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许世生与贾芸来至狱神庙凤姐原先的牢房外,探看良久,并未发觉有何异常情形。许世生心下盘算,莫非凤姐当真一时激愤之下寻了短见,并无其他?看来是自己多想了。凤姐新近之遭际,实非常人所能承受,昔日在贾府手握权柄,颐指气使,今日却沦为阶下囚,任人辱骂,其中滋味局外之人怎可体味得到?万念俱灰,只望早些脱离苦海,亦是意料中事了。
他们顺着狭窄阴暗的过道往外走,紧挨着的那间牢房并无人被关押,其余几间大都囚着女犯,或坐或立。许世生试着向她们询问,昨日可曾听闻见到任何非比寻常之事,皆如石沉大海,或者摇头不语,甚或呆若木鸡,毫无动静。等到了庙门口,却见狱卒老刘仍一脸晦气地站在那里。只因凤姐悬梁自缢,老刘被责看管不力,扣去三个月薪俸,幸亏贾府无人追究此事,狱官亦大事化小,不然老刘定要卷铺盖回家了。
许世生向老刘搭讪,意在询问昨日凤姐自缢之事详情。这老刘本有满腹苦水要倒,加之见狱吏亲自引两人前来,对他们全无戒心,此刻果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昨日茜雪来探监说起,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到末了许世生问他,还有啥异常之事,老刘瞪着眼想了半晌,说道:“我寻思着,那妇人想是鬼上身了,这才悬梁自缢……我跑出去找狱医时,就听到一阵尖啸之声,声音虽不甚高,但好骇人也,那不是厉鬼是什么?”
许世生与贾芸不由相对苦笑,看来从狱卒这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们谢过老刘,离开了巡按府监牢,等到了大门外,贾芸抬眼看看日头,随口对许世生道:“昨天那般阴沉,今儿却又是朗朗晴空,还真是风云变幻,不知穿啥衣服好了。”
他环顾四周,见并无闲杂人等,又压低声音道:“许先生,还有一件要事与你相商……”
说至此处,他略略停顿,只因见许世生眉头紧蹙,直似未闻,不知在思虑些什么。稍顷许世生方回过神来,忙问道:“有何要事?贾兄请说。”
贾芸还是不放心,把许世生拉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方道:“便是我上回说过的托倪二想法子营救宝二叔之事,昨日倪二对我说,他已经约好了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今日便可过来,想着大伙儿聚在一起,商议妥帖如何着手。今儿我已早早地去跟薛大哥说了,本想再去府里找你,可忽然听闻琏二奶奶之事,挂念着宝二叔,就来了狱神庙这边,可巧在这儿遇到你。”
许世生道:“这倪二行事端的仗义,如此甚好,便是去你家么?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快走。”
两人出了巷子,恰好看见在街边停着辆骡车,蓝布车围,黑缎沿边,甚是素净。车夫正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看样子正等人雇车。贾芸上前略问几句,随即雇了骡车,招呼许世生上了车。车夫扬鞭呼喝一声,那健骡便低下头,猛地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许世生端坐在车厢中,眼望前面的街市,默然良久,忽地侧身对贾芸道:“贾兄可知茜雪姑娘现在何处?”
贾芸不料他突如其来问起茜雪,茫然应道:“此刻或许正在舍下吧,只因昨日之事,茜雪姑娘受了不小惊吓,内人便劝她这几日暂住舍下,毕竟多年旧人,说说话宽解宽解。”
许世生微微点头,攒眉不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暂且不说这两人,却说那薛蟠一早得着贾芸的口信,让他晌午去家里商议大事,后来又听说凤姐悬梁自缢,薛蟠与家里人未免又慨叹一番。本想去狱神庙探望宝玉,谁料薛姨妈犯了腰痛病,薛蟠急着让人去请大夫,忙乱了好一阵。等薛姨妈好些了,眼看着已过了午正,薛蟠匆匆离开家,亦不带小厮同行,让他们皆在家里随时听薛姨妈使唤。
薛蟠记得到贾芸家有条近路,走那边可省上不少路程,只是所过之处甚为偏僻。他凭着记忆走过几条僻静的巷子,两侧的房屋皆低矮破旧,朽坏的木门后也不知是否还有人居住。正走之间,薛蟠见到前面有栋倒塌了的破房子,砖瓦遍地,杂草丛生,左右各有两条小路。
薛蟠站在倒塌的房屋前,正有些踌躇,一时记不清该走哪边,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的脚步声。那人来得好快,转眼已到了薛蟠身后。薛蟠感觉有些不妙,未及转身,背上已挨了重重一击。他身不由己扑倒在地,头撞在前面一截断墙上,登时眼冒金星,昏天暗地。未等薛蟠挣扎着起身,那人又上前把他拉拽到废墟之中,四周皆是断垣残壁,更不易被外人瞧见。
此刻薛蟠灰土满面,狼狈不堪,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便破口大骂,正欲上前动武,忽觉喉头一凉,定睛看时,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在了自己的咽喉。薛蟠立时吓得噤口不言,才看清对方原是一名三十多岁年纪的彪形大汉,满脸怒容,喝叱道:“姓薛的,今日终叫你落在我手,还有何话说!”
