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宗仁在南宁盘桓了十几日,除探访旧友同学外,和各方均有接触,对广西乃至广东之局势,多有了解。这时,恰值陈炯明忙于应付孙大总统的到来,自是无暇再顾及收缴李宗仁那几门山炮之事了。李宗仁眼见局势纷纭,他在南宁已经无事,便买好船票,由南宁搭船到贵县,返回北流原防。回北流不久,原驻玉林监视李宗仁的那位胡镇守使,奉命调往广东高雷驻防,李宗仁便趁机请调玉林,仍是认真训练部队和剿匪,军容风纪还是十分严明,所部与历年之驻军自是不同。
眨眼间便到了民国十一年的四月,这时两粤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宁。原来,自从孙大总统由南宁返梧州后,不久便到达桂林,旋即组织北伐大本营。参加北伐的部队除粤军第二军许崇智部及李福林部外,还有滇军朱培德部,赣军彭程万部和黔军谷正伦部等,共有十三旅之众,约计三万人。孙中山任命李烈钧为参谋长,胡汉民为文官长。而陈炯明亲自统率的粤军第一军,除参谋长邓仲元在第一师中抽出三营编成大本营警卫团外,一兵一卒也不参加北伐。陈炯明在孙中山离开南宁的次日,即和粤军总指挥叶举密谋了半日,之后,他就乘船溜回广州去了。陈炯明因率粤军由福建回广东驱逐占据广东的桂系督军莫荣新,随即又进军广西,将陆荣廷逐出广西老巢,诸役无一不胜,因此一时名噪两粤。他到达广州的当日,便受到各界的盛大欢迎,颇有志得意满之态,又先后作鼎湖、罗浮山之游,以示暇豫。孙大总统在桂林召开北伐重要会议,电请陈炯明赴会,他竟复电推忙,虚与委蛇,拒不到会。
孙大总统在桂林部署就绪,即下达北伐动员令,以李烈钧攻江西,许崇智出湖南。但陈炯明自返粤后,却加紧了对北伐的破坏。一方面,断绝北伐军的饷械接济,另方面又与湖南督军赵恒惕暗中结成联盟,由赵阻止北伐军取道湖南。陈炯明这一手,甚是毒辣,既可阻止北伐军前进,又可绝其归路。不久,留守广州的粤军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邓仲元,忽被陈炯明的亲信杀害。孙中山在桂林闻报,深为哀痛,更感后方接济乏人,乃决定改道北伐,先行回师广东、陈炯明闻知孙中山率军返粤,大为恐慌,原拟部署军队进行阻击。但由于叶举率领的粤军大部尚驻扎南宁,桂平一带,一时无法集中,便决定改用以退为进的对策。当孙大总统率军到达梧州、肇庆之时,曾两次电召陈炯明前来会晤,想促他表明态度,以实际行动支持北伐。但陈不但不来,反以辞去本兼各职相要挟。孙大总统震怒,遂于四日二十一日下令免去陈炯明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及内政部长三职,但仍保留其陆军部长一职,冀望他能醒悟。陈炯明见孙中山将他免去三职,一气之下连陆军部长一职也不要了,于孙中山免他三职的同日,通电宣布下野,离开省垣前往老家惠州,住在惠州西湖的百花洲上,暗中命令他在广州的部队布防于石龙、虎门等地,另密电令尚在广西的叶举率领粤军主力,火速回师广州,准备以武力对抗孙中山大总统。
却说李宗仁驻扎玉林不久,便奉到陈炯明由广州发来的电令,令其由玉林移驻贵县,由粤军陈炯光部进驻玉林。李宗仁奉令后,心里好生纳闷,即着人四出打听情况,方知驻扎南宁、桂平一带的粤军,正在班师回广东去,人马杂沓,走得非常急迫,李宗仁闻报,不由大吃一惊,暗想目下广西不靖,粤军匆匆离去,广东方面必有大事,玉林地处粤、桂交通之中枢,陈炯明此时电调他去贵县,由乃弟陈炯光接防玉林,必是疑其欲在粤军班师途中,乘机袭扰。李宗仁势力单薄,更虑粤军大队在回粤途经玉林之时,以优势兵力将所部包围缴械。这年头,既无公理,更无国法,弱肉强食,早已司空见惯。因此李宗仁不敢怠慢,当夜即令所部撤离玉林,避开大道,专走小路,悄悄开往贵县。他自己则率兵一连,到玉林城外迎候陈炯光前来接防。天亮之时,大队粤军果然到达。陈炯光乘坐一凉篷小轿,匆匆而来。李宗仁在道旁接着,迎请陈炯光到玉林城里去,以便交接防务。陈炯光也没下轿,只是在轿上对李宗仁道:“玉林防务,已决定交给罗统领,请李司令在此等候罗统领前来接防。”
