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继平领着何强、孙英、王大田、大牯、小牛等五个人,混出了寨子,顺着通往西南的大路飞快地走起来。阮继平走在大路上很是担心,他小心地问着何强:“队长(这是阮继平创造出来的官衔),咱们为什么不走小道?大路上一眼看出几里地,他们追来怎么办?”
“他们估计不到我们会从大路上走的。”何强边走边回答着。他心里两种感情在交织着。从敌人的魔爪中死里逃生,争取了阮继平,还扩大了两个红军,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大的成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可是另外一件,却令人烦恼。大队伍会朝哪个方向走呢?会在什么地方过江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红军大队呢?要冲破千万重困难,要与敌人交锋打仗,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究竟能不能找到队伍,何强也是没有把握。这一伙六个红军中,自己应当处的地位和作用,也要有个差不多的估计。何强心想,有大队在,自己虽说是青年干事,也单独干了许多事情,却仍然有领导、有上级。他们都拿自己当小孩子、小弟弟看待。今天,一切要自己拿主意了。他看了看孙英,孙英正在低头迈着快步。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的也是兴奋和迷惘的神态。他又看了王大田,老班长一步一步跨着大步,抬着头,前边看看,后边看看,脸上是一副沉着的神色。何强想着,我们三个人恐怕是得多商量着办。这些人里,只有小牛,一路上小腿紧迈,一路小跑。边跑边看看何强,那种高兴、骄傲、无忧无虑的天真样子真是又可爱,又不懂得事。
其实,除了大家都想着早一天会到部队而外,是各有各的心思。
孙英在宣传队里有个绰号,叫“洋学生”。这个绰号是宣传部长给她叫起来的,这倒不是因为孙英本人是个知识分子,实际上,她连初小都没有毕业。而是因为她不大喜欢说话,有些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又特殊的心细,对一些生活细节问题,有时她很敏感。论岁数,她比何强小一岁,论她与何强的私人关系,也不能不说一向有些与众不同。孙英在宣传队时候,总是愿意得到何干事的指示和帮助,也总愿意多帮助何干事做些补衣织草鞋之类的事情。而周围的同志对他们这种关系不但不嫉妒,而且还常常用羡慕的口吻开一半句玩笑。的确,要是按一般的战争环境来说,也许他们的这种关系就可以叫做恋爱吧。不过长征时候,他们的确没有想到——根本不会想到恋爱、结婚的事。曾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那些特别残酷的年代里,人们是很自然地抛弃甚至是根本忘掉一些个人生活中的正常要求的。这话是真实的。但是人们之间的高度的阶级友爱,真正的忘我的革命友情以及男女之间互相的爱慕,那时又比一般环境来得格外真诚而牢不可破。孙英今天觉得何强冒失,却又特别佩服他的大胆、勇敢而且有智谋。走大道,她也是赞成的,放心的。只是,她想着,这些人在一块,有娃娃,有不会打仗的,碰到敌人怎么办?一路上进不进村镇?她偷偷地看了看何强,何强的军衣早已被滚山坡和敌人厮打破了几个大口子,她不由想到,要是挎包不丢,针线都在,该是多么好啊!
老王呢,他只是默默地走着,盘算着。他早就不知估量了多少次阮继平腰间那一口袋米有多少斤了。凭他的眼力,他一次一次地计算着:五斤,不会再多,就算五斤多,六个人,最多也只能吃一天半,再拾点野菜,也许能顶上两天。两天之后,怎么办?要是两天当中找不到队伍,粮食就成了大事。他不由咽了口沫,心烦地想着,还有,缺水、缺锅、更缺菜……想着想着,他看了看何强和孙英,又看了看何强身上的盒子枪。他捉摸着,有两个政治部的干部,年纪当然是小一点,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自己的年岁,不过,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找个把土豪打打,弄点粮食,这是他们的本事。想到这里,他又放开了步子,脸上又轻松起来。没有一会工夫,他又闪着眼睛溜向阮继平腰间的米袋子,困难就又冲到眼前。这种不问断的担心,使他自己埋怨起自己来:呸,走你的吧,找上部队,何必操这么大的心呢!只是,他说什么也放不下这个心。
阮继平是担心着妻子出事,又担心碰上敌人,还担心自己万一被魏七抓住……这些想法却又是一闪即灭,他相信自己找红军是走对了路。
六个人走出了镇子,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就听见后边有枪声。
“快走!排成单行。”何强拔出枪来,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步子。
他们刚刚爬上一个山坡,就瞧见对面的大路上下来了一群带枪的人。
“停下!”何强低低地说一句。人们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看见了。”何强抓住枪,一面回过头来问着阮继平:“民团么?”
