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贾似道一败再败,终于被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贬往广东龙州。途中,又遭负责押送他的大臣擅杀,消息传到临安,两淮制置使兼参知政事李庭芝急忙将羁押十四年的郝经放出了监牢。
中统二年,国信使郝经率三十六名使者赴宋与理宗皇帝商讨“鄂州之盟”的有关款项落实之事,丞相贾似道担心他在鄂州战役中背着宋朝廷与蒙古签订秘密协议,而后蒙古方面依约退军,他却向朝廷谎报大捷的阴谋败露,竟在途中将郝经一行拘捕,关进监狱。这一关,就是十四年。其间,忽必烈虽数派使者与宋方面交涉,贾似道却都不允许他们面见理宗,而是坚称自己从未见到郝国信使,一定是郝国信使在路上遇到土匪打劫,以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贾似道干脆下令,不许元朝使者进入宋国境。
就这样,郝经一行在狱中度过了他们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四年。而与他一起被分散关押在不同监狱的三十六个使者当中,已有三分之二因各种原因在狱中亡故。
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在空气中,笼罩着树木、山峦和原野。真州城隐于雾气之中,仿佛少女身披薄纱。
“国信使、翰林侍读学士,老夫这厢恭喜啦!”铁门响处,两淮制置使兼参知政事职李庭芝擦着汗水走进低矮闷热的牢房。“狱吏,速给郝先生更换房间,从今日此时起,国信使一行均按两国使节对待,起居住行有专人负责!”
“是。”狱吏唯唯诺诺,一边动手收拾郝经摊在床上的书笔纸墨,一边表功似的说,“这些年,我与郝先生朝夕相处,混得很熟了。我没敢亏待他,他也从不把我当外人,什么纸张啦,笔墨啦,我没少侍候。是不是啊,郝先生?”
狱吏姓王,本名承志,小名石头,大伙儿就都叫他王石头。十五岁当狱卒,熬了四十个年头,才总算熬到一个正九品的狱吏头衔。平日里他虽说嘴贫话多,待人倒蛮实诚。
郝经点点头:“是啊,你们当差不自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若不是你为我买来笔墨纸张,我那数十万言数百卷的手稿如何能够写成?我的确该好好谢你才是。”郝经被囚的十四年间,将平生所学和抱负尽皆述诸笔端。“李大人,你若给我个人情,就让王狱吏跟着我帮我保管书稿吧。”
“小事一桩,悉听尊便!”李庭芝满口应承。
王石头喜出望外,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平日里能说会道,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拼命地为李庭芝和郝经扇着扇子,也顾不得自己是否汗流浃背了。
李庭芝引着郝经来到一所装饰华丽的私人宅邸的后花园,屏退左右。
花园中植满了柳树、椿树、茶树、铁树等,一株千年老槐树枝繁叶茂,根须虬乱。
“郝先生,你我不妨在这里一叙。”李庭芝指着湖边的石椅说,“这里依山傍水,花香怡人,虽然山湖皆为人造,却也巧夺天工,充满了江南水乡的眷眷情调。”
“李大人,我被宋囚禁十四年,这期间,我在狱中度日如年,曾上书数十万言与宋廷交涉,岂料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古之囚使有之,无如宋这般无礼、无耻、无德者!”
“郝先生息怒。这都是当朝宰相贾似道一人所为,本官亦爱莫能助。其实,若依贾丞相之言,早在十年前就欲处决先生,只因朝中意见不一,方才作罢。你我两朝之臣,各为其主,今日有缘对坐长谈,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元宋之战因何而起?能否避免?”
