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起了明月,月光映在海面上,海水泛起黝黑却透着银色的波浪。
陶舒燕站在船舷,看着夜色,心潮澎湃。离肇庆越来越近了,她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她已经无法入眠。
简阳春从舱里出来,看到甲板上的陶舒燕,知道她是在想肇庆。阳春也在想肇庆,离新加坡越近,心里越是不安。从肇庆与舒燕分手就与家里失去了联系,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点消息。终于接到了肇庆的一封求救电报,这说明肇庆的确在南洋,只是被帮会抓了猪仔。
陶舒燕告诉简阳春,当初肇庆就是被帮会抓了。是她逼着宋雅亭去帮会,才找到了肇庆,送他上的船。
“你可记得当时抓肇庆的是什么帮会,头目叫什么?”两人谈起这事,阳春问舒燕。
陶舒燕回忆着:“当时我因为生病,躺在一间旅店的床上,是一个叫秋菊的姑娘来报的信,说抓肇庆的那个堂口老大好像叫什么……对,叫龙三。”
简阳春一愣,他知道此人是谁了。
龙三一直没找到黄老先生的那件宝物,又失去了阿伍的行踪,心里很是烦躁。他叫来冼致富让他去会会布朗:“你不用怕,洋人他也是做生意。只要给他好处,他未必不答应。只是记住要保证我们都有钱赚。”
“可我听说布朗一来就关了烟馆、妓院。他会重开吗?”
“我和布朗打过交道,此人老奸巨猾,他此举不过是先安抚一下猪仔们,锡矿的大老板们从外面回来,一般都是先在猪仔面前表一表心意的。明天你就动身。如果能拿下锡矿周边的生意,这些全由你来打理,到时候给我交账就行。”
“多谢三爷提拔!”冼致富有些雄心勃勃了。
“还有一事你要帮我暗中打探一下。”龙三趴在冼致富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还不能确定是地皮丁,但阿伍已经失踪。见过这玩艺的除了老贾就是他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你帮我再摸摸清楚。”这是龙三现在最关心的事了。
冼致富受到信任,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乐颠颠地去锡矿了。
矿上停工以后,那些狗仗人势的打手们也都收敛了许多。这天阿义拿了一些药来到工棚看生病的老锡工。邝振家正拿着毛巾给躺在铺上的老锡工降温。
阿义把药放在铺上:“老伯,听说您病了,我过来看看!”
大家看着阿义,都很诧异。
阿义看看大家,很真诚地说:“以前呢,是我们不对!老是对你们吆五喝六的,其实大家都是唐山人,何必为难自己同胞呢?我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把大家都当成自家人,咱们一起赚钱,让老家的人过上好日子……噢,对了,您瞧,这是我特意给您老人家带来的西药,吃点儿就好了。”
工友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围了过来。
“放这儿吧,一会儿我给他吃。”邝振家客气地说。
“诸位兄弟,真是对不住。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可我……可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是打过矿工,可那也是上头让干的!我也得吃饭啊。”
唐阿泰走上前来说:“阿义,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你口口声声地说大家一起赚钱,让老家的人都过上好日子,那行!”他从床铺下面掏出来一块猪仔钱,伸到阿义面前:“你有本事让兄弟们把这破瓷片子做的猪仔钱寄回唐山老家,养家糊口,我就算你没白说,我就算你说的都是真话!”
“阿泰兄弟,这事我管不了,这规矩可不是我定下来的,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从今天开始我要再动你一下,我就不得好死!我发誓!”
“这用不着你发誓,你现在就动我一下试试……”唐阿泰盯住他。
老锡工微微地喘了口气:“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大家都不容易!”
阿义借机心虚地离开了。
阳光照进破烂的工棚。一阵久违的钟声响了:“上工啦!开工啦!”工友们都睁开了眼睛。邝振家腾地爬起来:“开工了?”
