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成吉思汗的族叔和堂兄,他们多年前之所以离开札木合选择追随羽翼尚未丰满的成吉思汗,是因为他们觉得以成吉思汗的才略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攫取权势和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成吉思汗是个天生的领袖不假,问题在于,他并不是他们需要的领袖。
他们怀念昔日在贵族会议上拥有与汗平等的权力,而成吉思汗却从被拥立为汗开始即着手改变传统的部落联盟联合议事制度,逐步形成一种不同于克烈联盟、乃蛮联盟以及札答阑联盟的唯汗权独尊、由汗本人统一指挥军队和决定军政大计的政权体系。在这个政权体系中,他们已沦为成吉思汗的附庸。
他们不甘心沦落到现在的处境,只是暂时还没有规划好未来的出路。正是受这种敌意的心境支配,他们此时此刻很想看到成吉思汗如何处置术赤。他们知道,成吉思汗为整肃军纪,不可能不杀术赤,然而,杀死一个身世有疑的孩子,又势必引起人们的猜测,以为他是借机除之。无论怎么做,都会贻人话柄。
术赤凝视着父亲,神情中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有令人惊骇的坦荡和宁静。他用眼神催促父亲,成吉思汗却无法做出决定。即将远去的是他的儿子啊,是他得不到的儿子,是他不能失去的儿子,纵然军纪如铁,他又怎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术赤的眼睛里分明掠过一丝焦虑,他站起来,背转身。成吉思汗的心颤抖着,在极端痛苦的抉择中,他挥挥手:“推下去,斩!”
木华黎、博尔术跪下了,合撒尔、主尔台、惠勒答尔跪下了,接着,除了阿勒坛和忽察尔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木华黎苦苦哀求:“大汗,念在大太子对塔塔尔一战立下不少战功的分上,请您允许他将功折罪,饶他一死吧。”
“饶了大太子吧。”主尔台、惠勒答尔也说。
“大汗……”
“你们,不必多言!”成吉思汗将脸转向一边,含悲忍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成吉思汗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扯着他袍襟的木华黎分明感到一种绝望的颤抖正在传给自己,内心充溢着深沉的悲悯。素以刚毅坚强著称的成吉思汗,面对死亡都不曾皱过眉头,这一次,他何以让人觉得有点陌生?还有术赤,与他朝夕相处的木华黎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孩子深不可测的才华与潜力,难道长生天真的忍心夺走这年仅十四岁的生命?
正当人们悬着的心如同落入冰窖中时,押送术赤的士兵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个。成吉思汗浑身一震,想问什么,喉咙却似被堵住一样,什么也没问出来。
士兵喘息着:“三……三王爷不准行刑,他说,大太子是无辜的,泄露消息的人是他!”
“别勒古台?他人在哪里?”成吉思汗惊怒交集。
士兵胆怯地回道:“在……在外面,他昏过去了。”
成吉思汗带领众将匆匆来到行刑处。术赤身上的绑绳尚未解开,正跪在别勒古台身边,忧虑地俯视着身上血迹斑斑的三叔。别勒古台依然昏迷不醒,莫日根大夫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命他速为别勒古台诊治,过了一会儿,别勒古台吐出一口血,苏醒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
别勒古台看看术赤,又看看成吉思汗,声音微弱却清晰:“放了术赤!是我酒后走露风声,与术赤无关!你杀了我吧。”
“三叔……”
“术赤,你记住,三叔不要你顶罪,三叔只要你活着。”
成吉思汗何尝不知道,术赤根本不会泄密。可当时他又能怎么样?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哪个不是骨肉连心?所以术赤一主动承认,他也只好将错就错了。问题是,现在真相大白,他真的要将重伤的别勒古台治罪吗?
