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伯斜眼看着人字形瓜庵外的黑影,粗声粗气地呵斥:“跑到这里干啥哩,滚!”
黑影似乎犹豫了一下,身影在不经意地晃动着,然后就轻飘飘地离开了。明朗的月光下,我看到黑影像风摆荷叶一样轻盈而温柔,粗粝而长满了毛刺的瓜蔓似乎在他的脚下刺啦啦地响着。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的浓阴里,狗的喉咙响了一下,像滚过了一口浓痰,但立即就静寂了。
高老伯望着人字形瓜庵外亮堂堂的月亮地问:“今儿个几了?”
于老伯说:“今儿个阴历七月十五。”
高老伯似乎恍然大悟地说:“哦,今儿个是鬼节啊,鬼都要跑出来了。”
我的身体缩成了一团,惊恐地望着三个老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幽静的树林深处,会有这一处瓜地?为什么在鬼节的这个夜晚,会有鬼魂出现在人字形瓜庵外?为什么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鬼魂,会听他们的吩咐?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是人还是鬼?
高老伯接着说:“一年到头了,鬼在今儿个晚上都要回家看看。猪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鬼,只有人才能看到。所以说嘛,今儿个晚上路上都没有人,都是鬼。”
矮老伯说:“可不是嘛,去年的这个时辰,郭家庄有个媳妇和男人吵架了,一个人半夜三更回娘家,走到沟岔口就叫鬼给缠上了,哭呀喊呀地闹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他男人在沟岔口寻到她,她还在原地打转转哩。”
高老伯又说:“这种稀罕事多了,早些年这县南县北的界河还有水,经常就把人淹死了。县北张家湾一个小伙赶夜路,走到界河边,看到同村的一个姑娘坐在河边呜呜哭哩。小伙就问姑娘:‘你三更半夜的不回家,在这里哭啥哩?’姑娘给小伙说:‘你回村里给我爹说,我到阴泉了,叫他们吃饭甭等我。’小伙说:‘你到阴泉就到阴泉,哭个啥吗?’姑娘说:‘我舍不得我爹嘛。’小伙子想和姑娘相跟着回村子,可是人家姑娘独自转身走了,走得很快。小伙子还寻思,这姑娘家胆子真大,半夜三更的一个人也敢走夜路。小伙子回家了,第二天天亮就去姑娘家,想告诉姑娘他爹,姑娘他爹说:‘他女子被界河的水淹死了,都埋了三天了。’小伙子就问:‘你姑娘说她去阴泉,阴泉在哪里?’姑娘她爹说:‘阴泉就是黄泉路上,就是阴间嘛。’”
听着他们说话,我感到一股冷气从脊椎骨一直冒上来,身体像跌进了冰窖里,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于老伯看着长生问:“一打岔把你的话给忘了,你刚才说是煤矿透水了,后来咋个样了?”
长生用绵羊一样的眼睛望着我,又望着老伯们,我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他的惊魂未定。
长生继续讲述着他的井下历险。
长生和少年攀着粗粝的石头,石头的棱角划破了他们的手指,他们没有感到疼痛。
少年一直在嘤嘤哭着,长生一直在安慰着。矿灯的光亮越来越暗,终于变成了萤火虫一样,少年的哭声也渐渐变得微弱了。长生攀着石头,双脚探向巷道,依然深不见底,水位丝毫也没有下降。长生担心少年睡着了,如果睡过去,就会掉落深水中,立即就会被淹死。长生大声叫喊着少年的名字,少年惊吓般地答应着。长生恶狠狠地喊着:“不要睡觉,睡着了蔡亮子带人过来打死你。”
矿灯光最后的一丝光亮终于消失了,矿井坠入了黑暗中。长生大声问:“有人没有?有没有活着的?”矿井里传来了隆隆的潮湿回音,回音过后,一片死寂。
少年又开始哭了起来,声音细若蚊蚋,时有时无。长生担心少年会昏睡过去,就粗声粗气地训斥少年,他用最恶毒的脏话骂少年,而此前,贫穷善良的长生从来没有张嘴骂过人。
长生骂道:“你他妈的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干啥来了?谁叫你来的?”
