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吗?”
奢奢突然喃喃了一句。
这一句把她自己个儿都吓住了:说好了不留恋这世上什么人的——没有明天,没有昨天,只有今日,干什么还要牵挂?
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本来牵挂不住的。除了弓,能牵挂住鸟的翅膀;钩,能牵挂住鱼的喉咙;缰,能牵挂住马;死,能咬紧生。
可眼睛,牵不住什么脚步,思念也绑不住任何衣角,枉费你在他身下呻吟过,足尖崩曲如钩,而足背震颤如弓,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弦,他要借你的弦射箭……你可见过,有哪支记挂过弦的羽箭?
那个毡帐不大,青蓝色的帐篷顶不过一人来高,扎在一片小树林里。
夜色很浓,帐篷的门帘掀着,露出里面暖黄的光。外面的夜里有雾,稀微的雾气像怕了那光,贴近帐帘前面几尺就踟蹰不前了。
帐篷有些简陋,可帐内铺设的毯子却极其华贵。
奢奢跪坐在那毯子上,头顶的长发分成很多股,披垂下来,一绺一绺地缀着纷乱的宝石。每块石头都切磨出不规则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光。让人觉得那青蓝色的帐顶有如天幕穹庐,可星星一股脑儿地巢在她的头发里了。
她漫着嗓子在唱一首长歌。
羯人的调子低沉喑哑,像用喉咙纺着夜,要在夜里缫出丝来,再拧成绳,把绳向比夜更深沉的地方抛去,试图系住远去的行人。
这当然是,一首挽歌。
……整个鱼家六七十口人一天就没了,鱼遵的后人如今几乎只剩下奢奢一个,纵有其余的女人活着,不过是没入官中为奴为婢。可就算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咂着嘴呼吸。
正经的挽歌本该是死者躺在帐篷内,一群女人围在他的遗体旁边,涕泪交横,迭相唱和。几十个人试着用歌声绞成绳索,吊着那个滑落深渊的人,让他慢慢地坠,免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落地就摔个跟头。
可如今,奢奢却是一个人唱给满门。
绳子那端的重量坠得她几乎不可支撑,所以她的头低着,像承受不起那份重,坠得她都要向地下沉去。
苻融把她救出来的那个下午,她从楼头跃下,就记得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她被抱持在马鞍前面,风被马劈到两侧,像一左一右两道幕布,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苻融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她的手足都被冻得发僵,只有贴近苻融嘴唇的那只耳朵是暖的。她觉得满世界的冷已堆到心口,唯一暖和的竟是一只耳朵,那温暖也像是听来的了。
那马直闯回安乐王府,又一直闯到内室门口,苻融才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抱着她进门,把她砌在了床上重重的锦褥里面。
可包裹再多有什么用?如果包着的仅是一块冰呢?
奢奢想起自己前两日送给苻融的那朵冰花。感觉自己不是怕冷,而是怕暖。怕那暧,暖得毒辣,会把自己给化了。
好在苻融什么都没说。
接着,他递给了她一个暖炉。
接着,他在她耳边说:“我不死,你就在。”
接着,他出门去了。
她知道他是要去救鱼欢。他毕竟想为他难得的知交尽一把力。
可那天他回来得也晚,奢奢张口想问他什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什么都没问了。
她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满门的人她都不甚惦念,就只惦记着这一个哥哥。鱼欢大她不过十余天,同父不同母,却一向待她极好。她看到苻融脸上的表情,僵住的心稍微活泛了一点儿——感觉有把刀一齐划过了两个人的心脏,两边的心同时滴出血来,同样缘由的血,有人陪流,总是好的。
“所有人?”
苻融点点头。
……原来所有人都进去了。
老爹爹的七个儿子,十个孙子,还有奢奢自己也数不清的姊妹,跟她争过这争过那、彼此看不顺眼的姐妹……声威赫赫的广宁公,就这么一败涂地。
奢奢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抖,直到触到苻融的目光。
苻融的目光像一道鱼线,奢奢感觉自己是那线上拼力挣扎的鱼。然后苻融的眼睛热了起来。直到他钻进被子里面,奢奢才感觉到他是精赤的。他的皮肤火热,像底下燃着火的铁砧,自己是那砧上的鱼;他身子弓起时,自己就成了他上紧的弦。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奢奢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的被剥光了——以前和苻融在一起。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是谁,秘密本身就是一套衣衫,就算此前他们也曾裸身同睡过,她也是没被剥光的。
可现在,家门、姓氏、出身、来历……所有这些都一层一层被强行除去了,奢奢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光着的——光着身子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天地洪荒。
三天后,那把铡刀斩了下来。
那天,是苻融三天来头一次出门。回来后,他问她:“你是不是得要个帐篷,才好在无人处唱你们羯人的那些挽歌?”
