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七坐在康若水的办公室里,抽着康若水给他点上的雪茄烟,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只手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鼓点。他作出十分镇定和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部队没有支持了白军主力,他承认了。民团损失很大,他也不能不说出来,他的伤口被描绘成是带领队伍攻打红军主力而负了的。关于红军曾经打垮了他的几十个人,有几个红军曾经被他俘虏,他都一字未提。他心里有他的想法,康委员是代表国民党秘密机关来的,势力比国民党军队的将军还大,又特别看重自己,又连日派人来找自己,不会没有极其重大的事情。到底这位半秃头、戴眼镜的委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魏七猜不透,可是,魏七所想到的,那就是因为自己有势力、有队伍,在南方几省有根底。国民党跟自己打交道准是有利可图,而自己呢?没利也不干。他喷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来,等烟圈逐渐飞散,他迅速地看了看康若水。
康若水坐在转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微微地摇晃着肥胖的身子。透过眼镜的玻璃,正在亲热地看着魏七。
“委员,我没什么要说的了。”魏七掸着烟灰,淡淡地笑着说:“我听从您的吩咐。您找我来,兄弟预料着不是听我说,咱们大家都吃了个败仗,叫红军溜过去了。这些事您比我还清楚得多。”
“是,是,”康若水摘下眼镜,掏出一条丝绢专心地擦着,头也不抬地问:“魏司令,听说你会蛮子话?”
“会一点。”魏七莫明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是,”康若水头还没抬,一只手拿着眼镜,一只手轻轻地擦着,又问:“您看红军会不会打昆明?”
“这个……”魏七皱起眉头,怔了一下,“我看,红军是虚晃一枪,他们要不想去会合毛泽东,何必跑到云南来?我看,他们早晚要过金沙江。”
康若水戴上了眼镜,一下子站起来,几步走到魏七的身旁,感叹地说:“对极了,有见解。老弟,有见解。”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党国人才并不全是老弟你这样的,不然,何愁红军不灭,天下不定啊!”
魏七浓浓地吸了口烟,没有说话。脸上也毫无变化,只有伤疤微微显得发紫。
“老弟,你来!”康若水拉着魏七,站在墙边上,拉开了布帘,露出一幅很大的西南各省地图。康若水指着云南、西康、四川几省说:“这股红军是第二方面军,过去在湖南、湖北、四川、贵州的边境地带肆扰。他们占领过湖南的常德、桃源、津市、澧州等十余县,势力不小。打起仗来,挺猛,走起路来,很快。在江南是共产党顶重要的一支武装。这次窜扰云南,目的是要在云南渡过金沙江,会合他们的一、四两个方面军,达到到陕北统一的目的。所以,我和老弟所见略同。红军不会更向西南,而是拖刀计、回马枪,总会找机会过江的。”
魏七默默地点点头,不由佩服这个戴眼镜的委员是有眼力的。
“我想,我们的兵力尾随在后,逼迫红军不能回师。”
“很好哇!”魏七第一次表示赞同。
康若水又将魏七请到椅子上坐下来,递过一支新的雪茄,划了火柴,笑着说:“我给老兄安排了个新的去处。”
“哦!”魏七又敲起鼓点。
康若水眼光从魏七敲着鼓点的手上一掠而过,将椅子拉在魏七的身旁,坐下来,笑着说:
“人生一世不可无大志。委员长派我来是授给特别权利的。我看,你在中央支持之下,可以弄个云南第一把交椅干干。”
魏七装作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其实,从康若水一开始说话,就掀起了他的野心。他有钱、有势、有兵,还缺什么?就是更高的位置,更多的财富。
“这样,老兄你带些人,设法从蛮子区过江,掀起蛮子对红军的仇恨,万一红军走投无路,是会冒险过蛮子地区的。这么一来,你是奇功一件啊!”康若水晃着脑袋,拍了拍魏七的肩膀说:“老兄,我素来深知你在蛮子地区人熟。”
“马上走么?”魏七弄熄了烟,抬起头来问着。
“不急,不急,跟上我们军队尾随红军几天,看准了下手,万无一失啊!”
“不过……”魏七沉吟了一下。
“老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到蛮子地区得多带点东西,像丝绸、烟土、玉器……我早已为你准备下了。”康若水站起来,笑着,充满自信地说着。
“我把我的弟兄全部带过去么?”魏七想了想说:“到蛮子地区,人太多了不好哇。您明白,蛮子不喜欢汉人。”
“是,是,当然。”康若水同意地说:“你的部队由你的副司令带着,随我们主力一起走一走,增加点势力,路上,不是也有肥买卖好干么?”