陈炯光说完之后,便命抬轿兵赶路,又匆匆而去。李宗仁看着大队粤军,人不歇步,马不停蹄,走得甚为匆忙,他也不知那位罗统领现在何处,只是感到在此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见陈炯光的凉篷小轿已经远去,忙率自己这一连兵,折向小道,追赶自己的部队去了。
落却说李宗仁部下的营长俞作柏,平素作战勇敢,却又胆大妄为,李宗仁爱其骁勇善战,却又恨其难以驾驭。部队久困北流,日子过得艰苦,俞作柏心里早已闷得发慌,眼下移驻玉林不久,又往贵县开拔,平时李宗仁管束得紧,俞作柏无法擅自行动,现在李宗仁尚在玉林,又见大队粤军,急急忙忙往东南方向开拔,队伍不整,戒备松懈,他心里不由感到痒痒的,手上也感到痒痒的。
“捞他一把!”俞作柏把那双大眼一眨,便暗自下了决心。但转念一想,此时不知李宗仁离开玉林了没有,如果李宗仁还在玉林正和陈炯光交接防务,他在这里一打,虽然可捞上些枪械,但却要把李宗仁赔进去。尽管俞作柏不怎么瞧得起李宗仁,但眼下这支部队除了李宗仁之外,也没有什么再合适的人来当头了。没有李宗仁,部队便会星散无存,他区区一营人马,更是独力难支,为了自身利益,他也不能把李宗仁赔进去。俞作柏想了想,看看时间尚早,地形亦不理想,便只好按捺着那乘机捞一把的心思,再等个机会。又走了一程,来到一个险要的隘口,此处离兴业县城有二十余里,是个打伏击的理想地形。因李宗仁命令部队专拣小道走,避免和大队粤军相遇,以防不测。因此俞作柏他们此时是从小道绕过隘口,而大队粤军,却是从大道上急急通过隘口,并未派出搜索部队沿隘口两侧警戒搜索。俞作柏看了,“哈”地一声笑了起来,一双大眼里溢出喜色,仿佛一位猎者见猎物闯进了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下手去捉了。此刻,他也顾不上李宗仁还在不在玉林了,他所担心的只是李宗仁赶上部队,严令制止他捞这一把。俞作柏点上支香烟,猛地吸了几口,即令自己这一营人马停止前进,他对支队司令李石愚说道:“李司令在玉林交接防务,为何还不见回队,我营在此接应司令如何?”
支队司令李石愚也正担心李宗仁的安全,见俞作柏如此说,便同意他留下接应李宗仁。俞作柏抽完那支烟,见李石愚已率队远去,即令所部抢占隘口两侧地形,布下火力网,专打那走得困乏的粤军后队。不久,便见一队粤军缓缓走来,一顶轿子,杂在队伍中间,士兵们都大背着枪,几乎每个兵都背着或提着抢掠来的百姓的东西,有的则抓着“咯咯”叫唤的老母鸡,有的抬着“哇哇”嚎叫的大肥猪。俞作柏那双大眼睁得铜铃一般,看得十分真切。他一声令下,隘口两侧的步枪和机枪猛扫,炽烈的火网,打得粤军借头转向,猝不及防,当即便死伤几十人,那些没被打死的,慌忙丢下手上的老母鸡和肩上抬着的大肥猪,连枪支和辎重也顾不上要了,连滚带爬,慌乱逃命。那队中乘座轿子的军官,吓得急忙跳下轿子,开始他还以为是碰上了土匪劫道,正欲指挥部队还击,但见伏击者火力发挥猛烈,指挥沉着,断然不是一般匪徒或民团,却又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一时手足无措,部下混乱,无法应战,便弃轿落荒而逃。
俞作柏打了一阵,解了馋,他也不追击溃逃的粤军,只是命令部下,前去收取粤军丢弃在隘口道路上的大量枪械财物。士兵们缴获了那顶支着凉篷的轻巧小轿,抬来问他如何处置。俞作柏“哈”地一笑:“老子打磕睡,他却送顶轿子来。”
说罢忙爬上小轿躺起,随即命令两名精壮士兵,一前一后抬着,大摇大摆地径自往贵县方向而去。李宗仁的安危如何,他早已置之脑后,走了一阵,那小轿上便响起了粗粗的鼾声……
却说李宗仁带着队伍,离开玉林后便急急追赶大队,这晚到达兴业县城宿营。忽听人说,白天他的部队在离县城二十里的隘口设伏,袭击了粤军的后续部队,缴获大批枪械。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心想幸亏他没有听陈炯光之言在玉林等候罗统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早已明令所部,不得与粤军接触,到底是哪一位部下敢如此胡来?想来想去,只有俞作柏,李宗仁怀着七分庆幸,三分责谴地骂起俞作柏来:“俞大眼这家伙,几陷我于不测!”
