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攻下山峰,打退了胡保所率民团的猛烈攻击。
眼下,战场上平静下来。只有大队红军在山间迅速地通行着。这一仗,三连伤亡不算小,指导员张孟华还受了相当重的伤。幸好的是,卫生员蔡家瑁带着担架队赶到了。
连长李冬生抱着胳膊,满脸愁容地站在张孟华身旁。
张孟华刚刚又昏倒了一次,蔡家瑁正在剥开指导员的上衣,将针伸到胸部,打强心针急救。
蔡家瑁一头大汗,注射完了,站起来朝李冬生说:“就看这一针了。”
李冬生头上也冒了汗。抱着的胳膊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心里的紧张比起和敌人打仗拼刺刀还厉害得多。和敌人干,对他来说只有胜利。但是,指导员受伤了。他一阵阵害怕,又一阵阵空虚,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张孟华的脑袋,又摸了摸鼻孔,只是,他一点也摸不出门道来。是有气?是没气?他自己喘得厉害,没法摸得准确。头是凉了还是温?他的手烫得厉害。现在,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阵不可克服的希望,他盯着张孟华,他绝不相信这个活泼愉快的指导员就会这么死去。他突然朝蔡家瑁大声地充满了兴奋地说:“指导员死不了!”
蔡家瑁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蹲在张孟华的身边不停地擦汗。
张孟华慢慢地睁开眼睛了。他发现自己是躺在担架上。他无力地扶着担架杆,看着站在他周围的人。
“啊呀我的老张啊,你可活过来了。”李冬生双手扶在担架上,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是看着张孟华苍白弱瘦的脸发笑。
“敌人垮了?”张孟华问。
“早垮了!”李冬生高兴地说。
“大队过去了?”张孟华想扶起身来看看山下,却一点也动弹不了。
“还在过呢!”
张孟华又看了看大家,他盯住蔡家瑁,蔡家瑁正在给王二田裹伤。
“卫生员,”张孟华脸色十分难看。
“有,指导员。”蔡家瑁觉得劲头儿不对,低下头,小声地回答着。
“小蔡,我问你,何干事他们呢?”张孟华瞪着无神的眼。
蔡家瑁看了看李冬生。
李冬生连忙说:“老张,你养你的伤吧!要不是何强、孙英和王大田把偷袭我们的敌人打了一阵,咱们就吃了大亏。”
张孟华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来,急忙问:“什么?他们牺牲了?”
“还不能说准,我派人找去了。”
“啊!”张孟华瞪着李冬生,眼光里冒出冷冷的、不相信的、探索的神色。李冬生开始还迎住了这种眼神,但是,刹间,李冬生自己也受不住了,他转过身去,叫着:“蔡家瑁,抬起指导员,全连前进!”
“啊?”张孟华从连长这个命令中预感到何强他们的危险,他紧紧抓住了担架杆子,叫着:“找回来,一定得找……”他又昏倒在担架上了。
李冬生急得抓住枪,朝战士们大声说:“二排,再去找!就是尸体也得给我抬回来!”
“我也去!”蔡家瑁蹲在张孟华的担架旁边,瞧着连长。
“不行,”李冬生朝蔡家瑁严厉地说:“我把指导员交给你了,他要出了问题,我要你的脑袋。”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朝二排的战士一挥手,说:“跟我走!”
