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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

        一日,又名“旧”。古代妖怪,因人之弃而生。

        01

        季风是我的前男友。

        这是我大学时的旧事,现在努力回忆,仅仅在脑海中寻到一丝模糊记忆。季风是一个还算高大的男人,黝黑的皮肤,总是留一个超短的圆寸发型,其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此时此刻,貌似我的记忆变得非常重要,特别是对眼前的这两个警察而言。

        今天中午,他们礼貌地敲开我家房门,像电影里演的一般,告诉我有件案子需要我配合调查。

        我这位前男友失踪了。按照警察所说,失踪得有些邪乎,就在前一阵子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就失踪了。但在我看来,任何东西失踪都是悄无声息的,要是谁在失踪前告知左右,那就不叫失踪,叫上班上学,随便任何一种行动。

        “我们怀疑季风可能已经遇害了。”女警察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们怀疑他的失踪和你有关系。”

        我强忍心中不耐,说:“为什么和我有关系?你们怀疑我绑架了季风?还是怀疑我已经把他秘密撕票了?我有这个必要吗?”一连串问句后,我克制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只不过大学时和他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罢了。”

        女警察根本不理会我的话,继续问:“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

        一旁的男警察问:“那你们有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我反正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耸了耸肩膀,“至于他有没有我的,就不清楚了。”

        女警察见我越来越烦躁,口气温和了许多,说:“其实,我们之所以说这件事和你有关系,是因为另外几起失踪案件。”讲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告诉我,“实话告诉你吧,最近几年已经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了。”

        我反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女警察翻开腿上的本子,一边翻一边念人名:“李楠、萧可、段南山、林雨,这几个人都已经失踪……”

        警察的话让我有些惊讶,加上季风,这五个人的确都和我有一种相同的关系,他们都曾是我的前男友,是我大学期间的学弟或者学长。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集体失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他们早就断绝了关系。

        没有一个藕断丝连的。

        警察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按照我们调查的结果,这几个男人社会身份简单,基本上没有什么仇人,而且好几个都是在大学期间失踪的,更奇怪的是,基本上都是在和你分手不久失踪的。”

        这些话几乎句句针对我,我听得有点儿紧张:“你们还是怀疑我?”我冷笑一声,“我也实话实说,我跟他们确实毫无关系,当年谈恋爱时都是他们追的我。我绝对不是一个分手后还死缠烂打的女人,我不需要!”

        警察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下一个问题。

        我继续说:“我对他们根本没有恨,所以我也不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回头,我看了一下钟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对不起,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可问的,我还有些事,就不送你们了。”

        我下了逐客令,警察终于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警察刚走没五分钟,大门就响了。是叶清,他提着公文包,眉头紧锁地走进家门,没等我迎上去,便很不悦地问我:“刚才怎么看见有警察从咱们家离开?”

        “哦……”我不想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随口胡说,“是来登记小区人口的……”

        我知道如果叶清问得过多,我回答得过多,并不是一件好事。首先,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老公得知自己的爱情史;其次,我的过去真的有些放纵、有些荒唐,现在这件事还和失踪案联系在一起,实在不能多说。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和叶清之间似乎有了诸多隔阂。

        02

        我永远记得和叶清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是我刚刚大学毕业,父亲托关系把我安排进叶家公司,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父亲居然和叶清父亲——那位有名的企业家是儿时挚友。

        更不知道,叶家有叶清这样完美的男人。

        大概这是我的一相情愿,或者过于幻想化。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完美,但爱情这东西很古怪,可以将一切坏的转化为好的,将一切弊端转化为益处,这用在我与叶清的感情上最恰当不过。没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完美男人。

        叶清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有高尚的品德,有儒雅的气质,他的皮肤白皙却不失男人味,他的眼睛深邃得就像湖水,望一下就能将异性深深吸进去,他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座雕像,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雕像活了。

