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开煤气开关的,好像既不是伊津子,也不是妙子。也许还是西泽吧?
这一天是科长查房日。植是医生,有义务向科长说明患者的病情。
植一直不愿意和科长说话,不是病情相当复杂的患者,全都让信子去说。但这种做法显然是卑怯的,等于主动放弃了作为医生的荣誉和自豪。
植毅然下定决心直接面对西泽。逃避的应该是西泽。
植发现,西泽走路的姿势虽然还是显得很傲慢,但当走进患者的房间时,他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是医疗保险患者所住的大房间,以前西泽只是站在入口处,打开信子交给他的病历,大致上扫一眼,看看房间,问一声“怎么样啊”。
假如没有病情发生特别变化的患者,几乎就不一个一个进行诊疗了。
可是,最近西泽却勤快地走到患者旁边,亲自询问病情,并用听诊器去听。信子刚要说明患者的病情,植抢先说道:
“由我来。这是医生的责任。”
西泽不客气地盯着植,没有说什么。信子显然很不高兴,但也没有理由反对植。信子只对迟到的护士歇斯底里地叫道:
“干什么呢?快来!”
植表情冷静地向西泽说明了患者的病情。西泽正在诊疗,好像没有听,但植认为这与己无关。可是,在一个一个看病时,便明显地看出西泽没有听植的说明了。植已经作过详细说明的问题,西泽又向患者问了一遍。
两人之间紧张激烈互相憎恶的关系,又以无视对方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这一天,西泽和植在二十七号病房发生了冲突。
患者名叫大田喜世子,今年37岁,身体很健壮。她和丈夫两人在飞田附近开了一家小估衣铺。大田喜世子因子宫癌嫌疑而住院,但不久便被诊断为子宫肌瘤方面的问题,由于内膜炎,月经也很多。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出院。千方百计赖着不走。
摩擦体温计姑且不论,甚至把腐烂的菜放进自己的阴部,简直是胡闹一气。
她之所以不出院,是因为丈夫因买卖盗窃赃物,被关迸了监狱,判处6个月徒刑,也就是从现在算起两个月以后才能出狱。虽说是两人共同开的估衣铺,其实几乎全靠她的丈夫,她本人不过是到处喝酒而已。
大田喜世子仿佛打算在丈夫出狱前,一直住在医院里。
阿倍野医院并不宽敞,不能让这样的患者住院,还有很多更需要住院的患者。
但是,住院出院的最终决定权,掌握在西泽的手里。奇怪的是,西泽最近没有让理当出院的患者出院。
如果出院便会流浪街头者,那是不得已。但如果让大田喜世子这样的患者继续住院的话,她也许会变成真正的病人。
植向西泽说明大田喜世子是假装生病,并且说“她应当立刻出院”。
“别说那些蠢话!你也闹不清病人有病还是没病吧?居然还能当医生!”