阮继平点点头,看了看队伍来的方向和装束,说:“是民团,来晚了的队伍。他们奉魏司令……呸,奉魏七的命令来会合打红军的。不知道为什么来晚了半天。”
何强皱起眉头,握紧了枪,看看不远迎面而来的民团。他大略一看,民团最少也有一二百人。在山上走着黑压压的一片。要想躲是来不及了,要想硬碰,就靠这一支驳壳枪,一支打猎的火枪,实在是极其困难。何强紧咬住嘴唇,沉吟了一刹,朝人们说:“阮继平,快,我们换衣服。”阮继平吃惊地问:“这是干什么?”何强一边脱军衣,一边严厉地说:“敌人就在眼前了,我们硬拼是不顶事的。阮继平,咱们换个身份,我和大牯、小牛押你们几个红军。”
“哦!”阮继平迷迷糊糊的弄不清何强的意思,却顺从地脱下了衣裳。
何强换好了民团服装,手里拿着驳壳枪,说:“快,把你们的手捆上!”
阮继平和孙英、王大田的手都被捆绑起来了。
何强笑着说:“好了,走,朝向他们走!要像个样子啊!”
何强提着驳壳枪,张大牯平端着火枪,小牛也提着他那把砍柴刀,押着三个红军,横眉立目地朝前走去。眼看着前边的民团大队逼近了。何强便大声地喊着:“哪部分?几大队的?”对面的民团们喊着:“你们是哪部分?”何强立即大声地回答着:“魏司令的,押解红军进城!”这时,两边走到面对面了。一个为首的民团头目看了看何强,皱起眉头来问:“押红军,就你们三个?”何强神气地说:“怎么,你们还看不起魏司令的人吗?我们办事不像你们那种懒婆娘样,人家打完仗,你们才跑来发洋财!”
“你是?……”为首的民团头目客气多了。
何强依然是神气地说:“阮继平,魏司令的副官。你呢?”
那人连忙赔笑地说:“十七大队大队长郝凤歧。您真辛苦了。”
何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郝大队长,你们来晚了,司令办完了事进城去了。”
郝大队长有些心神不安。
这时,几个民团兵围上了孙英,淫秽的调笑的话乱说着。
何强立时喝道:“滚开些,这是送上城里的货色,你们想干什么?”
郝凤歧连忙朝民团兵们骂着:“瞎了你们的狗眼。阮副官带着的人,你们敢动一根毫毛,老子揪下你们的脑袋。”他又朝何强赔笑着说:“老兄,看在兄弟我的面上,别生这帮野种的气。”
何强点点头说:“大队长,再见。见到魏司令,我就说郝大队长已经到魏家寨请示过了。”
郝凤歧大为高兴,连忙从腰里掏出一支匣枪,递给何强说:“这是上次答应奉送给司令的。今天又见不着司令,请给司令带去,还请阮副官在司令面前好言几句。”
郝凤歧又取出十条子弹,大方地、讨好地说:“一点小意思,算兄弟孝敬副官。阮副官,后会有期!”
何强连忙朝郝凤歧点点头,笑着说:“郝大队长,等司令从城里回来,你一定要亲自拜见他。司令那个脾气,你比兄弟我有数!”
何强说着,用驳壳枪朝王大田背上一按,骂着:“等什么,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走!敢捣乱,老子敲掉你的脑袋。”他押解着三个红军,大摇大摆从民团兵闪开的道上走过去了。
等他们走得已经看不见民团大队伍的时候,何强忙替他们解开手上的绳子,笑着说:“总算不赖,还弄了这混账东西一条二十响。”孙英笑着说:“何强,我看你不愧是当宣传员出身。这个戏演得成功。”
山间森林中的小路是很难走的,特别是后半夜,清冷的月亮从树隙中微微透过来一些淡淡的阴影,树叶子闪着深褐色的光,树干却依然是昏暗的,就好像不知有多少人站在这里,又粗,又大,张着长长的胳膊,随时都能够抓住和吞掉夜行人似的。
何强等六个人已经远远地甩开了民团队伍,也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寨子。
“队长,明天就能找到红军大队了吧?”大牯走得有点累了,而且,也饿了。
“不,我们得想着三五天里找不到,”何强想了想,说:“你累了吧?”
“也该吃点什么了,我这儿有米。”阮继平才想到一天没有吃饭。早上,攻打红军,打了半天,中午回来,跟上红军走,一直到这会儿,水米都没粘牙呢!
“原地休息!”何强看了看身边的小牛,笑着说:“小鬼,饿的够呛吧?”
小牛一边走一边打瞌睡,起初,他揪松叶,用那尖尖的刺通鼻子,后来,连手都懒抬起来,索性就闭上眼,拖着步子走。听见何强一说,他猛地睁开眼,立刻挺着胸脯说:“谁说我睡觉了?一点也不困,连走道儿都不行,还能当红军?”
这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起来,小牛怔了怔,瞪起眼,气呼呼的说:“笑什么?不信,咱们比比,看谁走得快。”
“小鬼,谁笑你不能走了?”老王摸着小牛的头,慢吞吞地说:“坐下,大家都休息了,我给你们烧点饭吃啊!小鬼,肚子里没打架?”
