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人的工作,不仅仅是擦拭死尸。
红红有一把长针,这把针是用自行车辐条打磨而成的,长针后连着长长的尼龙线。这把长针是用来缝合尸体的。红红还有一个粗粗的针管,针头像锥子一样粗大,小时候我见过兽医给牛马打针的情景,他们就是用这样的针管。遇到煤老板要求保存时间较长的尸体,红红就会把自己配制的防腐药物,通过针管打进死尸的体内。
以前在镇卫生院从事护士工作的红红,现在在矿难者身上从事外科医生工作。
那些天里,我一直等待着那家即将创刊的报社通知去上班,所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可以游刃有余地跟着红红去入殓,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外表孱弱的女人,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来到了那面废弃的土窑前,后来我知道了,那面土窑和那道斜坡就是堆放死尸的地方。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有人死亡了,尸首就会被拉到那道斜坡上,塞进窑洞里,关上窑门,等到夜晚,再把尸体抬到院门前的空地上,通知“鬼见愁”红红过来入殓。
很长时间里,周围村庄的人都不知道那面废弃窑洞里的秘密。他们赶集的时候背着背篓从窑洞后的小路上走过,他们耕种的时候吆着牛从窑门前的田埂上穿过,他们不知道,距离他们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堆放死尸的窑洞。听说后来是几个淘气的孩子跑进窑洞里,突然看到地面上摆着一排死尸,吓破了胆,哭喊着回到村庄里,这面窑洞掩藏的秘密才被揭开。在老家,看到死尸被认为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那天晚上,红红一如既往地开始工作,她蹲在一具具死尸的跟前,用洗衣粉水擦拭尸体。这次死的是烧石灰的人。他们在石灰窑里烧窑,突然窑洞倒塌了,他们全被闷死了。这些窑工的身上都有伤疤,没有一个的身体是没有伤疤的,长期在黑暗的逼仄的空间里手持洋镐挖掘,拿着风钻开采石头,血肉躯体与钢铁机器,还有坚硬的石头磕磕绊绊,总会留下伤疤,伤疤处的粉末很难清洗。还有眼睛里的粉末,更难清洗。这些人死亡的时候,都是眼睛圆睁,极度的恐惧和对生活的极度留恋,让他们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在了眼睛上,而眼睛总会灌满石灰粉末。
红红左手按在死者的眼皮上,将眼睛翻开,然后用右手手指一点一点掏出里面的粉末,每掏一下,红红就将手指抹在旁边的一片破布上。掏干净后,红红放开了左手,死者的眼睛还是圆睁着,像骨头一样凸起,凸向黑蒙蒙的天空。那一刻,我真切地知道了什么叫作死不瞑目。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光时明时暗,远处响起了沉闷的声音,像战车轧过冰封的荒原,又像巨大的车轮滚过天边。暴雨正在遥远的地方肆无忌惮。红红的清洗工作很缓慢,那些从石灰窑里刨出的尸体面目全非。
我站在一具尸体的旁边,在暗淡的天光中,我看到死者的脖子像枯萎的瓜藤一样垂在一边,一条腿从膝盖处拗断了,像双节棍一样叠合在一起。这个窑工临死的时候,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痛苦,那么,又是什么事故让他的脖子和腿脚都折断了?
天色越来越暗,汹涌的黑暗像海水一样吞没了远处的沟壑和近处的皂荚树。滚雷的声音渐渐临近,似乎就响在耳边。一阵风从斜坡下卷过来,冷飕飕的,让我禁不住哆嗦了两下。
黑暗中传来了红红的声音:“你把那个头盔拿过来。”
我问:“在哪里?”
红红说:“就在你身子后头。”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安全帽,老家的人都把安全帽叫头盔,还延续着古代的叫法。老家那里古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很多上古的词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就连没牙的老太太也会说出一连串的成语和典故,让人讶异。
我在黑暗中拿起头盔,头盔里卡着一块石头,我在地上磕了磕,没有磕出来。黑暗中传来了红红的声音:“别磕了,一搭拿过来。”我看不到红红,但是红红能够看到我,长期“上夜班”的红红眼睛具有穿透黑暗的能力,老家人把这叫作“夜眼”,传说中四条腿的动物都有夜眼,它们可以在夜晚奔跑猎食,像豺狼虎豹;两条腿的都没有夜眼,所以要回到巢穴安歇,像各种鸟类。
我端着头盔走向红红声音的方向,红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的右手拿着一根长针,就是那种用自行车辐条打磨出来的长针,长针后连着长长的尼龙线。她的脚边躺着一具死尸,死尸四肢张开,没有头颅。
我走到了红红的身边,红红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臂,准备接过我手中的头盔,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天空,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昼,我看到我手中端着的,卡在头盔里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颗人头。人头上的眼睛睁得滚圆,目眦尽裂,愤怒地盯着我。
我大叫一声,头盔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很远。红红无言地走过去,捡起来,将头盔扶正了,头盔下又露出了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红红一只手捧着这颗头颅,另一只手在脖子下摸索着,解开了扣锁,然后将头盔扔在了一边。
她蹲在那具无头死尸旁,将这颗留着寸发的头颅,缝合上去。
雨点像石头一样砸下来,砸得我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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