大田喜世子露出黄板牙叫嚷道。在阿倍野医院,有的患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对医生出言不逊。不过,一般都是对着年轻的医生。当面对科长时,他们便会像晒太阳的猫那样温顺极了。
植的表情冷静,不在意地听着大田喜世子的恶毒谩骂。为这种事情生气,就不能胜任贫民医院医生的工作。
“护士长,让她明天出院吧。”
植不管西泽在场,吩咐道。尽管最终决定权属于西泽,但在安井事件发生以前,西泽对这类事情是不关心的。西泽出面干预出院问题,是最近的事。
信子似乎也赞成大田喜世子出院。虽然和植不对付,可是信子比植更加讨厌这样的患者。
“科长,那就让这个患者明天出院吧。”信子对西泽说道。
大田喜世子又破口大骂信子。然而,西泽的回答出乎意外。
“没有那个必要。让她暂时住着。”
信子要说什么,又沉默了。这时,植觉得西泽瞪了信子一眼。西泽的这个视线,成为一个黑暗的疑团,留在了植的脑海里。
因为信子和植意见一致,西泽生气了吗?由于对植的憎恶,便丝毫也不顾忌医生的良心了吗?“科长,你因为恨我,就反对我所说的一切吗?这个患者是把腐烂的东西插进去制造假病的呀!”但西泽无视植的质问,走出了病房。植不想再继续跟随西泽查房了。
植在吃午饭时来到了地下食堂。这里像学生食堂那样,摆着许多粗劣的桌子,护士和医生乱哄哄地挤在一起。
大家都像部队那样用铝合金饭盒吃饭。吃的饭菜和供给患者的饭菜一样。好处是职员们只要付20块钱饭费就够了。
不过,护士们还不够,还要再加12块钱的面条。一般医生都只花20块钱对付过去。
他们辩解道:中午肚子不饿。
护士们大声说笑,互相开着玩笑。伊津子、妙子和绫子也在其中。
伊津子正在和佐佐木京子说话,妙子很少见地一个人单独吃着饭。
植坐在食堂的一角吃着难吃的面条,像白水一样毫无滋味的面条。
“哎呀,在这样的医院工作,实在是寒酸哪!刚才抬进来一个男人,是个故意撞在车上,然后进行敲诈的人。可是这回没弄好,真让车撞上了。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话可真够滑稽的!‘你竟敢撞伤我,可不能出一二百块钱医疗费就完事呀!’那是当然的,这种要命的伤,用一二百块钱是打发不掉的,嘿嘿!”
坐在植身边的秋永发出了奇妙的笑声。秋永面前摆着半杯冷酒。
在医院上班,中午喝酒,这是很不应该的;只有秋永连这样的规矩也要破坏。
秋永只喝一杯左右,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但如果不喝,就不能工作。
植一面给秋永帮腔,一面谈起大田喜世子的出院问题。以前他从不对别人说牢骚话,但现在却觉得不吐不快了。哪怕是对秋永这个醉鬼医生也好。因为秋永是自己在院内惟一的伙伴。不,是惟一的理解者。
“那真可笑哇!植君,你可要小心哪!西泽科长肯定是考虑什么吧。”
秋永说着,又把嘴靠在植的耳朵边上说道:
“刚才,我听到了一点儿。听说西泽科长想让你辞职,正在跟院长做工作哪!”
“这话是听谁……”
秋永看看周围,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们科的三轮跟桥本副科长说话时,我多少听到了一点儿。不过,我说的这可是秘密呀!”植不再听秋永的话。他的心里燃起一团怒火。植的发红的眼睛向上望着。他嘟嚷道:无论他采取多么卑劣的手段,我也不让步!
但是,植又能采取什么手段进行对抗呢?这四五天没有露面的安井的事,立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用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妙子。
植刚走出食堂,西泽便进来了。植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但西泽却做出置之不理的样子,依然挺着胸膛走进食堂。
西泽以前从来没有到过食堂。这次前来,似乎也是心里焦急的一种表现。
西泽到食堂来,是为了取得医生们的欢心。他开始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医生们对他反感,他将处于极端不利的境地。
虽然还很傲慢,但他不再是以前那样有权力的人了。医生们也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
“三轮君,取得旧制学位的机会,到明年为止啦!还是应该尽量取得学位吧?你是B大的,B大的久我教授是我的朋友,我随时都可以写推荐信哪。一边工作,一边在B大学习,怎么样?”
西泽对三轮说道。
“谢谢您!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请您务必帮帮忙!”
三轮鞠了一躬。
根据学位制度改革,用博士论文取得学位的制度,到明年为止。因此,在医院工作的医生们都在为取得学位到处奔走。
年轻的医学院学生们,由于学习研究生院的博士课程,可以比以前更容易地取得学位。
今后医学博士将会泛滥。开业医生姑且不论,在医院工作而没有学位的医生,显然要被后来者追赶过去。
“喂,努一把力吧!工作方面,跟院长说说,讨个方便吧。又不是为了玩,是为了学问嘛!”
“请您帮忙!”
三轮说,内心却在苦笑。他想:对不起植了,由于他的固执,意外的好处转到我头上来了。难道人间也适用能量变化法则吗?