        原谅我这么恶心的赞美,但我真的很爱这个家伙。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注意叶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每天都在想他,工作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如果哪一天没有看到他,我会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优秀且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除了家庭背景,其他我丝毫不输给叶清。父母予我天生丽质,小学到大学我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从没被谁比下去过,更没有如此不矜持过。

        在校期间,我的课桌里每天都有男生塞的告白信和礼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我变得有些高高在上。或许是骨子里潜藏的一种自傲,我开始享受别人的热捧。大言不惭地说,那时的我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包括物质,甚至感情。

        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看中的男生,百发百中。

        那几个失踪的男人,就是我在大学期间俘获的猎物,但他们仅仅是一部分。这话虽然太自信,但绝对不是胡说八道。所以,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会因为一个叫叶清的男人失去自我,会像之前那些追捧我的男生一样去追捧他。

        在叶家公司工作时,我放弃一切自尊自傲,有时候仅仅只是为了多看叶清一眼。

        工作一年后,我们终于结婚了。

        虽然公司里的同事们对于我和叶清的婚事非议颇多,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说我爱钱,说我爱势,说我心机重,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我已经很知足。

        婚后的生活一如我所想象,平静甜美,我做了全职太太,安心照料叶清的生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的梦正在被现实一点点地吞噬,我之前为爱所付出的、所失去的,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变得越来越廉价。

        我对叶清突然有了一种生疏感。

        03

        越越一边喝咖啡,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怎么,阿珍,和叶清吵架了?”

        “没有。”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控制不住了,我滔滔不绝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像以前了,不像以前我们刚刚恋爱、刚刚结婚时,他对我好像越来越像陌生人。你说是七年之痒吗?可也太早了吧,总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越越抿着嘴巴说:“你就直说,是不是怀疑他有外遇了?”

        我哆嗦了一下,这是我最怕也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但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像被触到命门一般正中靶心。我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瞪了越越一眼,不肯承认:“别胡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

        越越大笑:“也是啊……咱们当年的校花,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想当年,你可是学校里男生们竞相追逐的尤物啊,谁敢和你抢叶清啊,谁也没这本事啊。”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至少到现在,我还是自信的,正是因为这份自信,才不肯承认心里所顾忌的吧。正巧越越说到学校,我不由得想起那两个警察:“知道吗,前一阵子有警察专门找我,说季风失踪了,而且之前追我的那些男生都不见了。”

        越越根本不当回事:“真的假的?不过,想想以前,你还真是拉风啊。你还记得吗,那时候还有男生为你自杀,那时候你就像女王一样,没想到现在会败给叶清这个男人,做女仆。”

        我不甘示弱地辩解:“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叫爱!”

        “爱?”越越撇了撇嘴,“那你现在又为什么愁眉苦脸,不就是为了你的爱吗?!”

        话题又转了回来。我沉默良久,说:“越越,说真的,我真的感觉叶清变了,还是说我的这种感觉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婚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时间久了,就是柴米油盐,哪怕身边真的是个王子,哪怕自己真的是个公主,终究不是童话世界。”

        越越把脑袋凑近,小声说:“要不要我帮帮你?”

        “怎么帮我?帮我什么?”

        “我也在叶家公司工作,你说我能帮你什么呢,当然是监视叶大帅哥!”

        那天和越越结束约会后,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我托付给越越的事是对是错,但不那样做,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憋得异常难受。直到开车回家,我的脑袋都是乱的。

        在车库存好车后,我向家中走去。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霾,小区里异常安静,街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有风呼啸着从身后一股股地吹来,像人的双手一下下地推我。我突然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停下身,回头观望。

        身后空无一物。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夹杂着许多尘土,袭上我的脸。我被吹眯了眼,睁开后,恍惚中看到了一团东西。一团黑色的雾气一般的东西,在远处岔口飘忽一下,像夏秋常见的一种小型旋风,经常无缘无故地形成,又无缘无故地消失。

        我感到冷,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回到家后,意外发现叶清在家。

        叶清见我回来了,冷冷地说:“你去哪儿了?”

