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人,又名“肉”。古代妖怪,因记忆而生。
从淡江市搬来南沙市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一位老熟人。
建文是我以前的学弟,我们曾共同就读于淡江大学。我和建文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文学创作社团的一次会议上。记得当时他像个扭捏的孩子,缩着双腿坐在椅子上,陈述着自己的资料,比如他来自台湾,比如他的爱好是看书……
大概是因为性格使然的关系,社团中的人对建文并没有实质性的印象,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有无皆可。很多时候,社团开会,他只是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会议完毕,默默离开。看得出来,他非常不适应他乡的生活。
以建文的性格,我想当然地认为,在他大学毕业后一定会回到台湾,没想到居然会在南沙见面。我们碰面是在一个午后,我刚刚搬来南沙那天。我正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和搬家工人搬家具,一边给房东打电话,突然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我还没反应过来,建文已兴奋地大叫起来:“真的是你,方琳!”
我这才惶惶然地问道:“你是……建文?”
建文傻呵呵地点着头。他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依旧很消瘦,依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依旧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只是眼神变了很多,不再忧郁,充满生机,完全找不到大学时的病态。
校友重逢,我们都很高兴。
晚上我收拾好后,建文打来电话,约我去他家做客。不好推辞,我按照他给我的指示,没走两步就找到了他家。让我惊讶的是,我们两家居然是邻居,这大概就是建文以前常说的缘分吧。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建文的老婆芳芳。
之所以这么惊讶,一是因为完全没想到建文会娶妻,以他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讨女人欢心;二是因为芳芳的美丽,她真是一位标准的美人,瓷器一般的皮肤,黑云一般的长发,气质优雅,落落大方,很少有女人能胜过她。
那晚,我们聊得很愉快,芳芳做了一堆好吃的,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虽然席间建文不停地讲着台湾的事,但我和芳芳都很习惯。其中,他说到的一件事倒也很有趣儿,他告诉我,在台湾为了以示对妻子的尊重,丈夫都习惯称呼老婆为内人。
“内人?”我学着建文的口吻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建文被逗得哈哈乐,回头看着芳芳,满脸深情,再次重复:“对,就是内人。”
由于和建文是校友外加邻居的关系,虽初来乍到,我并未感到孤独。
我在一家猎头公司工作,时间容易自由分配。建文在一家医院上班,时间比较固定。没事时,我习惯去建文家和芳芳聊天,偶尔晚了会留在他家吃饭。
我很喜欢芳芳的性格。
芳芳告诉我,她和建文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一见钟情。建文对她展开猛烈攻势,不到半年她就被他征服了,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建文。
我只能说,这两个人性格志趣非常相投。
但建文对于“内人”这个称呼非常执著,接触久了之后,我发觉建文很少称呼芳芳的名字,基本都是用这两个字来呼唤。芳芳也乐在其中,这对小夫妻,丝毫没有婚后两年的感觉,依旧像新婚蜜月期一般,时时刻刻甜蜜。有时看着他们两人,我会出现一种错觉,感觉芳芳和建文永远不会变,就这样甜蜜一辈子,就这样称呼一辈子。
所以,当两人的变故初来时,我感到很惊讶。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建文家做客,在门口按了半天门铃却无人回应。本以为建文和芳芳都不在,刚要离开,大门缓缓开了。芳芳站在门内,一副闭门拒客的样子,抱歉地对我笑了笑,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
“你怎么了?”我上前一步,关切地问芳芳。
芳芳依然未动,不愿让我进屋。我知趣地倒退一步。芳芳尴尬地说:“抱歉,今天我有一些事,所以……”
“没关系,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只好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就听到芳芳关门的声音。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是建文和芳芳在争吵,吵得还很激烈,至于是为了什么争吵,我没听清楚,只觉得这场争吵来得太突然。
回家后,我决定翌日再去一趟建文家。作为学姐和朋友,不管两人发生什么争执,都该劝一劝。一大清早起来,我发现建文家门外居然停了两辆警车,明亮的警灯闪烁着,一群警察进进出出。
我本能地意识到,建文家出事了。
等我赶到建文家门口,警察却拦着不让我进,附近的邻居都被警车吸引而来,大家围聚在警戒线外嘁嘁喳喳地交谈。人们的话语吓了我一跳,他们说芳芳昨晚自杀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就在这时,有两个警察从院子里走出,抬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白布覆盖全身,只看到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裸露在外,那双手我认识,那是芳芳的!