大家迅速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工具就往外走。矿工们聚集在锡矿边上,等待下矿工作。地皮丁走过来大声喊道:“哎……兄弟们,好长时间没听见这个钟声了吧。”
地皮丁又敲了几下,钟声清脆。他走到监工屋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朝矿工们大声说:“知道今天为什么又开工了吗?是因为我们锡矿的大老板布朗先生回来了!”
矿工们开始议论起来,特别是新来的矿工,他们还没见过这个布朗呢。
“布朗先生让我转达他对你们的问候!他说大家为锡矿工作,他很感谢。他还说了,刚一回来就听说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很气愤,他替你们气愤。我们以前的经理,也就是查理,干了很多让你们失望的事情。布朗先生说他的最大财富不是锡矿,而是你们——最忠实最能吃苦的唐山朋友们。所以,作为对你们的补偿,他已经正式解雇了查理!”
猪仔们愣了愣。没有动静。
“布朗先生还要求矿上制定了新的制度。以后按照契约的规定,每天做工十个钟点,公司不得逼迫你们多做,不得因此克扣你们工资。你们以后有病不能上工,可以告假休息,公司也不会再硬逼你们带病上工,也不得因此扣你们的工资。”地皮丁清了清嗓子,“还有,就是以后公司的人,不论是我还有其他蛮律、矿警都不得打骂矿工,更不能对矿工实施烤沙爹等其他残酷的刑罚。要善待你们每一个人,要改善大家的生活。为了保障矿工的健康,即日暂时关闭大烟馆和妓院、赌场,务请各位自重!”
容铁铸和彭虾仔一惊。
邝振家和唐阿泰相视看了看。“他怎么不从此废除猪仔钱,恢复通信自由呀?”唐阿泰问。
“就是!”
晌午吃饭的时间,阿义带着人抬着一大桶饭菜走过来,除了米饭,居然有肉!“邪了哎,我没看错吧?”彭虾仔看了看桶里的大鸡肉块。
阿义大声说:“以后天天有肉。一会儿汤就会来,你们先吃着,管够啊!”
唐阿泰看着饭盆里的饭,一脸的不解:“不让咱们吃黑饭团了?改吃鸡米饭了?”
“布朗先生说了,以前查理在的时候让你们受了很多委屈,他要弥补一下和矿工们的关系,只要以后大家好好干,有的是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阿义越发声高。
唐阿泰想,不会是鸿门宴吧?容铁铸可不管这些,咬了一口肉,品着滋味:“真是肉!香!”
“吃着香吧?可惜你大哥肇庆就没这口福啊!”
唐阿泰停了筷子:“哎,就是!你怎么不给我大哥送点儿,要不这样,你去跟矿上说说,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大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听说他根本没在……”阿义朝远处看了一眼,监工房的阳台上站着地皮丁,他改了口,“啊……噢?我是说,我听说你大哥简肇庆挺好!根本没再受什么苦……也不对,我是听说……”
唐阿泰急了:“我是问你,他到底住在哪家医院。”
“在,在医院……快,快了!”说罢转身就走。
唐阿泰看着阿义的背影疑心,支支吾吾的,搞什么鬼呀?
邝振家把要开工的消息告诉了肇庆:“听说是一个叫布朗的大老板从国外回来了,把查理也开除了。还说要改善矿工的生活。”
简肇庆将信将疑:“此事不会那么简单吧?”
“我想也是,地皮丁、阿义他们变得也太快了。”
简肇庆嘱咐邝振家和阿泰要多留心观察,小心他们背后搞什么阴谋:“哎,你说,矿上要是真的改善矿工生活,那阿泰是不是就能来这儿了,我可真想他呀!”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过又是重新开工,又是改善生活,会不会是因为找不到你,他们才故意这么做呀?”邝振家担心。
“是吗?当初他们为什么要停工呢?”
“哦,忘了告诉你了,说是因为你和阿泰逃出去的时候得罪了银行什么人,银行让矿上停的工。”
简肇庆听到“银行”两个字动了一下心:“不会是我七叔吧?”