小牛也笑了,揉着肚子,嘘了口气说:“还是挺鼓的么!吃点也行,我可不是要休息啊,我能走!”
“你当然能走!小家伙,”阮继平也笑着说:“你还拿菜刀吓唬我呢!”
“那,那……”小鬼也笑了,“那时候,你是白狗子,现在,你是红军、大好汉了么。”
森林里燃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王大田借了小牛的砍柴刀,砍了些柴,就炒起米来了。
几个红军围坐在微微的火光下,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红色。
孙英坐在地上,习惯地去取挎包,手往腰的左边一放,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由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何强放下手里的枯树枝,小声地问。
“没什么。”孙英笑了笑,“我要打草鞋,才想起来,挎包早就丢了。”
“没有哇,”阮继平插过来说:“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捡着,只是你手里还抓紧一只没有子弹的手枪。”说着,他也叹了口气,“唉,要是我装成没看见你们,也就没事了。”
何强笑着说:“没事?那你还不是给魏七当挨打的兵?”
阮继平点点头说:“是呀,这几年……”
“你多大了?”何强问。
“二十六。”
“你怎么给魏七干上了这种差事?”
“有什么说的?”阮继平摇摇头说:“魏七是我们寨子上的大财主。啊,这位女同志打土豪就是打他的家。我从小在他家当长工。他拉队伍,拜袍哥,靠国民党,成了云南有名的一霸,我们寨子上的男人,十有八九都给他当了兵。我们是挨打受骂,没粮没饷。一出去,看见魏七、胡保连抢带杀,奸淫妇女……真心痛。可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呀!”
“当了红军,就算有了出路了!”何强应声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给土豪放牛,吃猪食、睡烂草,东家还高兴就骂,生气就打。我爹有一回给东家挖塘泥,又饿又累,头一昏,栽倒在塘里。佃户们把他抬出来,我爹满嘴是白沫子,加上黑泥,冒出黑泡泡来。土豪走过来,看了看,骂着说:‘这个懒鬼,真会耍花样。换个人挖!’说完了,他大摇大摆地走了。穷人向穷人,长工们看不过去,才把我爹给抬到家里去,到了家,妈妈哭啊,哭啊,哭得眼里都流了血,可又有什么用呢?没有钱请医生,没有钱买药。妈妈只好带上我,到东家那里,跪下来求着借几个钱。你猜东家说什么?‘哪里来的钱哪,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不富裕啊!’我妈妈说:‘东家,孩子他爹是给你干活累坏了的啊!’喝,这一下子,倒把土豪狗东西给惹火了。他嚷嚷着说:‘怎么样?有钱也不白给。给猪买糠,猪会长肉,给狗买肉,狗能看家,给鸭子喂鱼,鸭子还会摇尾巴。给你们这样穷光蛋,还不如放个屁有个响气。’他叫狗腿子赶走了我们。第二天,我爹死了。妈妈哭了一夜,晚上,上吊死了。从此,剩下我一个,土豪更得意了,我摸星星赶太阳,放牛、车水、耨秧、种地、打扫屋子。从他们家的大人小孩到他们家的狗牛鸡猪,都是我侍候。就这样,土豪还常常指着鼻子骂我:‘小孤魂,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我不养着你,你就连把狗骨头也剩不下。’我呢?我可不是我妈妈那样好欺侮……”。
夜,黑漆漆的,森林,黑漆漆的。只听见柴火在火堆中响起的劈劈啪啪声和几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有一天,村子里热闹了。红军大队开到我们村来了。哎呀,天都变得亮堂了。打倒了土豪,我跳上台讲话,带着红军挖粮食,挖枪支。我也分了田。我们那儿成立了赤卫队、共青团、少先队、妇女会……我还当了少先队队长。红军离开的时候,我一心要当红军,贺军长说我小,我等队伍走了,悄悄地跟了他们两天,走出了二百里,红军才收下我。到今天,都快四年了。”何强陷于沉思中去了。他想着自己的身世,也想着阮继平的身世,特别又看了看小牛,小牛脸上存着泪珠,却又带着笑容,他们多么像自己啊!天下的穷人是一样的。当了红军,也一样是极坚决的。要是找不到部队,就这几人也要干到底。
阮继平一股劲地拧着枯树枝,树枝在他手里一截一截的断掉。他瞪着火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信一定能找到红军,更深信何强。
“队长,你瞧,你小时候和我一样啊!”小牛瞪着大眼,闪着泪花,亲热地看着何强。
“天下受苦的工农群众都是一样。”孙英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何强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不过,再听一次,还是引起她很大的激动。
小牛眨了眨眼珠子,又问:“队长,我问你,你怎么学来的本领?是谁教给你的?”
