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头黄河大堤。旁边是几丈宽的人工水渠。人称二黄河。水渠堤坝上挑河泥的民工来来往往,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大渠内,是许多正在挖河泥的民工。太春混在挖河泥的民工中间,他光着膀子站在结冰茬的地上,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着黧黑的光,看上去非常结实。
太春恶狠狠地挖起一锹锹河泥,使劲装进筐里。
“后生,悠着点干吧,”旁边一个上年纪的民工开导他:“这营生凭的是股韧劲儿!”
太春发狠地干活儿,头也不抬地说:“悠着哪能行。我得挣钱!我跟银子没仇,多挖一方就多挣一方的钱!”
另一个民工:“俗话说了,银钱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
太春不再搭话,只闷头干活儿。
忽然,挖河泥的民工们一阵骚动。
太春抬头看时,只见大堤上一伙人拥着个魁伟的黑大汉向这边走来。
黑汉子约摸四十多岁年纪,牛皮短靴,敞着外衣,露出了里面的牛皮坎肩。
黑大汉四处察看着工程情况,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太春问身旁的民工:“这是个什么人?”
民工说:“你连他都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卜泰,卜老爷,是土默川上的大财主,也是这条大渠的总监工!”
太春:“哦……”
民工又说:“这人可惹不得,要是谁犯了规矩,就捆起来扔到河滩上去喂蚊子!”
太春:“这么厉害?”
民工:“别愣着,快干活,小心挨打!”
太春于是低头挖河泥,几锹下去一只筐就满了。
这时,那个黑汉子来到跟前的大堤上,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太春干活儿,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卜泰对他身边的人:“去,把我的铁锹拿来!”
卜泰说着,边往堤下走,边脱下外衣扔在地上,裸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胳膊上疙里疙瘩的肌肉来。
手下人很快拿了一张大号的铁锹过来。
卜泰操起大号的铁锹挖泥,既野蛮又凶狠,身上的肌肉翻滚着,两锹就是冒尖的一筐!
太春看出对方是和自己叫板,走过来二话不说,担起红柳箩头就往大堤上走去。
正走着,忽然,太春肩上的杠子“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太春换过一根更粗些的杠子,担着箩头颤颤巍巍上了大堤。
下面的民工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好!好!”
卜泰高兴得哈哈大笑。
等太春回来后,卜泰拍着太春的肩膀,称赞道:“好后生!”
太春憨厚地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卜泰欣赏地看着太春,忽然,他将手中的一条鞭子往太春手里一塞:“拿着!”
太春不解地望着卜泰。
卜泰郑重地对太春说:“听着,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监工了,凡是耍奸打猾不好好干活的,你就拿鞭子给我狠狠抽!”
太春很感意外:“卜老爷,这……”
卜泰:“后生,好好干!卜老爷亏待不了你!”
卜泰说完,拍拍手上的土,对下人一伸手。
下人马上提过一只柳条水斗。
卜泰很随意地从里面抓起两条三寸长的鱼来,脖子一仰,生吞了进去。
太春没见过这种吃法,正在愣怔的时候,卜泰已经走了。太春在后面喊道:“哎,卜老爷……”
卜泰并不理会太春,晃着膀子扬长而去。
二黄河大堤长长的,大堤外面就是黄河,初冬时节,黄河还没有完全结冰;结了冰凌茬的河水流得显然比平时缓慢了许多;河对岸是一蓬蓬茂密的红柳丛,绵延有好几里……
大堤上,已经是监工的太春手提鞭子在大堤上走来走去。
不远处,围着一群人,一阵哄吵声传来:“下注!快下注!”
“谁还下,快点!”
“嗨!赢了!”
太春问身边的人:“那边在干什么?”
身边的人答道:“又赌上了。”
太春:“谁?”
身边的人:“还能有谁,准是卜泰那老家伙,一赌上就不要命了!”
太春禁不住好奇,向那边走去。
大堤上的一个席棚里,卜泰和几个人赌得正在劲儿上。
看见太春走过来,卜泰招呼道:“后生,来,耍两把!”
太春退让道:“不不,我不会。”
卜泰呵呵地笑着:“头回生二回熟嘛,玩两把就会了。”
太春嗫嚅道:“卜老爷还是你耍吧,我看看热闹。”
卜泰:“怕输是不是?一个大男人有钱不赌干什么去?”
太春:“不行不行,我一个穷小子,可耍不起。”
卜泰:“来来,玩一把,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太春被连拉带拽地推上了牌桌。
那天太春破天荒地赌了一把,虽说是个生手,还赢了些散碎银子。
卜泰呵呵地笑着:“我说你行你就行,看看,赢了吧!我看出来了,你这后生,又聪明又能干,是块好材料,跟着我干吧,准能成气候!”
就在卜泰和太春说话的时候,成群结队逃难的人们正沿着黄河大堤向这边拥来。
卜泰把手放在眉骨上望了一会儿问身旁的人:“哪来的这么多人?”