邝振家一头雾水。
简肇庆忙说:“我在逃跑的路上,曾经给我七叔发了封求救电报,他就在银行工作。不对啊,听我阿爸说,我七叔只是个银行的录事,他怎么能让矿上停工呢。”
邝振家猜想肇庆的七叔来矿上找过他,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改变。简肇庆还是不解。
邝振家从储藏室出来,正拿树枝挡着暗门时,看到刘姐在树下向他招手,邝振家急忙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今天我来送饭吗?”
“我是有事来找你商量。秋菊快生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总不能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世上吧,总得想个办法,给秋菊和这孩子个名分吧。”
邝振家为难了,是啊,孩子又没罪,不能生下来就没有阿爸,可是虾仔……
“你真是死脑筋啊,怎么还想着那个臭虾仔。他还算是个人吗?他是个大烟鬼!他前些日子为了抽烟,找秋菊要钱,还打了秋菊呢,你知道不知道?”刘姐生气了。
“什么!他竟敢……我找他去。”邝振家急了。
“站住!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就是把他打死,秋菊和孩子的事儿能解决吗?我说的是阿泰,他过去虽然是个大少爷,可他现在跟我们一样是受苦人。他能为秋菊去拼命,这样的男人你都不同意,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找。”
“我知道阿泰对秋菊好,可是秋菊跟虾仔是从小就定下亲的……”
刘姐打断他:“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这事。你阿爸也好,虾仔阿爸也好,就算他们给秋菊和虾仔定下了婚约,那又有什么用,它能给孩子带来什么?能给我们女人带来什么?能带来希望和幸福吗?不能,只有苦等,只有痛苦!一辈子的痛苦!”刘姐说着说着哭起来。
邝振家慌了手脚:“你,你别哭啊!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吗?”
刘姐哭诉着:“我不是一样吗,我在唐山刚完婚,男人就过番下了南洋。为了找到他,我一个女人家漂洋过海,好不容易到了南洋,到处打听也找不着,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就像在这半空中吊着,上不去,也下不来。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想看到秋菊再走我的老路!”
“我知道。”邝振家本想安抚地拍拍她,可手到了刘姐的背后,又缩了回来。
冼致富一到矿上就来到布朗的公寓。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布朗面前,一个翻译在布朗耳边传达着冼致富讲的内容:“您是做大生意的,您吃肉,我们也就啃点骨头。我的意思是说,您挣大头,我们挣小头。”
布朗正眼都没看冼致富。
冼致富接着又说:“您想想我们开大烟馆为谁啊?还不是为了这帮臭猪仔吗?他们挖矿赚的那点猪仔钱出了锡矿就是废钱,就是一块破瓷片。不在这儿花去哪儿花?是,他们抽了大烟,体力不如以前,可您管理起来更方便啊!再说,有几个抽大烟的不欠钱啊?只要欠钱,您就可以强迫他们续签卖身契,我每个月从大烟馆给您的公司分红!布朗先生,他们挖矿已经很累了,再没个放松的地方,真是要死人的!您是菩萨心肠,开烟馆、妓院对他们也是一种施舍啊!”
布朗听完翻译说完,冲着翻译冷冷地说:“告诉他,他说的全是屁话!谁在乎他分红不分红。想让烟馆和妓院开张,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只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简肇庆!”
翻译将布朗的话翻译给冼致富。
冼致富听着听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简肇庆!这么大的老板,找那个臭猪仔干什么?
还是地皮丁解开了他的谜,当冼致富听说简肇庆是广惠银行的二公子时都傻了。
“布朗肯定要拿肇庆这小子当筹码,狠狠地敲广惠银行一笔。他哪会瞧得上我们挣的这点儿钱啊!”见冼致富愁眉不展的样子,地皮丁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是怕找到这小子,将来对你不利?”
“他将来会是个大麻烦。我总觉得这小子这次失踪有些奇怪,他又不是神仙,能上天入地。既然银行和布朗都在找他,就说明这小子还在锡矿。你暗中拉拢些猪仔帮我们打听。盯紧和简肇庆走得近的人,特别是唐阿泰!我就不信他能躲一辈子!”冼致富小声说着。
“这么说烟馆又能开张啦?”