薛蟠见对方并非是认错了人,然而细细端详,却记不起此人是谁,有何过节,只略略觉得有些面熟,便道:“恕我眼拙,尊驾究竟是谁,咱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出手伤人?”
那大汉冷笑道:“薛大爷当真贵人多忘事,莫非坏事做得太多,记不清了?屈死在你手下的冯渊公子还记得么,我便是他的兄长冯平,前年在康河县让你逃过去了,今日可难逃一死!”
原来当初在康河县时,薛蟠与冯平虽打过照面,却从未交言,薛蟠事后良久才从许世生那里得知始末,因之前对冯平未曾留意,故今日一见亦认不出来。离开康河县后,因怕薛蟠报官缉拿自己,冯平不敢即回京城,在各地漂泊一年多,今年才得回来。只因寻仇之心未死,冯平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在四处寻找薛蟠的踪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居处,却未有好机会下手。今日见薛蟠孤身外出,来到这僻静之地,正是天赐良机。
薛蟠听了,情知多说亦是无益,惟有闭目待死。冯平狂笑几声,叫道:“兄弟,苍天有眼,今日为你报仇!”
正要手腕抖动,了结薛蟠的性命,不远处却有人高喊:“且慢,剑下留人!”
冯平悚然一惊,扭头望去,但见废墟断墙外站着位身负长剑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上却穿着一袭道袍。他身后还站着两人,一人虬髯豹眼,体魄雄健,正昂首俾睨四周,双手笼于袖中,袖子鼓鼓囊囊的,亦不知藏了什么利器。另一人则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容貌较前面那位年轻人更美,眉目如画,巧笑嫣然——其实乃女扮男装的妩媚佳人。
冯平见了那男装女子,顿觉眼熟,接着便想起,她即是前年在康河县荒宅内用计赚薛蟠入局的女盗幽兰,那虬虬髯大汉是她的兄长,绿林之中颇有声名,冯平亦曾耳闻,那身负长剑的年轻人却不知究竟是谁。这时却听身旁的薛蟠大叫道:“是柳兄弟么?快来救我!”