“是啊……我在家时候,连二十里外的事都不知道。”何强笑了:“是红军教给我的。红军教我看书、识字、打仗、打土豪、干革命。红军教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大事情,像世界上有帝国主义,咱们国内有土豪、劣绅、资产阶级……这些,都是共产党、红军、工农群众革命的对头冤家。教我的人可多了,所有的红军,上级、同志,连孙英、老王都教给我许多本事。”
小牛忘掉了疲劳也忘掉了饿,连刚才为何强的身世而掉下的眼泪也不知吹到哪里去了。他抿着个小嘴,想着,过几年,成了大人,要和队长一样,又有本事,又什么都知道,那有多么好啊!
“吃饭吧,湖南澧州的炒米花。”王大田捧着炒焦了的米,为自己的困难打趣着说:“要是有锅,给你们做顶好的粥,吃一顿顶十天。”人们吃起炒米来了。
慢慢地,东方由鱼肚白逐渐吐出了万丈光芒,山林里冒出了一层层的雾气。松枝上闪着碧绿的荧光。山茶花红红的花瓣上还存留着晶亮的露珠。
山峦亮了,森林亮了,鸟儿鸣叫了,林子里的人们却是刚刚入梦。
王大田倚着树,想掏出烟锅子吸袋烟,可是烟袋在滚坡的时候滚丢了。他嚼松枝,又苦又涩。他怔怔地想了想,便悄悄地瞧了瞧何强。何强正倚着树看天。
“何干事,一颗米也没有了。你看咱们队伍的行动方向是往北吗?”
何强还是看着天,半晌才说:“应当是向北。方向对了,路线差一点也不行,错一里也就找不到。”他猛然走到王大田身边说:“老王,咱们要想法进村子,找人家,搞粮食,扩大红军,只有这样才行啊!”
王大田吐出口里的松叶,紧跟着吐了两口吐沫,连连点头,说:“人不吃饭总是不行,要进村子。”
“人离了老百姓也不行,”何强决心已定,把手一扬,“一定得进村子。”
何强推醒了所有的同志,刚刚站起身来,就听见一阵嗡嗡声由远而近。
“什么东西这么大声音?”小牛站在地上,揉着两个眼,嘟嘟哝哝地说。
“来了!不要动。”何强压低了声音叫着:“飞机!”
三架国民党的双翼飞机从东往西飞过,隆隆的声音震动山谷。
何强拨开矮树,向天空咽望着。他的孩子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一眨不眨。而他的脸上却显出来十分严肃的思索神情。
“飞机,飞机,黑翅膀的。”不知什么时候,小牛爬上了一棵树。他双手扒住树枝,在上边扬着嗓子大叫起来。
“下来!”何强严厉地喊了声。
小牛一出溜就滑下来了。他奇怪而又害怕地看着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的何强。
何强朝大家询问说:“下山吧!”
“往哪边去?”孙英拢着头发问。
“往西!”
“为什么?”孙英抬起头来。
“根据白军飞机来看,飞机朝西飞是一大清早,当然是因为西边有红军。你说呢?”何强问着孙英。
“嗯,走吧!”孙英点点头,立刻说:“我们得找到村子才行啊。”
“是啊!”何强同意地说:“我们得拿出红军的样子来,打土豪,搞吃的,了解情况。不过,得先调查调查情况。老阮,这一带你来过吗?”
阮继平摇摇头说:“没有。”
何强点点头,思索了一会说:“我先下去看看!”
“不成,要走一块走。”孙英拦住了何强,两眼热辣辣地盯住他,好像是说:在这种情况,为什么你一个人去冒险?
何强看看孙英,又看看大家的样子都是不大同意,他推了推军帽,一绺头发便溜下来。他点点头说:“那好,一起下山去!”
这时,雾气已经全没有了。小鸟吱吱地叫着,山沟中显出了本来面目,到处是大朵红色、白色的山茶花,它们压坠了软软的茶树枝条,喷散出一阵扑鼻的清香。杜鹃花正开得盛,山桃花却开始凋谢了,一片片花瓣像雪花似的飘落。山坡下边是一片片的稻田,秧子绿油油的,有的已经显出早熟的微黄,高低不平,从山上看,像是棋盘,一块格子又一块格子。
何强等人走着走着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从山下传来。
何强朝孙英笑着说:“听听,比你唱的不差吧?”
孙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问:“什么歌呀?”
“排歌,好难对哟!”何强笑着回答。
“这有什么难对?我家都会唱排歌,就是妈妈死得早……”小牛大声地说。
“哦!”何强猛地站住了,看了看小牛,朝几个人说:“停一停,”便俯下身来,朝小牛笑着说,“来,小鬼,和她们对排歌。”
“现在?”孙英皱起眉头了:“没有时间了,你这个人,现在还贪玩耍哩!”
何强朝孙英瞧了一眼,神秘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你不懂这里的风俗。”他又催着小牛:“来,对起来,唱起来啊!”
何强完全变了样子,活泼得和小牛一样了。
“对不上来,人家可要骂呀!”小牛一听真要唱,不能不有点胆怯了。凭他这么小的年纪,他还真的没有和姑娘们对过歌呢!
