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袋店三岛屋,位于筋违桥前方的神田三岛町一隅。店主伊兵卫最初是将提袋吊在细竹上四处叫卖,后来才自力开店营业,所以取町名为屋号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三岛町一带原本便是伊兵卫经商的地盘。
在江户说到提袋,就属两家店主名气最响,分别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及本町二丁目的“丸角”。两者都不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可轻易取得进货门路的店家,因而与伊兵卫无缘。不过,对于两店所卖的小配件和提袋的设计差异,伊兵卫总是观察入微。
越川与丸角两店中间是条南北狭长的道路,伊兵卫常在此沿途叫卖。挑选那种名气响亮、价格昂贵的店家购买提袋和小配件(如钱包、羽织绳带、小布包、胴乱(注))的客人,大多穿着讲究,正因有钱有闲,才会上名店购物。他们在店里大肆挥霍,采买精致的商品,就像公子哥儿整装准备上战场一样。即然如此,要是在越川没有看的上眼的商品,就会想顺道去丸角瞧瞧,倘使丸角没有,就会想到越川逛逛。若非特别执着于某一家店,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同时光顾两店。
换言之,不只两家店头有客人上门,连接两地的路上也会有客人。这些风雅之士瞥见擦身而过的小贩挂在细竹上的商品,觉得“咦,这好像不错”时会怎么做?也许会停下来说“等等,让我看看那件商品”。
此外,喜欢附庸风雅的或爱好此道者喜欢随季节变换身边的配件。所以,当春夏秋冬有新品上市,伊兵卫便精心挑选商品挂在细竹上,沿此路叫卖。尽管他也在别的市街兜售,做生意的范围并不局限此地,但唯独走在这条路上时,绝不摆出便宜货,与在其他地方贩卖的品项等级有段落差。
伊兵卫对商品质量颇为用心。越川以设计崭新闻名,相对的,丸角则专走内敛高雅的风格。伊兵卫凡事都抢先他们一步。越川好像有这样的货,其实没有;感觉在丸角看过,其实没有。他与妻子阿民总是不眠不休地构思设计样式。
他这项计划相当成功。有段时期,伊兵卫(当时叫伊助)沿街叫卖提袋的模样,成为当地名胜之一。“细竹满是金银粉,筋违桥上沿街卖”,如同路上孩童吟唱的打油诗,伊兵卫抗在肩上的细竹呈现出奢华景象。这首打油诗揶揄伊兵卫在筋违桥上叫卖,所贩之物却价格昂贵,很不相称,不过伊兵卫毫不在意。
沿街兜售提袋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以扁担架起两个货箱,二是将商品吊在细竹上。伊兵卫采后者的方式,但他总多背一只货箱。路过的客人受细竹上的样品吸引,想购买时,他便从箱里取出同款商品,坚持不将经风吹日晒的货物交给顾客。他心知收取这样的价格,自然该这么做。尽管不少人替他担心,认为这是浪费,一样商品得花两倍本钱,不过伊兵卫可不会白忙。只要将那些样本略微加工,改作其他商品即可,伊兵卫夫妇就是有这等针线巧手。所幸他们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得以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走遍全江户的旧衣店和布庄,廉价收购裁剩的碎步。
这般孜孜矻矻,终于有了成果。好不容易能拥有一家小店面时,伊兵卫和阿民对地点的挑选毫无迟疑。叫卖多年,承蒙不少好客户的爱顾,店面当然得开在这条路上,必须早点让老顾客发现,细竹上满是金银粉的伊兵卫,如今仍在这条路上做买卖。
其实两人原属意越川与丸角的中间地,却始终寻不着合适的店面。历经千挑百选,终于看上三岛町一幢略靠丸角的双层建筑,以新颖前卫设计为卖点的越川,有一批非越川不买的死忠顾客,倘若要借对方的人气开店,靠近丸角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们也就此安定下来。
这座双层建筑相当宽敞,只做提袋和配件生意的话感觉大了点。然而,尽管拥有自己的店面,夫妇俩仍手持针线,打算亲自教导雇佣的伙计技艺,所以多出来的空间正好充当工房。
转眼间,三岛屋一开就是十一年。
店内的摆设如昔,名声却已非往日可比。人们甚至有言,说到提袋便认定越川、丸角是业界龙头的江户人,要是不晓得排行第三的是三岛屋,也称不上风雅,足见三岛屋名气不小。
由于住店及通勤伙计日渐增多,三岛屋改在小巷弄里租屋权充工房。旧工房面向狭小后院的外廊,好一阵子沦为猫儿休息的场所,但近年来店主伊兵卫总与棋友在此处对弈。三岛屋的经营平顺,有一名可靠的掌柜,两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必担心家业继承的问题。伊兵卫于是玩起围棋。愈晚养成的嗜好,总是愈为沉迷,过去唯一嗜好就是做生意的伊兵卫,如今人生最大的乐趣便是下围棋。
