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场,在当地也读大“窖”场,“窖”是葬的意思。大校场,古代的演武之地,演武时演死的人,就地埋葬,早已落魄为一片荒山野岭,人高的荆棘丛中,时而冒出几座坟墓,随处可见森森白骨。
老枯树、荒草、地洞中出没蛤蟆、野兔、大极了的蚱蜢、油葫芦、蟋蟀。有一只鲜艳如火的红狐狸,常常从眼前一掠而过,熟悉了,它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屋门口与她对视。
过过野人生活的彭国涛,并不惧怕大自然的荒凉,她喜欢那只火狐狸。
选择地址、设计绘图、选料、请工、监理、参加义务劳动……一应事宜,无不艰辛,由她全程料理。一切从头干,从头学。遇到太困难、伤心的事,她流着泪想:再困难也要挺住,要干,这是党在考验我呢!半年后,第一幢住宅拔地而起。几经动员,烈属们却不愿意去住,认为:光荣敬老院只是嘴巴上光荣,生活艰苦,一伙鳏寡孤独凑在一起不体面。她便把老母亲接进院,她的母亲是一个坐标,是全县举足轻重的烈属代表。接着,她动员第4街烈属第一批入院,然后把城关镇一街一街的烈属,及全县的烈属老人接入院内。
数十位老人的护理,吃喝拉撒,衣医住行,无异于一堆堆难缠的乱麻。那年,她42岁。
走马上任,出师不利,第一个星期,有两位老人接踵去世。
为避邪,院里的人大部分躲离了。院里无男丁,彭国涛就自己动手,按地方风俗买水为死者擦洗净身,与院里唯一的女服务员,抱头扛脚,装殓入棺。死人入殓,要在灵堂里停放七七49天,49个夜晚都要有人守夜。别人不守,彭国涛就自己来守。
山荒夜寂,风声鹤唳,鬼哭狼嚎,无不骇人。为了壮胆,夜里不敢熄灯,山风过坡,呼地一声,灯火像似鬼火摇晃,屋子里一阵乱响,火“卟”地灭了。那只火红的狐狸,跑到屋里来与她做伴,把她们吓得半死。她们便点燃两盏灯火,却又心疼油钱。后来,她干脆要求丈夫每晚收工后,赶到敬老院来陪住。
死人难守,活人更难护。逢风雨之夜,行动不便的老人起夜,她也得起夜。
数月下来,她面黄肌瘦,脸庞小了一圈。再这样拼下去,命都会拼掉。家人劝她别干了,一月25元收入,值吗?她置之不理,说,再困难也要挺住,要干,这是党在考验我呢!考验,你们知道吗!40多个烈属,个个都是烈士的父母或妻子,现在只能靠自己来做孝子。老人病了,她当护士;老人死了,她当孝女;老人事多,这个不病那个病,她常常中夜而起,为老人倒水、喂药、掖被子、端便盆;白天则缝补浆洗采买物品,忙碌不停。
她日夜奔波,为敬老院接进了水电;建起了院墙,喂猪养禽,种植了4亩柑桔树、数十株板栗;开垦了3亩蔬菜地,每年收入可达几千元。她收留三个孤儿,一个成了国家干部,两个成了敬老院的强劳力。
敬老院的条件日益改善,生活越来越好。老人们由不习惯到习惯,继而把敬老院当成了自己的归属,自己的家。有几位老人,还认彭国涛作契女,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她则把院里的老人都当作父母。可是,一人服侍40多个父母,父母是不是太多了!40多个父母确实太多了,但他们都是烈士的妻子、父母,他们倚门倚闾,烈士在九泉之下会不安的。想到烈士,彭国涛不嫌多,始终不厌其烦,一如既往地侍候老人们。
90多岁的老人陈门女,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一日两次,彭国涛用热水为其擦拭身子换衣服,直到半年后病故。
卢方才老人神经失常,是个文疯子,生活不能自理,且时有惧人之举,人们都离他远远地,只有彭国涛一人服侍、调教他。另3位年岁太高的老人,行动不便,诸如洗衣服、晒被子、生火笼暖脚,所有的杂事也都得彭国涛亲自料理。
渐渐地,彭国涛成了老人们的手、脚,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老人们信任她、爱戴她,离不了她。
有一年,县里筹建按摩诊所,调她去担任所长。只两天时间,老人们怅然若失,惶惶不可终日。几十名颤颤巍巍的老人进城集体上访,流着泪水坐到了民政局里,不吃不喝不讲道理,硬是要上面把“彭澎的女”调回来。
老人们的子女的名字,可以串成该县的革命历史,这个事件震动了县城。
彭国涛的婚姻,既是在“蒺藜丛下躲雨”,没有躲过雨是另一回事,却必然要挨刺。
“文革”时期,丈夫的白军大兵身份又一回大大张扬,她全家再次受株连,下放到偏远的琳池乡。一年后,毛泽东当年的警卫员,陈昌奉担任了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回家乡来看她。询问她的情况后,说:“你是老革命,烈士的后代,应该彻底落实政策。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从乡下赶回来,她被接见,只提了一个要求:恢复工作。
在省领导面前,县领导也慷慨大方得很,赶紧说:提吧,县革委会正缺人,到哪个部门都行。你是老革命,工资、待遇补发补办都应该。
她开口了,却要求回光荣敬老院,说:“那儿,还有几十个烈士的父母,没人关照,吃喝拉撒都成问题,生老病死都没人管!”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下放的数百个日日夜夜,几十位烈士的父母,萦绕心间,炮打火烧的“文革”硝烟中,她必须去照拂孤独的老人。
她要为革命老人做一代孝女。
对于敬老院,“文革”中多有微词:光荣敬老院――嘴巴上的光荣;院长――实际上是老保姆。听了她的选择,陈主任与县革委领导对视,欲言又止,只得随她去了。
时间的风霜,无比凌厉,在彭国涛额头上镌刻下深深的皱纹,她老了。近十年来,她不仅担负着敬老院里繁重的工作,还兼职当人民陪审员、县人大常委、县政协常委,从事大量义务的社会活动。
多年来,她以忘我的工作为“彭澎的女儿”,赢得了一串串荣誉。她曾三次上北京,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多次受到华东军区陈毅司令、民政部、天津南京市人民政府、江西省人民政府宴请;曾数十次荣获全国、省、地、县“双拥”先进个人奖、“老有所为精英”奖等。
闲下来时或梦中醒来,她会突然想到那只鲜艳如火的狐狸,它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看我呢。
敬老院里,她上上下下忙碌着,饱经沧桑的脸上渐渐地增添一条又一条皱纹,却始终挂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感到满足的人才会有。
但她并不满足,她的入党要求没有批准。她认为这个党是她爸爸的,她一定要加入,年年都递一份申请书。
她感到苦恼的是:年复一年写申请,考验了40多年,怎么就不批准自己入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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