“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想法。”孙英不满地抗议着。
“队长有学问。”阮继平也笑了,“我们这里的事你可不知道,对起歌来,要是打败了她们,她们可就佩服你,把你当亲人那样看。那,咱们打听什么,就方便啦。”
“听见了没有?宣传员,得长一点常识哩!”何强满脸是笑,朝孙英顽皮地曜着眼。
孙英闹了个满脸通红,索性往地上一坐,撅着嘴说:“很好,我倒要听听。”
“对,我陪你听,人长了几岁年纪,耳朵就不是顶灵巧的了。听不见了,你给我指点指点。”老王也坐下来,笑着朝孙英说。
孙英瞧着老王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别笑,听人家怎么唱的。”何强朝孙英摆着手,真是庄重极了。他拉住小牛,朝前走了两步,和小牛嘀咕了几句。
山歌又响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抬头望见火烧山,
火烧巴茅心不死,半途丢哥心不甘。
歌声在山谷中荡漾着,优雅而轻快,像是春天里盛开着的花朵,像是山谷中清澈见底、潺潺流动的泉水,像是美丽的锦鸡那难得的鸣啼。“好!”小牛赞美了。
“能对么?”何强推了推小牛。
小牛冲何强挤挤眼,满脸上带着又是正经又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说:看看,我小牛还有这么一下子哩。他骄傲地昂起头来。眼睛看着山下歌声来处,便唱了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川又一湾,
走遍九山十八岭,追上情姐心才甘。
小牛飞快地对上排歌,孙英不再说什么了。
何强高兴地朝孙英说:“能对排歌可不简单哩!排歌和普通山歌都不一样。第一句词儿要一样,别的三句可以跟着当时情景变化,可是,先唱的人的第一句老不变,跟唱的人就一直跟下去,跟不上算输。跟不好就要挨骂,好排歌是边唱边编,眼前的山水花木都是材料。怎么样,学问可大着呢!”
孙英笑了,她故意地说:“懂这个有什么用?不懂不是一样革命么!”
“怎么?”何强严肃了:“革命是革命,懂得越多,革命就更痛快,嗯?”
孙英不服气地:“我就指着排歌!”
“排歌怎么样?”何强固执地说:“看吧,对完了排歌,你就明白了,比咱们自己怔怔地撞进镇子去好得多!”
“瞧吧!”孙英抱着膝盖,半笑半讽刺地说。
“瞧吧!”何强也笑着说。
“唉,唱得不错。”老王摇头晃脑地说:“小牛,要说‘追上红军心才甘’么!光是情姐啦!”
小牛光看着何强,何强连忙点头。小牛才神气地朝王大田说:“得跟唱,要不……你反正不懂么!”
“听,快听!”何强蹦到小牛身前,扶住他,凝神静气地听着。
山下的歌声响起来了。
走了一山又一山,来到观音庙门前,
有心求神指条路,庙门无情插上闩。
何强连忙推推小牛,小牛笑了,立刻就回唱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姐越心急路越难,
烧香求神没有用,寻郎全靠姐心坚。
对方的姑娘是个老排歌行家,歌子立刻就唱出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连水来水连天,
天高水深山又远,为找情哥心情愿。
就这样一连对了十几个歌了,对方老是不转歌题。一开口就是“走了一山又一山”小牛沉不住气了。他憋得满脸通红,回头向何强求饶似的说:“队长,再也对不出来啦!一对不上,人家可就骂咱们了。咱们也骂么?”
何强摇头说:“不行,红军不能骂人,就是唱排歌也不能骂。再说,她们也不会骂红军!”
小牛眨了眨眼,没法子了:“她哪里知道咱们是红军啊?还不是把我当成放牛打柴的来骂一顿啊!”
“没关系,跟她对!”何强点着头,满有把握地说:“你接上去,我帮你想词儿,一定得打胜仗!”
小牛缩了缩脖子,又唱了一个。呆呆老半天,山下的姑娘唱起来了。还是没转歌题。
何强和小牛都把这个当成一件不可动摇的大事,聚精会神地听着。
山下姑娘唱的是: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山不见哥哥面,
天上下了无情雨,情妹低头泪涟涟。
小牛两手一扬,吐了吐舌头说:“队长,我全唱完了,认输吧!”
何强一把抓住小牛,高兴地说:“看,看,她沉不住气了吧!露出马脚来啦!现在哪里下了雨?快,立刻向她攻击。”何强扬起手来,兴奋地:“进攻!”
小牛闪着眼睛,没词儿了。
“来,我告诉你!”何强拉过小牛来,叽叽喳喳嘀咕了一阵。
小牛连连点头,又高兴地唱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绕岭来岭绕山,
情姐抬头把天看,别把晴天当雨天。
对方沉默了。姑娘们知道自己的歌子唱出了破绽:歌词比喻与现实情景不合。她不好意思了,好久没有回歌。她大约很佩服对歌人的本事,批驳得很和气,并没有骂人。她只好服气,唱了个抱歉和求教的歌子。
太阳出来照满山,不会唱歌也为难,
不会唱歌也想唱,唱得不好哥包涵。
哥若有心教妹唱,妹愿向哥学三年,
有朝一日学好了,唱得长江水也干!