尽管对商品得设计匠心独具,伊兵卫总自称大老粗,这样的他,难得也附庸风雅地替这房间取名“黑白之间”。虽然大家笑伊兵卫的命名粗俗,但已贵为老板娘的阿民及店内伙计,不知不觉中也习惯这称呼,每逢老板与棋友对弈,众人便开心的谈论今天黑白之间里的战况。
韶光荏苒,春去秋来。
伊兵卫认为花开花谢,虚幻无常,因而不喜种植花木,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丛曼珠沙华在后院里生根开花。
曼珠沙华,据说是绽放于彼岸的花朵,俗称彼岸花,也有人说其花色殷红如血,常见于墓地,乃吸死人之血而生,所以又称死人花。花谢后会冒出细长的叶子,在没有叶子的状态下绽放出妖艳的花朵,奇特的模样为其博得幽灵花的称号,令人忌惮,且此花有毒。
曼珠沙华本是生长于路旁或田埂的植物,生命力强韧。不知是有人播种,还是随风飘来种子,发现时候院已绽放一朵又一朵独特红花,三岛屋众人大为惊讶,皆蹙眉认为此物不详。阿民的得力助手,也是家中资深女侍的阿岛一见此花,登时脸色大变地四处找寻镰刀。
然而伊兵卫却一笑置之。他说,这房间是我和棋友厮杀的战场,彼岸花倒是生得其所。
“不论什么来历的花,都是有缘才会在我家庭院落地生根,冷淡地铲除未免太过无情。这花就是在其他地方受人嫌弃,才显得如此卑屈,你们看,那难为情似地僵硬模样真是可怜,由它去吧。”
所以,这丛曼珠沙华便顺理成章地留下。
且说,正巧曼珠沙华开花前,有位姑娘来到三岛屋帮佣。
眼下是初秋时节,所以并非要更替女侍,也不是要递补人手。这名叫阿近的姑娘,芳龄十七,是店主伊兵卫大哥的女儿,亦即他的侄女。
伊兵卫出身自川崎驿站,老家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旅馆。不过,伊兵卫是家中的三男,而继承家业的是长男,他很早便前往江户工作。老呆在家里的话,最后只会跟旅馆里德伙计一样供人使唤,没什么出息。
伊兵卫的大哥对这个靠自己才干开店谋生的弟弟青睐有加,不过这也是后来才有的事。当初伊兵卫沿街叫卖时,他几乎是不闻不问。直到伊兵卫拥有三岛屋后,兄弟间才熟络起来。
伊兵卫生性和善,对大哥态度的转变丝毫不以为意。三岛屋刚开张那段时间,长期协助大哥经营的二哥因病过世,伊兵卫心痛如绞,想到大哥一定很不安,便主动与他亲近,双方于是开始往来。
他大哥将女儿阿近送来三岛屋,请他们帮忙照料。与其说是来帮佣,不如说是来学习礼貌规矩。不过,这可不单纯是爱女心切,想让女儿在出嫁前到江户历练一番,当中其实另有隐情。
一早,阿近得知黑白之间有客人,便着手仔细打扫。家里开旅馆,从小接受训练的阿近做来是驾轻就熟。
“原本我还担心会来个柔弱千金,没想到阿近小姐这么能干。”
连生性唠叨的阿岛也无从挑剔,很快便与阿近打成一片,甚至有感而发,足见阿近是个勤奋认真的女孩。
即便是知名旅馆,只要不是官家的驿站,旅馆老板的女儿绝对当不成千金大小姐,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得和伙计们一起卖力工作才行——阿近如此说明后,阿岛对她似乎更加佩服。
“像阿近小姐这样,根本不必到别人家学礼仪。这次到店里帮佣,应该是您家乡的父母和我家老爷夫人谈好的,想替您在江户找个好人家,肯定没错。”
阿岛压根不清楚阿近寄住三岛屋的原因,只有伊兵卫夫妇知情。投入工作多年,阿岛错失好些姻缘,才会语带羡慕地说出这番话。望着她那深信不疑的丰润脸庞,阿近落寞的回以一笑。
“我谁也不嫁,只想好好待在夫人身边学针线,日后成为独当一面的提袋师傅。”
拜托,谁要您这么做啊,阿岛完全没当真。不过,阿近确实已抱定主意不回川崎老家,不论再好的姻缘上门也绝对不嫁。
阿近拧干抹布,用力擦拭榻榻米的接缝处,不久,她突然停下手中工作,庭院里摇曳的曼珠沙华映入眼中。花朵盛开至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那红艳的色泽毫无褪色的迹象。好强韧的花。
那坚强的姿态与背后流露出的孤寂,触动阿近的心。
——好在叔叔没砍除这些花。
这种花和我一样,卑屈的活在世上。阿近向红花投以微笑,接着又擦拭起榻榻米。
阿岛的推测没错,当初伊兵卫夫妇并非是要阿近到店里学规矩,而是打算收她为养女。虽然不知道阿近心里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她已无法重回老家。既然如此,就让她在江户悠哉地体验千金小姐的生活,一起游山玩水,学习嫁人该有的礼仪后,再替她找个好对象。特别是儿子都已长大,始终没女儿承欢膝下的阿民,非常期待与阿近能像母女一样相处。即将成人的两个儿子听从伊兵卫的吩咐到其他店家帮佣,学习如何从商,所以阿民备感寂寞。