冯平手腕轻轻一抖,薛蟠便不敢再喊。原来,此人正是因伤怀尤三姐之死,早已行踪渺渺的冷郎君柳湘莲。
若问柳湘莲为何恰巧会在此时此地出现,那还得从前年薛蟠出行说起。本书上半部曾讲到,薛蟠因被柳湘莲暴打一顿,含羞出门,行至康河县时,却中了幽兰等盗贼设下的圈套,更因冯平暗中之举,险些背下杀人大罪,后来好歹洗清罪名,仍前往南方做生意。哪知回程之时,来至平安州界,又遭遇一伙盗贼,劫去财物。其实仍是虬髯大汉手下那伙人,盯上了薛蟠这富家子,上次智取不成,这次却来硬夺。眼看已成事,半路杀出来个柳湘莲,虽单人独骑,然武艺出众。群盗一时拿他不下,恐惊动官兵,只好退去。
薛蟠感恩不尽,与柳湘莲结为生死弟兄,再后来,柳湘莲却因心伤尤三姐之死,削发随跏腿道士而去,意欲遁入空门。然而那跏腿道士却道柳湘莲尘缘未了,迟迟不肯收他为徒。过了一些时日,那道士忽然不见了踪影,柳湘莲寻他不着,亦不在意,便浪迹江湖,漂泊四方。
忽有一日,柳湘莲经过康河县附近,与虬髯大汉那伙盗贼偏偏狭路相逢,群盗见柳湘莲孤身行走,便将他团团围住。虬髯大汉见柳湘莲以寡敌众,毫无惧色,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便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意,又看他一身道袍,作出家人打扮,便止住手下人,详问究竟。柳湘莲亦不隐瞒,说道因贤妻离世,万念俱灰,本欲出家未成,流落江湖。
虬髯大汉听了,狂笑几声,便邀柳湘莲入伙,道是既然看破红尘,没了羁绊,何不上山做个首领,劫富济贫,纵横江湖,何等快意!柳湘莲原本已觉天下事无可无不可,平时亦听闻虬髯大汉素有“义盗”之名,今日一见果系豪爽之辈,居然当真应允入伙。虬髯大汉闻听大喜,便与柳湘莲结拜为兄弟,让他做了副手,因柳湘莲武艺超群,又有文才谋略,群盗无不心服。
无巧不成书。贾芸为救宝玉求倪二帮忙,倪二答应去找江湖上的朋友援手,原来倪二与那虬髯大汉早有交情,竟找到了他这里。柳湘莲闻听此事,自是惊喜交集,恨不能插翅飞去救宝玉出来。虬髯大汉听说要救的是柳湘莲的好友,满口应允,立时便要亲自带人下山,还是柳湘莲心思缜密,先让倪二回去,并未说破内情,仔细商议之后,方与虬虬髯大汉、幽兰等带人来到京城。他们装扮成进京的外地客商,先找了个客栈住下,让手下人在客栈中歇息,切不可随意外出。
这日一早,柳湘莲等三人先来到倪二家,事先已约好,今日在贾芸那里见面,薛蟠亦要过来。倪二与贾芸家本是隔壁,然左等右等,已过午正时候,仍不见薛蟠的影踪。柳湘莲心焦,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便抄近路赶往薛蟠家,谁知竟遇上薛蟠遭冯平偷袭,未及施以援手,薛蟠已被冯平制住。书中暗表,这便是以往种种情形。
(作者按:薛蟠遇盗,得柳湘莲搭救,两人结拜之事,参见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出走之后又做了绿林好汉,红学家多有论证,如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等,主要依据在于甲戌本的一条脂批——士隐乃说道:……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戌侧批:柳湘莲一干人。】)
且说柳湘莲眼见薛蟠遇险,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位兄台,可否放了我大哥?”
冯平恶狠狠道:“放了他?哪有这等便宜事!我兄弟的仇又如何了断?”
柳湘莲微微一叹,道:“我大哥昔年行为失当,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你来寻仇,亦属合理……然则今日你若杀了他,难道逃得脱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若能放人,我们决不为难你,若真有本领,日后再来便是。”
冯平听他说得爽快,又见他英气勃发,必是练家子,决非易与之辈,再看看他身后环眼怒视的虬虬髯大汉,更是难缠,暗自忖道:今日纵能杀了薛蟠,亦决敌不过他二人联手,把性命丢在这里,不如暂且退一步,再图将来。他亦不多言,撤回长剑,不再理会薛蟠,扭头便走。柳湘莲果然并不阻拦,眼见他紧走几步,拐过墙角,倏忽消失在前面巷子里。
薛蟠直冲上前,紧紧抓住柳湘莲的胳膊,悲喜交集道:“好兄弟,这多时都去哪里了,遍寻不着,真想死愚兄了……今日回来,却又救了我一命!”
柳湘莲心中亦难免感慨,似有两世为人之叹,然而犹正色道:“大哥,今日实属侥幸,以后还须小心此人再来寻仇。若论昔日之事,还是大哥之错,惹下了这等厉害仇家。”
薛蟠流泪道:“兄弟说的是,昔年的荒唐事,愚兄早已后悔不迭,只恨当时太过莽撞……”
两人说起别后贾府之事,柳湘莲进京后已听闻不少,叹息一番,又让薛蟠见过那此髯大汉与幽兰。原来那虬髯大汉姓张,江湖上有个绰号便叫做“虬虬髯客”。因算来已耽搁了不少光景,几人忙匆匆赶往贾芸家,待到了那里,知许世生与贾芸、倪二已等候多时了。贾芸乍见柳湘莲,亦是吃惊不小,柳湘莲略叙前情,众人相见已毕,俱皆落座。
贾芸正要提及商议营救宝玉之事,许世生忽道:“贾兄,不知茜雪姑娘现下可在此处?”