第二日,李宗仁到达桥圩,又住了一宿,当夜无话。可是早晨起来,正要上路,却见一骑如飞而至,一位骑马的军官来到李宗仁面前,一边滚鞍下马,一边气喘吁吁地报告道:“报……报告司令,俞作柏营长昨……昨夜在贵县罗泊湾,袭击马省长的……船,打死马省长……的妻妾……部属十几人。马……马省长大发雷霆,骂长官忘恩……负义,骂俞作柏营长……目无上官,骂……李石愚司令不约束部下。李石愚司令,命我前……前来向长官禀报!”
李宗仁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的,嘴里连连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字:“糟极了!糟透了!……”
仿佛倾刻之间他除了这两句话之外,什么话也不会说了一样。左右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吓得谁也不敢作声。部下们见过李宗仁在生死关头从不皱眉,他那方正的国字脸上,除了刚毅慈和的表情外,极少见到惊恐和怒愤,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勇敢沉着,临阵不慌,遇事不乱。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第一次在部属面前露出惶恐和震颤,而引起他表情失态的又并非全军陷于重围,或遭覆灭之虞,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位营长袭击了无拳无勇的马省长的船队……
“司令,俞营长此举虽属不轨,但也用不着如此震惊……”一位参谋忙劝道。
“你懂个屁!”极少辱骂部属的李宗仁,这时竟用那皮制马鞭指着那参谋骂了起来。“俞作柏前天虽违令伏击了粤军,但广西民众本来就痛恨那帮烧杀掳掠的广东佬,打一下也不要紧。而昨天他打的却是堂堂正正的马省长,马省长乃国内外知名人士,又是孙大总统亲自任命他为广西省长的,俞作柏此举,岂不与土匪无异,我李某人岂不成了土匪头,今后何以在广西做人!”
李宗仁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左右才知事态确是不同寻常,不由都埋怨起俞作柏来。李宗仁气得目眦尽裂,转而又大骂俞作柏:“他妈的俞作柏,昨天你差点害死我,今天又在我脸上抹黑,你你你……你真不是人!”李宗仁骂过一阵之后,肚中怒气犹未尽散,却见李石愚差来向他察报情况的那军官仍立正站在旁边,等待他处置此事的命令,他一想滋事体重大,但又弄不清楚为何马君武省长坐船到达贵县,是马省长出巡各地,还是前往广州述职途经贵县?但不管怎样,既然俞作柏已经肇事,作为全军主将的李宗仁,他必须迅速赶到现场,尽可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一桩棘手的事件,否则他的名声便将扫地。李宗仁明白,陆荣廷之所以能独霸两广,那是因为他在护国讨袁之中捞到了一个好名声,陆荣廷之所以失败得这么快、这么惨,那是因为他反对孙中山,得了一个坏名声。这年头,虽然有枪便是草头王,但是没有一个好名声,也成不了大气候。“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李宗仁一向推崇这句古之名言。
“叭”地一声,李宗仁挥起马鞭,将他的坐骑打得飞奔,他随后急追奔马,嗖地一声,一个利索的体操跳越鞍马动作,两手往马臀上一按,身子便飞上马鞍,在臀部着鞍的同时,两腿将马肚子一磕,一紧缓绳,策马疾驰而去。那从贵县奉命专程前来报告情况的军官和李宗仁的数名卫士,也纷纷跨马,随李宗仁往贵县奔驰而去。
一支笔难说两处话,暂且放下李宗仁驰马往贵县不提,先说说马君武省长为何竟在贵县罗泊湾遭到俞作柏的袭击。