冼致富点点头:“开张是开张,三爷也答应给我两成的分红,这笔分红咱俩一人一半。你在明,我在暗。不能让猪仔们知道是我在打理这儿的生意。”
逍遥堂又开张了。
邝振家一直记着刘姐的嘱咐,找唐阿泰说说秋菊的事,可是一直张不开口。这天休息的时候,彭虾仔打了一个哈欠,撂下工具就跑了,邝振家知道他又去抽大烟了。看看彭虾仔的背影,他下了决心走到唐阿泰身边坐下了:“阿泰,跟你商量个事儿。”
“别说商量呀,有事说呗,大舅哥!”
“我想了好几天了,总觉得没法开口。”
唐阿泰急了:“我就烦你这样,有啥不能说的,爽快点儿多好!”
“是秋菊的事。”
唐阿泰立即正经起来:“秋菊怎么了?”
“她眼瞅着快要生了,刘姐找我说不管怎样,总得给孩子和秋菊一个名分。可虾仔他磨磨唧唧死活也不吐口。要不就废了两家这门亲事,要不就认这孩子。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能总这么吊着吧。”
唐阿泰指着彭虾仔远去的方向说:“他都成那样了!你还让他认?告诉你吧,他认我还不同意呢!不用说了!你到现在还指望虾仔,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你妹夫,是吧?”
邝振家心里有了点底:“你知道,我们过去是你家长工,高攀不起,你是少爷……”
“什么狗屁少爷!我现在是什么,是什么?我唐阿泰和你一样,是苦力,是猪仔。只要你认我这个妹夫,我今天就当着你和虾仔的面给这门狗屁亲事来个了断。”唐阿泰说得很认真。
见邝振家点了点头,唐阿泰拉起邝振家朝逍遥堂跑去。
彭虾仔因为没钱又欠着账,被两个打手扔出大烟馆。唐阿泰来时,他正跪在大堂里苦苦哀求,两人拽起彭虾仔就走。
唐阿泰和邝振家揪着彭虾仔来到一块空地,唐阿泰喘着粗气:“你放心!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想找你商量个事儿!”
彭虾仔看唐阿泰没有恶意,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打了一个哈欠:“商量事?带钱没带?”
唐阿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块猪仔钱,在虾仔眼前晃了晃:“钱有。不过我们得先说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
“我媳妇邝秋菊的事儿。”
彭虾仔白了唐阿泰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也别不服,我告诉你,我是把你当人看,才来问你。秋菊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这孩子生下来不能只有阿妈,得有个阿爸。我是想让你当着邝振家的面说明白,自愿解除以前你们邝彭两家给你和秋菊定下的亲事,今天就做个了断!”
彭虾仔翻了一下眼睛:“解除亲事?还要做个了断?我要是说清楚了,能有什么好处?”唐阿泰强压怒火:“你想要什么?”
“钱!”
邝振家气得上前对着彭虾仔就是一脚,唐阿泰拦着:“别踢他,让他说!”
“五百两银子。”
邝振家愤怒了:“你个畜生!”
彭虾仔无赖地说:“这可是当初唐阿泰自己亲口说的,他说他家有的是钱,能给我们家五百两银子。”
邝振家还要上前,唐阿泰再次拦住了:“打他是脏了自己的手,这种人还值得去打吗?虾仔,你知道,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也拿不出五百两银子了。不过我人还在,还有力气干活,有力气挣钱。你只要答应了。从今天起,我在矿上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我一点都不要,一直到我死。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挣的每一分钱全是你的,这辈子我还不起,我下辈子接着还!”说罢,唐阿泰把手里的钱扔在彭虾仔面前。
彭虾仔急忙拾起地上的猪仔钱,抬起头,犹豫着。
唐阿泰和邝振家死死盯着彭虾仔。
“行!”
唐阿泰一把拉起邝振家:“走!”