贾芸微微一怔,道:“便在此间,正在里屋与贱内闲话。”
许世生道:“可否烦贾兄请茜雪姑娘出来一叙?有要事商议。”
贾芸不知他究竟何意,暗想有何要紧事偏要此时与茜雪商议,没奈何,只好到里屋去请茜雪出来。
茜雪掀开门帘,见厅堂里聚着不少人,有些还眼生得很,刚想回避,许世生笑道:“不妨事,这儿并无外人,不必拘礼,茜雪姑娘且请坐下说话。”
茜雪只得依言勉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低头不语。只听许世生长叹一声,庄容道:“琏二奶奶之事,让人甚为怅然,如何突地寻了短见?今日早间我与贾兄去了狱神庙,亦与那看管的狱卒谈及此事,知晓了大致经过。毕竟茜雪姑娘其时亲历,故想趁此机会说说,姑娘且听听有无抵牾之处。”
这许世生便将早间听狱卒所说茜雪探监之经过,以及自己亲自探察监房的情形讲述一遍。众人听他絮絮述说半日,皆觉不耐,心想毕竟凤姐已去世,人死难以复生,如此要紧时候,尚说这些作甚?末了茜雪点头道:“许先生所说,俱是实情,并无背谬。”
许世生忽从衣袖中取出那张从女监中捡到的精致小弓,问道:“姑娘可曾见过此弓?”
茜雪略看一看,回道:“不曾见过。”
许世生转向众人道:“此弓虽小,却是害死琏二奶奶的关键之物。”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贾芸恰在许世生身畔,忙拿过那小弓,仔细察看——其实在狱神庙女监中亦已见过,还拉拉弓弦试试劲力,说道:“许先生何出此言?这不过是孩童的玩物而已,亦曾见姑娘们用此种小弓演练那闺阁中常见的射粉团之戏,如何能伤得了人?况且,琏二奶奶乃是自缢身亡……”
许世生厉声道:“那只是此案真凶设置的障眼法而已,其实这乃是一个精心谋划的杀人骗局,真凶便是……”
他的眼光转向旁边的茜雪,其意不言自明。茜雪身子一颤,仍是沉默不语。薛蟠、虬髯客、幽兰等虽早知许世生之能,亦觉他所说未免耸人听闻,皆想听他如何解释。
贾芸先忍不住道:“这怎会是事先谋划好的杀人骗局?许先生适才叙述案情时亦曾提及,当时是茜雪姑娘先发现琏二奶奶自缢,赶忙叫来狱卒,其时牢门尚且紧闭,门锁完好。琏二奶奶在牢门对面墙壁窗栅上悬梁,距牢门尚一丈有余,若说茜雪姑娘与此有关,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了贾芸所言,茜雪似亦觉得有了底气,怯生生道:“不知许先生为何如此说,让小女子万分惶恐。莫非许先生怪我未能阻拦琏二奶奶寻短见?那实在是事先未曾料及,等发现后为时已晚,狱卒打开牢门,我便抱下她来,又催着去找狱医,可仍是无力回天……”
说至此处,眼泪簌簌而下,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恻隐。幽兰看不过眼,忙坐到茜雪身边,柔声安慰,斜睨许世生一眼,意含嗔怪。
许世生仍不为所动,正色道:“既然茜雪姑娘不承认,我只好把琏二奶奶悬梁自缢之谜从头至尾解说一遍了!”