原来,当陈炯明密电粤军总指挥叶举把驻扎在南宁、桂平一带的粤军悉数开回广东时,散处广西各地的陆、谭旧部及各种名目的土匪打着广西自治军的白旗,以林俊廷、蒙仁潜等为首,见南宁空虚,遂乘机向南宁进逼,欲占据省城,自立为王,号令八桂。陈炯明命令粤军班师回粤时,曾任命刘震寰为广西善后督办,令其与粤军黄明堂部共守南宁。刘、黄所部,仅有几千人枪,且又是粤桂军中的杂牌部队,实力单薄,只蜗缩于南宁附近,不敢出击。南宁城外,枪炮连天,四处是自治军的白旗,南宁城内,人心惶惶,一夕数惊。省长马君武见南宁城防空虚,朝不保夕,一筹莫展,每日只是在家中坐着喝闷酒。他那位年青美貌多才多艺的爱妾文蟾,很是体谅他的苦衷,每日侍立左右,怀抱琵琶,抚琴低唱,以此消愁。这一日,马君武照例在后堂喝酒。他情绪沮丧,衣冠不整,左手支着下巴,用暗淡的目光盯着杯中之酒愣愣出神。孙中山大总统出巡南宁,说服陈炯明出兵北伐未果,他已看出孙、陈之间芥蒂之深已无法消除。而现在陈炯明不但不应允出兵北伐,且在广西尚动荡不宁之时,竟将粤军悉数调回广东,马君武预感到两广又将陷入分裂和战乱之中,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事业亦将面临深重之危机,他虽忠于孙中山先生,但系一无拳无勇之文人,报国无门,尽忠无路,眼见桑梓残破,父老遭灾,他受孙中山大总统之命,出任广西省长十个月,虽胸怀大志,却只是修了几公里的公路,也许,这便是他长桂十月的唯一硕果了。
“啦!我马君武生不逢时,满腹经纶,一腔热血,竟连个广西也治理不了!”
马君武一杯酒下肚,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文蟾忙为他斟满酒,低声说道:“先生,且听我唱一曲罢!”
文蟾把那纤纤玉指在弦上一拔,那琵琶声声,竟似漓江的潺潺流水,她低声唱了起来:
莫使舟行疾,骊歌唱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
倚竹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漓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
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
同访篱边菊,闲乘郭外船;为寻诸父老,把酒说民权。
文蟾婉转悠美的歌声,带着淡淡的哀愁,不但未使马者武那沉重忧愁的心绪平静下来,反而使他更感到压抑,仿佛文蟾那琵琶上的每一根琴弦,都揪着他那颗拳拳之心。文蟾唱的这支歌,乃是马君武十年前作的一首《别桂林》。那时,南北议和告成,南京政府撤销,马君武回到桂林,组织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然后他离开桂林乘船东下去上海,这首《别桂林》便是他在舟中时所作。此刻听到文蟾唱起,回忆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慨叹道:“把酒说民权,十年过去了,民众何权之有?!”
这时,门房来报:“军务科长黄旭初来见大人。”
“请他来吧!”马君武点头道。
门房把黄旭初引至堂中,马君武向黄旭初招手示意,请他入座。黄旭初中等身材,眉毛浓而短,一对微陷的眼窝中,藏着两只机敏的眼睛,他向马君武躬了躬身子,然后谨慎地在马君武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落座。
“省长,目下南宁防务空虚,恐难久持,应速采取应变之措施。”
马君武沉吟半晌,对黄旭初道:“旭初,你是管军事的,在广西也有多年,你对此有何良策?”