我有些恍惚,直到警察将芳芳的尸体抬入警车,邻居四散开后,我才如梦初醒。建文也随着警察走了出来,被带上另外一辆警车,渐渐远去。我叫住一个还未走远的邻居女人,问:“请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人掩面,悄悄对我说:“听说,昨天晚上,这家女主人上吊自杀了。”我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在建文解除嫌犯怀疑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我敲了很久的门,建文才为我打开门。客厅中,他一语不发,像个木头人一般为我端茶倒水,俨然另一个芳芳。虽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我克制自己坐了下来,并在脑海中反复思考如何开口,没想到建文先说话了。
建文呆呆地坐在我对过,呆呆地说:“我没有杀芳芳。”
我结结巴巴地迎合:“哦,是……是的,我也相信你没有杀芳芳,只是,她为什么?”
建文摇头:“不知道……”
由于芳芳的死,我们之间的对话变得很尴尬,气氛也越来越不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才能略微安慰一下伤心的建文。建文自始至终居然没掉一滴眼泪,一直坐了一小时,他才缓缓站起来。
“对了,到晚饭时间了,要不要在这里吃饭?”建文说着,对厨房喊,“内人,方琳要留下来吃饭!”
我顺着建文的视线望过去,黑糊糊的厨房阴气森森,我一阵发抖:“不用了,我这就回去。”
建文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我都忘了,芳芳已经死了……”
回到家后,我有一种担忧,我觉得建文现在的状态,早晚会疯掉。事实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虑。在芳芳死后一个月,建文照常去上班了。偶尔,在路上遇到时,他也会主动和我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样的建文不仅让我不习惯,连附近的邻居都开始嘲讽他的冷血无情。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决定再一次探访建文。我买了一些食物,敲响了建文家的大门。过了许久门才打开,看到是我,建文很高兴。他将我领进屋内,我立刻闻到一股扑鼻香气,正是午饭时间,客厅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我本以为建文一个单身男子独自居住,一定不懂如何料理家务。当我看到一桌子饭菜和一尘不染的地板,我不由得自嘲了一下。看来,他过得很悠然。但我始终难以理解他的乐观,芳芳才刚死不到两个月啊。
建文倒是依旧热情,拉我坐在餐桌旁,一边为我摆餐具一边说:“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吃。”
我不好推辞:“那打搅了。”
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眼前的食物——麻婆豆腐、清蒸鲤鱼、清炒油麦菜……都是以前芳芳的拿手好菜,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食物不由得想起芳芳,吃了一口,这种感觉更甚。这些食物和芳芳生前所做,不仅外观一模一样,连味道都一模一样。
我滋生了一丝恐惧,吃了一口,就不敢多吃,停下筷子久久注视对面的建文。他依旧狼吞虎咽,许久,才发现我异样的眼神,抬起头来,不解地问:“怎么,不合胃口?”