        “和越越喝茶去了。”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叶清的口气依旧冰冷:“我有件事要问你,一小时前,我回家后有两个警察登门拜访,说是要找你继续谈一谈失踪案的事,还有你以前男朋友的事。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之前那两个警察想必根本不是来登记人口的吧,你为什么要瞒我?”

        04

        这次问话来得太突然,我毫无心理准备,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将自己以前轰轰烈烈的恋爱经历说了出来。也许你们觉得这并不是个大事,但是我清楚,任何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所爱都是自私的,他们希望他或者她从生下来就在等待自己。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叶家和我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我过去的行为,可以说是年少轻狂,可以说是敢爱敢恨,可若是让叶家人知道,他们恐怕会感到很失望和没脸面。在他们看来,这种年少轻狂、敢爱敢恨就是放纵和没教养以及不知廉耻的代名词。

        所以,我真的很怕说出来,我也没想过我当年的所谓“博爱”会给自己种下祸根。

        叶清说:“你以前交了这么多男朋友啊?”

        我有些紧张地说:“叶清……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什么叫爱情,所以才过得那么混乱。但我见到你后,我是真心爱你的,和你恋爱、和你结婚,我的心都是一心一意,绝没有背着你劈腿,请你相信我。我不告诉你,是怕你误会我是一个感情混乱的女人。”

        叶清笑了:“你瞧你紧张的,我没有多想啊。谁以前没有过几段感情呢。”

        “你真没生气?”

        叶清点了点头:“不过,阿珍,我搞不懂你的那些前男友为什么纷纷失踪?”

        我彻底放下心来,也跟着思索:“我也搞不懂,但是最近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跟着我,不,不是人,是什么东西。我感到害怕,我有一种预感,这和那些失踪案有关系。”

        “什么东西?”叶清紧张地问,“我们要不要报警?”

        我扑哧一声笑了,叶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我紧张过了,我倚进他怀里,柔柔地说:“老公,说真的,你爱我吗?”

        叶清很用力地点头。

        “人们都说爱情无法长久,不过是人体产生的费洛蒙,几年后自然消散。”

        叶清坚定地说:“我相信爱情永恒!”

        我垂下脸,有些失落地说:“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或者说我们的爱情过期了,我希望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清清楚楚的解答。我希望能看见代替我的那个女人像我一样疼爱你,她一定要比我漂亮,一定要比我温柔,一定要比我懂得持家……”

        “别乱说了。”叶清打断我,“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了我的阿珍。”

        我仍旧坚持着说道:“你切记我的话,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要找一个比我优秀的!”

        叶清不再说话,俯下身去,亲吻我的嘴唇……

        那晚叶清沉沉睡去时,我还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又开始幻想未来的美好。我希望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继承叶家香火,长得比叶清还要英俊,将来上国际一流大学……

        我在幻想中沉沉睡去,一直到半夜,我起床去厕所,听到外面风声四起,像海上风暴登陆一般,窗户和门都在吱呀作响,树影在窗帘上东摇西晃,像疯了一般。我在客厅停下,来到窗旁,撩开窗帘,想看一看外面的天气,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路灯下,飘飘忽忽地吹了过去,像一团风,又像一团雾,黑黢黢的,形状不定。但我确定,那绝对不是风也不是雾。它好像是个活的东西,充满生命力,又浑身死气。

        05

        我和叶清又恢复了以往的甜蜜,不知道这是否跟我的开诚布公有关系。我约了越越,和她讲我们最近的改变。越越狠狠地把我数落了一顿,并告诉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替我暗中观察叶清,他根本没有别的女人。

        我请越越吃了一顿大餐,这才算安抚了这只母老虎。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刚刚安下心来,更凶猛的东西打击了我——一根头发。