魏七看了看康若水,心里估量着,这家伙至少也是土匪成家,要不然,他从哪里懂这么多事?他看着康若水,康若水看着他,两个人都微微一笑。
“老弟,我这次到云南来总算不辜负委员长的心意。”康若水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低着头,带着深思的样子又说:“司令,请你等一等。”
“您请便!”魏七应声说。
康若水朝魏七点了点头,迈着细碎的快步推开小门,走进内室。
魏七坐在椅子上,把头往后一仰,自己点起了已经熄灭的雪茄烟,满意的喷着烟圈。一边想着刚才康若水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一边轻轻地哼着小调。他想着这次买卖是有点冒险,可又想自己这半辈子,弄到今天这样,还不是死里出,活里人么?猛然间,他浑身一震,从椅子上一腾身蹦起来,站在椅子前边,盯着康若水走进的那座小门,皱着眉头,不自然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停了一刹,才坐下来,又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吐着烟圈。
小门又开了,康若水手里捧着一把带鞘镶银的短剑,走到魏七面前,庄重地说:“魏司令,我代表蒋委员长……”他自己连忙立正。
魏七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立正了。
“我代表委员长,将这把‘杀身成仁’的‘军人魂’赠送给你!”康若水双手捧着“军人魂”递过来说:“第一,作为党国对你的重用;第二,作为委员长以你为心腹。”
魏七双手接过“军人魂”,捧着说:“魏七愿意为委员长效忠。”
“坐,坐,”康若水笑着说:“老弟,腰里加点东西,配上你胸脯前边这又粗又漂亮的赤金表链,手上的翡翠戒指,更显出百倍威武了。”
魏七笑了,慢吞吞地说:“见笑,见笑,这两件东西是先岳丈留下来的,过了时的老样子,可我呢?又爱守点旧。”他朝康若水闪了闪狡猾的眼睛,装出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地说了一句,“党国里都是您那样圣明的人,大小事千周密百周密,不比我这个粗人。其实,红军要真过蛮子区,不用去人也是自找死路啊!”
魏七说着,又点着烟,就好像正事已完,这只是闲谈似的。他又吐出了浓浓的烟圈,两眼悠闲地盯住渐渐淡了的烟圈。
康若水嘴里连应着:“是,是。”却也为自己点上了一支雪茄,站在地上看着魏七吐出来的烟圈。一会,坐到椅子上,笑了笑,才说:“问的有理。老鹰不盯准兔子不扑下来,人不看稳了便宜也不能白卖命。”说着,他看了魏七一眼。
魏七脸上的伤疤红了。他半仰头,一劲地喷着烟。
“老弟,你知道,”康若水又靠近魏七拉了拉椅子:“红军不过江,百事另谈,红军若过了江,他们要碰上什么困难,我不用细说。他们是千军万马的大队,一路之上,要吃饭、要喝水、要住房子,要和蛮子打交道,要走几千里地。拖一天,造成他们一点点困难,就会叫他们受到很不小的损失。你只要挑起蛮子来反对红军,阻挡、袭击,困他们、饿他们,叫他们没有一切,这就是我们的胜利。拖死红军的重任……这个担子交给了老弟你。”
“哦!”魏七闪着眼睛,盯着康若水。
康若水泰然自若,边说边笑:“老弟,你走了运道。上得天时,红军走云南一带;下得地利,这里你是王爷;中取人和,你能和蛮子打交道。我敢说,你这个买卖,一本万利啊,老弟。”
魏七也笑了。掏出带着赤金表链的镶宝石的大怀表来,看了看,便站起来说:“我回去安排安排,哪天走?”
“事不宜迟,今天部队已经行动了。你们江防军今天也要走,你呢?迟一天吧,过一会,我会派人给你送些货去。”康若水也站起来,拍了拍魏七的肩膀,笑着说:“老弟,祝你一帆风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是静候佳音了。”魏七满脸带笑,欢畅地说:“您关照。我从蛮子地方回来,给您弄点上等鹿茸。要是您喜欢,弄两个蛮子姑娘,倒也是另有滋味呢!”
两个人都淫邪地大笑起来。
康若水送走了魏七,为自己点上支烟,坐到椅子上翻弄着文件,国民党上将王相石从小门里走出来,不满地摇着头问:“仁兄,你剥走了我的‘军人魂’给了个蠢土匪,我看是石投大海。”他拿起雪茄,点了火,还是摇着头,坐到康若水面前的桌子上,大声地说:“他能不能有用处还事小,红军会不会从那边过江,可不得而知。”
康若水阴险地笑了,他露出了狡猾的本来面目,嘿嘿地说:“相石,这好比赌钱,你不下赌注,就赢不了大钱。魏七这家伙,有心思,老土匪,不是随便支使的人啊!何况,利用他和云南地方派起点摩擦,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他成功了,哼,他的民团却被我们给削弱了。他失败了,他就全完了,我们另找人。”康若水又嘿嘿地笑了笑,“你就是个将军,政治方面的事,还是让我来吧!”