“不是。”我四下看了看,“这些食物……”
建文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心思,擦了擦嘴,说:“是不是吃起来和芳芳做的一模一样。别害怕,芳芳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当然不会做饭,这些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怎么,还不相信?告诉你,芳芳之前的厨艺都是我教的。”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
虽然建文的解释合乎情理,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后背还是有些发麻。屋子太大了,只有我们默默咀嚼的声音回荡耳际,让人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吃完饭,建文进厨房收拾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发愣。
面前的茶几上,摆放了精美茶具。
茶杯里还有些残存的茶水,已然冰凉,应该是建文之前喝剩的。我无聊之至,拿起茶杯想进厨房去帮忙,手刚触及,又猛地缩了回来,茶杯上一道浅浅的口红唇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粉红色的,略带香气,似曾相识。
这味道和颜色,都属于芳芳。
我觉得建文家越来越阴森可怕了。
那道茶杯上的口红唇印只是一个起因。因为这个起因,我养成了不自觉的窥视欲望。每天只要在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忍不住向对面望去,紧张地注视着建文家,虽然,我什么端倪也没发现。
建文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在生活。
我卧室的窗口正好对着建文家的厨房,做饭时能够看到建文的身影。他一个人在厨房中忙忙碌碌,吃罢晚餐,早早就睡觉了。此外,也从没见过他带女人回家。他的生活很规律、很平常。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很快,我发觉这也许只是一个假象。
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餐在客厅里看电视,正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后院有一些垃圾没处理。来到后院,我提着垃圾走出院门,经过建文家门口时,无意间向建文的卧室窗口望了一眼。建文还没睡,隔着厚重的窗帘可以看到他的剪影。
就在我准备转过头的间隙,窗帘上居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剪影。
一个女人的剪影。
我当时就愣住了,虽然女人的影子只稍稍停留片刻,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影子的侧面轮廓分析,和芳芳一模一样。但仅仅持续了几秒,建文的卧室已经熄灯。当时,一种久违的诡异笼罩了我。
我越来越怀疑建文家有鬼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重新窥视建文,比以前更仔细更谨慎。一用心,我果然又发现了异样。建文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人在居住,他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张,上班、睡觉、吃饭,没有什么闲暇顾及家中,可他家里总是十分整洁干净。
如同芳芳在世时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开始若隐若现了。有好几次,我在建文家的窗口发现了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可以肯定我看到了。随着次数越来越多,芳芳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这种说不出的诡谲开始折磨我。
我经常做噩梦。
梦中,我看到建文和芳芳像以前一样一起吃饭、看电视、睡觉。只不过,梦中的芳芳依然是个死人,她被建文控制着,她像一团烂肉一般被建文抱到餐桌上,抱到客厅中,抱到卧室宽大的软床上。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腐烂。
她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最后随着肌肉腐烂凋零,只剩一具森然白骨。
建文却对着那架人骨,继续暧昧。
这个梦折磨得我越发恐惧,每每醒来总是难以入睡。今天晚上也是如此,惊醒后我实在睡不着,一个人跑到阳台抽烟。时间已很晚,大约凌晨四点,我抽了半包烟准备回房,突然看到建文正往杂物室拉什么东西。
建文从后门走出来,手里拽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裹。
包裹很长很大,拖拉在地上,压倒了后院中的花草。建文速度相当迅速,将包裹拉至杂物室门前后,飞快打开大门,用力将包裹向杂物室内拉拽。包裹似乎很沉重,横亘在杂物室门口,一半在内一半在外。
与此同时,露在外面的包裹突然动了起来。
我吓得哆嗦了一下,立刻蹲下身。但眼睛并没有离开,此时看得再明白不过,包裹里应该是一个人。那个裹在里面的人,似乎忽然清醒,正用力挣扎。建文见状慌了,他随手从屋内拿起一把榔头,狠狠地向包裹砸了几下。
很快,包裹里的人停止了挣扎,像条死鱼一般被拉进了杂物室。
建文迅速锁好房门,匆匆绕过后院,又回屋了。
杂物室是全封闭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我以前没有注意过建文家的杂物室,小区里每家都有一间杂物室,硬性配备,无非是放置一些闲物。因上一次的发现,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建文家的杂物室,发觉的确有端倪。
别人家的杂物室只是普通的木门,建文家的杂物室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厚重的铁门。
此外,从杂物室旁边经过,若是停留久了,会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由于南沙实在是个寒冷的城市,这股臭味很难发觉。但我清楚,这里面藏着另外一种“杂物”,藏着建文的秘密。每一次路过他家后院,我都感到浑身发冷。
我真的不想揭晓建文的秘密,可一种复杂的情绪影响着我。冥冥之中,我不能视而不见。
纠结了许多天后,我决定搞清楚这件事。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在一天早晨,建文上班后,绕到了他家的后院中。进入建文家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很轻松地就从窗口中翻了进去。屋子内很安静,进去后,我开始翻找杂物室的钥匙。
我在建文的卧室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什么也没发现。
看来,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一定带在建文身上。
虽然没有发现钥匙,但我发现了很多女性生活的痕迹。比如,建文床上的长头发,比如,洗衣篮内的女士内衣,比如,依旧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这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猜测,建文并非一个人生活,有一个女人像之前的芳芳一样,守在他身边。