黑暗中的少年一激灵,就说起了他过去的事情。他在网吧里玩电脑游戏,认识了一个哥哥,没钱玩游戏了,哥哥就给他钱,还请他吃饭。后来,哥哥说他有一桩生意,带着少年去做,生意做成了分给少年一笔钱。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年兴高采烈地跟着哥哥来到了这座煤矿里,做了一名童工。
长生骂着少年:“你他妈的笨得像头老母猪,老母猪都比你聪明。你还念书哩,你把书都念到屁股里头了。你他妈的就不知道跑?”
少年曾经逃跑过,但是被煤矿的保安抓回来了,一顿毒打,还不让吃饭。煤矿的保安都没有穿制服,你根本就不知道谁是保安,你根本就不知道保安埋伏在哪里,这些少年只要一有逃跑的举动,就会被抓获。这些少年是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的奴隶。
长生大声骂着少年,每骂一句都要让少年答应一声。他恶狠狠地对少年说:“你他妈的敢不答应老子的话,老子立马就掐死你。”少年可怜巴巴地呜呜着,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恐惧……
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声,声音像蝉鸣,却又比蝉鸣更急促;声音像鼠叫,却又比鼠叫更响亮。声音像一柄圆月弯刀,斜斜地圆润地切入夜空中,也切入了我几近绷断的神经中。声音从界河的方向响起,却又愈响愈近,穿越了密密的落叶缤纷的树林,穿越了辽阔的杂草丛生的旷野,穿越了碧绿的蕴含喜悦的西瓜地,似乎就响在耳边。我惊恐地向人字形瓜庵外望去,却只望见朗朗月光。
声音也打断了长生的讲述,长生游目四顾,满眼惊恐,然而,三个老伯却都镇静自若,好像没有听到人字形瓜庵外莫可名状的叫声一样。
“啥声音?”长生问。
“鬼叫唤哩。”于老伯说。
我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惊悚地张开了。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外婆讲过的一个故事。外婆说,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邻居家的窑洞倒塌了,一家六口人全被捂死在了土窑里。倒塌声过后,就响起了鬼的声音,鬼吱吱叫着离开了窑洞,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只要一碰到下雨天,午夜时分,鬼就会跑到邻居家倒塌的窑洞前,叫着哭着,声音很凄厉。那么,今晚,在这个名叫鬼节的午夜,这种声音是不是就是当初外婆听到过的声音,我不知道。
人字形瓜庵外没有响起狗的叫声,我更感到蹊跷。高老伯刚才说过,鬼魂出动的时候,猪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只有人才能看到。那么,刚才那阵长长的叫声,狗没有听见,只有我们才听见了,那一定就是鬼的叫声了。
想到这里,我又打了一阵哆嗦。
长生说:“我妈说过,鬼不伤好人,只要你做好事,就不害怕鬼;做了瞎瞎事的人,见了鬼才怕。鬼会索命的,会报复那些害死他的人。是不是这样?”
高老伯说:“说得对对的。咱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也就不怕鬼。那些猪油蒙了心的贪官污吏和地痞烂杆才害怕鬼,迟早都会叫鬼把魂给勾走了。”
于老伯看着长生说:“年年到鬼节这时节,外头就热闹得很,鬼都忙着赶路哩。如果没有风,你仔细听,就能听到各种声音,有的鬼光着脚走,有的鬼推着车走,有的鬼笑,有的鬼哭,还有的鬼边哭边笑耍神经哩——啊呀,鬼和人一模一样的,啥鬼都有……哎,你刚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嘛。我当初也遇到了透水,在地底下捂了五天五晚上,救我的人过来了,矿灯一打,啊呀呀,我和老鼠待了五天,地底下咋那么多的老鼠,水把矿井一灌,就都跑出来了。”
长生挺直了脊梁说:“我从来都没做过亏心事,我怕鬼做什么?”
