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晚上,大盛魁商号的门口,张灯结彩,大门两侧贴着大红的巨幅春联,几名衣着整洁的伙计在恭恭敬敬地迎候着客人,看得出,应邀前来的都是归化商界有名头有脸儿的人物。
太春的轿车远远停住,他今天一早特意剃了头刮了脸,临来之前玉莲亲自给他梳了辫子,太春的头发本来就好,光溜溜的大辫子人衬着,人一下子显得精神了不少,再穿上玉莲给他缝制的大褂,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太春下了车,大大方方地向大盛魁城柜大门走去。
恭候在门口的伙计们忙迎上来,恭敬地:“啊,请问掌柜是……?”
太春亮出请帖:“鄙人姓许……”
另一个伙计抢过来来说道:“不必看了,如今在归化城还有谁不认识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呢。许大掌柜里边请!”
小伙计引领着,太春走进大盛魁院子。
太春还是第一次走进大盛魁商号,刚进来就感觉到了一种大商号的那种不同凡响的气势:高大的院墙,宽畅的院落,整体布局规矩而严谨;大小掌柜子们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精明干练的伙计们,让你不由得不肃然起敬……
一溜七间平房里传来噼噼啪啪打算盘的声音,太春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看着。
小伙计介绍说:“那是大账房。”
太春:“哦……”
在内院的月亮门口,大掌柜古海率领着大盛魁有头脸的掌柜子在迎接客人。看到许太春后,古海拱手道:“啊,是许大掌柜到了,欢迎光临!”
太春受宠若惊赶忙抱拳施礼:“给古大掌柜请安!”
古海:“里边请。”
太春谦和地:“古大掌柜的先请!”
大盛魁的大客厅里,现在临时摆满了餐桌,客人已经到了许多,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周围喝茶、闲聊。
许太春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聚会,他用目光略略一扫,见来的客人全都是归化名流,能够认出的就有文全葆、铁掌柜……还有伊万等一些俄商、德商、英商、日商和瑞典商人……
文全葆看见许太春,招呼道:“许大掌柜!这边坐。”
太春走过去在文全葆身边坐下,同时与客人一一招呼。
太春看着热闹的宴会大厅,低声与文全葆说:“文副会长,归化的洋商们也都到了啊。”
文全葆:“那是,今天这个日子是大盛魁的年会。受邀请各方人士全都是归化各界的名流,洋行当然是不能少的了。你还没看见呢,小客厅里还摆了几桌呢,将军、道台、各个寺庙的主事喇嘛也全都到了。可以说今天是归化商界、政界、军界、宗教界的名人荟萃了。”
太春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哦,今天我算是开了眼。”
旁边一老者问文全葆说:“文大掌柜,这位是……”
文全葆:“您老不认识他吗?这就是三义泰大掌柜许太春!”
老者:“哦!听说过,许大掌柜的大名如雷贯耳,只可惜无缘谋面。”
太春谦虚地:“老先生,鄙号财资浅薄,往后还望先生多多关照。”
老者哈哈笑道:“好,好,果然是才貌双全,后生可畏呀!”
礼节性的见过面,大盛魁打掌柜古海带领大盛魁全班人马和所有邀请的客人一起前往大观园赴宴。这一日许太春好不风光!
大盛魁年底搞庆祝,三义泰也要搞庆祝。地点就在太春家的院子里。
再说太春家院子西南的一个角落里垒着一个大灶,上面安放着一口大锅。归化城里的居民们有这么个习惯,到了天热的时候除了天阴下雨屋子里就不生火做饭了,人们都在院子的灶上做。此刻,太春院里的大灶上燃着火,锅里的水已经滋啦滋啦地响上了。
院子里的大柳树下拴着一只绵羊,玉莲手里攥着一把菜刀,猫着腰,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那羊,手却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绥生躲在门后偷偷地往外看着。
玉莲回头喊道:“绥生,你回屋里去!”
玉莲还在围着那只羊转,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正在这时,黄羊推开院门走进来了。看见玉莲这样子,问道:“嫂子,你这是做甚?”
玉莲一看是黄羊,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来说:“哎呀,黄羊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在杀羊呢!”