李冬生抓住枪,一脸杀气,如果跟前有敌人,他非生吞活剥了他们不行。
胡保带着剩下的百十个残兵败将沿着山沟狼狈地逃跑着,事实上,他们一跑到山下,三连根本就没有再追。对于真正被打垮了的民团兵来说,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前边的人听着后边的脚步,以为追兵紧紧跟着,除了没命地跑,还有什么办法来保住生命呢?后边的人看见前边的猛跑,更心慌意乱得厉害,前边的人还那样忘了命的跑,留在后边,丢屁股挨打,不是危险更多么?好容易足足跑下了这个山沟,跑到原来出发的那座山根下,才算喘住了气。
胡保耷拉着个脑袋,垂头丧气。一对盒子枪插在腰间。两个民团兵搀着他。胡保心里又怕又烦,担心着这一次怎么回复魏七。凭着胡保跟上魏七闯江湖十多年的经验,他清楚魏七:有钱有势,佃客长工众多,上有中央军的支持;中间认识滇、黔、川的军政要人;下有一呼百应的民团武装。只是这个人心毒手辣,翻脸不认人。何况,这一仗刚开始,魏七就挨了一枪。自己这一仗没打赢不算,丢了一大半人也不算,自己受了伤还不算,只是连一个红军影子也没捞上,凭什么报账啊?
胡保越想越怕,越怕越心烦,越烦越觉着累。他瞪起眼来,朝阮继平骂着:“瞎眼了,怎么搀着的,叫石头碰老子的脚!”他顺手朝阮继平的脸上给了一拳。阮继平挨了这冷不防的一拳,搀着胡保的手一松,跌倒在地上。
“阮继平,狗日的,不用撒泼打滚,给我滚起来!”胡保站住了,拔出盒子枪。
阮继平连忙爬起来,擦了擦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瞧着胡保发怔。
“搀着老子!”胡保将盒子枪往腰间一插,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胡保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沉重地走着。
忽然,走在前边的民团兵站住了,大叫起来:“有人!”
胡保的动作比耗子还快,真是脱笼之鸟,打惊之蛇,他一溜就趴在地上,他忘了伤口,也忘了周围的部下,拔出双枪,连打了两个滚,就藏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十分警觉地盯着前方。
前方是静悄悄的,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
“谁喊的有人?”胡保火了。大声地叫着,只是,他并没有从石后边爬出来。
“副司令,是我喊的!”一个民团兵站在大石前边。
胡保看了看四外,他的部下都从各个石头后边和地上爬起来了。他蹦起来,照准了那个家伙就是一拳,骂着:“你见鬼哟!瞎狗似的叫喊什么?”
那个挨了打的民团兵没敢动,只是低下头说:“我们在前边走着走着,看见山坡下边倒着三个人,还有一个手里抓着枪。”
胡保登时朝前边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朝阮继平扬了扬头,说:“嘿,带上几个人,给我看看去!”
阮继平带着七八个人,顺着山石,一窜一窜地跳跃前进着。猛然间,他们都趴下了。在距他们远远的山坡上倒着三个人。
阮继平看得明白,这三个人是红军,从他们躺倒的姿势看来,他们大约是牺牲了。看到这种情况,他便跳起来,带人奔过去。
“啊!”阮继平手里的短枪掉到地下了。他急忙捡起来,蹲下身去。在他前边倒着的是曾经释放过他的红军——何强。他摸了摸何强的头,还有热气,显然没有死,只是摔昏了。这时,阮继平犹豫了,怎么办?他抬头看了看那七八个民团兵,这些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架起了另外两个摔昏了的红军。他叹了口气,双手架起了何强,朝民团兵们说:“轻一点。”
民团兵没有理会阮继平的劝告,一个个先搜罗了红军身上挎包、枪支……架着昏迷不醒的红军,朝胡保趴着的地方走去了。
一个民团兵走到何强面前,朝阮继平说:“来,咱俩弄上他。”
“看,摔成这个样子……”阮继平朝他的伙伴咕哝着。
这时胡保紧握着枪。他心想,要是红军在这儿堵上来,全都完了。是交枪?是逃跑?还是拼命?他不由回过头来,朝后边的退路上看了看。
事情出乎意料,阮继平等架着三个人回来了。
“摔昏了!”阮继平朝胡保说。