不料彭虾仔又开口了:“不过我还要你把每个月的口粮分我一半儿。”
邝振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上前对着彭虾仔就是一顿痛打,唐阿泰拉都拉不住。邝振家边打边骂:“我真是瞎了眼!我们邝家真是瞎了眼!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竟拿我妹妹换钱。我阿妹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么作践她!这么好的阿妹跟着你我下南洋遭了多大的罪啊!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不配娶我阿妹。她被糟蹋了,活到现在容易吗?她是为了保全你我的性命,才忍气吞声活到今天的!她怀着孩子还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你我,她怀着孩子还爬上那么高的栈桥去救肇庆,她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可你呢?”
邝振家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一下住了口。
“你说是秋菊救了肇庆,对吧?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他人呢?”唐阿泰追问道。
邝振家知道无法再隐瞒,只好说出了实情。唐阿泰转身就跑,邝振家急忙追了上去。
彭虾仔却一溜烟地跑向逍遥堂。
彭虾仔躺在铺子上抽着大烟的时候,冼致富悄悄走了过来。彭虾仔睁眼看到冼致富,大吃一惊:“你,你,我遇见鬼了!你不是在船上被龙三爷扔到大海里了吗?”
“我不是鬼,大爷我还活着。”冼致富一笑,根本不回答彭虾仔的话,反而亲切地问,“这烟土不错吧,来人啊!再给这位兄弟烧上一炮。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彭虾仔已经吓得面色如土,依然像是见了鬼一样。不过大烟是个好东西,他很快就陶醉了。冼致富拍拍他:“你以后如果还想抽,尽管来。这儿我说了算!那点账不算什么,我可以告诉柜上把你的账一笔勾销。”
彭虾仔更是迷惑:“那,那,你想让我干吗?”
“你只要帮我打听一下简肇庆的去处,以后随时都可以来逍遥堂。”
“简肇庆?他,他不是在医院吗。”虾仔不想说。
冼致富冷笑着:“哈哈,医院?你信吗?”
彭虾仔低头不语。
“我这儿有抽不完的福寿膏,还有女人,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帮我的话,以后,你就别想踏进这儿半步。”
“我帮,我帮!”彭虾仔说完又犹豫了一下。
冼致富伸手,一个打手将账本和一小袋猪仔钱递过来。冼致富将猪仔钱扔给彭虾仔,又一把将账面上的纸撕了下来。
彭虾仔脸上露出了笑容:“简肇庆没走远……”
地皮丁带着荷枪实弹的矿警,将阿垅店团团围住。地皮丁冲着矿警喊道:“只许抓活的,谁要是出点儿差错,我要你们的命!”
储藏室的暗门猛地被打开,唐阿泰突然出现在肇庆面前,紧跟其后的是气喘吁吁的邝振家。
简肇庆愣住了:“阿泰!”
“大哥!”唐阿泰满脸是泪,双手张开紧紧抱住简肇庆,“大哥,你想死我了!”
简肇庆也流下泪来:“我也想你呀?没想到咱们都活着……”
“我活着,我活得着呢?可我见不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得再好还不是跟死了一样吗?”
简肇庆一把推开唐阿泰:“不许说丧气话。咱们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是,大哥说得对,好事,真的是好事……”唐阿泰还是忍不住地抹眼泪。
一旁的邝振家也流下泪来。
简肇庆拉着唐阿泰坐下说:“那天,你倒在锡矿的泥水里,半天不出来,矿警以为你死了,就把你从水里拖出来……当时,我还吊在栈道上的猪笼里呢,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就使劲儿往下看,他们拖着你往外走,一路上泥水血水都混成一片了,红糊糊的。我想,完了,这回肯定是完了,你的伤口还没长好,让锡坑里的泥水泡这么久,一定是没救了……我正想着,突然看见你睁开眼在看着我。真的,别看关我的猪笼挂得那么高,离你那么远,但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睁着眼在看我,一路看着,他们拖你多远你就看多久,一直看着……”简肇庆说不下去了。
唐阿泰已经哭不出声。
“我的好兄弟,你我都是大难不死的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在互相惦记着,互相惦记着……”
这时门开了,邝秋菊走了进来。唐阿泰一愣,邝秋菊也一愣。
“你也知道他在这儿藏着呀?”唐阿泰看着秋菊。
“我……我是来给他送……”
简肇庆抢过话:“阿泰,你听我跟你解释啊。”
唐阿泰推开简肇庆:“秋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邝秋菊求助地看着简肇庆,简肇庆又要解释,唐阿泰打断了他:“你别说话,大哥。秋菊,我再问你一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饭团。”
“饭团?”唐阿泰走到邝秋菊身边,从她的手里拿过来,将饭团一掰两半,“你那天给我吃的就是这个咸鱼饭团吧?这么说你很早就知道他藏在这儿了,对吧?”他又指指邝振家,“你!也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吧?我问了你们俩那么长时间,那么多次,你们都不告诉我!”这回简肇庆不能不解释了,他吃力地站起来:“等等,阿泰!”