于是就有了这顶毡帐。这里四望无人,看似危险,却是在皇家的西苑中。
这西苑本是猎苑,由羽林军守卫,苻融现掌管羽林军,所以奢奢哪怕这样深夜中独处一帐,其实也很安全。
苻融给她带来了羯鼓堡中的侍婢。
他有事,不能陪她——何况挽歌是亲其所亲,外族人不能相与的。
奢奢在这独帐中连歌七日。
以前她总怀疑,七天七夜,真有那么多东西好唱?
可这七天,好多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找了回来,确实有很多东西可唱,那是他们羯人的史诗。面此生离死别,不能不呼天抢地,不能不召唤祖灵……而祖先们的那些事迹,他们如何在枯窘的天地间迁徙,一次次面临困境后的转折、徒劳、再生,都在那些古老的歌儿里活了过来。
七日后,侍婢问她说:“姐姐,你走还是不走?所有族人都在等你。羯鼓堡里,还有七八百族人。如不是安乐王护着,牛羊怕都被别人抢光了,可田地照旧保不住。大家伙儿要向沙州那边儿的老家迁移,这些天还没走,就是在等你。”
奢奢垂下头:这里住不得了。
……这些天,她都活在歌里。羯族女人从不卑弱,所有人都死了,她就是其余族人的首领。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命运要决定她的足迹。
所以那夜,赶在苻融等她礼罢、再度回来前,她跟侍女就趁夜逃了出去。
七百余人加上牛、马、羊群……再加上一辆辆木轮车,车上装载着残余的与必备的一切辎重:帐篷、铁镬、盐巴、干肉、谷物、挽具与套索,乱七八糟的在青灰色的冬晨,闯进奢奢眼里。
她与侍女好容易潜出了猎苑,找到族人预留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来了。
可奢奢的脚上已只剩下一只靴子,另一只在泥泞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侍女步行跟随着她的马。她的身上披着一张毯子,这是羯人惯常的装扮,毯子的边缘刺绣的花,那是唯一可彰显出她的身份的东西了。除了这,她蓬头垢面,一脚污泥。
直到看到族人,她才感到自己光着的那只脚的冷。七百余人的目光刷地一下投向她,他们本来还嘈杂着,一见到她,瞬息都静了。隔了片刻,先听到一只脚在踏响,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用一只脚在地上踏出节奏;然后,有一个声音厚沉地响起,接着,慢慢的唱和附了上来,那是极度低沉的、带着音阶的、鼓声似的一段咏歌。
这么多人唱,可是音量依旧很小,像睡梦里的人传递出的先人呓语,像被活埋者在土地下面用手掌轻轻地拍击着土壁……好在还有这些“征歌”,古老的族群自有其范式,在所有场合都有合乎那场合的歌语,让人不止活在这一刻……头发花白的族老躬着身走了过来,到了马旁就跪下,跪地给她穿上一只靴。
——这倒不是为她光着脚。按羯人的祖规,大迁徙前,年纪最长的族老总要跪上前来给统领者穿上一只鞋的。既然前面有那么远的路,既然他们一直走在迢递的路上。
那歌声也瞬间多了分热烈,像困在石墙内的人们本都还试探地用掌心击打着围困着他们的石墙,这时像突然找到了石墙间的铁门,无数只手掌顺着先行者的踪迹跟了过来,重重地敲打,要撞破那道枷着他们的铁门;像活埋在地底的人们,在天崩地裂后,终于找到了能把自己掘出来的土缝……一道光泄了进来,那歌里一道光泄了进来,奢奢顺着那歌,终于知道,自己的祖先们在一次次的困惑失路后,是如何找到指引的方向的。
——她什么也没说,她的双腿紧紧地夹在马腹上,骑着马驶过众人。
人们静默地向两边分开,直让她走到大路最前方。
她不用回头,也没有停步。路在眼前展开时,前方再无人群遮眼,随着她的步子,后面的那队长龙就开始慢慢启动,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行去。
……死,
……生,
……契,
……阔。
奢奢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她耳边响起苻融在鱼欢行刑前的那个夜晚,附在她耳边说过的这四个字。他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四个怪异的、方块样的汉字写在她手里、划在她赤裸着的背脊上。
死,生,契,阔。
他这么说。
……这就是她的死生契阔。
虽然她依旧不明白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却像看到宙洪荒的天地间忽然悬挂起四个大字“死、生、契、阔”,像谶纬、像巫语,看它一眼,就毒辣地烙进你的骨头里。
只是她没想到这不是诀别。
——那天晚上,埋锅造饭之际,苻融竟匹马前来,追上了她。他在满地湿柴逼起的炊烟里穿行过来,人群被他逼出了一条窄路——他没有按剑,却挟着一身清锐,那清锐是这烟雾也遮不住的。他透过人群间的窄路可以看到她。
奢奢抬起脸来冷望向他,脸上就全是冷意——像把全世界的严霜都召过来遮在面上。这样的盔甲,无人可破。
可苻融的第一句话却是:“前面有关,你们过不去。”
天地间尽是网罗,到处雄关铁锁。
……不知怎么,奢奢的心里竟泛起了一股失望之意。
……他只是来为自己送别的?把那一句警语当做分手之礼?