胡保一下子从石头后边蹦出来,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浓眉毛,圆脸庞,一身蓝军衣,腰里还有条皮带,腿上扎着裹腿,头上戴着长舌头帽檐,帽檐上边缀着红五星的军帽。看起来真是个嘹悍的人才,哪里也没有伤,只是紧闭着两眼,昏过去了。另一个还是个女人,短头发、瓜子脸、又白又秀气,两手都是血糊糊的,已经睁开了眼,盯住胡保,一声不吭。再一个是脸上有胡子的老汉,正闭着眼喘气。
胡保两眼冒出火来了。他用枪柄在那个女红军下巴上碰了碰,狞笑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红军太太,犯到老胡手里了,嘿嘿,够你乐一阵子。”说着,就将盒子枪重新插到腰间,摸了摸被民团兵抓住的孙英的脸蛋,伸手就要解她军服的扣子。
“呸!”孙英一口吐在胡保脸上,挣扎着。
“狗仔子,敢欺侮妇女!”老王嘴角上溢着血,瞪起眼,喘吁吁地喊着。
“喝,老混蛋,老子敲了你!”胡保把手从孙英的胸前放下,拔出枪来。
这时候,何强醒过来,看着胡保正在他眼前,他猛地挣扎了一下,用全力朝胡保撞去。
胡保没提防这一手,盒子枪子弹打在石头上,自己却也一头撞在石头上。他满脸都碰破了。一个打挺,爬起来,咬着牙就给何强一拳。
何强早被民团兵抓住了。他脸上挨了这一拳,血从鼻子、嘴角上流下来。他却笑着说:“我们三个,你们几十,可你们败下来了!你还没吃够红军的厉害吧!”
“何强,骂这帮不知羞耻的狗没用。就是让红军来一个个地消灭他们吧,”孙英瞪着何强,头发一甩,脸上是一种冷冷地不可侵犯的神色。
“嘿!”王大田咽了口气,盯住胡保,慢吞吞地说:“我干掉你们十几个,我早够本了。有账可报了。”
胡保听见这三个红军的几句话,反而将枪又插到腰间,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这会儿,他全明白了。这三个人是和魏七拼上命的家伙。既然是都活着,想来魏七也没占着便宜。
胡保抬起头看了看三个俘虏,心里高兴得一阵阵发痒。这回,三个红军叫我给捉住了,还有什么说的!叫魏七看看,让他知道这样厉害的红军都被我抓住了,嘿!到底是我胡保的本事大。想到这里,胡保笑嘻嘻地朝何强他们说:“红军好汉,你们有种,我胡保是敬佩英雄的,您有话还可以向我们司令尽情地说。麻烦一下,跟兄弟一块走一趟吧!”胡保狞笑着朝阮继平说:“喂,你跟着他们走!”
何强、孙英、王大田被民团兵绑起来,两个人押着一个,推推搡搡地向前走着。三个人抬着头,迈着步,一句话不说。
胡保边走边笑,心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这个运道是真没想到。他瞧了瞧提着盒子、低头走路的阮继平,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兄弟,忘了刚才那回事吧!就当是我没打过你。啊!见着司令,我给你请赏。”
阮继平没有吭声,还是低着头走。
“真他娘木头脑袋。你呀,这辈子就当个大头兵吧,穷骨头。”胡保骂骂咧咧地说着。
阮继平被骂得满脸通红。他低着头,拖着疲乏的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他偶然抬起头,看看由他负责的三个红军俘虏,那三个人扬头、昂步,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沉着神色。他特别偷眼看了看何强,何强嘴角上滴着血,瞪着眼,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庆幸着何强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但同时,良心上的责备却使他心如刀绞。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来,还是慢步地走着。
只有胡保,那份神气,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十足的胜利者。胡保突然一笑,又自言自语地说:“有意思。”胡保心想:让魏七尝尝这几个红军的嘴头子,那才叫更有意思哩。
眼前就到了寨子边上了。胡保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红军是撤光了。前天,魏七和自己不还是从这里逃出的么?