成吉思汗的矛盾瞒不过众人的眼睛,主儿台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汗,我以为,别勒古台在攻打塔塔尔人时受伤,已是长生天代大汗惩治了他。罪无二罚,还望大汗体察天意,不可再行降罪。”
答里台也说:“是啊,大汗,别勒古台生死有命,请大汗交付天意吧。”答里台是也速该巴特的亲弟弟,他当然不想看着一个侄儿被另一个侄儿处斩。
莫日根大夫到了此时也听出了事情的原委,他毫不犹豫地对成吉思汗说:“大汗,您想怎么处置三王爷,老夫无权过问。但现在三王爷是我的病人,在我为他治疗前,任何人不许动他。”
木华黎等人巴不得事情这样解决。趁着成吉思汗还在犹豫,合撒尔向别勒古台的侍卫做了个手势,聪明的侍卫会意,立刻赶来一辆宽辋马车。惠勒答尔帮大夫和侍卫将别勒古台抬到车上,别勒古台一边挣扎,一边喊着:“别管我,让我去死吧。”挣扎牵动了伤口,他又昏了过去。
目送马车走远,木华黎挥刀挑断了术赤身上的绑绳。术赤抚摩着绑得发麻的双臂,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
成吉思汗异样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走了。木华黎拍了拍术赤的肩头,努努嘴,术赤反应过来,急忙跟着父亲来到大帐,一进门,术赤远远就跪下了。
成吉思汗背对儿子默立着,术赤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嗫嚅着:“父汗,对不起,我……我知道您一定还在生儿臣的气,可……可当时事出无奈,为救三叔,儿臣只得……”
成吉思汗打断了儿子的话:“别说了,你起来,过来。”
术赤听话地走到父亲面前。经过这番生死离别的考验,父子二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成吉思汗长久地轻抚着儿子的肩头,终于,泪水潸然而下:“除了感谢长生天,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以为要失去你了,没想到长生天又把你还给了我。”
在最初的一瞬间,术赤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流泪,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像岩石一样坚强无畏的男子汉。
然而,此时的父亲的确在流泪,而且,父亲的眼泪还是为他而流!在那心灵完全相通的一刻,术赤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此生能做成吉思汗的儿子,他纵死无怨。
术赤垂下了头。
父亲的眼泪,全部流进了他的心里。
耶珊在门外目睹了这情景交融的一幕,悄悄退去了。
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她放心不下,或者说是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套出了别勒古台的实话又转告给塔塔尔部众的人是谁。昨晚,她亲眼看见姐姐换上男装溜出了成吉思汗的大帐,之后便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她明白这是姐姐欠了成吉思汗还了塔塔尔部众的。还了的,已然了却,欠了的,恐怕需要她们姐妹用一生来还。
成吉思汗准备对出征塔塔尔部的将士论功行赏,他命速不台、博罗忽打扫战场,清理财物。下午,他与侍卫们打了几场马球,刚刚回到大帐坐下,速不台、博罗忽求见,成吉思汗让他们进来,笑眯眯地问道:“都清点完了?”
“基本上完了,只是……”速不台欲言又止。
博罗忽不耐烦,瞪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你不说我说。阿勒坛、答里台、忽察尔三位首领拒不交出他们缴获的财物,我们与他们理论,被忽察尔首领撵了出来。”
成吉思汗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这几个自以为是的亲族首领!他们仗着当年将他推上汗位有功,一向飞扬跋扈,骄横贪婪,他早就想拿他们开刀,杀一儆百。这一次,或许正是个机会……
博罗忽见成吉思汗沉吟不语,以为他难下决心,愈发气愤:“汗兄,你倒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这就去告诉大家把财物都抢着分了。”
速不台急忙推了博罗忽一下。任他是成吉思汗的义弟,也不能对成吉思汗这般放肆。成吉思汗并不介意,取出錾金令箭,交给博罗忽:“瞧你这急性子!我何尝说过不管。不过,你们只需将三位首领私藏的财物没收也就罢了,切不可伤害他三人性命。”
“留下他们,早晚是个祸害!”博罗忽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走了。
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博罗忽更以武力相逼,三位首领不得不乖乖交出私自藏匿的全部财物。然而,博罗忽说得没错,在三位首领特别是阿勒坛、忽察尔心中埋藏的仇恨,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正在等待给予它的猎物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后来,在“合兰真”大战前夕,三位首领在札木合的挑唆下离开成吉思汗投奔了克烈部,他们的离开,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成吉思汗与王汗的力量对比。
塔塔尔部既平,成吉思汗决意联合王汗的克烈部,乘胜出兵西部强敌乃蛮。王汗欣然接受了约请。想当年,王汗的叔父就是从乃蛮借来军队才将他赶下汗位,那之后他仓皇出逃,四处碰壁,尝尽了冷眼和屈辱。后来,若非也速该巴特仗义相助,他还不知身在何方。回想起那时的狼狈,他怎能不想报仇雪恨!