我也坐直身体说:“我也不怕,活了这么大,都是人家欺负我,我没欺负过任何一个人。”
于老伯笑吟吟地说:“那就好,鬼来了就来呗,让它们坐着听咱们‘讲古经’。”讲古经是老家的方言,就是讲故事。
长生说他那天没有遇到老鼠,倒是遇到了一条大蟒蛇。大蟒蛇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生活了多久,从来没有人知道。秦岭山中的地下食物丰富,肥硕的土拨鼠,滚圆的穿山甲,迟钝的鼹鼠,还有各种各样养尊处优的幼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正在孵化的虫卵,都成了大蟒蛇的腹中之餐。透水之后,汹涌的地下水倒灌进了大蟒蛇的巢穴,大蟒蛇不得不跑了出来。
大蟒蛇沿着洞壁爬行,爬到了长生和少年的身边。
矿井里是亘古就有的黑暗,长生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他是依靠自己的嗅觉感到身边有一个大型动物在蠢蠢欲动。矿井里除了湿漉漉的水气味,他和少年身上散发的人气味,还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是那些从来不洗澡的大型动物身上特有的。
黑暗中的长生对少年说:“你甭动弹,外头会有人来救咱们的。你千万别乱动弹。”长生知道任何动物都不会主动攻击人,人在那些动物的眼中,是更大的大型动物,只有当这些大型动物错误地意识到人要攻击它了,它们才会先下手为强。长生想给少年挑明目前遇到的危险,又担心少年会被吓晕过去。
长生一直在叫着少年的名字,每叫一声就要求少年答应一声。少年说:“叔,你再甭叫了,叫我睡一会儿,我困得要死。”
长生说:“你甭睡觉,你睡着了,救我们的人来了,我就自己走了,不带你走。”
少年说:“我只睡一小会,啊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长生提醒说:“眼睛不敢闭上,闭上就啥啥都看不着了。啊呀,我看着远处有灯光过来了,救我们的人来了,你快看快看……”
少年一激灵,问:“在哪里?在哪里?”
长生说:“刚才过去了,就是因为你闭上了眼睛,错过了。睁大眼睛看啊,一会儿就过来了。”
少年嗯嗯答应着。
长生放下了心。其实远处什么都没有,他担心少年一闭上眼睛睡过去,就会落入不知道有多深的水中,就会在睡梦中丧命。
长生一刻不停地跟少年说话,他说着自己过去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情。长生对少年说:“你得好好活着出去,我带你离开这里,然后找到你的家人,结婚生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啊呀,这比啥都好啊。咱平头老百姓一辈子图啥哩?拼死拼活地干图啥哩?就图个这。这就是咱们的远大理想。”
少年呜呜地答应着,他说:“叔,我饿了,饿得肠子都扭成麻花了。”
长生也饿了,饿得肠子扭成了井绳,他安慰少年说:“甭急,外面的人肯定现在正在找咱哩,咱们很快就出去了,出去后你想吃啥?叔都给你买。”
少年说:“我想吃油条泡豆浆,吃他十根油条,喝他五碗豆浆。”
长生心中一阵酸楚,油条豆浆,在少年眼中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长生说:“只要你听话,叔就给你买一屋子油条,你枕着油条,靠着油条,盖着油条,想吃哪根就吃哪根。只要你听话,甭打瞌睡,叔就给你买,行不行?”
少年在黑暗中笑了,他咯咯笑着说:“啊呀,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水位还没有下降,矿井里一片死寂,大蟒蛇等得不耐烦了,它窸窸窣窣地在他们身边爬动,一阵阵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长生惊恐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愈来愈近的那条缓慢扭曲的身影。
少年问:“啥在响哩?”
长生说:“甭动弹。”
少年又好奇地问:“怪事,这里头还有谁?要不要我爬过去看看?”