黄旭初悄悄看了马君武一眼,见容貌绝美的文蟾仍抱着琵琶侍立一旁,一种不祥之兆跳入黄旭初脑际,使他蓦地想起的古曲来。他是个精明而又性格内向之人,喜怒哀乐皆不形之于色,他知大势已去,马君武连同这短命的省政府很快要消逝。现在,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个人的出路,而不是这行将覆灭的省政府。他陆军大学毕业后,曾在马晓军模范营充当过营副,与黄绍竑、白崇禧、夏威等人共过事。他深知模范营人材济济,纪律好,战斗力强,在当今乱世之际,正是用武之时,而马晓军此时又在恩隆就任了马君武委任的田南警备军第五路司令,何不请他把部队开来南宁,自己也好有个依靠和退路。黄旭初便是怀着这种打算来见马君武的。
“省长,眼下南宁被围,守城部队兵力单薄,需得生力军前来方可解围。田南警备军第五路马晓军部之战斗力在原桂军中属上乘,何不将其调来拱卫省垣?”黄旭初向马君武建议道。
“好吧,你就以我的名义给马晓军发电,令其率部速来南宁。”马君武点头道。
黄旭初起身告辞,即去给马晓军发电报去了。过了几日,马晓军独自一人来了,他是到南宁来观看风向的,因为恩隆周围全是自治军,部队开拔不易,到了南宁,又被自治军围困,马晓军见形势险恶,又得知守南宁的刘震寰和黄明堂欲弃城退往广东去,他知自己在广西独力难存,便也想跟刘、黄去广东,因此,到南宁后,马晓军便急电尚在恩隆掌握部队的统领黄绍竑,火速率队开来南宁,他则留在南宁等候黄绍竑。
再说马君武省长见南宁局势恶化日胜一日,马晓军所部又不知何日才能开来,而守城的刘震寰、黄明堂部队已呈不稳之势,马君武深感自己对于广西局势已无回天之力,与其株守孤城待毙,不如将省府迁往梧州,背靠广东,尚可进退。因此便决计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为了不使南宁人心更趋动荡,马省长只以出巡为名,命卫队营长卢象荣备好电船数艘,暗载其眷属,省公署部分职员,带上库存的几万元现款,在卫队营的护卫下,沿邕江悄然东下,往梧州去了。黄旭初见马君武没有根基,广东方面人生地不熟,沿途安全又无保障,因而不愿随其东下,但又怕南宁城破之时被自治军囚杀,便在马君武离邕的当日,化装到一位朋友家中藏匿起来,以观时局之变。
却说马君武带着几艘电船,顺风顺水东下,一路又有卫队戒备,倒也平安无事。这一日傍晚,便抵达贵县县城。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汛期未到,水小河浅,电船不能夜航,只好在县城下游约一里处的罗泊湾对岸河面停泊过夜。
暮色苍茫,烟霭迷蒙,江上寂寥,这一向被视作桂东南通衢大邑的贵县,宽阔的西江,却无舟揖,两岸人家,房屋残破,商旅绝迹,似乎只有几条惊惶的狗犬在寻觅食物,大军过后,一派劫后萧条而落寂的景象。卫队营长卢象荣站在船上观察良久,向马君武道:“省长,当此兵荒马乱之时,船队在此停泊过夜,恐有不测,我看不如冒险摸黑顺水慢行,还安全些。”
马省长走出船舱,看到暮霭中有部队行动,忙问道:“此处是何人防区?”