“都是难民!”下人报告说,“都是从山西跑出来的!”
“山西又遭年馑了?”
“遭大年馑了!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唉!”
卜泰虽说是个粗人,可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看到这么多难民拖儿带女的实在可怜,于是命人在黄河大堤上搭起一溜金黄色的席棚,他要在这里开粥棚济贫!
粥棚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饥民们听说黄河大堤上在施粥,一传十,十传百,源源不断的饥民向这边拥来。
粥棚前,太春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维持秩序。
太春大声喊道:“别挤别挤!人人都有份!”
饥民们依旧在粥棚前嚷嚷着,拥来拥去。
太春急了,大声喊道:“一个挨一个排好,谁要再挤,我就关了这粥棚!”
正这时,卜泰在一旁喊道:“许太春!过来!”
太春跑过来。
卜泰对太春说:“快去,吩咐刘管家,让他给准备二十顶帐篷,要快!”
太春应道:“知道了!”
卜泰:“还有,所有的帐篷必须在天黑前给我搭起来!”
太春:“知道了!”
粥棚前的饥民们手里拿着碗,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等待着赊粥。领到粥的人们则蹲在河堤上贪婪地吃着。
这时,河堤上驶来十几辆牛车,牛车上装满了铁锹和柳筐。
有人叮叮咣咣地从车上往下扔铁锹、工具。
只见卜泰跳上一辆牛车,他向饥民们大声说道:“都给我听着!粥有的是,你们放开肚皮只管吃,吃完了给我匍下身子干活!”
听着卜泰的话,太春忽然发现卜泰这一招也确实是高!你看他在长堤上搭起施舍的粥蓬,饥民填饱肚子了,他又给每个人发一把铁锹!好么一箭双雕!既周济了灾民,又不话钱就雇到了干活儿的人了!
大堤上乱腾腾的到处是饥民,有的蹲在地上喝粥,有的在等着发工具干活儿。
太春手提鞭子在饥民中走来走去。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太春哥!”
太春循着声音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原来是家乡人锁娃正混在灾民中。
太春高兴地喊道:“锁娃!”
锁娃手里端个大碗,显然是刚喝完了粥。
锁娃也高兴地:“太春哥,真是你呀……”
俩人高兴地相互拍打着。
锁娃:“太春哥,我一到归化就四处打听你,没想到咱俩在这儿遇上了!”
太春急切地:“锁娃,你咋也想起来归化了呢?”
锁娃:“家里连着两年了遭年馑,日子不好过啊。”
太春:“锁娃,我娘她咋样?身子骨硬朗不?”
锁娃:“硬朗,可硬朗呢!”
太春:“玉莲呢?她咋样?”
锁娃:“也好。噢,对了太春哥,玉莲还给你捎了东西!”
锁娃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两双鞋。
太春高兴得眼睛发亮,他拿着鞋子,翻来覆去地看着,珍爱地用袖子擦着上面的灰尘。
这时,忽听得什么地方传来人声。
太春抬眼看去——
只见一伙人穿戴讲究,边走边指指点点,四处察看着向这边走来。
太春发现张友和也跟在后面。
太春把包袱收起来,对锁娃说:“锁娃,你先在这儿干着,有哥照着你受不了委屈。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完,太春朝张友和跑去。
大堤上,张友和正和那些股东、掌柜子们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轻声喊他:“友和哥!友和哥!”
张友扭头一看,见是太春在向他招手,于是对身旁的伙计说了句什么,然后向太春走来。
张友和来到太春跟前。
太春:“友和哥,你咋来了?”
张友和:“侍候我们掌柜子呗。”
太春好奇地问:“友和哥,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张友和:“没见过这些人吧?”
太春摇摇头。
“这几个人可是了不得!”张友和指着其中的一个:“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大盛魁的大掌柜,名叫古海;跟在他身后的是万裕长的大掌柜文全葆,再后面的是德兴源的李掌柜,都是咱山西人!走在最后面的那位是浩三强——土默川上最大的财主!你知道这水渠为啥叫四合渠吗?就是因为是他们四家出钱修的!这些人可都是归化城商界的头面人物,就连衙门里的人都对他们敬畏三分呢!”
太春羡慕地:“听说过,可没见过……果然气派!唉,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发达了,哪怕有人家小拇指那么大点风光呢,也知足了!”
身旁的一个民工插嘴说:“发?后生,不是老哥小看你,回家盖上被子发汗去吧!”
张友和:“太春,干得怎么样?累不?”
太春:“哎友和哥,我跟你说的那事到底行不?”
张友和:“啥事?”
太春:“你看你,我就知道你拿我的事不上心。”
张友和恍然想起:“哦——,想起来了!你看,我侍候掌柜子正忙着,你那事等闲下了再说。哎呀,我得赶紧走!”
说着,张友和风风火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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