小牛一听,骄傲地站起来,他连叫带跳地说:“看,她向咱们求饶了!她怕咱们了!她被咱们打垮了……”
孙英把小牛拉过来坐到原处,说:“看你,小鬼,人家让你,你就骄傲了。”
何强拍拍小牛肩膀,说:“小牛,这一定是个好姑娘,也许像你在家时一样,没有亲人,成天同牛羊在一起,来,随便陪她唱唱杂歌吧。”
小牛的歌像泉水般的涌出来了:
放牛娃儿孤零零,深山野岭赤脚行,
戴的斗笠没有顶,披的蓑衣没有襟。
三次放牛挨三打,两顿馊饭蛆虫生,
残汤剩菜难下咽,东家顿顿嚼舌根。
白天山林当伙伴,晚上牛羊是亲人;
一张破席半捆草,整夜不敢合眼睛,
一怕强盗偷水牯,二怕豺狼把羊惊,
眼看三星正当顶,又怕一觉到天明。
东家骂我贪睡鬼,上路还是满天星。
小牛唱着唱着,自己泪水涌出来了。他想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过去的生活,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不伤心呢?
山下的姑娘也在颤抖地唱了:
金沙流水万里长,江水哪有泪水长?
荞子稀饭吃不饱,麻布衣裳穿不上,
客家财主催命鬼,官家老爷活阎王。
金沙江呀金沙江,苗家姑娘泪汪汪。
何强忍不住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山歌或情歌了。而是受苦人民的悲叹了。何强想了想,也唱起来:
受苦人啊受苦人,受苦人是一家人;
受苦人要手拉手,受苦人要心连心。
何强歌声刚住,山下立即响起姑娘的歌声来了:
你一声啊我一声,好比先生教学生,
先生教书有书本,山歌无本句句真。
很明显,山下的姑娘们敬佩起何强他们了。何强又叫小牛唱了个表示谦逊的歌子之后,朝孙英说:“行了,孙英,你的工作来了。”
“什么?”孙英沉醉在美妙的歌声中了,她怔怔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和小牛先下山去,见到那些姑娘,告诉她们,咱们是红军。要问……”何强稍稍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第一,红军大队从这儿过了没有?没从这儿是从哪里过去的;第二,这里离村镇多远?有几家土豪?土豪有枪没有?跑了还是没跑?第三,这一带有白军没有?第四,态度上……”何强挥着手说:“行了,说这么多就行了。你这个宣传员,别的事,你自己看情况处理吧!”
孙英明白过来了。这一阵子山歌并不是白唱,通过歌子能解决这么多大事啊!孙英想到这里羡慕地看了何强一眼,故意说:
“情歌是你唱的,姑娘是佩服你,应当你去呀!”
何强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个透。他没有好气地说:“孙英同志,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孙英看见何强那副尴尬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那你们呢?”
“我们在山上等你,有了消息,立刻就行动。”
孙英带上小牛,一起朝山下走去。
“等一等。”何强叫住了她们,指着小牛那扎在腰间麻绳上的砍柴刀,笑嘻嘻地说:“太不像样子啦!”说着,他拔下小牛的砍柴刀。
“队长,这是武器……”小牛翻着白眼,有点抗议。
“得了,得了,这种武器,眼前没有用处。你把身上搞得整齐点吧,小鬼,这可不简单啊,还代表咱们工农红军呢!”
苗家姑娘一进了凤凰坡,立时就热闹开了。凤凰坡的人们有的高兴,有的担心,有的害怕,有的人骑上匹快马就逃跑了。
“号房子的红军到镇子了!”
“红军大队就要来了!”
“红军长官说分赵文虎的粮食罗!”
人们都拥到大土豪赵文虎的大门口。
何强将枪插在腰间,红五星军帽戴得端端正正。他朝群众喊着:“老乡亲们,我们是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的代表。经过了调查,土豪赵文虎是个欺负穷人、压迫人民的大恶霸,现在逃跑了。我代表红军政治部,把他的全部财产、房地契交给贫苦的农民群众。现在,就开始清点和分土豪的财产。由红军派代表监督,乡亲们也出来个人!谁来?”
何强的身后是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孙英,挺着胸脯的大牯,背着手、泰然自若的王大田,兴高采烈的小牛娃娃和被这种动人行为所深深激动着的阮继平。这些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高矮不等的人站在台阶上,分外显得神气和庄严。虽然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普通的人,但是,合在一起,代表着红军,叫人们看起来就是特别威严,特别亲切,特别强有力了。
群众中引起一阵激动。立刻有几个小伙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嚷着说:“赵文虎害苦了我们穷苦人了。我去!天塌了也吓不住我!”