经过认真商议,王汗和成吉思汗决定放弃塔阳汗不打,先攻打塔阳之兄不亦鲁黑。乃蛮先汗必勒格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不亦鲁黑和塔阳同室操戈,其结果是,塔阳在元帅可克薛的支持下夺得了汗位和大部分部众,不亦鲁黑则被赶到了贫瘠的山区。因此,这种先弱后强、先外后内的安排是明智的,成吉思汗一向反对贸然深入敌人腹地打无把握之仗。何况此次进攻乃蛮,与其说是军事决战,不如说是军事试探。
不亦鲁黑的军队实力远逊于塔阳汗,面对两支劲旅,他自知不敌,索性主动放弃营地,逃入阿尔泰山山区。为确保周全,他一边派人向塔阳汗求援,一边命手下勇将也迪士断后。
联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蒙军元帅木华黎。他深知,敌人熟悉地形,一旦遁入山中,联军再想取胜,势必难上加难,因此急派博罗忽率轻骑一支沿路追击,并给了博罗忽八字将令:穷追不舍,急攻猛打!
博罗忽兼夜而行,终于在阿尔泰山山麓追上了奉命断后的乃蛮将领也迪士。双方只经一仗,博罗忽便将也迪士走马生擒,乃蛮断后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余者拼命逃入山中,正好给博罗忽做了向导。
阿尔泰山山势陡峭,层峦叠嶂,山中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博罗忽牢记将令,不做任何停留,一直追到科士力巴失湖畔。黎明时分,乃蛮营前一支轻骑犹如从天而降,许多乃蛮将士睡梦中便做了无头之鬼。到处是刀光剑影,不亦鲁黑更加慌了手脚,率残部仓皇而逃。
待成吉思汗和王汗分率两部人马进入阿尔泰山山区时,博罗忽已押解着从乃蛮部缴获的战利品及俘虏与联军会合了。
联军对乃蛮一仗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主帅木华黎对敌情的准确判断以及高超的指挥艺术,同时与博罗忽的英勇善战密不可分。通过这次战斗,博罗忽声威大振,“孤胆英雄”的美名传遍整个草原。
按照原定计划,联军在阿尔泰山附近稍事休整后,徐徐踏上归程。
王汗异常振奋。他兵不血刃、毫发未损便报了一半大仇,还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得意了。
不出几日,联军来到拜达里格河河谷,一支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正是乃蛮元帅可克薛。
可克薛奉塔阳汗之命,从乃蛮本部发兵驰援不亦鲁黑。孰料不亦鲁黑畏敌如虎,不着一兵不战自退不说,还被克、蒙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落花流水,本人也逃得不知去向。可克薛只好改变战术,利用地形熟悉,抄小路抢先占领了拜达里格河河谷这个交通要道,以期与联军决一雌雄。
可克薛曾与王汗交过手,丝毫不把王汗放在眼里。他只对威名远扬的成吉思汗感兴趣,一心想会会这位蒙古大汗,乘机探探蒙古部的虚实。无奈此时天色已晚,双方只好约定明晨厮杀。
王汗、成吉思汗各自扎下营盘,营中燃起堆堆篝火。蒙营除了派出巡哨轮流值勤外,很快沉入一片寂静中。克烈方面却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某座帐子昏暗的灯光下,一张苍白阴郁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原来又是阴魂不散的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札木合的命运同成吉思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吉思汗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却捉襟见肘、举步维艰,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激起了他对旧日安答最深刻的嫉恨。他的心从未平静过,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安答的动向,从每一个“缝隙”中寻找机会。他很清楚,现在的他单凭自身的力量已失去了与安答抗衡的可能,那么,他何不借助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力量,有时甚至是其盟友之力呢?