胡保神气十足,他甩开搀着他的两个民团兵,大摇大摆地走着。
他带着民团兵押着三个红军,进了寨子。
寨子边上,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小胡同。一群黄牛晕头转向地在胡同边上打着转转。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中,天上一点点云彩都没有,又闷又热。除了民团兵们进寨子的嘈杂叫喊声外,只有那群黄牛呆头呆脑地打着鼻鼾,懒懒地在寨子边上等着主人。
这座寨子正是不久以前红军前卫连住过的地方——魏家寨。
魏七躺在被红军“抄”了的自己的正房里,伤口疼得他咬得牙齿直响,抓住床沿,一声不吭。伤口痛还抵不上他的心痛,眼看着一仗出奇的偷袭被几个红军破坏了。这口怨气真是没有地方发泄去。何况又在国民党上将和康委员面前吹足了牛呢?而且,好好一个家业,全叫红军分给了穷光蛋。
“大哥,伤怎么样?”一个不大的声音随着胡保带进来了。
魏七假装睡着了觉,打着微微的鼻鼾。他的眼睛细细地睁开一条缝,从眼睫毛下边盯住胡保。胡保那种声音不大,但是骄矜和自信的调子使他非常不痛快。
胡保看了看魏七,自己脸上的满足神气一下子收敛了一大半。他用沉着的口气说:“阮继平,把他们带进来!”说着,便坐到一张雕花的太师椅上,顺手从桌上拿过炮台香烟,为自己点了火,猛猛地吸了两口,两脚一搭,头向后一靠,双手一抱胳膊,叼着烟卷,半闭着眼,偷偷地盯着魏七的动静。
阮继平把三个红军押进屋子后,又提着盒子枪,站在房门口。何强、孙英、王大田三个人都被绑着手,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事件使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盯着三个俘虏,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对头。他霍地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忘记了司令长官的尊严,摇摇摆摆走到何强跟前,抓住了何强的胸脯,一连晃了几下,狞笑地说:“我还当是你长了翅膀哩!你好哇,咱们久别了。”
何强冷冷地盯住魏七肩膀上的伤口,淡淡地笑了笑说:“真可惜,在林子里我把你放了,在山上,又没把你打死!”
“叫老子抓住了,你可惜也迟了。哼!”魏七晃荡了一下,双手抓住何强,两只眼睛盯住了何强的眼。
何强一动不动,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迎住了魏七挑衅的、胜利的眼光。
漂亮、英俊的脸孔,刚毅不屈的眼神,长得稍显矮小的还是孩子的身材,都使魏七产生一种新的想法。他的眼光从何强身上溜开,飞快地朝胡保那里一闪,胡保还是摆着原样姿势大口地吸着烟。魏七由于忌妒,由于自尊心受到打击,不由对胡保产生一种无名的愤恨和反感,便朝何强说:“我魏七在江湖上没有不知道的,看你像个人才,我魏七不记你这一枪之仇,忘了你们打死我的弟兄,放开你,跟大哥当小老幺吧。怎么样?”
何强还没搭言,胡保便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下子矮了半截,拉了拉魏七的袖子,说:“大哥,他是你的仇人,再说,伤了这么些弟兄,不拿他给弟兄……”
魏七冷冷地摇摇头,一摆手,看着何强说:“我魏七是江防反共司令,云、贵、川、康哪省也有我的垛把子。伙计,跟上哥哥干,我保你这半辈子足享大福。”
胡保忘记了叼在嘴里的烟,紧张地盯住何强。
“你听我说,”何强瞧着这两个民团头子,特别又瞧了瞧站在他身旁的阮继平,“我十四岁当红军,三年多了。早先,我爸爸给你们土豪当长工,我给你们土豪放牛。他老人家被你们折磨死了,我黑天白日的受苦,挨打、挨骂、挨饿、挨冻、受气……我见过你们的嘴脸,也见过你们的良心。红军收下我,我光是打你们这样的土豪就成千上万。有你们,工农群众就活不了。为了这个,我才跟你们拼个死活。明白了么?你们腰里有枪,朝我胸上打,皱一皱眉头,变一点颜色,我不是红军!”