郝经凭栏远眺,但见湖岸杨柳婆娑,雾绕如烟,微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实际上,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忽必烈皇帝也会对宋宣战。”郝经严肃地说,“与其他所有中国皇帝一样,宋帝虽然偏安江南,却仍然以正统自居,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统一中国,至少恢复其在北宋时的版图。尽管你们目前的军事、政治实力尚不足以对我朝构成威胁,仍不能排除其一旦恢复元气,首先会考虑收复那些被蒙古占领的中国北方领土。鉴于上述原因,忽必烈皇帝当然会选择你们未强大之前予以征服。就这个意义而言,宋元之战不可避免,且无任何调和余地。”
郝经的视线越过湖面,投向了遥远的北方。
“另一个无需回避的原因是:宋发达的经济,肥沃的土地,众多的人口资源都为北方所需要。北方地处内陆,气候寒冷,农业发展不及南方。而宋地却多鱼米之乡,这是元必灭宋的另一个动力。”
李庭芝站在郝经身边,目光落在前方一座寺院的屋脊上。那里,几只信鸽忽儿飞翔,忽儿降落,悠然自得。
“不知郝先生想过没有,元廷若想征服宋,也绝非易事,其间存有许多障碍。首先是曾纵马天下的蒙古骑兵不习南方水土及炎热的气候。其次,你们的战马也不能很快适应高温,并且在南方的农田上也不能像在草原上那么容易得到草料。再者,为了对付南方的水军,元廷需要造船、招募水军和精通水战。在陆地上,又要围攻人口众多、粮秣储备丰富、守备良好的城镇,总之这一切都需要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后盾。”
郝经并不否认李庭芝的分析和判断,事实上,这也是他时常思索的问题,他只提醒李庭芝:“你说得有理,但宋绝不像它表面上那么繁荣。以临安为例,临安府拥有豪华的店铺、茶肆及戏院,也拥有日益膨胀的冗官、冗吏和庞大的军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不用我说,李大人心里也清楚。”
“是啊,”李庭芝叹了口气,“它意味着我朝需要不断提高税收和不断加强海上贸易,并在重要的港口城市任命海上贸易监督人提举市舶使,雇佣商人监督国家专卖。不过,郝先生,凡事有弊有利,随着海上商业的繁荣,我朝需要建立能出海作战的水师以抵御海盗船的袭扰,也促进了装备有精良的火箭、火器和火炮的大战舰成为我朝武力的重要分支,这难道不是元朝未来军事行动必然遇到的障碍之一吗?”
“虽然如此,宋军队、民兵总数不下二百万之众,不是照样节节败退,丧城失土?”
“郝先生,你的话似乎有些太过绝对。为免生灵涂炭,我朝欲放国信使回返北国,但不知能否劝说汝元朝皇帝偃旗息鼓,双方罢兵?”
李庭芝从怀中取出一份白麻纸印刷品递给郝经,“这是忽必烈皇帝近日颁布的南伐诏谕。”
郝经接诏展读,百感交集。
爰自太祖皇帝来,与宋使介交通。宪宗(蒙哥)之世,朕以藩职奉命南伐,彼贾似道复遣宋京诣我,请罢兵息民。朕即位之后,追忆是言,命郝经等奉书往骋,盖为生灵计也;而乃执之,以致师出连年,死伤相藉,系累相属,皆彼自宋祸其民也。襄阳既降之后,冀宋悔祸,或起今图,而乃执迷,罔有悛心,所以问罪之师,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陆并进,布告遐迩,使咸知之,无辜之民,初无与焉。将士勿得妄加杀掠,有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其或固拒不从,乃逆敌者,俘戮何疑?
“忽必烈下诏后,态势明朗,咄咄逼人。我主以天下苍生为念,恳请先生出山,说服元帝罢兵,或隔江为界,或岁纳币帛,或献女称臣,悉由元帝定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恐怕此时任何苟且之念都是枉然。宋自贾似道擅权专政以来,百官在其淫威之下,或是同流合污,或是三缄其口,或是发配边远,或是惨遭杀戮,国事日非,民怨沸腾。我主灭宋,志在统一全国,天意若此,人力何为?”
李庭芝无言以对,唯暗暗叹了口气。
为迎接郝经一行归来,忽必烈在大明殿设国宴为他们洗尘。郝经离开京城正在意气风发的壮年,出狱时已然白发苍苍、病魔缠身。君臣相见,不觉都流下了感慨的泪水。
宋方面这一次最无理的关押,限制住的只是郝经的人身自由,却限制不住他自由的思想。这位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凭借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在狱中分别写完了《续后汉书》、《易春秋外传》、《太极演》、《原古录》、《玉衡贞观》、《通鉴书法》六部著作,当他出狱归国时,这六部著作成了他最重的“行囊”和最宝贵的财富。
真金拿到书稿后将其全部留下来,他一刻也不耽搁,吩咐隶属国家的书局以最快的速度将六部书刊印成册。
郝经在京城只住了半个月,他惦记家中年迈的母亲,决定先回山西探亲,忽必烈派侍卫护送。十四年未见儿面,母亲看到他泪如泉涌、喜极而泣。直到这时郝经才得知,这十四年来,真金征得父汗同意,一直尽心照顾着他的全家,尤其是他的母亲。真金原打算将郝母和郝经的家人都接到京城居住,但老人离不开住惯的家乡,执意不肯前往,真金便只能经常派人来探望他们。四年前老人生了一场大病,也是真金派王琢来给老人诊治,才使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
郝母在儿子回家的第十七天就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情安然谢世,享年八十四岁。送别母亲,郝经的心情既沉痛又轻松,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他不愿意母亲在好不容易盼回了儿子之后还要承受与儿子永诀的痛苦,与其那样,不如看着老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
仅仅在郝母去世的两个月后,身体虚弱不堪的郝经也卧床不起。生命悄然流逝,他最大的快乐是看到了真金派快骑送来的、已经刊印出版的他的六部著作。
弥留之际,郝经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使者说:“请太子,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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