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春背着包袱,风尘仆仆地走在归化街头,新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庄严而神秘的大昭寺,寺庙前高大的牌楼;身披袈裟出出进进的喇嘛……街上各种字号、店铺挤挤挨挨,招牌幌子让人眼花缭乱;小吃摊点摆满街头,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列驼队走过,驼铃叮咚;街上来来往往行走着商人、兵勇;赶着骡马的牲畜贩子以及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架兀鹰的汉子;打把势卖艺的江湖艺人……
“这归化可是比龙仙镇红火多了!……”太春在心里感叹道。
忽然,一阵巨大的“呜呜”的声音传来,引起了太春的好奇,他循着声音向一座肃穆的召庙走去——
太春来到召庙前,从敞开的大门向里面望去——
只见召庙的院子里,许多喇嘛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头上戴着一些牛头马面,龇牙咧嘴的挺吓人,还有两个喇嘛在吹号,好狗日的,那号足有七八尺长,那“呜呜”的声音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这时,那些戴面具的喇嘛们随着鼓镲铙钹咚咚呛呛的节奏,在院子里跳来跳去……
太春欣喜而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道:狗日的,这口外跟俺龙仙镇硬是不一样哩!
太春在一个杂货店前停下来,他向一个年轻的小伙计打听着舅舅的消息。
小伙计是个爱说话的后生,他对太春说:“找孟二虎?这可难了!归化城十八条半街,有名有姓的买卖字号就三百四十八家,这还不说外国人开的洋买卖,这么大的地界,你说你到哪儿找去?”
太春听了,一脸茫然。原以为归化城大约和龙仙镇大小差不多,没想到这归化城竟然这么大。不行,得赶紧找到舅舅,要不天黑了就麻烦了。太春想着,向另一条街道走去。
太阳西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太春来到一家皮毛店前,向老板打问舅舅的消息,问得好不如问得巧,这个老板指着不远处的巷子对他说:“后生,往前走,那条街上净是毛毛匠,有不少山西人,你去一问就知道了。”
太春一下子来了精神,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太春正在一个大门前来回徘徊着,忽然看见一辆马拉轿车向这边驶来,停在了门前。
一位老爷模样的人从车上下来,正要推门——
太春忙迎上去:“掌柜的,我跟你老……打听点事儿。”
那位老爷身穿蒙古长袍模样的人看上去三十六七岁,太春不知道他就是归化城有名的沙格德尔王爷,人称喇嘛沙王。
“我不是掌柜的,我不做生意。”听太春这样称呼,笑了一下问道:“听你这口音是从口里来的吧?说吧,打听甚事?”
太春忙把手上的信封递过去:“我是山西龙仙镇平原村人,来找我二舅的。噢对了,我二舅是个毛毛匠,官名叫孟二虎。”
沙格德尔王爷:“噢——想起来了,不就是擀毛毡缝皮子的孟师傅吗!山西代县人,对吧?”
太春欣喜地:“对对对!掌柜的,……王爷您认识我二舅?”
沙格德尔王爷:“咋不认的,孟师傅正是租了我的房子做营生呢!说起孟师傅,手艺不赖!”
太春松了口气:“哎呀,总算找到了!叔,我二舅他现在人在哪里?”
沙格德尔王爷叹口气:“走啦,一年前就走了!”
太春失声地:“走啦?那他……他去哪儿了?”
沙格德尔王爷:“孟二虎现在不干毛毛匠了,头年就到大库伦做生意去了。”
太春顿时有点发懵。
沙格德尔王爷正要进门,太春一把抓住他:“王爷,你告诉我,大库伦怎么走?”
“你问大库仑怎么走?你去不了!”沙格德尔王爷笑了:“远了!离这儿三千多里地呢,就是驼队也要走两三个月呢!”