“啊?”魏七退后了一步,瞪着何强。何强瞪着他,凛然不可侵犯地站在那里。魏七无论怎样也想不通,抓在手里的人,不怕死,他图什么?想到这,咬着牙说:“哼,红军!穷光蛋,你跑不出老子手心。”他朝阮继平说,“先把他拉出去干掉!”
“对,大哥,大丈夫没有不报仇的。”胡保连忙掏出盒子枪说:“我自己来!”
“慢着。”魏七喊住了胡保,又走到孙英面前,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俘虏,皱了皱眉头,不由脱口说出:“怎么红军都是你们这样的人物?”
孙英的军衣已经被胡保撕开了许多,皮肤上有几条抓痕,她被反绑着双手,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看魏七,也不理睬魏七的话。
魏七盯着王大田。老炊事班长嘴角上还留着血渍。他瞪着眼,一会看看魏七,一会看看胡保,一会看看何强和孙英。他站在那里是那样的淡漠,那样的泰然自若。
魏七面对这样的三个人,他不愿意问了,他厌恶地朝阮继平摆了摆手。
阮继平正站在三个红军的身后,提着枪、低着头在那里出神。
“带下去,”魏七瞪着阮继平,看见他那副神色,一肚子气发泄出来了:“狗娘养的,你耳朵塞到狗屁股里了。你也配在老子眼前摆神气?混蛋,我叫你把他们带下去!”
阮继平慌忙抬起头,看着魏七:“枪毙吗?”
“放屁,我说的是带下去!”魏七骂着。
“带下去,司令是这么说的,听见没有?”胡保在一旁看着魏七的神色不对,连忙朝阮继平解释着。
“司令,”一个民团兵从门口进来说:“康委员派人来请你立刻进城去一趟。”
魏七急忙说:“叫他等着,说我马上走。”
魏七在房子里瞧了个圈,看见何强他们正往外走,便停了一刹,朝阮继平喊着:“给他们一顿饭,吃完了,你把他们押进城去,到康委员那里见我。”便热火火地拍了拍胡保,笑着说,“老二,你也挂了花,这一仗,咱哥们没打好,总算你带来几个红军,拿这个本钱,在康头儿那里,还是一笔赌注哩!”
胡保赔着笑脸,连忙拿起烟来递给魏七,笑眯眯地说:“大哥,您抽烟!”
魏七叼起烟,胡保点上火,趁机说:“大哥,咱们伤了两三百人,在康头儿跟前,可不能要小价钱哪!”
“嘿!嘿!”魏七干涩地笑着说:“好兄弟,你比大哥聪明。”
阮继平押着三个红军走出了魏家大院,朝着村头上的民团班房(监狱)走着。街道上除了一些懒散的民团兵外,几乎连一个老百姓也不愿出门。阮继平提着驳壳枪,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
王大田走着走着和何强并了肩,看着何强那种庄严的神色,便笑了笑,说:“何干事,没想到,我们就这么算了伙食账,真有点冤枉,嘿!”
“什么?”何强看看王大田,笑着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可痛快呢!真可惜是没摔死,反正一回事,死嘛。”他说着,厌恶地朝阮继平瞪了一眼。何强第一次发现阮继平是那样面熟,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
阮继平起初只顾低头走路,等他偶一抬头,发现何强正回头看他,便又急忙低下头来。
“你叫阮什么?”何强站住了,盯住阮继平,问着。
阮继平没有回答,脚步却也放慢了,而且也停了下来。枪在他手里微微发抖。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阮继平!”何强朝阮继平点点头,笑着说:“没看出你来。真想不到,今天要死在穷人兄弟的手里。老实告诉你,前天,我放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民团,不过,从你的脸上、手上,我看出你是庄稼人。”
“是庄稼人!”阮继平喃喃地说。
“庄稼人、庄稼人。那你为什么给土豪当走狗?”王大田生气地说。
“咳!”阮继平叹了一口气,他猛地惊醒过来,吃惊地看了看四外,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说:“走!”