我开始胡思乱想。
也许,建文并非我想的那样钟情,芳芳死后,以他的条件很快就可以再找到一位女朋友,甚至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新鲜货色。但我极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些可以解释房间内女生存在的痕迹,却无法解释那晚的人形包裹。
一直到建文下班后,我仍然藏在他家,躲在暗处观察他。他没有带女人回来,一个人回到家后,开始做饭,吃完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回到了二楼。洗浴后,他早早进了卧室,关上大门,应该准备要睡觉了。
天已经黑了,屋内安静极了。
我偷偷摸到二楼建文卧室门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屋内无声无息,建文似乎睡着了。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屋内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不用隔着门板去听,站在走廊上,那声音已然很清晰。
是建文痛苦的呻吟声,像呼吸困难,更像死亡前的挣扎。
我急忙躲进了走廊的柜子内。通过柜子的百叶门,不一会儿,我看到了建文。他跌跌撞撞地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很虚弱的样子,扶着墙壁大口喘息。我的视线穿过房门,落在房间的大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芳芳。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芳芳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建文在门口调匀气息后,下楼取来几件女式内衣,走进房中,默不做声地替芳芳换上,关上大门,继续睡觉了。我已吓得浑身哆嗦,不知道是怎样从柜子中摸出来的,更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建文家的。
只觉得整个脑袋都麻痹了。
夜里,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全是那个赤裸裸、活生生的芳芳。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更加关注建文。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再一次发现他拖着一个人形包裹,像死神一般走进杂物室。
我突然意识到,建文的秘密很恐怖,我也许不该去碰触。
建文坐在我对面,表情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上,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夜里八点。我想动,想说话,可没办法,我被建文绑了起来,嘴里堵上了东西。我不知道建文要干什么,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像个刽子手一般。
过了很久,建文才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只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方琳,不要以为你偷偷去了我家,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落在我家柜子内的手机,我想你一定找了很久吧,今天我特意给你送过来,也满足你一个心愿。”
我恍然大悟,我的手机的确不见了,但我没想到会是那天落在建文家了。
“你去我家是什么目的?都看到了什么?”建文一边走一边说,“我想不用我多说了。”
我越发感到可怕,挣扎着想坐起来。建文很绅士地走到床边,将我扶起来,说:“同样的,你能来我家,我也能来你家。方琳,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对你怎样,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
我不明白建文是什么意思。
建文重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了看时间,喃喃自语:“快到时间了,你什么都可以看到。”
我不解建文的话,他突然扯开上衣,裸露出胸膛。他一直盯着钟表,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他要展示什么,但下一秒,我惊呆了——建文紧紧缩进了身体,不停地呻吟,双手捂着胸口,那里随着心跳一起一伏,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不到五分钟,建文已躺倒在地,婴儿一般蜷缩起身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建文,有东西正从他的胸口一点儿一点儿地挤出来,带着丝丝血迹,居然露出了一张人脸。那张模糊的人脸在他的胸膛上逐渐清晰,竟然是芳芳。她变成了一块肉,附着于建文的身体上,不,是渐渐从那里长了出来。
先是脸,继而是整颗脑袋,紧接着是脖子、身体、手臂……
似乎,建文的胸膛和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子宫,分娩出了一个巨大的婴儿。
而芳芳的“出生”于建文这个“母亲”而言,无疑是痛苦的。他的脸失去了血色,苍白地抽搐着。直到芳芳整个从他胸膛涌出后,他才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
我瑟缩在床角,吓得早已面无人色。
建文望着赤裸裸的芳芳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我说:“现在你什么都看到了。你没想到吧,没想到芳芳还活着,一直活在我的身体内!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这个女人让我又爱又恨,她是我的魔鬼!”
那晚,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包括芳芳的死因。
这自然都是建文告诉我的,特别是那张照片,印证了一切因果。是一张芳芳与陌生男人亲密的照片,照片上,两人浑身赤裸地裹在一起,芳芳笑得很淫荡,男人匍匐在她身上,淫乱极了。不用建文说,我也明白这是一枚炸弹。
炸毁了建文和芳芳的婚姻。
我忘不了建文的哭诉,他抽泣着对我说:“你知道我有多爱芳芳吗?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可你知道我又有多恨芳芳吗?是她亲手毁了我们的感情,她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这样对我,又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彻底离开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文。
他继续说:“芳芳死后不久,我发觉每晚我的心口都很疼,在那个她选择离开的时间,撕裂一般。直到她第一次从我身体内长出来,我又惊又喜,又恨又怕,可是我依旧克制着自己,我们像往常一样生活,但不久我就会发疯。我想起那个男人,恨不得亲手杀了芳芳!”