卢象荣道:“原为粤军杨坤如部驻屯,杨部前日已拔队往广东,现在可能是李宗仁的部队驻防。”
马省长一听说是李宗仁的部队驻在贵县,遂放下心来,说道:“李宗仁曾到南宁见过我,对我十分敬重,我们又都是桂林同乡。陈炯明曾要收缴他的四门山炮,是我从中说项,陈炯明遂免缴李宗仁部之炮。这次粤军班师回粤,有人密报李宗仁将在玉林异动,陈炯明为此电令叶举在回粤途经玉林时,将李部包围缴械。我得知此事,即电陈炯明,谓李宗仁与我有瓜葛亲,可保证李无异动,陈炯明采纳我建议,取销了将李部缴械的命令,只今其从玉林移驻贵县。李部既到贵县,我们在此暂宿一宵,安全绝无问题。”
卫队营长卢象荣见马省长如此说,又曾听闻李宗仁为人厚道,所部纪律严明,也想不会出问题,遂不再提起船队摸黑夜航之事。马省长想了想,又对卢象荣说道:“我们既到此夜泊,应当与李宗仁的部队知会,以免发生误会,你上岸去和他们打一下招呼吧,如果李宗仁在贵县,你可请他到船上来见我。”
卢象荣领命,便带着两名卫兵离船登岸,一打听,果然驻军是李宗仁的部队,李部新近由玉林移防而来,先期到达的是第一支队司令李石愚所部,李宗仁尚在来贵县的途中。
卢象荣又打听到李石愚手下的营长俞作柏乃是保定军校同学,心中不觉大喜,便径自找到俞作柏营长的驻地,会老同学去了。两人一见,卢象荣便说道:“健侯,马省长已抵贵县,电船停泊在罗泊湾,特派我前来与贵部知会,我们明日便下梧州。”
俞作柏听了,两只大眼睁得老大,两颗眼珠迅速一转,“哈”地一声笑,说道:“好呀,既是马省长驾到,何必急急到梧州去,请他登岸多玩几天,岂不更好。此地有座南山寺,倒也值得去一游。再说这远近闻名的贵县大红莲藕,恐怕马省长还未品尝过哩。”
卢象荣摇头道:“时局不宁,马省长心急如焚,想趁早到梧州去组织省长公署,以便尽快办公。”
俞作柏把两只诡诱的大眼眨了眨,说道:“既是马省长要急于下梧州去办公,我等也不便强留他。你我本是保定同窗,戎马倥偬,难得此地一会,今天由我作东,我们喝几杯,叙谈叙谈吧!”
卢象荣见俞作柏一片热心,心想俞作柏是李宗仁部下,又和自己是保定军校同学,在老朋友老同学处歇脚,难道还不放心吗?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俞作柏命勤务兵端上菜肴,就在营部设宴,款待卢象荣。席间,俞作柏招待非常殷勤,一杯又一杯地给老同学敬酒,还不时说起军校时的同窗生活,席间气氛显得非常亲切而热烈。卢象荣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多了。俞作柏一边喝,一边说道:“马省长此次由越赴梧,沿江水路,极不安全,老兄你这卫队营长的担子可不轻呀!”
卢象荣道:“是呀,因为南宁待不下去了,马省长才准备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省库现存的五万多元毫银,马省长也带在船上哩,我这个差事,真不好当呀!”
俞作柏那两条粗眉往上耸,两只大眼已经发红了,红得象一个贪婪赌徒的眼睛,一下子窥见了大笔银钱。他禁不住“哈”地一声笑,又给卢象荣斟满一杯酒,有些心动地说道:“老兄,你何不回去向马省长美言几句,让我率部护送你们到梧州去。”
卢象荣虽在醉中,心中却倒还有些清醒,他觉得跟着马君武当个卫队营长,难有出头之日,如能把俞作柏这一营人拉上,他便可向马省长建议成立一个省府警卫团,他当团长兼一个营长,另一个营长由俞作柏来当。想到这里便说道:“好呀,健侯兄既是愿跟马省长,那可是跟对了主,马省长深得孙大总统信赖,日后保你官运亨通。”
“多靠老兄提携,来,为感谢你的盛情,我再敬你一杯!”俞作柏又给卢象荣敬了一杯酒。
他们一直喝到夜里九点多钟,卢象荣此时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俞作柏忙命卢象荣带来的两名卫兵搀扶着卢象荣,又命自己的一名勤务兵提上灯笼,送他们回船。俞作柏待卢象荣一走,立即传令全营,秘密开赴罗泊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泊在江中的马省长的船队包围起来。此时正是农历四月初七夜,半只月亮半明半暗的悬在天际,江湾里电船上的灯火影影绰绰,江风湿润而清爽,江水潺潺,静谧极了。
俞作柏亲自率领部队,潜至江边,观察了一阵,见几艘船上均无戒备,大部分人已经入睡,值班的几个人正在打着麻雀牌。俞作柏心里暗喜,“哈”地差点笑出声来,他一挥手,狠狠地吼了一声:“打!”