唐阿泰突然对简肇庆吼道:“大哥,我还惦记着有一天把你从医院里接回来给你蒸一百斤这样的饭团呢!可你藏在这儿,连声招呼都不打呀!”他把饭团放在肇庆手里:“真抱歉,耽误你吃饭了!”唐阿泰甩开简肇庆和邝振家,出门去了。
一屋人都傻了,简肇庆突然朝外走。邝振家一把揪住简肇庆,无论简肇庆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
邝秋菊出门去追唐阿泰了。
邝秋菊好容易追上唐阿泰:“你误会了。阿泰。”她累得直喘。
唐阿泰回身对邝秋菊万分不解地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啊?他们说我大哥是从桟桥上掉下来被送进医院的。我以为我大哥其实已经死了,他们是在骗我,可我没想到,是你们在骗我,是你和你阿哥,还有我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哥合起伙来一起在骗我,我是谁?你们当我是谁?”
“阿泰,不是这样,我们不告诉你,全是为了肇庆的安全。”
邝秋菊这么一说,唐阿泰更火了:“就你们知道了,他就安全了。我一知道了,他就得危险?那我唐阿泰是个什么东西?”
“阿泰,你听我说……”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他要是真的死了,你们瞒着我,是怕我伤心,我谢谢你们!可他还活着呀,你们这样一起瞒着我,难道就不怕我伤心了吗?他不知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俩根本没见着面,你难道就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天天像傻子一样在等着,盼着我大哥的消息,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告诉我!”唐阿泰说罢,转身就跑。
邝秋菊又在后面吃力地追着唐阿泰,脚下一绊,摔倒了。她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
唐阿泰听见声音,回头看到邝秋菊摔倒,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于心不忍只得停下:“挺着个大肚子跑什么跑?我又死不了。”唐阿泰跑了过来。
邝秋菊喘着气:“你,你真是误会肇庆了,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你太冲动了。”
“什么?是我冲动,我莽撞,但我不会做出伤害我兄弟的事。你凭什么总用老眼光看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是从前的唐大少爷了,我是唐阿泰,我是天天在这锡矿上吃苦受累,天天惦记着你,天天为我大哥的死活提心吊胆活着的唐阿泰。”
“我不该用老眼光看你,也知道你在变。可……”
“可什么?可我却在为心爱的女人去讨个名分,让那个猪狗不如的彭虾仔放弃你们家给你定下的那门狗屁亲事的时候,你却和另一个同样瞒着我的人在一起。”
“唐阿泰!你胡说什么!”邝秋菊生气了,“阿泰,我知道你对我好。自从你为了我去跟地皮丁拼命,我就知道你是真心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堂堂的男人。你应该有个好女人,可我不值得你这样,我,我已经……”邝秋菊哭着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含泪摇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唐阿泰了。
唐阿泰心软了,一下子跪下来:“我求你了,秋菊!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们把我不当兄弟,你们都知道的事,偏偏我一个人不知道。我还告诉你,秋菊,从今天开始,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一起逃出去,一起回唐山,一起过日子。”
这时,邝振家从远处跑来:“秋菊,秋菊,你快躲躲吧!肇庆,肇庆被他们抓走了。”
唐阿泰、邝秋菊大吃一惊。
冼致富找到了简肇庆,屁颠颠地跑到布朗跟前请功。
“我来是要报告布朗先生,广惠银行董事长简阳春先生的二公子简肇庆,已经被我抓住了。”