大门开了。孙英带着小牛和十几个农民涌进了庭院。王大田和阮继平点了点头,就走进了厢房。
一刹那,土豪家的东西就通通搬在庭院里了。各式各样的财物、衣服、绸缎、粮食……堆得成了小山。
何强朝孙英说:“你快给大家分东西,按份分,每人一份。”何强又朝老乡们喊着:“乡亲们,土豪劣绅吸穷人血汗吸够了,咱们穷人世世代代种田织布,辛苦几辈子还是挨饿受冻,土豪们不动手,只动口,倒有吃有喝。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来,今天分东西,将来,天下都是我们工农群众的!”
“分呀!”一个农民叫着。
“慢一慢,”一个老年的农民走上前来,对着何强,小心地问着:“红军先生,你们还走不走呢?就驻扎在这儿吗?”
“走!”何强明白了。自从红军撤出苏区以来,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是打土豪分田地,群众的心里没有不高兴的,但同时,也没有不担心的。因为红军要走,不能久住。而红军走了之后,土豪要回来,就会更凶狠地抓人、杀人、倒算……是啊,这种斗争是极尖锐、极复杂的,因为这里没有人民自己的政权,没有人民自己的武装,刀把子还握在土豪手里。何强想到了这些,也不止一次地经过了这种情况。他扬起手,朝着老汉,也朝着大家,大声地、庄重地说:“父老们,你们担心红军走后,土豪再来更厉害的欺压么?不,土豪一点也不可怕。咱们人人都要,人人都分,你们说,鬼土豪还能抓得到谁?他要是人人都抓,那么,他还靠谁养活?还有,乡亲们,你们告诉他说,只要他敢再胡作非为,说不定哪一天,红军大队伍就会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小心他的脑袋。”何强朝孙英和大牯说:“来,散起来分,人人有份!”
何强指挥着几个红军和十几个青年农民,将布匹撕成一块一块的衣裳料子,将粮食分成一堆一堆。
人们迅速地分起财物来了。
一个农民拿着一件新衣服朝一位老汉笑嘻嘻地说:“杨大伯,来,快来分东西呀!”
老汉盯着几个红军,半晌才回答着说:“嗨,人老了,腰板不行,站不久了。你给我那一块吧,我得回去躺躺。”说着,他捶捶自己的腰,咳嗽了几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财物分得差不多了。人们还没有散。
那个自动掌管分东西的青年走到何强跟前,摸了摸何强腰间的短枪,停了停才问:“长官,这是好枪么?”
“哪里有什么长官,我叫何强,叫同志也行。”何强笑着说。
“是队长,我们队长。”小牛趁机插口说了一句,鼓鼓地瞪着两个大眼,神气十足。就仿佛说:瞧,我不是小一点吗?可我也是红军啊!
“哦,队长,有件事,你得答应我。”青年说。
“好,你说吧!”何强瞧着这壮小伙子。
“你答应不答应?”青年固执地说,“一定得答应我,我就说。”
何强笑了,摇摇头说:“那得看是什么事。不过,差不多我就答应你。”
“是这么回事,”青年鼓足勇气,大声地说:“队长,赵文虎的财产我领头分的,有他没我,我再也不受这份当长工的窝心气了。我得跟上你们,让我当红军吧,行不?”他两手抓着小褂的大襟,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摸不清红军要不要他这样的人。
“行。”何强握着青年人的手,点点头说,“我答应你。”
“不行,得把我的名字记上。我叫赵大生,二十一岁了,属小兔的。庄稼人,不识字,没家没业没妻子儿女,就是我一个。”何强笑着说:“好吧,我答应你,你就算是红军战士了。这就成了。”
“不,不,不,”赵大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认真地说,“这可没有凭证。你得给我记上,别看我是个粗人,当兵吃粮得上花……花什么册,那才算是真正的红军呢!”
“哦,是这样?”何强一本正经地掏出了一个小本,又摸出一支铅笔——这些都是土豪的财物——在本子上记了一会儿。
孙英在一边看着,用劲抿住嘴,恐怕自己憋不住笑,看了看财物堆已经越分越少,便说:“啊,今天真痛快!”她借题欢畅地笑起来。
赵大生也跟着满意而欢畅地笑起来。
小牛怔怔地看着何强,他觉得自己从那天当了红军之后却没有上过花什么册,有点沉不住气了,一把拉住何强的胳膊,恳求说:“队长,何干事!我也要写上花什么册。你不是知道么?我叫小牛,十三岁……不,十四岁了。也是庄稼汉,放牛的,不认识字……”
孙英实在绷不住了。她瞧着小牛那种渴望和满脸严肃的样子在期待何强下笔,而何强却也绷住了脸,又在小本子上划了一通。她笑着拉拉小牛,庄重地说:“小鬼,上了册,可得听话哪!”