“西泽科长,在上次的医务会上,我恳切地劝过植君。”
桥本副科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说道。据说内科的冈岛科长最近将要辞职。是从外面聘请科长呢,还是把桥本提升为科长呢?这个问题正处在微妙阶段。
此事将由包括院长在内的科长会议决定。
桥本非难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一点。
“科长,什么时候提高值班费呀?”
秋永慢吞吞地伸出头来问道。连秋永都没有忘记利用西泽。
几乎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以西泽为同伙,这除了“医生同事是同伙”的意识以外,还因为他们都各有各的打算吧?
这个由宗教法人负责的贫穷医院,似乎正在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心里,培育着贫困的寒酸气。
第二天就明白了西泽拒绝让大田喜世子出院的理由。
植正在办公室做查房的准备工作时,由大田喜世子带头的四五个患者一拥而入。这些患者都是臭名昭著的人物。
大田喜世子在睡衣外披着男式的棉袍,抱着胳膊站在植的面前。“植大夫,我们是代表病人来的。有话要跟你说。”
护士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一齐注视着植和患者。
“说吧。不过,这儿是办公室。我们到值班室去吧。”
植说。在办公室里,只有信子一人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继续默默地翻阅病历。白口罩上面露出的脸部毫无表情。
信子是赞成大田喜世子出院的。但由于她所崇拜的西泽科长不赞成,所以不得不顺从他。信子一个人翻阅病历的样子,表现出了她微妙的心理。植把五个患者带到了值班室。植想:他们肯定是以昨天的事情为依据,由大田喜世子带头,来对自己讲歪理的。
五个患者一进来,植便关上了门。“有什么话,说说看吧。”
植说道,环视了她们二下。这些女人都在30岁到40岁之间,都是蒸不熟、煮不烂的货。
站在大田喜世子旁边的内山亚纪,产后患神经痛,已经住院两年了。正因为是神经痛,既然本人说不好,当医生的也不能否定。但据植的诊断,是完全可以出院的。植早就告诉过她,让她年内出院。如此说来,这五个人都是出院候补患者。“植大夫,你如果以为我们只不过是病人,那就太小看人了!”
大田喜世子露出黄板牙说道。
“说实在的,大夫见到有钱的病人就阿谀奉承,见到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就想赶出去!”
内山亚纪说道,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这时,植才开始明白了西泽的真意。西泽打算在背后操纵患者,以便酿成排斥植的气氛+为了使植屈服,西泽已经舍弃了医生的良心和荣誉,使用起所有的阴险手段来了。
“吵嚷什么,你们这帮人!”
植突然大声怒斥起来。正在步步进逼的女人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看到这种情景,植进一步说道:
“喂。怎么样?少开点玩笑吧!对有钱的病人阿谀奉承的,不是西泽科长吗?不错,我让你们出院。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让不是病人的人住院的医院!我是根据自己的信念说话的。别人要是吵吵嚷嚷,我就更得贯彻自己的信念。别把我看错了!”
这不像是医生,倒像是流氓的连珠炮式的斥责。但是,植知道这种方法对这样的女人很有效。果然不出所料,女人们似乎怯阵了,不再说话了。“游手好闲,吊当!甭哕哕嗦嗦的,快回病房去!”
“哼!跟院长说去。庸医!”
大田喜世子又恢复了原来的蛮横态度。
“好哇,不管科长怎么说,我就让你们出院!跟院长说的,应该是我呀!”
植说着,来到了走廊上。由于激动,心跳得很厉害。虽然斥责了这些人,可是事态照此发展下去,他的处境显然将会越来越坏。他是普通的医生,而西泽至少对阿倍野医院来说,是被当作招牌的科长。
植查完房,立刻便到院长的房间去了。
林院长正在二楼的院长室里专心写东西,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的习惯是,带着笑脸查完房后,或者在院长室里睡午觉,或者阅读《圣经》和俳句之类的书。院里的事务,几乎全部委托给事务长。事务长也是热心的基督教徒,是为医院提供资金的宗教团体派遣来的,可以说是阿倍野医院的“探题”(探题是过去日本的中央政权派驻重要地方统辖政务的长官)。
院长仍以一成不变的温和表情接待植。植还没有坐稳,便迫不及待地非难起不让品质恶劣的患者出院的西泽科长来了。
“他想要挑唆患者排斥我。这不是医生干的事!院长先生怎么考虚?”