然而,阿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十分排斥外出,说得更坦白一点,她视此为畏途。她害怕人群,要她到外头上课或游山玩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虽如此,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样,比筷子重的东西一概不拿,成天窝在三岛屋内像洋娃娃般过日子,当然更不行。阿近想工作,想活动筋骨全心投入工作。唯有这样,她才能忘却盘桓去于心中的悲伤、后悔,及责备自己、埋怨别人的那段痛苦回忆。
她无人可依靠,不得已,只好投靠小时候见过一面,早遗忘长相的叔叔。起初对阿近来说,这也是种难忍的煎熬。置身在陌生人群中异常艰辛,不,不论认识与否,只要是“人”,阿近一概畏惧不已。
所以在老家遇上那事,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阿近今后的生活时,阿近一度想遁入空门。她对人又怕又厌恶,无法敞开心胸,坚信只有神明能救她脱离苦海。
阿近的父母吓得面如白蜡,执起阿近的手劝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啥话,千万不能有出家的念头。”阿近抽回手,终日与父母泪眼相对,就在这时候,三岛屋主动提议要代为照料阿近。
阿近悲切地向叔叔婶婶告知事情的原委,甚至坚持——你们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会主动离开,找寻能不断分派工作给我的雇主。伊兵卫与阿民颇感为难,但两人并未糊涂到忽略她眼中的意志,于是决定达成她的心愿。
从那之后,阿近便不曾踏出三岛屋一步,每天都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
阿近来没多久,三岛屋便辞去先前在阿岛手下的两名年轻女侍。尽管不清楚个中原由,阿岛却很欣赏阿近,她明白主人的心思,对待阿近相当细心,且办事机灵,只留她和阿近共事,阿近也较自在,这算是伊兵卫夫妇的贴心安排。此外,那两名女侍似乎对年纪相仿的阿近十分感兴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一再探问,说长道短,带给阿近不少困扰,套句阿岛的话,“这样正好把麻烦赶走”。
“她们原就多嘴,三岛屋不需要动口不动手的女侍。”
即使三岛屋目前只是家小店,远不如越川和丸角,光靠两名女侍打理家中一切,仍略嫌人手不足。然而,阿近反倒非常感激这繁忙的生活。
只是,阿岛不时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非常不安,即使店主夫妇一再告诉她:
“阿近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她想全力投入工作,你就好好找事让她做,好好磨练她。”
可是,阿近毕竟是老板的侄女,到店内见习总有个限度吧,把她当婢女使唤真的没问题吗?
她曾向阿近提起心中的疑惑。阿近小姐,您不必这么卖力吧,一些粗活交给我,您可以去帮忙店里生意,这样老爷也会比较高兴。您还能充当店里的活招牌,帮忙招揽顾客呢。
阿近闻言应道:“我不懂得招呼客人,且在三岛屋里,工作最卖力的非夫人莫属。她不但亲自下厨,指挥我们做家事,说到她在针线上的本事,更是又快又好,教人好生敬佩。”
就是啊,阿岛不再多问。接着,两人又开始忙碌。阿近忙的浑然忘我——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我,而持续投入工作。
午夜时分。
黑白之间的客人将于未时(下午两点)前来,是石和屋介绍的,棋艺精湛……伊兵卫开心的说着便打算从店头退进屋内,掌柜连忙追上他。
阿近当时正好要端茶给伊兵卫,不小心偷听到两人的交谈,似乎是某位身份不凡的顾客突然有急事请托,已派人备妥轿子。
伊兵卫听完原委,旋即命人将阿民唤来。阿民从工房快步赶到,伊兵卫向她说:
“堀越大人赶着要某样商品,是一项重要的装饰作业,你也一块儿去。”
阿民立即起身入内更衣,尽管阿近对生意的事一无所悉,但看他们的行动毫不迟疑,也明白兹事体大。叔叔口中的大客户堀越大人想必是名武士,对方要求立刻进行装饰工作,与富商在三岛屋订制特别的商品不同,这是紧急的临时下订。
阿近起身想帮忙准备,伊兵卫却唤住她:
“准备的事就交给阿岛。阿近,事出无奈,我无法依约和客人下棋。等对方到达后,你能否详细告诉对方原因,并代我向他道歉?”
伊兵卫不容分说的丢下一声“拜托了”,便与阿民飞也似的离去。
阿近独留在原地。叔叔真坏心,他明知我没办法接待客人啊。
为何叔叔要这么做?阿近心里嘀咕着时,那名客人已然抵达。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二次听见火灾的警报钟声——火灾果然是江户的特色——心头被钟声撩拨得凌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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