王爷把发呆的太春丢在那里,自己走进了院子。
整整一个下午太春在归化城的大街上转悠,饿了嚼几口干粮。但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太春开始难受了,塞外气候就是不一样,太阳一落山寒器就越来越重,到了深夜更是寒气逼人!他也舍不得花钱住店,就随便缩瑟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打算凑乎一夜。渐渐地睡意蒙眬。
是一阵又腥又臭的怪味把太春从睡梦中弄醒了,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一条很大的狗正把冒着热气的嘴头子凑到了太春的脸上嗅呢。
太春惊叫一声跳起来,他甩开手中的包袱去打那狗。
可是那狗并不怕人,回过头来,狂烈地叫着,扑着,和太春招呼着;太春身边没有吃劲的家什,只好抡起手中的包袱招架着;那野狗不时地窜上来叼一口,太春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条条缕缕。
就在这时,太春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沙格德尔王爷出来送客人。
沙格德尔王爷对一位健壮的中年人抱抱拳:“卜老爷慢走!”
客人道:“沙格德尔王爷留步,留步!”
沙格德尔王爷正要进门,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人正被野狗欺负,于是对佣人说:“快去,帮帮那人!”
那野狗也势利得很,见有人抡着棒子跑过来,忙夹着尾巴逃走了。
这边沙格德尔王爷不放心过来看时,却发现被野狗追赶的人正是向自己问路的后生,于是说:“噢,是你呀后生,你没伤着吧?”
太春尴尬地笑笑:“没,没有。”
沙格德尔王爷叹口气:“唉,在家时时好,出门日日难啊!进来吧,后生。”
沙格德尔王爷打发下人把太春领进下他们的屋子里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太春被沙格德尔王爷叫去了,沙王问道:“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太春。王爷,多亏了你老了,要不昨天夜里可要受罪了。”太春说。
沙格德尔王爷:“太春,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归化城呀!”
太春说:“我二舅信上说,归化城的银子多得拿簸箕撮,又赶上家里遭年馑,我就出来了,谁知道……”
沙格德尔王爷笑道:“要说这归化城的钱好赚,倒也不假,只是你没摸着门道罢了。这归化城是个做买卖谈生意的大码头,四面八方的货物交易进来,通过归化又运往四面八方,南到汉口、景德镇,北到外蒙古恰克图。哎,我这么跟你说吧,归化城里有骆驼十六万峰,每年在这里交易的马匹三十多万匹,牛羊一百多万头,这还不说茶叶皮毛等别的生意。噢,你没听说吧,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光月饼就烙出三十万斤,要是铺在地上,能把整个归化城铺满呢!……”
太春入迷地听着。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你二舅说得没错,这铺天盖地的买卖生意,手指缝里撒的漏的就养活了一城的人,可不就是满地的金元宝吗,就看你会拣不会拣喽!”
看得出,太春听了沙格德尔王爷的话很是兴奋。
沙格德尔王爷说:“太春,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后生,你说说,你净会啥手艺?”
太春立刻兴奋起来:“我会的手艺多了,赶车种地木匠瓦匠,噢,我还会生豆芽……”
沙格德尔王爷:“后生你听着,归化城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只要你不怕吃苦就饿不死,我看——你就先从卖豆芽做起吧。”
“卖豆芽?”
“是啊,卖豆芽!卖豆芽小本生意,好做!”
“别的没有,卖苦力我有的是!可说到本钱……”
“至于本钱要不了多少,有个十两八两银子就成了。”
“十两八两我也拿不出来……”
“真没有?”
“真没有。”
“算了,我借给你。”
“可是租房的事我也没办法……”
“租房的事好办!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邻街的小东房你用吧。”
“房租是?”
“先别说房租的事,你先把生意作起来。挣了钱你看的给我,若是挣不了钱就一笔勾销!”
真象沙格德尔王爷说的,经营豆芽的生意确实还是简单,准备了三天太春就把豆芽生意作起来了。
太春在沙格德尔王爷的指领下到旧货市场卖回三口大缸,两麻袋黄豆两麻袋绿,置办了一个簸豆芽用的大簸箕,把小东房打扫了一边,小小的豆芽店就算是开张了。豆芽店虽然地方不大,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店内设有当地横着一个大案板。炕上是一溜半截瓮,上面盖着小蓝花的暖被,照样也是干干净净。
太春戴着一个白围裙,每天早上太阳没升起来就开始忙乎着用簸箕簸豆芽。
收拾好豆芽后,太春担着挑子去送货,他走在大街上,脸上洋溢着喜气。
有人跟太春大招呼:“许掌柜,这又是给哪儿去送豆芽啊?”