        一根很长很长的女人头发,将这根头发放在灯光下,它泛出枣红色的光芒,还夹带着一点点儿娇兰的香水味道。这是我洗衣服时,从叶清毛衣上找到的,只此一根,看得出来他一定小心检查过,可终究没注意到这条漏网之鱼。

        更加让我震惊的是,这是越越的头发。

        整个公司的女人没有人染这种颜色的头发。

        我当时就傻了,我被两个最亲近的人骗了吗?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你身边的人。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是叶清更恐怖还是越越更恐怖,一个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此生只爱我一人的老公,一个曾假模假样替我捍卫婚姻的挚友。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以及巨大的愤怒。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伪装心情。我不能让他们察觉,特别是在我还没有证据之前,当然,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我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拼命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不能让越越得逞。

        在一个午后,我采取了行动。先给叶清打了电话,如我所想,他告诉我有公事要谈,很晚才回。接着又给越越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她告诉我她已经有约,实在抱歉。放下电话,我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一团火在胸膛内攒动。

        我去了公司,像个贼一样躲在大门口,守株待兔。

        天黑后我看到了叶清的车,他向一个我熟悉的方向驶去,当然绝对不是家。打车跟在后面时,我的心狂跳不止,我在寻求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企盼叶清真的是去见客户,但现实总是如此残忍。

        当叶清的车驶入那处高档公寓小区时,我彻底绝望了。

        我在越越家楼下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般,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满腔怒火。我无法克制地冲了进去,疯了一般跑到越越家门前,不停地砸门。里面传来越越的声音,我不管不顾地喊道:“开门!开门!开门!”

        听到我的声音,越越突然安静了。

        我捶得更厉害了,终于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嘴巴却不罢休,苟延残喘地念叨着:“开门……”

        许久,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叶清的:“既然如此,开门吧……”

        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兔子一般跳起来,飞奔进客厅,看到越越和叶清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仅存的一丝理智瞬间灰飞烟灭。我没有说话,尖叫一声,像个泼妇一般向越越扑去,突然间,一只大手抓住了我。

        我回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叶清:“你帮她?!”

        越越在一旁尖叫:“阿珍,够了,叶清已经不再爱你了!”

        “你闭嘴!”我怒喝,“谁都不能和我抢,他是我的,我的!”

        越越躲在叶清身后,从容不迫:“你真的爱他吗?你扪心自问,你自始至终是怎样爱他的。从和他一起谈恋爱时,你就一直在怀疑他,怀疑他还有其他女人,甚至结婚了仍旧如此,这就是爱一个人的体现吗?好吧,姑且是吧,但是你后来让我勾引他也是吗?”

        我一愣,刚刚反应过来,却已无法阻止。

        酒吧昏暗中闪烁着迷惑的霓虹灯光,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了,躲在阴暗角落,只是拼命喝酒。我想醉,醉了后就能忘记那个夜晚,忘记叶清和越越的脸,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话。可无论我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将自己灌醉。

        大脑固执地停留在那一刻,无比清晰。

        越越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我让她去勾引叶清的。

        其实我只是想让越越去试探叶清。没错,在越越告知我叶清身边没有女人后,我确实放心了不少,可我依然担心,想要的那份安全感似乎还不太纯粹。于是我给越越打了电话,希望她最后再帮我一次,帮我彻彻底底地试探一番叶清。

        越越答应了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成功了,居然假戏真做了。

        她居然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叶清。

        我该去恨谁?是恨越越和叶清,还是恨自己当初愚蠢的决定?我感到混乱,居然输给了越越,她哪里比我好,长得不如我好看,身材不如我玲珑,我搞不明白叶清在想什么。事实已然如此,我能做的只有面对。

        电话里那条短信提醒我,叶清已经不要我了。

        他约我明天去办理离婚手续。

        那晚,我回家后依旧醉生梦死,叶清彻夜未归,绝情到如此地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耗到清晨的,喝了那么多酒,仍旧毫无醉意,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然后简单洗漱一番,背起包包,决定赴约,赴离婚之约。

        等我到那里时,叶清已经来了,好在越越没有跟来。

        见到叶清的一刹那,我佯装的勇气立刻瓦解,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哭诉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叶清严肃地望着我,“我要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找越越监视我,监视我也就罢了,甚至还让她去勾引我,你在试探什么,是试探我还是试探我们的感情或者我们的婚姻?在你眼里,我就这样不值得信任吗?”