黄羊:“哈哈哈,你能杀了羊?来,我看看。”
玉莲:“哎哟,可难死我了!我在家里的时候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绥生他爹也是的,早晨出门的时候光是给我留下一句话,说是请你们弟兄几个聚聚。让我炖羊肉,他也不管这么大一只羊我咋能杀得了!”
绥生从屋里跑出来,抱住黄羊的手喊道:“三叔!”
绥生已经六岁了,长得像他爹也像他娘,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架有身架,是个俊后生。
玉莲怕杀羊吓着儿子,就呵斥道:“绥生,去,快回屋里去。”
绥生赖在黄羊身边不走:“我不,我要看三叔杀羊。”
黄羊笑了:“没事,就让他看吧。”
黄羊挽起袖子从玉莲手中接过刀,向那只羊跟前走过去:“绥生,过来,三叔教你杀羊。”
玉莲紧张地:“黄羊,你可别吓着孩子!”
黄羊:“没事,对我们蒙古人来说,杀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说着,黄羊点上一袋烟,抽着。说话间,黄羊已经把羊捆好放倒了。
地上的羊咩咩地叫着,挣扎着。
绥生躲在不远处,好奇地向这边望着,长这么大,绥生是第一次看杀牲口,显得既害怕又紧张,更主要的是新奇。
眨眼的工夫黄羊就把那羊给杀了。黄羊嘴上叼着烟袋,一边抽烟一边麻利地将羊吊在架子上拆卸着。
玉莲说:“我刚才还发愁呢,太春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这炖羊肉多会儿才能让大伙儿吃在嘴里!”
黄羊:“快!煮手扒肉跟别的不一样。”
黄羊把一块块的肉丢进一个大盆。
烟袋锅里的烟丝不冒烟了,黄羊拍拍手,从嘴里拿出烟袋:“完了!”
玉莲吃惊地:“这就完了?才一袋烟的工夫。”
黄羊重又点上一袋烟:“不完还怎么的。嫂子,我走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做吧。”
玉莲看看刚才栓羊的那棵大柳树,看看盆里大块的羊肉,怔怔地看着黄羊走出院子。
绥生追过去,喊道:“三叔!”
玉莲一把拽住儿子:“乖儿子,娘给你炖羊肉吃,三叔还忙着呢!”
锅灶上热气腾腾的,傍晚的太春家里。屋子里弥漫着羊肉的香气。太春、张友和、黄羊三兄弟围坐在炕上准备吃饭,小炕桌上还有一小坛老白干儿。
张友和、黄羊、路先生等,大家在一起谈论大盛魁的财东会议。
黄羊感慨着说:“还是人家大盛魁厉害,不管买卖赔挣每股每账分现银一万两,瞧瞧人家那买卖!”
太春说:“人家那才是风助火威火助风势,不管盈亏,到时就分红!天底下到哪也找不出来这样的买卖了。”
张友和:“你们知道大盛魁是如何起家的?他那银子也是来路不正呢,其实大盛魁才是走暗房子的老手。”
黄羊:“不会吧,大盛魁会做那样的事情?友和哥,你可别瞎说。”
张友和:“他们做得我为甚说不得?”
太春说:“这是在家里说说倒也无妨,俗话说隔墙有耳,到了外面友和哥哥可千万不可随便说了。你是场面上的人物,是万裕长钱庄的掌柜子,万裕长是通司商会下面的字号,你的话要是传出去,被大盛魁的人听到了,找你要证据你就拿不出来了。你拿不出证据就是事!就是恶意陷害,这罪名谁也担不起。”
张友和:“你倒是比我还清楚。不过谁也别说谁,万裕长也一样,每年也得走一两趟暗房子。”
太春:“天下的事就是这,有时候是能说不能做,有时候是能做不能说,大盛魁走暗房子的事就是属于只能做不能说的一类。”
张友和:“说一千道一万,咱三义泰要想发达,也只能走这条路。”
黄羊惊诧地:“你是说走暗房子?”
太春说:“别看人家走没事,怕是我们走就不行了。暗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做的,人家大盛魁有官府罩着,咱们靠谁?”
张友和:“要想把买卖做大,没有官府罩着也得走……不说这些了,这两年太春在归化城可是露脸了,黄羊,你说咱俩啥时候也给三义泰办几件露脸的事呢?”