许掌柜?太春一愣,哦,这是叫自己呢!对对对,豆芽店的许掌柜吗!这称呼听着舒坦!太春大声应道:“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
那人说:“看得出来,你这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了!”
太春谦虚地:“哪里,小本生意,够糊口就不错啦!”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太春心里美滋滋的:是个买卖就比庄户人土里刨食强,等一年干下来就回家,玉莲还等着我回家成亲呢!
夜深了,太春把店里所有的营生都做完了,他仔细地关好店门,插上门栓,然后来到墙角处,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封着口的小陶罐。
太春抱着小陶罐美滋滋地坐在炕上,用手掌把炕上的杂物拨开,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打开陶罐的封口,从里面倒出一些铜钱。
太春认真而虔诚地数着银子,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容。舅舅说得不错,这归化城真是个养穷人的地方,“满地的金银拿簸箕撮”那话是过了点,可每天能见着银钱!眼看着陶罐里的钱一日日多了起来,太春觉着自己这西口是走对了!
天刚麻麻亮,太春就起来了。他在泥炉子上烧上了一铜壶水,就一缸缸地给豆芽淘水,接下来用淘豆芽的水擦桌子抹板凳,然后打开店门,将水湿洇洇地泼洒在门前,将店面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这时候,灶上的水也开了,太春盘腿坐在小土炕上就着白开水吃焙子。太春觉着这焙子也太好吃了,一股麦香味儿,等将来日子过好了,让娘和玉莲见天吃这香喷喷的热焙子!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进了太春的豆芽店,此人虽说衣冠不整,却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太春看见站在店堂的“秀才”,忙搁下手里的焙子上前招呼。
太春:“来啦!买豆芽?”
穷秀才摇摇头。
太春:“那是……找人?”
穷秀才又摇摇头。
太春热情地招呼道:“不买豆芽不要紧,坐这儿歇会儿。”
太春给那人倒了一碗水,看见那人的目光贪婪盯在自己剩下的那块焙子上,太春明白了。
太春:“这位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吃吧。”
穷秀才大约是饿急了:“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穷秀才毫不客气地拿起焙子咬了一口:“香,真香。你这买卖人还真仔细,白开水就焙子就是一顿饭。”
太春:“这焙子好啊,一咬一口麦香,在老家要是天天能吃上这饭,我就不出来了。”
穷秀才问道:“你是山西人?”
太春答道:“山西龙仙镇平原村!”
穷秀才:“知道,那可是个苦焦的地方。我听说一个老财请客,桌子上就一个菜,萝卜丝拌白菜,上面还盖着一层肉片。吃到最后,那些肉片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原来,那肉片是用线串着的!哎,真有这事?”
太春苦笑着点点头:“真有。家家都这样,也就谁也不笑话谁了。”
穷秀才理解地点点头。
太春:“大哥,俺山西人虽说是穷,家家户户的房院可不孬,青堂瓦舍的,气派,那可全是从牙缝里抠下来的。”
太春说话的工夫,穷秀才上下打量着太春,太春被看得有点发毛。
太春:“哎大哥,你咋这么看我?”
穷秀才:“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乃富贵之相啊……”
太春多少有些慌乱:“别别别,你还是别给我算了,我出门在外的,挣俩小钱不容易……”
“你不必害怕,我为你算卦分文不取,看你人挺厚道的,算是交个朋友。”穷秀才自报家门道:“我姓钱名福常,字子硅,号布衣,同治六年院试考中秀才,因不甘在乡下教书,故做了这闲云野鹤,已经出来好几年了。”
太春:“我就看着不一样吗,果然。钱先生——”
钱福常:“算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别先生先生的叫了,要是瞧得起我你就叫我大哥吧。”
“好!我哪敢瞧不起大哥。”太春:“大哥,我是数小龙的,你给看看,看我这辈子可有出头之日?”
钱福常凝视太春片刻,说出四句话来让太春好不欢喜:“此命生来福兴隆,东西南北亨运通,单驾独骑空创业,使奴唤婢世世荣。……老弟,你这是大福大贵的命啊!”
太春虽然听了很高兴,还是将信将疑对钱福常说:“大哥,你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儿吧?”
钱福常轻轻一笑:“信不信由你。”
太春:“行,大哥,我也把话搁这儿,有朝一日我发达了,绝不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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