这内心的自我驳诘让她面色虽仍旧被霜冻着,可霜底下却噼啪地裂出了缝,她本以为可以抵御一切的甲胄原来也不过如此。
苻融的眼看着她:“我可以给你们通关的文牒。”
那股失望从奢奢的心里慢慢地淹没上来。
他只是来示好的。
……没有人知道这世上其实真有被淹死的鱼吧……奢奢的脑中竟这么不相干地想着。他不过是来用他的“好意”把她淹死。
她看着苻融松弛着缰绳,任由胯下的马儿缓缓地靠近。
他是越来越近了,她却看他反像越来越远……告别式的靠前,难道不就是相去越来越远?
可接着,她的双腕猛地被苻融捉住了,她的双腿瞬时腾空,她居然整个人被他提起!然后,他就这么把她放在马鞍前面!
你怎敢如此!奢奢听到自己心里在叫。那叫声很大,又愤怒又软弱。
可她面对面地被苻融放在鞍上,她的双手被紧紧地握着,他的眼逼迫地盯着她的眼,他那该死的、好看的唇轻轻启动:“把你给我,我就把通关之路还你。”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
苻融的眼却已越过她望向她的族人:“听好了,只要这人是我的,路就是你们的。你们西去,前方不止一关。出得了辘关,也过不了阳关。可有我手书在,便可以畅通无阻。我甚至还可以要他们在沙州旁边划块地给你们。”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札,平摊在掌上,伸向众人。
静默了一刻,他手势微倾,那书札缓缓飘落。同时他拨转马头,马儿踏着小碎步,走出了人群。
奢奢向人群望去——居然没有人拦他!任他挟着自己,出了人群,然后就疾奔而去!
奔行了十里,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奢奢叫了声:“停下!”
苻融立时勒马停下。
天上的寒宇粘着漫天的星星,银灿冷锐。两人的眼,也都冷锐对视,看得到对方瞳孔里自己成了那个倒立的小人儿。苻融的双手再次捉住了奢奢的手腕,捉得虽紧,却未限制她的动作。
奢奢的左手缓缓伸向腰下,苻融的手一直扣在她的腕上。她在腰下拔出一把解腕小刀来,那刀刃乍遇漫天寒星,激得流光一颤。
刃光一现,劈进两个人的眼里。
可两个人对视着,谁都不肯先眨一下眼。
奢奢的手缓缓上抬,苻融的手扣在她的腕上,随着她上抬,竟任她把刀尖比在自己心口上。
那刀尖轻易地刺过了他的衣裘,直抵肌肤。
“你要我留下?”
苻融一动不动,可他的眼中在说着——“是!”
“可我不是我母亲,我不能容你三妻四妾,哪怕仅仅是一次欺骗与背叛,我也不能容你。而且,我也不想嫁你。你想好了,自量一下:想想以后自己会否怀有二心,若是,要么现在你杀了我,要么到时让我杀了你!”
苻融的眼睛依旧没眨。
奢奢问:“你确定?”
苻融的全身都像是石头,动也不动,只拿眼看着她。
奢奢手里的刀尖就缓缓滑下。
——并不前伸,却缓缓滑下。
直到那串血滴了出来,奢奢的睫毛就颤了。漫天冷然不语的星星像也看到了那一颤,那银灿、冰冷的星光诡异而促狭地齐眨了一下——它们永远是嘲笑而客观的见证者,见证着奢奢心底的那一声轻叹:算了……
刀从奢奢手里跌下。
奢奢像听到自己心底对自己说:算了……交出去了,拿不回了,不甘的也甘愿了,最怕的也注定了。
可苻融忽然低过头来,竟把眼贴向她的眼,她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他的睫毛触着了,那毛毛茸茸地一下交触,一把刷子刷着另一把刷子,耳朵里听苻融说:死、生、契、阔……
那像是一句诗。
更像是一首歌。
字句贯入耳朵时,眼泪却从眼睑里漫出来,不止漫湿了自己的睫毛,是把两个人的一起濡湿了。
“你回来了吗?”
奢奢听到自己喃喃地问。
她把眼抬向帐外,不信自己真守得到什么,这个世界,不要坚信你真能守得到什么,不要像自己母亲一样傻。
帐外的夜色里像已挂满了她问的这句话。
那些天,满门被屠后,她照说该依着老规矩,一边哀歌,一边剺面流血,用刀割着自己的脸,用以表示伤痛。可她没有,她那个父亲不值得她这样做……可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听到苻融与皇上在郊外遇刺后,她就把自己关在这小帐篷里。
他若回不来……这想象让她有一种一刀一刀划过自己美丽的脸庞那样的感觉。
她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祖上那些女人,在一个在意的人死后,会真有那样的剺面刺血的举动了。
可帐外响起一个声音:“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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