        “不!”我赶忙澄清,“叶清,你不明白,我是爱你的,正因为爱你我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叶清冷笑:“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爱了,如果不是越越告诉我,我可能一直都会像个玩偶一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珍,你该好好想一想,你真的爱我吗?你爱的恐怕只是你自己,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

        叶清直视着我的眼晴:“你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你用爱的名义包装你的自私自利。你对我,包括对越越,是怎样的感情,我们真的是你的爱人和朋友吗?你又是否把我们当做爱人和朋友……没有,从来没有,我们只不过是你的工具罢了。”

        没想到叶清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极力反驳:“不是的……”

        “听我说完!”叶清打断我,“我觉得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也许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但是你仔细想一想,我们在你心中的定位究竟是怎样的?越越是什么,不过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身边人,你用她来监视、试探我,有没有想过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有没有想过她是怎么想的?”

        我无语。

        叶清继续说:“而我……你的老公。阿珍,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不,你爱的是你的面子,你不愿意输,不愿意把我这个老公输给别人,不愿意因此失去,失去你曾得到的一切!你真的是爱我吗?你爱的其实是那个爱我的你自己!”

        我抖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不知道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还是叶清说得我无言辩驳,说得真真切切……

        叶清别过头去,压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阿珍,我们不过是你手里的一件东西。”

        07

        我离婚了,已整整一个月。

        我正在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搬离那个家,远离那个人。时间真的是良药,可以化解一切爱恨情仇,但是无法化解叶清的话。那天他所说的,总是回荡在我耳畔,挥之不去,我是否真的该审视自己的人生以及价值观?

        我开车去了郊区海边,租了一套房子,打算让自己清静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的原因,来到海边没住几天,我又有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总是感觉有东西跟着我,从市里一直跟来了海边,如影随形,但是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深冬的远郊海边,没有一个游客,海风肆虐,每晚我都要在海边呆坐很久。

        我以为我会慢慢好转,却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一个深夜,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从木屋出来,沿着海边不停地走,海岸线狭长,前后一片漆黑,看不到第二个人。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徐徐传来,脚掌落在沙滩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这声音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本能告诉我,必须回去了。我加快脚步,向木屋走去,可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好像就近在咫尺。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停下来,再一次回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串脚印。

        那不是我的脚印,比我的更大一些,像蜈蚣一般蜿蜒在我身后,直通黑寂。

        我颤抖起来,已确定有人跟踪我,壮着胆子吼道:“谁?出来!”

        我以为没人回答我,但真的有人出现了,确切地说我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团黑雾,像风一般缓缓从黑暗中飘到我眼前,然后那团黑雾迅速收缩,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形状,继而露出了一张陌生的男人脸。

        我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谁?”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男人的脸,很白,戴着一副眼镜,又瘦又高,头发很长——季风!他正用异常古怪的眼神望着我,有点儿哀怨,有点儿无奈。

        片刻后,季风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张脸就被一团黑黢黢的烟雾笼罩了。与此同时,这团黑色的烟雾向我逼近,迅速包围了我。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坠入深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

        像被卷入旋风中,不停地转动,不停地转动,直到昏迷。

        我不知道我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当我醒来时已离开海滩。

        四周有昏暗的灯光,没有窗户,很大,很冷,很寂静,看上去像地下室。我瑟缩在墙角,望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杂物,烂掉的布娃娃,腐烂的旧衣服和鞋子……我的目光随着这些旧东西一点点地转动。