何强淡淡地笑了笑,说:“走吧,到哪里也不怕!我真没有看透你长了颗什么样的心。”
阮继平不答理何强了,只是提着枪,押解着他们,转了几个弯,在一家茅屋前边停下来,伸手刚要推柴扉,就听见屋里有一个女人尖声地喊着:“救命啊!”
阮继平登时脸色惨白,他看了看三个红军,没来得及说什么,推开柴扉,提枪便打开屋门。瞠目一看,他怔住了。
屋子里,阮继平的妻子仰面躺在稻草上,她的下衣已经被剥光了,手被绑着。一个民团的队长全身压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的妻子在绝望地挣扎着。
阮继平看到这种情景,涨得满脸通红。他抓着短枪的手在发抖,两只脚却像嵌在地上一样,木在那里,迈不开步子了。
那个民团队长抬起头来,百忙中斜睨了阮继平一眼,并没有从阮继平的妻子身上跨下来,而是喘着粗气说:“阮继平,哥哥我今天抢先了。等一会儿,十块大头,十两云土,算我的小意思。自家人,哥哥我不白沾光。”
阮继平瞪着仇恨已极的眼睛,牙咬得吱吱声。他盯着这个野兽般的民团队长,心里乱成一团。妻子被污辱了,怎么办?杀死仇人?以后的事又怎么了?他的两眼模糊起来,眼前的人像是皮影戏上的影子在晃荡:茅草屋在摇动,妻子在绝叫,仇人在喘息……自己却在麻木。阮继平咒骂着自己的软弱,没有人性,他也喘着粗气。
“你……阮继平……你……”妻子瞪着眼,挣扎着、带着几乎是仇恨的神色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直觉得妻子的眼睛里那饱含泪花的神色是两支箭般的射穿了自己的心。他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浑身发胀。他顾不得什么了,一晃身子,猛扑过去,一手卡住那个民团队长的脖子,一手将枪丢到地上,从腰问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尖刀,朝那队长的前胸猛地刺下去。
那个民团队长没有来得及挣扎、呼喊,就完了。
阮继平摔下民团队长的尸体,连忙跪下来双手去扶妻子。
这时,只见门外涌进了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只一扑,便抓起了阮继平丢到地上的短枪。
阮继平抬头一看,便怔住了。
何强手里握着阮继平的枪,王大田、孙英都站在那里。小牛手里抓着一把砍柴刀,另外一个青年人张大牯手里端着火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阮继平还没来得及想通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妻子瞪着眼,看见孙英,便一头扑过去,抱住孙英,哭起来。
孙英抓过一床破旧的被子裹住这个女人,连连安慰着:“大嫂,这是怎么了?”
这个女人指着阮继平说:“问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都是他们的好民团。”
何强看了看阮继平那种发怔的样子,便问:“你杀的?”
阮继平点了点头。
小牛抓着刀,弄不清敌人是谁了。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个鲜血淋淋的民团队长,朝阮继平说:“这不是你们队长么?”
张大牯踢了尸体一脚,抢过来说:“是这个家伙!”
“你怎么办?”何强看着阮继平。
阮继平蹲在地上,两手捧着头,尖刀压在胳膊下边,两眼如痴,凝视着裸着下体的民团队长的尸体,一言不发。
“阮继平,”妻子瞪起眼来,叫着:“你这个没骨头的、没良心的人啊,红军来了,分给我粮食,分给我衣服,箱子……刚过了一天顺心日子,你们狗民团又回来了,抢东西,糟蹋我……你就甘心……你……你算什么男人?”她靠着孙英,一边数落,一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小牛,你到外边站着去,有人来,快进来告诉个信!”何强指挥走了小牛,将匣枪插在腰间,走近了阮继平,用沉着的、安慰的口气说:“跟我们走吧!”