许世生又略略思索片刻,随即不再理会茜雪,转身面对众人。
“适才我已把凤姐自缢的前后经过详尽说了,这些皆是从狱卒以及茜雪姑娘那儿得知,彼此印证,并无谬误。然而这是否即为全部真相呢?起初我亦曾这么认为,直到出了狱神庙,在监牢大门口,贾兄提及这两日风云变幻,阴晴不定,不知穿啥衣服好,却让我忽然记起一事。”
“那狱卒曾说起,茜雪姑娘探监时原穿了件黑色斗篷,跑出来呼救时却已不知去向,后来在牢房中又盖在了已离世的琏二奶奶身上。此事本属寻常,然若再虑及本案其余的细微之处,却深有意味:隔壁监房门口发现的小弓,狱卒最初见到琏二奶奶自缢时的情状,牢门上的铜锁,狱卒疑为厉鬼的低声尖啸,还有那日阴沉的天气与黑暗的牢房……依我推测,那狱卒老刘起初见到的并非悬梁自缢的琏二奶奶,而是一具由气囊制成的傀儡!”
“傀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芸不由得惊叫起来,众人亦皆如坠泥潭,不知所谓。
“贾兄勿急,且容我慢慢道来。当时天色阴沉,牢房里更一片黑暗,狱卒老刘只看到一身着囚服的女子面贴墙壁背朝牢门悬吊着,根本未曾看到那人面目。既然是琏二奶奶的牢房,便先入为主认定她已悬梁自缢,怎会想到那不过是一具傀儡?”
“然依许先生所说,其时琏二奶奶又在何处?牢房虽暗,毕竟还有一小窗透入些天光,狱卒总不至看不到她。再者,牢门紧锁,偌大的人形傀儡,如何能进得牢房,且悬吊在窗栅上?”
“贾兄还是未弄清其中关键……那并非琏二奶奶的牢房,其实却是隔壁的牢房。贾兄还记得茜雪姑娘穿的那件黑色斗篷么?那件斗篷应为黑色绸缎所制,内里衬层更是另有机关,待会儿自有交代。把那外层绸缎展开,悬挂在内外两间牢房之间的过道上——这并不难,过道本就低矮狭窄,想必夹子、细绳之类,事先亦早准备妥当。当日天色阴暗,过道里更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慌慌张张的狱卒老刘随着茜雪姑娘疾奔至此处,见她惊恐地指向牢房里悬吊着的人形傀儡,哭叫琏二奶奶,不疑有他,便把这当成最里面一间牢房,急忙开锁,却不知前面并非墙壁,不过是层黑色的绸缎。有个细微之处值得注意,老刘试了两三把钥匙才把锁打开,那并非因为心急,而是他最初捡出的是琏二奶奶牢房的钥匙,自然打不开锁了!”
“狱卒老刘曾说听到如厉鬼般之低声尖啸,初时我未留意,只觉他懵懂乱语,后来才想到,其实此事正与那气囊傀儡有关。须知那具傀儡并非寻常木质,如那周朝巧匠偃师所制与真人酷肖之木傀儡,而是空心的气囊。这气囊外层便与那蹴鞠相类,以熟硝黄革制成,轻盈无比,吹气即起,傀儡身上衣物,亦是熟皮所制,暗室之中,远远望去足以乱真,未充气时,却不过瘪瘪一层,便可作为那斗篷的内里衬层。”
“其时茜雪姑娘对狱卒老刘说,放心不下琏二奶奶,要再进女监见见她。等她顺着过道来到琏二奶奶的牢房隔壁,也就是那间无人关押的牢房前面,迅捷脱下斗篷,先如前面所说,在过道上把外层的黑色绸缎挂好。然后,便用得上我们捡到的那张精致小弓了,有弓便有箭,只是并非寻常之箭,原本箭头处却安上一个小小的薄皮吸盘,箭尾缀好长长细绳。此等小弓,无需臂力,只需眼力。贾兄适才说起,姑娘们平日里常玩那射粉团之戏,茜雪姑娘想必亦弓技娴熟,如今她便瞄准牢门对面墙壁,恰在小窗下方,将箭射中,那箭上的吸盘已牢牢伏在壁上。”
“此后的事情便较为容易了。先将箭尾连着的细绳绑在牢门上方的木栅上,比对面壁上吸盘所在位置略高,再将斗篷的衬层——也就是未充气的傀儡从木栅之间的缝隙塞进牢门,搭在细绳上。然后吹起充气的傀儡,顺着细绳滑到对面墙壁小窗下,傀儡面向墙壁。如此这般,狱卒老刘便从牢门外看到了琏二奶奶悬梁自缢的情景。这整个计谋固然策划周密,但得以成功亦得益于当日阴沉的天色,使得牢房内晦暗如夜晚,这一点自然事先已考虑在内。”
许世生说完这些,厅堂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匪夷所思,却又不好辩驳。那茜雪双手捂面,双肩抽动,却仍默然不语。半晌贾芸方道:“我仍是不解,若琏二奶奶并未悬梁自缢,那……她又怎生死于非命呢?”