小牛胸脯一挺,满脸带笑,神气十足拍了拍胸口,大声说:“当然一定听话!”
小牛跑去分东西给老乡了。
赵大生看了看别的青年人,大摇大摆地挤到人群里,骄傲地说,“喂!我上了花什么册了。当真正红军了。我是不留在这儿受罪了。”
“对啊!”一个青年人羡慕地看着赵大生,停了一会,又问,“喂,大生,什么是花什么册?”
“是……嘿,花什么册你都不知道么?”赵大生一晃脑袋,表现出知识丰富的样子说,“一个小本本,上边有花,还是红的。你的名字一写上去,那就成了真正的红军了。”
“嘿,这么回事么?”这个青年人还是小心地问着。
赵大生只是点点头。
“把我也写上花什么册吧!”青年人向赵大生请求着。
“怎么不行?队长说过,只要是受苦人……不,工农群众,都行!”一说完这句话,赵大生马上觉得自己应允得太快了。怎么说,自己也还不能做主,便又连忙说,“这得问问我们队长,那个花什么册在他口袋里呢。”
这时候,许多青年要求参加红军。更巧的是阮继平和大牯抱着两捆英国造的步枪,几个农民扛着几箱子弹,从后边走出来了。
何强将枪发给了刚刚报了名,并且坚持要写在“花什么册”上的青年农民,便站在台阶上朝人们讲起话来。
赵文虎家的庭院里站着十几个新战士,一个个都背着油光发亮的步枪,还有许多老百姓也站在那里,他们手中还拿着没有来得及送回家的财物米粮。台阶下边有一个打碎了的花瓶和一些撕破了的外国画儿。
“同志们!”何强对着新战士说,“你们拿上了武器,就是工农红军的勇敢战士。当了红军,就要实心实意为天下工农利益奋斗。现在,红军的任务是北上抗日,抗日就是咱们全中国老百姓的利益。你们得学会和敌人战斗!”何强扬起一支步枪,看着他们说:“顶简单的,也是顶需要的,你们会射击么?就是说,你们会打枪么?”
“会的,那有什么难?”赵大生说,“就是朝土豪、白军、日本鬼的脑壳上放唁!”
何强笑了,便说:“对倒是对,不过,放枪得有个讲究,非得学学不行。哕,这就是你们的教员阮继平同志。往后就和他学。”
阮继平窘得说不出说来,只是点点头,微微地笑着。
王大田揉搓着双手,满脸得意地走到何强身旁:“饭早做好了!大米饭、腊猪肉、炒鸡蛋,还有倒霉的火腿……还不快吃?都凉了,唉!”
“等一等。”何强十分兴奋,这一场战斗是大获全胜的。他正想说什么,就觉着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连忙回过头去,竞怔住了。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是你,指导员!”
孙英、王大田看见张孟华,也都飞也似的蹿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何强先问了:“老张,部队在哪里?我们都转糊涂了啊!”
敌人比你糊涂多了。”张孟华笑着说,“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我们快走。土豪赵文虎早就跑了,而且敌人就在附近。”
何强经张孟华这么一说,立刻想到自己差点忘了敌情,险些儿习惯地按照在政治部工作的办法行事,他连忙说:“对极了,应当快走。”
“走吧!”张孟华拉了拉何强。
“你也要走么?”杨大伯一把抓住张孟华的胳膊,瞪着他,十分关切地说,“同志啊,你的病……”
“老大爷,你看,离开部队我怎么受得了啊?”张孟华央告地说。
“李连长说你的伤没好,应当养伤啊!”杨大伯分辩着。
张孟华立即岔过杨大伯的话,朝何强说:“部队行军方向我知道,咱们走吧!”
“指导员,”何强看着张孟华胳膊上裹着的白布和脸上苍白的颜色,不由地问,“连长叫你留下养伤……”
“同志,任务紧急,还争执什么。”张孟华拉住何强,坚决地说,“告诉同志们,我们立刻出发!”
集合起来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成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大队伍了。
张孟华走在前头,急急地走出凤凰坡。他们刚刚走出镇子,就看见后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而且,响着一片枪声。“钻树林,隐蔽!”张孟华立刻朝何强喊着。红军们都藏入了镇子边上的密密树林中。白军的骑兵队追来了。跑在最前边的是骑兵,再过去是步兵和炮车。白军的军官和将军骑在马上,神情颇有些焦急地走着。再过去,是一大队民团部队。
“胡保来了!”阮继平拉住何强,低声地说,“追我们来了!”
“谁是胡保?”张孟华问着何强。
“民团头子,还有一个叫魏七,这批白军里没有。”阮继平回答着。
“指导员,我看不像是追我们,到像是赶大队。”何强盯住了一行行的白军,观察了半天,才说了这个看法。
“嗯!很对,”张孟华点点头说,“我们跟在这批白军后边,看准了条件,就超越过他们。我的看法是,大队在前边,只是中间隔了这伙子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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