林把从鼻子上滑落下来的眼镜重新戴好,双手拄在桌子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植君,你还跟西泽君闹矛盾哪?刚才西泽君也来了,说要辞掉你。我说再考虑一下吧。实在难办哪!阿倍野医院是以‘和’为座右铭的。植君不是也知道吗?”
林的话不是对植的问题的回答,只不过是林自己在随意表述心境。植感到绝望和愤怒。
“院长,可以让不是病人的家伙住院吗?”植的语气变成了质问。
“植君,说实话,已经决定这个医院明年秋天就要变成大医院啦。决定由我们所属的教团和同一系统的美国基督教团提供资金,扩大为现代化的大医院。明年春天,美国就会派来调查员。刚才我也提醒西泽君了,现在院内如果发生骚动,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就可能会落空。我没有接受西泽君辞掉你的意见。那么,你也要答应负责任地约束自己反对科长的行为吧。”
林说道。他的温和表情很少见地消失了。植觉得这个老人真滑头。
“是吗?那么,要让那个患者继续住下去喽。”植无力地嘟囔道。
“植君,基督是以大爱包容恶的。现在我们医院最需要的,就是基督的根本精神。你明白吗?”林说。
植怀着难以忍耐的愤怒走出了院长室。
刚才林说,他拒绝了西泽辞掉植的建议。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是林对植的竭尽全力的维护了。现在植只要留在阿倍野医院,那就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
尽管如此,安井为什么不在医院露面了呢?植虽然一度否定了与安井联合的方案,但如今对付西泽的武器不是仍然只有安井吗?既然西泽舍弃了作为医生的,不,作为人的荣誉,冲着植猛扑过来,那么植若不舍弃人的荣誉的话,就不可能获得胜利。
但是,在会见安井前,植还有一件应该做的事。
这一天中午,植把妙子叫到了阿倍野医院的屋顶平台上。
这个屋顶平台其实并不很大,只是护士们晾晒洗涤物品之类的场所。
冬日深灰色的太阳,在天王寺公园美术馆的窗户玻璃上闪烁。自上而下望去,起伏的、不整洁的屋顶,显示出偏僻地区的寒酸相。
“大夫,好久不见了。”
妙子靠在木栏杆上说。自从妙子叫着把偷窃的两万块钱当作断绝关系费,并跑出旅馆以后,植还没有和她说过话。
“这些日子,安井为什么没来?不想要200万块钱了吗?”
妙子似乎在窥视着植。很明显,妙子一直和安井保持着关系。
“开小菜馆的梦想放弃了?”植问。
“没放弃呀!”
“不早跟西泽要,就没机会啦!我也不想老让科长恨哪!方法只有一个。像以前说过的那样,仅仅在口头上吓唬西泽也是不行的!”
“那么,大夫打算提供有利于科长的证词?”