        然后,我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几个人,似曾相识的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是我的那些前男友,他们的样子有点儿像电影里的干尸,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颜色发黄,像风干的腊肉,凸显出骨头的形状,头发已掉光,像非洲难民营里营养不良的患者一般,并排而坐,显然,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疯狂呼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不要叫了,谁都跑不掉的……”

        08

        桌上燃了一支白蜡烛,季风就坐在蜡烛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表情时而悲哀,时而喜悦。我怀疑我被精神变态的杀人魔抓住了。他并没有绑我,但我缩在角落里,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彼此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的爆发。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被抓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他把我抓来这里的吗?对了,那阵古怪的黑雾又是什么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说:“这里是哪里?”

        “这里?”季风笑了,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桌面,一层厚厚的灰尘沾染在他的手指肚上,“这里是我家,我家的地下室。”

        “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我怯怯地问。

        季风突然猛烈地摇脑袋:“不!不是我带你来的,是它们!”

        我不理解季风的意思:“谁?”

        季风忽然转移了话题,向我靠近一些,蹲在地上如痴如醉地望着我:“你还是没有变,阿珍,你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就像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最喜欢穿的就是这条黄裙子,在学校里跑来跑去。”说着,他拿起旁边一件已烂得只剩下布条的衣服,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

        他又笑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每天都要给你写告白信,偷偷塞进你的课桌里,可是你从来没有看过,好在我坚持不懈,你终于注意到了我,并接受了我的爱。那时候我非常快乐,可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和我分手,而且那么决绝,我甚至为了你去自杀……”

        我隐约想起大学时,有人为我自杀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原来是季风。

        季风自顾自地说着:“我是那么的爱你,可是你永远不会记得。”他说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四周的杂物,“虽然无法拥有你,可我能拥有你的东西。你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从我们分手后,我就开始收集你的一切……”

        “你丢掉的钢笔!”他兴奋地拿起一支锈迹斑斑的老钢笔。

        “你当年睡过的单人床!”他一翻身躺在了脏兮兮的床上。

        “还有你吃剩下的食物!”顺手,他从旁边拿起一只被咬过的严重氧化的坏苹果。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大吼起来:“你个疯子!”

        季风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疯了,我疯狂地爱着你,可你从未拿我当过男友,我只是你那时的一个玩物罢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又猛地抬起头来,“但我不在乎,我依然爱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你不要的东西,我不敢洗它们,每得到一件,都像宝贝一样存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季风意味深长地笑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比任何一个男人都爱你,不管是谁,什么李楠、萧可、段南山,甚至包括你老公叶清。他们谁能做到像我这样,一件件地收集你的旧物,从这些旧物中寻找你的味道,哪怕一丝一缕。你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你的,这里的空气都是你的味道……”

        我开始哭了:“我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包括你杀害段南山他们的事……”

        “段南山!”季风兴奋地打断了我,走到那几具干尸旁边,“对,还有这几个男人,他们身上也有你的味道,他们也是你不要的旧东西,他们是我最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耳朵选择性地封闭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身边居然跟着这样一个疯子,他像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般,涉入了我的生活,从大学时开始,每天跟踪我、窥探我、寻找我,收集那些我丢掉不要的旧东西。

        甚至疯狂到连我不要的男人也不放过。

        我突然感觉,原来爱这么可怕,阴森鬼祟得像一个阴影,随时都会吞噬自己、吞噬别人,不知道那两个警察如果看到这些,会不会和我一样恐惧惊讶。但我明白,此时此刻我必须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疯子的世界,逃离这份疯狂的爱。

        趁着季风沉醉在垃圾堆滔滔不绝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想逃跑。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站起来的我,却并没有阻止,淡淡地说:“你想跑?对不起,从今天开始,它们已经和你如影随形……”

        09

        我看着季风的身体,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正在滋生一种东西,一种被他称为“它们”的东西,它们从他的毛孔中成群结队地钻出来,黑糊糊的粉末状物体,看不出来是什么,只一会儿就积聚了一大堆,匍匐在他的肩膀上,有的已顺着他的裤管爬到了地上。

        我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季风苦笑,语气突然变得正常:“如果我说,段南山他们根本不是我抓来的,而是这些灰尘抓来的,你相信吗?”

