子的声音很温柔,植好像初次听见似的。“我知道不能那样。世上也有像你这样不是‘东西’的女性啊!”
植也平静地说道。
“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的女人。我的过去跟您相反。我碰到一个幸福,就不能把眼界放开了。不过,近来我似乎开始明白那是多么不像人的生活了。”
“所谓‘一个幸福’……”
“我跟谁都没说过。不过……”伊津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因为您也受到伤害,所以可以说说。”
这是自白的决心,是选择新道路的阶梯。伊津子不寒而栗。
大木组是日本知名的土木建筑公司。参加公司的第二年,加纳必须到地方的水库工地去出差。即使是超过一年的工程,技师们也很少有带家属的。特别是有孩子的,在山里受教育很困难。何况加纳刚刚参加公司,从很多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带着妻子。
他们如同船员那样,利用休假,回到住在都市的家属身边。
水库工地的附近,可以说必然有出卖身体的女人。工人们借这些女人满足欲望。其余的人则到附近的小城市里去。
无论是工人,还是技师,都没有什么不同。三个月或者半年休假一次,强健的身体是忍耐不了的。
然而,加纳决不和那些女人交往。对他来说,伊津子以外的女人,是没有性器官的女人。
有一天,加纳等人下山,到附近的小镇去喝酒。不言而喻,女人是目的。对于加纳的同事来说,他的存在是令人发怵的。他们商量好,一定要在这天晚上使加纳变成大家名副其实的伙伴。
他们事先对女人说好了,加纳的对手是最性感的美人。
加纳能喝酒,与同事们开怀畅饮。那个早有准备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千娇百媚地照顾加纳。但到酒宴结束时,加纳还是说要回去。同事们和女人们都很吃惊,非要把他留下不可。这个小镇距离工地有3里远就连内定为加纳对手的女人也灰心失望了,因为加纳什么诱惑都不接受,所以只好央求他仅仅留宿而已。
加纳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可是,要回去却找不着鞋。一个同事把他的鞋给藏起来了。加纳不顾一切,赶快穿上饭馆的木屐,斜眼瞥了目瞪口呆的同事们一眼,便一个去了。加纳在深更半夜走了3里的山路,凌晨3点才回到工地宿舍。
“哪怕是我,既然是男人,当然就想抱女人。酒也喝了,情欲也起来了。我走3里的山路回去,就是为了消除情欲……”
这个故事是丈夫休假回家时,亲口告诉伊津子的。不,不只是丈夫说过,来家做客的丈夫的同事也这样说过: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故事在公司里传开了。“没有像你这么幸福的妻子。”——伊津子经常听见这样的话。事实上,伊津子自己也会认为,有这样的丈夫是非常幸福的。
伊津子思念不在身边的丈夫时,便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这些话来。
在丈夫生病以前,它是幸福的媒体。
“虽说丈夫半身不遂,但我不能跟丈夫分手,也不能背叛丈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故事在我的心里变成了一个神话。弄脏它,就是给我的神话抹黑。我之所以恨您,恨不得杀了您,这种心情您了解吗?”
伊津子说着,立起了大衣的领子。植轻轻地点点头,但没有说出话来。
“不过……”伊津子接着说,又害怕似的哆嗦起来。
“近来我常想,人这东西是多么可悲呀!那个神话逐渐变成沉重的负担了。不,不仅仅是沉重的负担。有时候甚至于恨,心想:要是没有的话……”
“那是当然。”——植这句话留在了喉咙里。因为这是常识性的判断,所以觉得好像伤害了伊津子似的。植想:自己曾经像野兽似的拥抱过伊津子,那天晚上的心情,现在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植想:我是疯狂的。这似乎也是对以前生活所作的结论。
“我死了也可以!”
植怀着诚挚的心情说道。伊津子忽然站住了。
“大夫,您相信是我拧开煤气开关要杀死您吗?可是,拧煤气开关的不是我呀,不是我!”
“啊?”植叫了起来。
“对了,不是我呀!我是恨您。可是,我害怕杀人,也不能杀人。说起杀人……如果不是您自己一时糊涂拧开煤气开关的话,那就是我以外的某个人拧开的。不过,我不认为有人要杀您。我给您药,是因为您快要变成真正的神经衰弱了……”“那么,为什么进我的房间……”
“等一等,现在别让我说。我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您等到那个时候吧。”
“那就说这么一点儿:你进我房间的时候,闻见煤气味了吗?”
“不,没有。”
伊津子突然又跑了起来,迅速地坐上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植也随后上了车。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植这时相信了伊津子的话,要杀死自己的不是伊津子。但是,妙子说过,她闻见了一点儿煤气味。如罘妙子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是说在伊津子出来,妙子进去的几分钟之间,犯人进去拧开了煤气开关。那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那么,是妙子为了求救,马马虎虎应付植的问题吗?
下坡的地方有路灯了。伊津子丈夫所住医院的灯光也在这些灯光之中。伊津子的丈夫似乎倚仗一个神话要求妻子作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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