“不,现在要跟安井联合,狠狠地整一整西泽。不过,我也是人。不能永远顶下去。”
植忽然发现,妙子低着脑袋,咬紧嘴唇,仿佛正在沉思。但她那视线的锐利光芒,却不像是19岁女孩子的。
这时,植才知道把妙子叫出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西泽的家在住吉。从阿倍野到难波,乘南海电车在住吉公园下车。
站前是有小树林的公园。冬天的夜晚来得早。
几盏路灯照耀着斜穿过公园的道路。
今天西泽去为私人患者诊疗,路过公园时约10点多钟。在其他季节,这时公园里还有不少两人同行的散步者;但现在,却只有少数几个急于回家的人。
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西泽对家庭却不怎么眷恋。虽说如此,除值班外也没有在外面住过。西泽认为,为外面的女人花钱是愚蠢的。
通过夹在喜马拉雅杉中间的小道,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小桥。
小桥跟前是这个公园最黑暗的地方。
两个男人挡住了西泽的去路。西泽看见他们,吓了一跳。原来是安井和他的流氓伙伴。西泽本能地感到自身的危险。他看看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两个男人从两侧夹住了西泽。“干什么……”
西泽大声喊道。两人没有说话。但却用强力将西泽往喜马拉雅杉那边顶。
“是一块跟你到家去呢,还是在这儿说?”安井低声问道。
另一个男人的拳头使劲地顶住了西泽的小肚子。
西泽不寒而栗。安井到医院去敲诈时,西泽没有这样恐怖,因为医院是社会。但这里没有社会。
赤裸裸的暴力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西泽拼尽全力想要甩开两人。安井抓住西泽的手,两人把西泽按住了。西泽朝喜马拉雅杉树林中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不许用暴力!”
西泽叫道。
“喂,大夫,别老是小看人!”
安井说着,抓住了西泽的围巾。在黑暗中,只有安井那野兽一般的眼睛狂暴地闪着光。
“我叫警察啦!”
西泽一面挣扎,一面说道。
“要叫就叫吧!好吗?植大夫说了,是你杀死光子的!”
“不,不可能!”
西泽正在叫嚷时,他的腿被身边的男人横扫了一下,他的身体倒在了地面上。
“救命啊!杀人啦!”
出于本能的恐怖,西泽开始惨叫起来。但他的惨叫没有声音,他的嘴被他自己的围巾塞住了。安井骑在西泽身上,用手按住他的头。西泽感到,自己要被杀了。
“等一等!我给钱。50万,50万。”西泽眼睛向上看着,说道。
“100万!”
安井说道。在手上加了力。
“我给!不过,现在没有现金。我卖股票。等一个星期吧。”
“3天!”
“求求你,5天。”
西泽哼哼着。站着的男人着急地说:“狡猾的小子!干吧!”
“喂,等一等,我同意了。”
西泽说道。但安井没有马上从西泽身上下来。安井竭尽全力往西泽脸上打了一拳。
“好吧。不过,要骗人,可就没命啊!”安井好容易从西泽身上下来了。
西泽相信安井所说的话:植把西泽的过失告诉安井了。西泽认为,如果不是听植说的,安井是不会知道自己的住处的。
植没有被煤气熏死,对这件事西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遗憾过。
西泽不想报告警察。如果报告,植一定会提供不利的证词。
报纸对这类事件是贪婪的,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加以报道。
果然如此,孜孜不倦地培植起来的信用,便会一举落地。芦屋女经理的200万融资,当然也就泡汤了。
开设医院、诊疗所,也得重新做起了。
西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植。西泽哼哼道:呸!临时医专的家伙!
由于被喜马拉雅杉的针叶刺伤了,他觉得脸上到处都疼。
11点左右,患者山本几代被人抬了进来。
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年龄约在30岁前后。从指甲修饰的情况判断,她是低贱的接待客人行业的女人。自称丈夫的男人,也不是普通的职员,而是这一带游手好闲的人。
这对夫妇与安井和光子很相似。只是年龄差一轮左右。
用不着进行诊察,一问经过,就知道是宫外孕了。
植立即吩咐,将这件事报告西泽。显然需要紧急进行手术。植让护士把这个患者送到了病房。
西泽科长和信子一起来到病房。西泽注视患者的眼睛,好像着魔似的放射着光辉。
信子回来,对植传达西泽的话:从一点起做手术。
植差快到一点时,到手术室一看,信子正在做手术的准备工作。
患者躺在手术台上。从技术方面来说,信子是全院第一的护士长。
信子正在吩咐护士们摆好手术器具。她瞥了植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开了。植觉得她那单眼皮的细眼睛,像手术刀那样闪着光。
洁白的大口罩把她又小又瘦的面庞遮住了一半。头上是白帽子,白衣下面的袜子和鞋子也是纯白的。其中包裹着浸透了煤酚味的苍白的身体。植忽然想到,信子的腋下和阴部也许都没有毛吧。
这时,信子来到植的身旁。
“科长刚才突发急性胃痉挛,难受得很。手术请植大夫做吧。”
信子说道。“咦!”