静谧的夜里立即爆发一阵惊雷,两边岸上以猛烈密集的火网撒向泊在江湾里的那几艘电船上。正在打麻雀牌的值班卫兵立即中弹身亡,船上的灯火,全部被击灭,子弹飞蝗一般或在江水里咕咕作响,或在船身上叮当乱撞。马君武省长和随员们被枪声惊起,以为是土匪袭击,惊惶不已。卫队营长卢象荣此时正在酣睡之中,待卫兵从梦中摇醒,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酒也醒了,忙命令卫队开枪还击,那些毫无准备的卫兵们,仓猝中举枪乱放,船上船下,弹雨横飞。俞作柏见船上开枪抵抗,狠狠地骂了一声娘,随即命令全营数百支轻重火器,集中猛扫中间那艘大船。那大船乃是马君武省长的座驾船,此船装饰华丽舒适,却经不住弹雨的猛袭,一时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马省长和他的那位爱妾文蟾住在头等仓内,趴在地板上不敢动弹。那文蟾虽是位弱女子,在弹火中却牵挂着丈夫的安危,她毅然爬起来,伏到马君武身上,以身体掩护着丈夫。不幸一颗流弹飞来,击中她的头部,她呀地一声挣扎了一下,却仍紧紧地用身子贴着马君武。马君武只感到爱妾的身体正在瘫软下来,一股热麻麻的东西流到他身上,他惊呆了,使劲摇着文蟾:“文蟾!文蟾!……”
文蟾已中弹死去,漆黑中,马君武抱着爱妾的遗体,仍在高声呼叫着,那呼声悲怆而凄绝,简直痛不欲生。邻仓住的是马君武一位新近由德国留学归来的朋友,听到马君武悲惨的呼号,忙跑过来探问,刚进得仓内便扑地而倒下,也被流弹击死,马君武看着爱妾和友人的遗体,悲痛欲绝。卫队营长卢象荣也在此船上,他见抵挡不住岸上的攻击,再相持下去只有葬身江底,忙向岸上大呼请求停火缴械。
俞作柏听了,“哈”地狞笑一声,随即下令停止向船上射击,命人向船上喊话,令其放下武器登岸。卢象荣无奈,只得命令卫队营官兵全体放下武器,他命人搀扶着马省长,狼狈地走出船舱,跟着徒手的官兵们,一个个从甲板走上栈桥。到得岸上,卢象荣在月光下看到了俞作柏,这才晃然大悟,真是又惊又气又恨,他指着俞作柏骂道:“我算瞎了眼,看错了人!”
俞作柏“哈”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纵使你的船过得了罗泊湾,也到不了梧州,在我的防区里尚可保全性命,到了别人手上,你连命都没有,看在你我同学份上,我还算是客气的啦!”
马君武本是个硬君子,见对方说话如此放肆无礼,心中不觉大怒,他用手杖指着俞作柏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打劫我马君武的船队,打死我眷属和随员多人!”
“鄙人姓俞名作柏,李德邻司令部下营长是也!”俞作柏大大咧咧地答道。
“土匪!强盗!”
马君武一听打劫他船队的竟是李宗仁的部下,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他挥起那支手杖,冲过去要揍俞作柏,却被随从死死地拉住不放。
“省长大人请息怒,我们乃是堂堂正正之军人,非匪亦非盗也。此举不过是欲向省长大人借点本钱,待我们削除群雄,统一广西后,还是拥戴您老当省长哩!”俞作柏大模大样地说着,随即喝令左右,“服侍省长大人前去安歇!”
卢象荣以为俞作柏要将马省长拉去枪毙,忙喝道:“俞作柏,马省长乃当今名士,又是孙中山大总统委任的省长,休得向他下毒手!”
俞作柏仰头笑道:“老兄多虑了,我以生命担保省长大人安然无恙。”说罢,即命一位连长带着十几名士兵,将马省长和卢象荣带到贵县参议会楼内安歇。然后命令士兵上船搜查,将军械武器现款财物悉数搬到他的营部里去。
却说马君武满身血迹,赤着双脚,在贵县参议会楼内的一间厅堂里坐下,他满脸怒容,一言不发,端坐不动,仿佛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一位侍者端来盆热水,准备为他揩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哀痛地断然拒绝道:“不能动,这是文蟾的血迹,我要永远留着它!”
那侍者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马君武却命令侍者道:“给我拿笔墨纸张来!”