布朗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将冼致富抱了抱:“谢谢!这是今天早晨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如今的唐家大院已经是太太掌权了。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太太越发得意,满月那天她把族里的几位长者请来喝满月酒,顺便让大家给儿子起个名字,以便以后堵住族里人的嘴,名正言顺地把持唐家的家业。
区管家先开口了:“今天太太把诸位唐姓的长者们请来喝小少爷的满月酒,这是唐家的大喜事,可惜老爷重病在床。本来应该由老爷来给儿子取名字的。老爷中风不语,就只有烦劳各位长者了。”
几位长者相互推让,谁也不想带这个头,推来推去的只好由族长承担了。
族长理理白胡子说:“那我就取一个试试。大少爷叫唐阿泰,阿泰是泰山石敢当的泰,也是安泰的泰。而泰山嘛又坐落在泰安,泰安也就是安泰。要不就给二少爷取名叫安,如何?”
“唐安,阿安,好!”先有人赞同,别人也跟着附和,“唐安,好!”
太太笑了:“那就依族长,小少爷就叫唐安了!请诸公到外边就座吧!”
吃饭的时候,有人想起了唐财主,于是又过去看望:“恭喜你老来得子啊!”
唐财主有些激动,用一只手摆动着,嘴里唔唔唔啦啦地想说些什么。太太在一边给他翻译:“老爷说,大家不必客气,这也是唐家祖上有德,神仙的保佑。”
唐财主更为激动地晃着头,唔唔啦啦地想说什么。太太又翻译:“老爷是说,他不舒服,也不能陪大家喝几杯了,让你们不必为他担心了,快点出去多喝几杯吧!”
区管家也上前请大家人席,一帮人往外走时,唐财主抬起一只手继续“唔唔”地说着什么,太太赶紧又翻译说:“老爷说你们一定要吃好喝好,一醉方休。”
众人纷纷表示感谢:“知道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人们都走了出去,唐财主泄气地放下了手,眼泪流了下来。
太太关上门,走到唐财主身边,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你想向族长告我的状是不是?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唐财主晃动脑袋。
太太指着他的鼻子说:“告诉你吧,我的儿子——我跟你明说了吧,是我和区管家的儿子,已经被唐家的族人承认了,他现在就是你的房子你的地——这一大笔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了!你自己的儿子,他没死,是让贩客当猪仔抓到南洋去当劳工了!他呀,一辈子也不用想回来了。”
唐财主急得“唔唔”地说不出话。
“嘿嘿嘿,你呀没用了,活着呢也是受罪,药是救不了你了,我就按你一向节俭的主张,把药停了吧。你的青菜豆腐汤加一筷子麻油也是浪费,从今天起我也替你做主,免了。饭,你吃不吃也是个死。早死还能早脱生,从今天起,你饭也不用吃了。”说完往外就走,唐财主伸手指着她,眼睛里是无比的愤怒。
太太回过身来:“对了,我今天晚上就领着我的儿子,我和区管家生的儿子搬到阿泰原来的房间里去住了。你呀,就一个人在这儿等死吧!老东西!”太太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唐家大院人已散去,月光笼罩下的院子显得有些惨白与凄凉。
阿泰的屋里传出区管家和太太一阵阵放荡的笑声……
唐财主用尽自己的力气,从床上爬了下来,蜡烛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他爬向烛台,颤颤巍巍地抓起烛台。又爬到床前,掀起床帏,下面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罐罐的香油。他费劲地抱起一罐香油,打开盖子,深深地闻了一口后,将油罐摔在了床前,然后将烛台扔在了洒满香油的床榻上。忽然他的眼珠子往上一翻,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没闭上眼睛就咽了气。
火在熊熊燃烧,唐家顿时被大火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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