植吃了一惊。信子站在植的面前一动不动,好像一块石头。
“我没做过宫外孕手术。”
“科长难受得厉害,实在不能执刀。科长也说让植大夫做。”
信子平静地说道。“这太不像话了!”
“大夫是妇产科医生吧?”
植看了看患者。患者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苍白,简直是透明了。
植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必须给这个九成左右没有希望的患者作子宫外孕手术,而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方面的手术。
患者没有血色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或许是她的灵魂对苦难的、短暂的人生旅程的回顾吧。
植明白了西泽布下的可怕陷阱。“我去找科长!”植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西泽正在病房里呻吟。植走进来,西泽连看也不看。他那非同一般的呻吟声是对植的嘲笑。
“科长,给您用麻药止疼,您去做手术吧?”
“打麻药了。也请内科医生看了。不过,今天的手术我不能做,你做吧。”
“患者病情危险。”
“你不是有能耐的医生吗?不是能给我下指示吗?而且,离开学校已经10年了。不能做官外孕手术的话,你就别当医生,当精神科的看护人也成吧。”
西泽蒙上毯子,又开始哼哼了。
“科长,你在装病!”植忍无可忍地说。
从毯子里露出来的西泽的眼睛是红的,充血的,充满憎恶的。
“在临时医专,没教给你做手术的方法吗?不快去,患者就完啦!”西泽说道。
患者的眼睛一直闭着。发黑的眼窝里露出蓝色的静脉。
一根一根的睫毛,看起来好像特别的生物一般。患者时时用肩膀做深呼吸。
“血压?”植问。护士片刻不停地在测量,但却用没有自信的声音答道:
“六十以下,不太清楚。”
这种状态是根本不可能进行腰椎麻醉的。要进行全身麻醉,那也最好使用闭锁循环式麻醉器,但这个医院没有这种设备。
植曾经向西泽提过置办的建议,但未被采用,理由仅仅是“因为是植提出的”。
然而,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进行手术。放置不管,就是等待出血死亡。
植下了决心:用局部麻醉。
患者的下腹部被护士涂的碘酒弄成褐色,再进一步变成了黑褐色。被手术覆布包裹,无影灯照着的部分,像廉价皮鞋的皮子那样闪着光。
植过去以西泽助手的身份冷静地观察过外孕手术,正打算进行研究。
在当助手看手术时,只是把它看成一个物体。
如今作为执刀者面对这黑褐色的皮时,就感到了人的生命的重量。这种感觉俨然挡在植的面前。
助手是一个实习生出身的男青年。信子始终盯着植的手法。
一注入奴佛卡因麻醉剂,一个一个毛穴便凸现出来了。若是健康人,必然会因注射的痛苦叫出声来;但这个患者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手术刀!”
信子早已伸出了手术刀,比植的话还快。只有植的尖锐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响着。
植拿好信子交给的手术刀,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电钟。在这种场合,手术所需时间根本不算问题,但这是一个习惯。
“1点25分执刀。”护士立即说道,犹如反射一般。
这时,植突然想起了患者的丈夫。刚才已经告诉过他,这个症状是没有希望的。
“她丈夫在哪儿?”植问护士。
“啊,大概是在病房,再不然就是在手术室外面吧……”
护士回答。植把手术刀交给护士,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手术室。那个男人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夫人九成九没有希望。要有精神准备呀!”