建文的眼睛像狼一样红了,他变态地笑着,咬牙切齿地说:“不停地杀!”
警察打开建文家杂物室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昏暗的杂物室内,飘来一股股的臭味,里面散乱地码放着几十具女尸。由于南沙温度寒冷,尸体并没有腐烂,只是有些被老鼠啃噬得让人恶心。警察们一具具地搬运尸体时,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恐怖,这几十具女尸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我一直缩在警车中冷眼旁观,因为只有我知道真相。
不过,我不再惊讶了。
我的心似乎已经死了,唯一可怕的只有那个夜晚。画面在脑海中不停翻转,建文的倾述,建文的眼泪,建文的疯狂。他在我面前不停地亲吻着芳芳,又在我面前举起刀子,狠狠刺进芳芳的胸膛,不停地爱着,不停地恨着。
所以,当建文将利刃刺进自己的胸膛时,我反而释然了。
死对于建文来说,或许是真正的解脱。没有哪个人能承受挚爱的背叛,更没有哪个人能放掉心中的爱人。正如人们常说,当你越爱这个人时,也就越恨这个人,如果你一点儿也不恨他,那证明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建文于芳芳,是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
撕心裂肺的滋生,只有建文自己清楚有多痛苦,那种重见爱人的喜悦,只有建文自己明白有多兴奋,那种回忆往事的不堪,只有建文自己懂得有多厌恶。他已将自己搞疯了,在爱与恨的边缘,挣扎折磨,只有死亡可以终结一切。
所以,当所有人惊诧不解时,我很理解建文。
直到许多天后,我才找到了自己的误区,死亡或许并非一种解脱,如同死去的芳芳,照样存活于建文体内,如同死去的建文,依旧存活于我的体内。是的,我忘不掉建文,从见他第一眼起,已经根植于内心深处。
虽然一切并非我想要的结果,但我确实需要忏悔。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骗了所有人。
建文是我的最爱,从大学相识到毕业后,我一直苦苦地寻找他。庆幸的是,由于我的猎头工作,很轻松就得到了建文的资料。我很兴奋,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不惜搬来南沙与他为邻,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婚了。
当看到芳芳时,我很失落。
失落之后,是无边的愤怒。我记恨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和建文在一起。我决定拆散他们。我的手段幼稚而卑劣。没错,那张照片是我故意落在建文家的。我发誓,我并非恶毒到要置芳芳于死地,只是想挑起矛盾,导致他们分手而已。
我太不了解芳芳了,不了解她的倔犟,更不了解她对建文的爱。
如今回忆起来,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仍旧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因为这张合成照片,建文和芳芳一定吵得很凶,爱与信任在一瞬间消散,芳芳应该伤心至极吧。我已理解她的死亡,那是对爱人忠贞不屈的一种表现。
芳芳宁愿死,也不愿意建文去恨她。其实,她比建文爱得更深。
这是我的失误,更是我的罪过。我已无法弥补。
当那夜胸口巨疼来临时,我突然兴奋起来。我看着那团肉团从我的胸口挤出,逐渐成形,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感受着爱与恨、痛与欢乐。直到疼痛之后,我紧紧搂住眼前的男人,竟然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因为此时此刻我拥有了。
不管拥有的是真是假,是人还是一只妖怪。
突然,我又想起建文的话——内人。也许内人真的存在,他或者她长长久久寄居于你身体之内,像一块与生俱来的肉,紧紧相连。没有人能分开你们,因为没有人能分开你们的爱与恨。就如同芳芳于建文、建文于我。
从今以后,我将永远承受这块血肉,在建文离开和重生的那一天、那一分、那一秒。
每天每天。
内人是什么?是长存于你我心中的至爱至恨。
如果忘不掉,就会一直生长,直至成形。永远甜蜜着你、痛苦着你。
你的心中是否也长着一个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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