张友和说着,话里话外有股子酸味儿。
这时,玉莲端了一大盆羊肉从厨房走出来,刚出锅的肉热气腾腾蒸得玉莲直迷眼。
玉莲把羊肉盆放在炕桌上:“别光顾了说话,快动手吃手扒肉。来了归化地方我也成了半个蒙古人了,三天两头吃肉。在我们老家那边一年四季也难得吃上一顿肉。”
黄羊:“嫂子,说到羊肉在咱们这地方你就放开肚子勤吃吧。”
玉莲给大家斟着酒。
绥生腻在太春身边玩儿着。
太春:“友和哥这话说得不对。我那是赶对了机会,说不定哪一天机会就到了你俩的跟前,那时候我就得站在一旁干看着了。再说了既是结拜兄弟就不能做什么事都你的我的分得那么细了。”
黄羊:“哥哥说得是。你们等着瞧,我也要为三义泰立功。”
张友和:“这么说来,我这当哥哥的也不能差了。来来,吃肉!”
太春:“这还是黄羊媳妇教人捎来的羊,说是给咱们改善生活的。”
张友和拿起一小块肉,对腻在太春身旁的绥生说:“来绥生,吃这块肉!”
绥生接过肉,还没等往嘴里送,“哎呀”叫了一声就把肉丢掉了,接着便大哭起来。
玉莲忙把绥生抱起来:“咋了绥生?”
黄羊说:“看你,友和哥,把孩子给烫着了。”
太春哄着儿子:“别哭,绥生,这是大爹偏疼你哩,没成想把娃给烫着了,擦擦泪,不哭了!”
张友和急忙拽过绥生的手吹着:“来,大爹看看,烫坏了没有?”
黄羊叫道:“嫂子,獾子油!快拿来!”
绥生还在嘤嘤地哭着,不过声音低多了。
太春抓过绥生的手看了看:“没事,看我儿子这点出息,没事儿。”
黄羊从玉莲手里接过一个小瓷壶,从里面倒出一点獾子油给绥生抹了:“这回没事了,接着吃吧。”
大约是抹了獾子油的缘故,绥生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
大家重又围坐在炕桌旁吃喝起来。
绥生啃着一个羊棒骨,问道:“三叔,你的名字多怪,你为什么叫黄羊不叫绵羊啊?”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黄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是绵羊早就给人吃掉了,黄羊跑得快,人追不上。”
绥生天真地望着黄羊:“噢……”
黄羊呵呵地笑着:“绥生,三叔跟你闹着玩呢。是这样,我妈生我的时候是个早晨,我阿爸出去挑水,回来时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只黄羊羔子。那只黄羊羔子也不知道怕人,我阿爸挑水进了院子,那只黄羊羔子也跟了进来。这时候恰好我就出生了。我阿爸就给我起名叫黄羊了。”
绥生:“后来呢?”
黄羊:“后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就管我叫黄羊了。”
绥生:“不是,我是问那只黄羊羔子。”
黄羊:“哦,你说那只真的黄羊啊,跟我成了好朋友了。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儿。”
绥生:“后来呢?”
黄羊:“哎呀,怎么你老是后来后来的没个完。再后来那只黄羊羔子就长大了,走了,到草原上去找它阿妈去了,走了就再没回来。”
太春将绥生送到玉莲跟前,说:“绥生,别缠着三叔了,找你妈去!友和哥哥,黄羊兄弟,快吃肉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友和羡慕地望着太春一家三口:“唉,有孩子有老婆,这才叫个家吗!”
黄羊喝了一口酒,说:“也是,俩兄弟都成家了,倒把友和哥哥给晾起了。哥,你要是愿意,让我媳妇给你说个蒙古姑娘怎么样?你看我媳妇,虽说长得不怎么样,可能干啊,一个人又养牲口又种地的,那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太春也说:“是啊,友和哥哥当紧该成个家了。”
张友和没有说话,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说:“驼队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柜上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慢慢吃着。”
太春又给张友和斟了一盅酒,端起来说:“既是这样,友和哥哥,你喝了这盅酒再走。”
张友和张罗着下地:“不了。绥生,来,跟大爹亲亲!”
张友和在绥生的脸上亲了亲,下地穿上鞋走了。
黄羊说:“咋,友和哥哥不高兴了?我也没说不该说的话呀!”
太春:“他这人,有时候你都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些啥。来,黄羊,咱兄弟俩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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