“请您,请您救救她!”男人像刚才一样地哀求道。
“耽误了!当然我会尽全力的,不过大概没有希望。”植严肃地说。
1点半整,植开始动刀。好像要喊出苦闷的声音而向后弯曲似的,患者的皮肤被切开,淡黄色的皮下脂肪堆积起来。一块一块的,放出令人不快的光。这不像是血气、脂气都已丧失的濒死患者的样子。
将肌膜和肌肉左右分开,白色的腹膜便出现了。到此为止是身体的外部。为了多少减轻一些痛苦,植又在白膜上注射了一针。
植和助手两人用钩钳将腹膜抓起,并在腹膜上下了刀子。稍带黑色的血液顿时滚滚涌出。
果然是外孕。
“吸引!”植叫道。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湿津津的粘汗。看来是耽误了。不,相信是耽误了,乃是最好的方法。
植把嘴贴在信子的耳边说道:
“护士长,是耽误了。你明白吗?”
“那种话……”信子说道,瞪了植一眼。意思是,现在不应该说那种话。
“好啊,你所尊敬的科长!知道是没希望的患者,硬推给我。不是人的家伙!”
“正在做手术。说话要谨慎。”信子说。
马达呜呜地响起来。红黑色的血发出仿佛匆忙接吻和炒肉一般的怪声,被吸进了吸引器。
大约吸了1500CC,在小肠下好容易露出了子宫。
植的橡胶手套沾满了黑红的血,摸到了它。虽然摆弄的是同一场所,手术时和游戏时却似乎不是同一场所。
也许人世间终归是由这样的假象支持着的。从左输卵管到卵巢之间附着一个红黑色的大血块。
这是出血的地方。“动脉止血钳!”
“线!”信子很熟练,在植发话之前,已经伸出了适当的器具。植的大声仅仅是将他的激动心情告诉室内的人而已。
“必须沉着!”——植嘟嚷道。
取出左输卵管和卵巢。子宫似乎能保留。对于这个患者来说,子宫是不必要的。但是,手术必须限于最小限度。
特别是对于女性,子宫是生命。植知道有很多患者在子宫全部摘除后,为没有子宫的劣等感所苦恼。而且,接待客人行业女人的苦恼,比一般家庭妇女的苦恼更多。这是不幸的女人的悲哀。
“血压?”
“从六十八到零。”
“加快输血!”植说,着手缝合皮肤。
在手术过程中,患者没有说话。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但也很难听得到。
手术结束了。植看看电钟,两点15分,恰巧用了45分钟。植摘下口罩和帽子,观察患者的脉搏,几乎很难感觉得到。状况似乎一点儿没有好转。
在手术过程中,信子的动作很麻利,连一点儿间隙也没有。
但在手术过程中,信子一言不发。而在一般情况下,信子总是要说这个那个的,对植的做法表示意见。今天信子的态度异常。她是被植的认真态度压倒了吗?
患者的脸色犹如白蜡一般,与手术前完全一样。大概救不活了吧?但手术是完美无缺的。即使患者死去,在植的良心上也应当毫无内疚之感。
植叹了气。从手腕到眼窝都感到极度的疲劳。信子对护士小声说了什么。
“大夫,往病房送时,点滴输血怎么办?”护士问道。
“可能的话,就这样送去;如果麻烦;拔出一会儿也可以吧。”
植目送着患者运送车出了手术室。随后发现信子也站在他的身旁,凝然目送着患者。她的脸上如冰一般,毫无表情,仿佛手术室微寒的气氛凝聚起来,既无声又无形,在她的面部周围飘荡似的。
“你辛苦了,护士长!就是科长也不能比这干得更好了!反正是没救的患者。不过,你真不愧为护士长,干得真好!”
植一面点烟,一面说道。
信子看了看植。她的嘴边仿佛掠过一丝几乎难以说是微笑的微笑。那是使人在内心的什么地方产生某种阴影和不安的微笑。
信子没有回答植的话,走出了手术室。
植打开手术室的窗户,把胳膊肘拄在窗框上,吸着冬天的冷空气。但他觉得,在清爽之中,仿佛还夹杂着平民地区什么地方发出的一股馊味。在南面的高台上,有一座白色建筑物在冬日微红的阳光中闪烁放光。那是市大医院的豪华楼房。比植等命运好的人们,在其中工作着。
植把香烟扔在地上时,病房的护士突然飞跑进来。
“大夫,山本氏的呼吸不正常!”护士说道,身体直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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