此番征伐乃蛮,札木合一直秘密随行。一路上,他没少和桑昆商议如何借乃蛮人之手不露痕迹地将成吉思汗置于死地,如今,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终于来了,桑昆带着札木合匆匆赶到王汗的营帐。
对于札木合的出现,王汗显然十分惊讶。尤其见札木合一脸严肃的样子,令他心生狐疑,急忙询问缘由。
札木合煞有介事地说道:“王汗,我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成吉思汗已与可克薛达成秘密协议,您的处境很危险。”
札木合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年轻大臣忍不住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札木合并不动怒。他认识大胆质问他的青年是王汗的顾问镇海。镇海出身畏兀儿贵族,学识渊博,堪称王汗手下胆识兼备的干才。
王汗同样不能置信。他与义子刚刚还在并肩战斗,明天仍将继续并肩战斗,铁木真怎能这么快就与乃蛮部结成联盟呢?不可能,这是札木合危言耸听!
札木合从王汗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益发将表情和语调都调整得恰到好处。“王汗啊,且不说我获得的情报千真万确,就是您老自己用心想想,也不难发现铁木真的许多破绽,只可惜您被他所谓的忠诚、孝敬蒙住了眼睛,一时看不清他虚伪狡诈的真实面目罢了。”
“哼!本汗倒要听你说说看他有哪些破绽?”
“既然王汗允许我说,我便拣紧要的说。我可不可以先向王汗请教一个问题:方今草原,实力最强的属哪几部?”
“当然是我克烈、乃蛮和蒙古部了。”
“蒙古部为何会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就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部一跃而成今日的草原强部呢?其中原因无须我多说想必您也清楚。这些年来,铁木真通过不断征伐,已将草原东部据为己有,那么您是否相信,作为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部落之主,他会对您所据有的草原中部土地以及图拉河畔丰美的草场毫不动心?”
“本汗还是不信,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
“可克薛难道还算不得最好的人证?”
“可克薛?”
“对。”
“怎么说?”
“王汗,您不妨换个角度考虑一下,为什么我的安答铁木真在轻取不亦鲁黑后不去乘胜攻打塔阳汗,却一再坚持退兵?还有,为什么可克薛会提前在拜达里格河河谷设下伏兵?铁木真为什么一见可克薛便力主休战,又是谁将营盘紧靠可克薛扎下?将这种种疑点联系起来,您不觉得您的义子早有预谋吗?我最尊敬的王汗,只怕明晨当您一觉醒来,面对的将是一个新的联军。”
王汗不断用手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听札木合这么一说,他也开始觉得义子的所作所为颇有些令人费解。莫非……
镇海见王汗沉吟不已,忙道:“王汗,你千万不可……”
“住嘴!这里轮不上你讲话!”桑昆恶狠狠地打断了镇海的话。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王汗问,显然他已被札木合说服了。
“无妨,趁他们双方尚未觉察,我们可以让将士们每人燃起一堆篝火,制造出我部已就地扎营的假相,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战场。”
“这……好吧。”
札木合的唇角不觉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铁木真啊铁木真,等你明天醒来发现你的盟友已将你独自抛给了强敌,你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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