那侍者也不敢动问,只得给他找来了笔砚和纸张。马君武磨墨提笔,泪水盈眶,当即挥毫在纸上写下一副悼念文蟾的挽联:归我三年,如形影相依,那堪一死成长别;
思君永夕,念精魂何处,未必来生得相逢。
写罢挽联,马君武投笔于地,对侍立在身边的几位随从吩咐道:“你们不必管我,请替我料理文蟾的丧事去罢!”
捱到天明,随从已将文蟾遗体入殓,马君武把她葬在贵县东南的登龙桥旁边。他身穿血衣,脸上和手上依然留着爱妾的血迹,双手扶着花圈,花圈上缀着那副昨夜他撰写的挽联。所有下属、随员和卫队五百余人,均跟在马省长身后,默默地为文蟾送葬。送葬回来,正碰着李宗仁策马疾驰而来,李宗仁在马上看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心知不妙,立即从鞍上飞跨下地,在路旁侍立着。等到马君武过来,李宗仁摘下军帽,向马君武行了个深深的鞠躬礼,非常歉疚地说道:“马省长,我来迟了,您受惊啦,昨晚的事,我实不知道!”马君武两袖一甩,扭过头去,冷冷地说道:“事已至此,知与不知,何必再说!”
“马省长……”李宗仁无言以对,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简直比挨打了两巴掌耳光还难受。
“你看看吧!”马君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扔到李宗仁面前。
李宗仁弯腰从地上拾起电报,展开一看,原来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给马君武的电报,电文大意是:马省长既以亲戚身份担保李宗仁,已着陈炯光回师时勿缴李部枪械云云。
“马省长,我……我对不起你,请你严厉处罚我好了!”李宗仁看罢电报,仿佛脸颊上又挨了两记更重的耳光,尴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君武用手指着河中那几艘弹痕累累的电船,愤慨地说道:“李司令,河中还有那几艘破船,你想要,尽管也一并拿去好了,我马君武准备步行到梧州去!”
说罢,也不看李宗仁,昂首兀自朝河边走去。李宗仁呆呆地站着,看着马君武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会,李宗仁只得把李石愚和俞作柏找来,大发雷霆,指责俞作柏道:“马省长乃国内知名人士,为了几百杆枪而冒这样的风险,干这样的蠢事,传播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
俞作柏却不以为然地眨巴着那两只大眼睛,说道:“我们不要,别人也会要的,这几百杆好枪还有几万元现款,谁见了不眼红?与其让肥肉落在别人嘴里,还不如由我们来吞了。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自己的脸皮,只要有钱有枪脸皮上自然就会生光彩,陆荣廷是土匪出身,不也照样做了都督和两广巡阅使嘛!”
俞作柏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不过,俞作柏是俞作柏,李宗仁却是李宗仁,大家沉默了一会,李宗仁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但是,此事勿往外传。对外,只说是土匪所为,我军将土匪击退,保护了马省长。”
俞作柏听了差点“哈”地一声笑出来,心里暗道。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李宗仁接着对李石愚道:“你以支队司令的名义,在贵县张贴布告,就说昨夜有股土匪袭击马省长船队,已为我军击退,所幸马君武省长无恙,我军即将马省长礼送出境。”
李宗仁安排了当,便命人四处寻找修船工匠,为马省长修复被打坏的船只,又将俞作柏从马省长船上抢来的几万元巨款中,抽出一部分,亲自给马省长送去,又发还了部分损坏了的枪支,在马省长登船启航之日,李宗仁亲率部下官佐和地方绅士,到岸边举行隆重的欢送,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之声喧天,把个马省长弄得真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李宗仁虽然千方百计挽回了自己的面子,马省长却感到丢尽了面子。他乘船继续东下,到梧州成立省长公署,派民政厅长杨愿公代行省长职务,自己下广州向总统府辞职,旋即离广州赴上海,一到上海,朋友便关切地问道:“君武,你的省长做得怎样?”
“快别提了!”马君武摇着头,唏嘘一番这才慨叹道:“政治生涯,真是我所不能过的,悔不听你们的话。此次种种损失,种种危险,我都不在意,只可惜数千册心爱的书籍和许多未刊的诗文译稿完全丢失了,还有文蟾,她已长眠在贵县的登龙桥畔……这一切实在令我心痛,以后我再不从事政治生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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