阮继平扬起眼睛,看了何强一下,露出惊疑的神色,一刹那间,他显出了一种渴望生存的样子,只是一闪,那种绝望的、不可抗衡的阴影又重新罩满了他的脸。他摇摇头,移动了一下胳膊,尖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快跑吧,魏七要把你们送给中央来的大人。我反正是活不了啦!”说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和地上的尖刀。
何强拍了拍阮继平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温和地说:“死很容易,要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可就难了。不要紧,红军不会记你的仇。穷人总会找到自己的家。阮继平,跟上我们干革命吧!”
“革命?”阮继平听着这个陌生的名词,不由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对!打土豪,杀恶霸。穷人有吃穿,都过好日子。”何强说罢,指了指阮继平的妻子说:“像这位大嫂,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了。”
阮继平一生里,除了童年时代从妈妈口里听到过温和的语言之外,再就是妻子对他有过温存。除此而外,他是在地主、民团、豪绅、官吏……责骂中长大的。在陌生人的面前,他只有准备随时挨打、受骂。在他的生活感受里,他只知道穷人是软弱的,是任人欺凌的,而老爷们是天生来欺辱别人的。他不敢反抗,即使在实难忍耐的情况下,他想反抗、想挣扎,却又咽下去了。他认为忍耐、忍受是穷人的出路,不这样,连碗饭也吃不上。祖宗世代传下来教给他的是诚实,却没有教给他反抗。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所看到的一些穷人反抗,也都是被绑入地主的水牢里为结束。他更相信命运和本分。当他看到这几个红军被俘之后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屈,如此的大胆,他只有惊诧、羡慕,甚至为这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女担心。他想,你们只一低头,不就过去了么?但是,在他的心里却第一次强烈地冲进来一阵飓风。他佩服何强他们,他私自想过,这样的人才算是一条汉子。人总有一死,硬邦邦死去,也是有骨气的死法。从此哀愁便更深地袭击着他。他看见魏七、胡保,又厌恶,又害怕。他不敢侵犯这些人的威严,当何强侵犯了他们的威严时,他又是那样出自内心的愉快。红军掀起了他的波澜,开始撕破他的宿命论。妻子被侮辱,使他再也不能忍耐,而杀了人,他又彷徨无路了,他想,自己总算也找到一条痛痛快快的死法了。何强的话,何强的温和平等的口气,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机,开辟了新的道路,正像一个梦境中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明灯。阮继平这时千头万绪,眼泪随着流下来了。他抓住了何强的手,好一会,才说:“红军先生,你要是看得起我,信得住我,拿我当人看,我阮继平死了也跟你们干了。”
“对!红军从来信任像你这样的人。”何强热情地说。
“给我枪,让我打死魏七、胡保这两条恶狗,让我报仇!”阮继平恨恨地说。
何强将匣枪递给阮继平,却握住他的手说:“阮继平,这是你的枪,你拿去。你可不能去拼这个命。打不死他们,你也活不成。走吧,跟上我们找红军大队去,到那个时候,报仇不算晚。”
阮继平怔了一下,又将枪伸过来,朝何强说:“给你吧。我们这就得走,再过一会儿,魏七就要来催我了。”
“寨子里都是民团吗?”何强问。
阮继平点点头。
“啊!”何强点点头,朝大牯说:“你和小牛在寨子西南口等我们。”说着把手一背:“绑上,还是原样,先混出寨子要紧。”
阮继平瞧着这个大胆而又有计谋的红军,心想:这简直是个孩子嘛!哪来的这么多本领?阮继平想着,想着,连忙定下神来,点了点头,也沉着起来,这时才想到妻子怎么办。
“你怎么办?”阮继平走过去问妻子。
“你别管我。”妻子随手提过来一小口袋米,塞给阮继平:“带着路上吃。”
当所有的人走出了巷子口,妻子的眼泪像泉水般地涌出来,过了一阵,她索性放声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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