许世生冷冷道:“我很快便会说到这关键之处了。茜雪姑娘之所以费了许多气力设下琏二奶奶自缢的假相,便是为了这后来的短短片刻。回想当时情景,牢门甫开,茜雪姑娘便直冲进去,又催着狱卒老刘去找狱医。老刘早已乱了方寸,便依她所言离去。”
“我曾仔细查验过牢门上的大铜锁,钥匙插入这铜锁后,须得转上一圈,方能打开锁,若想拨出钥匙,则要再往回拧一圈。当此慌乱之时,老刘自然顾不上拔出钥匙,何况狱神庙本就在监牢之中,即便留下钥匙亦无甚妨碍,他不以为意,一径去找狱医了。”
“此时茜雪姑娘忙摘下那傀儡,收好弓箭,再将气囊压扁,急切之间用力太大,那气囊的吸嘴发出尖啸之声。却被刚出女监的老刘听见,竟以为厉鬼作祟,着实可笑。接下来茜雪姑娘便锁了牢门,拔出狱卒留下的钥匙,取下过道上的黑色绸缎,把斗篷恢复原样,再往里来到真正的琏二奶奶的牢房,匆忙间却将小弓掉落地上。接着,待打开牢门,你便着手进行此案的最后一步……”
听到这里,茜雪抬起头来,只见她脸带泪痕,目光呆滞。许世生看着她,缓缓接着道:“此时琏二奶奶尚在昏睡之中,大约是因为之前吃了带有迷药的点心。你竟然狠心用布条勒死了她,再将布条挂到小窗的木栅上……”
许世生话音未落,众人惊呼声一片。茜雪咬牙道:“许先生说我害死了琏二奶奶,有何凭证?若仅凭着什么地上的小弓、狱卒的几句妄语,与血口喷人何异,岂能让人心服?”
许世生仍淡淡道:“若要凭证,亦并非难事。有关被人勒死而假作自缢之情状,《洗冤集录》早有解说。如今琏二奶奶尸身尚未入殓,只须禀告官府,遣一见多识广的仵作过去,立时便可验出。当时只因狱卒眼见琏二奶奶悬梁自缢,未曾想到其中另有曲折,狱医亦未再加检验,故此无人发觉。这亦是谋划者善于揣摩他人所想的高明之处……茜雪姑娘还有何话说?”
茜雪忽地大声狂笑不止,状若疯癫,叫道:“不错,许先生果然精明过人,还是让你识破了!是我杀了琏二奶奶,但你可知我为何要杀她?昔年她主事贾府,只因芥末小事便将我逐出府去,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后来流落到青楼,受尽凌辱……若非有人出手相助,早不知死在何处了!如今天赐良机,我难道不应报仇,一雪前耻?”
说到后来,她已是泪流满面,语音嘶哑,让人闻之鼻酸。
(作者按:宝玉酒醉摔茶盅,最终导致茜雪被撵之事,参见第八回、第十九回、第二十回、第四十六回。俞平伯指出,茜雪本非重要角色,且在前八十回中已被赶走,然而根据脂评,却要在狱神庙一回中大显身手,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笔者以为,既然脂评中已透漏,小红、贾芸会在狱神庙一回中出现并设法救援宝玉,茜雪的回归就显得更无必要,除非我们把她起的作用作截然相反的理解。再联系金钏儿、晴雯等被逐丫鬟的悲惨结局,虽然各人的具体情形不同,但本文中茜雪被撵出贾府后的遭遇与怨恨应非岀于臆想。)
许世生目光中不禁露出怜惜之色,叹道:“我虽推断出是你所为,但并不知晓你出府后的际遇。即便事出有因,你的报复手段亦未免太残酷了些……你被逐出府与宝二爷有关,莫非对宝二爷,你亦想好报复之策了么?”
不知茜雪如何答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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