        “灰尘?!”我惊讶地望着那些粉末状的东西。

        季风终于开始向我解释:“是的,灰尘,不过它们是活的灰尘。”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那些灰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阿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收集到你第二十四件旧物的晚上,我把它摆放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寻找你寄附在它身上的记忆和味道,然而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季风打了个寒战。

        我忍不住问道:“然而怎样?发生了什么?”

        “是灰尘!”季风抖动着身子,眼睛惊恐地瞪大,“是那些覆盖在旧物上的灰尘,它们忽然活了过来,疯了一般向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爬到了我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一层,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剧痛!”

        “痛?!”

        季风点头:“是的,很痛很痛,就像当初你和我分手一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它们正在向我的身体内部钻去,从我的毛孔里疯狂涌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甩掉它们,可毫无用处。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仅仅一天,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不可能……”

        “我也不想相信这一切。”季风无助地望着我,随即又兴奋起来,“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这些东西太美妙了,这些灰尘像是为你和我而生的一样,它们每天都会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去寻找那些你不要的东西,一样样地带到这里……”

        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不要再说了……”

        季风反而说得更带劲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虽然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但每天我都能得到新的你丢弃的旧物,包括那几个男人。我更盼望,有朝一日你会和叶清离婚,甩掉那个男人,那时候它们会带来新的旧物,最重要的是,你将不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我再一次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出口挪去,刚挪到门口,季风的身体忽然猛地抖了一下。

        我看见那些东西已经风一般涌了过来,源源不绝地从季风的身体里爬出,争先恐后地包围了我,然后我不敢动了,只有哀求,透过层层叠叠包围我的灰尘,向季风哭喊:“求求你,让它们放过我吧……”

        季风摇头:“阿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只是它们的寄宿体,我根本控制不了它们。”他叹了口气,“这几天我一直跟着你,看到你和叶清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怕你想不开,跟踪你来到沙滩,可是那一刻我才清楚,我不该来,它们已经盯上你了。”

        “为什么,它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也不明白。”季风沮丧地望着被团团围困在灰尘中的我,“这些灰尘带来的总是你不要的东西……”

        我顾不得这些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屏住呼吸,猛地转头向外跑去,我飞快地来到楼梯口。令我绝望的是,当我回过头去时,发现那些灰尘已经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它们铺天盖地,瞬间将我严密包裹,眼前再度一片漆黑。

        最后的最后,我忽然想起了叶清的一句话——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

        脑海中猛然回忆起许多,那些人和物,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又被我狠狠丢弃的,也许叶清说的是对的,也许在让越越帮我试探叶清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丢掉了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一切……

        10

        我在黑暗中等待死亡,颓然看着身边的人和物,这些东西,曾经的曾经,我是如此需要,需要一件美丽的裙子勾勒我的身材,需要一只宠物供我发泄,需要一个女人衬托我的美丽,需要一个男人给我爱情……

        当我觉得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一切。

        丢掉那些东西,丢掉那些感情,让它们和他们变成旧事旧物,在漫漫时光中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季风也许是个疯子,但他的疯却是因我而起,正如他所说,我从未爱过他,当年的恋情不过是我一时的消遣,我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样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不是我丢掉了叶清,而是我丢掉了我自己,将我自己推进了层层叠叠的灰尘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件被丢弃的旧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天,我们都会遇见新的人和物,但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仅仅就一天,新的就可以变成旧的,旧的就可以变成死的。

        爱情也是一样——你究竟是需要那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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