上将坐在桌子上,解开了军衣的纽扣,不满意地哼了哼,说:“人各有志,我不信这个比枪杆子有用。”
康若水站起来了,冷笑了两声,轻巧地说:“我不反对枪杆子有用,可我相信事实,红军从我们大包围里溜走了!”
上将从桌子上跳下来,擂着桌子,叫着:“溜不走,我还得把贺龙抓回来,给他做一副铁笼子送到南京!”
康若水淡淡地笑了:“我也非常愿意,非常愿意。”
上将瞪起眼来,拦住了来回踱步的康若水,声色俱厉地问:“康委员,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将阁下,您说过,人各有志。咱们俩用各种方法,要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依我看,还是我们拉起手来干,都有方便。”
“哼!哼!我一生不赞成阴谋诡计手腕刁奸。”上将火气还没消下来。
“算了,老王,”康若水拉起上将的胳膊,笑着说:“你这话和别人说还可以,可别想瞒过我,老兄,您这个堂堂皇皇的上将官职是靠战功挣来的吗?”
“怎么样?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们这帮干特务的,真是无孔不入!”上将有点泄气了。
“嘿,嘿,相石,你说对了,真正做到了无孔不入,我这行就算到家了。”康若水拉着上将的胳膊,满脸带笑地说:“走吧,老兄,来一个醉而不愁,我这里要茅台有茅台,要法国白兰地也不算少。”
魏七在房前下了马,朝民团兵说:“拉去嗞嗞,多加草料。有人送东西来,就报告我!”说着,走进屋子里,疲乏地往床上一躺,手轻轻按了按伤口,疼得他直咧嘴。他想着连伤口痛得难挨,都没叫康若水看出来,自己真是一条硬汉子。他翻了个身,那把“军人魂”硬邦邦地格了他一下。疼得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摘下“军人魂”,看了看银白色的剑鞘,便拔出剑来欣赏着,那明晃晃的短剑上刻着蒋介石亲手写的六个字:“不成功、便成仁”,魏七淡淡地笑了笑,把剑往床上一抛,便喊着:“叫副司令来!”
一会儿,胡保进来了。他随便地坐到魏七身旁,顺手拿起那把“军人魂”,上上下下颠弄着玩,一边关切地问:“大哥,伤口怎么样?”
“死不了人,”魏七朝胡保的胸前擂了一拳,笑着说:“老弟,你盼我死啊!我告诉你,老弟,委员刚才跟我摆了半天龙门阵。他要你带上咱们队伍跟着大队赶红军。真是开玩笑,咱们晚了十几个钟头了。连红军的尾巴也叼不着了。妈的,这回跟他们一块走,你得机灵儿,得给咱们哥儿们省几个兵眠,兵少了,咱们的腰杆子可就细了。”
胡保摆弄着剑,蛮有兴趣地问:
“这是什么玩意儿?杀猪到凑合着用。嘿!”
“真是乡巴佬。这是黄埔军官们正牌的‘军人魂’嘛!而且是蒋委员长亲自赐予上将的,康若水把它弄来赠给我啦。”魏七笑着说。
胡保点点头,叭搭叭搭嘴说:“嗯,有点意思,大哥,你也快当上将了!”
魏七笑着说:“将不将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办件事,弄好了,在云南或是西康当个头儿,这个江防司令当然就是你老弟的罗!”胡保把剑一抛,站起来,吃惊地问:“你要走?”“老地方,找蛮子打交道去。”“哦,”胡保放心了,说:“和蛮子打交道,这倒没什么大难头。这些人马,交给我了,你放心吧!”胡保爽快起来。
“有种!”魏七点点头,又说:“你可别忘了,你这个脾气,一干猛了,手底下可就没兵儿耍啦!”
胡保笑了,朝魏七闪着狡猾的眼睛:“告诉你,大哥,这是咱们哥俩说话,什么师傅传授什么徒弟。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是兄弟我,别的没学多少,耍个心眼儿还是满有点本事。”
魏七大笑起来,狠狠打了胡保一拳,说:“你这个家伙!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喂,回头派几个人,多带几匹驮子,到康若水那里弄点货来。咱们开单子,什么烟土、大洋、绸缎、玉器、鼻烟壶……多弄点来,先弄点塞咱们腰包再说。”
“交给我办了!”胡保满口答应。
“老弟,你们立刻就得出发,我也得走了。”魏七站起来,看了看屋子的摆设,顺手摔碎了一个花瓶。
胡保连忙也站起来,关心地说:“大哥,你可得多加小心啊,常言说,大海不翻船,小沟不保险,出点事可犯不上啊!”
“当然,红军不是好对付的。”魏七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其实,他们要过了江,走那条鬼道儿,就算他们进了鬼门关啦!冻不死,得饿死,饿不死的也得渴死。还有蛮子,蛮子会给他们点苦头吃。那群鬼蛮子,别说红军,连我这个吃了几年酥油,糌粑的人都得让他们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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