长生只好安慰他说:“甭动弹,救我们的人来了,你一动弹就找不到了。”
陷入困境的大蟒蛇没有攻击他们,它和他们同病相怜,在灾难面前,所有的动物都是弱者。长生记得有一年发大水的时候,他看到大水淹没了一幢房子,房顶成为了洪水中的一座孤岛,屋顶上栖落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老鼠、小鸟、青蛙、蛇、兔子、豺狗……它们一个个惊恐万状,它们面前的敌人,不再是生性中的天敌,而是大自然这个共同的敌人。
长生看到远方漂来了一艘小船,船上坐着弟弟永生和矮个子,他们慢慢地划着,向他划来,水在船桨边像花朵一样开放,他们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长生想,弟弟永生和矮个子不是都走了嘛,怎么又回来了?莫非他们就没有走,啊呀呀,这可太好了。长生一眨眼,他们消失了,弟弟永生和矮个子消失了,小船也消失了,长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长生大声叫着少年的名字,少年含含糊糊地答应着,长生放心了,他摇晃摇晃自己的脑袋,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一定要冷静,他相信此刻外头一定有人在救他们。
长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前面是闹嚷嚷的集市,卖甑糕的,卖油糕的,卖胡辣汤的,卖炒粉炒面的,卖锅碗瓢盆和卖洋瓷缸子洋碱腻子的,铺开了一条街,卖面条的将擀面杖敲得当当响,卖油糕的把手掌拍得啪啪响,卖洋瓷盆的用手指敲着盆底,卖布的用木尺抽打着布匹。……长生摇摇头,闹嚷嚷的集市又消失了。
长生心中一阵悲哀:咋成了这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到了长生的胸脯,硬硬地疼痛,长生以为是幻觉,用手摸去,摸到了冰冷的铁器,他一下子醒了,这不是幻觉,他手中抓着的,是矿井下用来运煤的翻斗车,真的是翻斗车。
长生大声喊叫着少年,少年含含糊糊地答应着,长生把翻斗车推向少年的方向,他欣喜地说:“你看这是个啥?”少年用手一摸,也摸到了翻斗车。长生呵呵大笑着说:“这阎王爷就不收咱们,上去,咱们回去了!”
长生和少年翻身坐进了翻斗车,在黑暗中划向矿井井口的方向。冰冷的地下水在他们的手掌中哗哗作响,前面越来越明朗,翻斗车像一叶扁舟,载着他们飞度苦难和恐惧,驶向平安和幸福……
矿井之外,是救援的人群,县级领导和电视台的记者,还有消防队员严阵以待,他们说,长生和少年能够平安出来,实在是一个奇迹。
这些年,每遇矿难,都牵动着万人心。
矿难正在逐渐减少。
于老伯说:“大蟒蛇呢?它没有伤你们就是万幸啊。”
长生说:“我们划到了矿井口,回头一看,大蟒蛇就蜷缩在翻斗车的后面,它也知道这东西能带它离开死亡,动物都比人聪明。它看到我看它,就离开了翻斗车,爬到了黑暗里。”
高老伯说:“这人嘛,也就是从动物变来的。人还是动物的时候,也很聪明,啥都能晓得。可是变成人后,心思都用在怎么害人骗人上,就蠢得要命。你看这地震来的时候,发大水的时候,鸟呀兽呀鱼呀都能晓得,就是人不知道。为啥吗?人私心太重,欲望太多,就蒙了眼睛,就啥啥都不晓得。”
于老伯问:“跟你一起下矿井的人呢?”
长生凄然地说:“都死了。”
高老伯说:“他妈的这煤老板就不是个东西,死了人还嫁女哩,真不要屁脸。”
白天跑了一天,到了后半夜,困意袭上来,我和长生都连连打呵欠,然而,人字形瓜庵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起来的单人床,还有三个老头,显然这里是无法过夜的。于老伯看着我们眼泪汪汪的样子,就说:“过了瓜地再向前走上四五百米,就是我们村子。村口第三家,就是我家。娃娃们去我家睡觉去,老太婆一个人在家哩,你们敲门就开门。”
我们犹豫着,该不该去于老伯家。于老伯又说:“两间房子哩,一间一直空着,儿子儿媳去了南方打工,三年都没回来。娃娃们就住我儿子的房里。”
我们实在熬不过困意,就站了起来。于老伯送我们到了瓜地外,狗跟在后面,恋恋不舍地低声咆哮着,于老伯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踢开它。我们穿过树林,沿着羊肠小道,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那边,就是一座村庄,明亮的月光下面,村庄显得异常温馨。
突然,身后传来了哈哈哈的大笑声,我和长生惊愕地回过头去,看到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月光照着他一张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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