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茜雪听了许世生所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冷笑道:“我倒并不恨宝二爷。他不过是百事不管的公子少爷,将我撵出府亦非他的主意,何况现在早已吃尽苦头了……我只恨那主事之人。”
许世生点点头,忽道:“茜雪姑娘定要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么?”
茜雪一惊:“许先生何出此言?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自与他人无涉。”
许世生道:“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此案谋划周详,单凭你一己之力恐难以至此。况且姑娘被逐出府之事,本不能全归罪于琏二奶奶,姑娘纵然记恨她,亦不必处心积虑,甘冒奇险定要了结其性命……其中想来另有隐情。再者,我亦曾听闻当日琏二奶奶扫雪拾玉之经过,此事甚为蹊跷,与琏二奶奶终被关入狱神庙颇有干系,莫非府里早有人给她设下圈套?”
茜雪面色大变,抢着道:“许先生说东道西,我却并不明白。现下我已承认下手害了琏二奶奶,绑了我报官便是,其他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世生叹道:“姑娘欲独自承担罪责,让人甚是钦佩,然而姑娘可曾想过,当真值得为那人隐瞒么?我不知他对你是如何说的,但媚人姑娘的遭遇,可说是前车之鉴。”
茜雪叫道:“不要说了!”
说罢掩面直向厅堂门口奔去,那虬髯客恰好立在门侧,正欲上前把她拦住,却听许世生道:“算了,张兄,让她去吧。”
贾芸眼见茜雪跑出门去,不禁问道:“咱们便让她这么走了?”
许世生道:“不放她走又能怎么样,难道当真报官不成?咱们此刻怎有余暇与官府纠缠。我本来担心她与闻大家商议营救宝二爷的机密,再泄露给他人,那可坏了大事,故要先揭穿琏二奶奶遇害一案。如今她既已离去,就不必再理会了,还是快来商议一下如何解救宝二爷吧。”
虬髯客粗声道:“还商议什么?这次我带来了不少兄弟,干脆趁其不备冲进去,救了人便走,等他们明白过来,咱们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幽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哥哥怎能如此鲁莽,须知此地乃是京城,并非寻常市镇。九城巡按府监牢更是官家重地,防卫森严,倘发现有人劫狱,大兵转瞬即至。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身亦难保。”
柳湘莲亦道:“大哥,幽兰妹子所说甚有道理,救人之事,还须智取。”
虬髯客大笑道:“既如此,你们快些想想有何好计策,我却实在想不出来。”
许世生沉吟半晌,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大家议议是否可行。咱们先以探监为名,混进狱神庙……”
许世生正说之间,忽然贾芸家的一名帮工从外面进来,他忙止住语声。原来却是有人来找倪二,说是从九城巡按府监牢过来的。众人听了,皆有些惴惴不安。倪二道:“不妨事,那边我有几个狱卒甚为熟识,想是有啥要紧事,过来通风报信。”
倪二出了厅堂,不过盏茶工夫便即回返,面带喜色道:“皆说飞来噩耗,对咱们来说却是天大喜讯。适才从宫里传出消息,当今皇上突染重疾驾崩,新皇择日即位,这就要大赦天下。所有未决之囚犯,亦皆在赦免之列。今番不须咱们动手,宝二爷便有救了!”
(作者按:曾有喜好索隐的研究者把曹雪芹写与清朝雍正帝暴亡之谜联系起来,得出了“曹雪芹毒杀雍正帝”的惊人结论。此论混淆真实历史与文学虚构,固让人难以置信,然而联系曹雪芹自身际遇与前八十回的种种暗示,书中宝玉之命运,确与皇室家族的兴衰嬗变息息相关。)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人听了,一时皆不敢相信。贾芸问道:“老二,这消息确实么?此事非同小可,切切不要人云亦云!”
倪二笑道:“那狱卒亲耳听狱官所说,便过来给我报信,怎会有假?此等大事,又有谁人敢造谣惑众?想必不日便会诏告天下了。”
众人这才信服,不由皆惊喜交加,感叹宝玉命中自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到了第二日,新皇果然下了诏书,大赦天下,择吉日举行登基之礼。虬髯客、幽兰见宝玉之事已了,倒亦不忙着离开,便在京城游玩几日,开开眼界。
且说这一日正逢宝玉遇赦放出,贾芸、柳湘莲、许世生皆去九城巡按府监牢外等候。那薛蟠自上次在巷子里遭冯平偷袭,一头撞在矮墙之上,至今仍时时感觉头痛,每日里昏昏沉沉,眼前甚或偶有幻象出现,找大夫开了几剂疏风止痛的药服了,亦不见效,苦不堪言,然而听说今日宝玉便可出来,仍强撑着赶了过来。
巡按府监牢大门外聚了不少人,皆是听说今日放出赦免囚犯,前来等候接人的亲友。日上三竿,巳初初刻刚过,巡按府大门吱呀呀一阵响动,缓缓打开,狱卒吆喝着把几十名衣衫褴褛的囚犯赶了出来。门外等候的人群簇拥而上,贾芸一眼看到宝玉踉踉跄跄走在人群后面,忙抢上几步扶住。
宝玉望见众人,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已流了下来,见杳无音讯多时的柳湘莲竟亦在这里,惊喜莫名。柳湘莲略略问候宝玉几句,觉此地并非讲话之所,便叫来早已备好的轿子。宝玉本不想坐轿,然看看自己身上囚服未除,狼狈不堪,只好听从,正要上轿离去,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来至近前,抱住宝玉放声大哭。众人仔细看时,那人却是焙茗!
原来焙茗上次随宝玉赶往媚人家中,后来突发惨祸,媚人横死,宝玉在其家中被九城巡按府衙役抓走,并背上杀人罪名。焙茗却从此无影无踪,谁知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只见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不住抹泪。众人见此处耳目众多,不宜久留,忙劝止住焙茗,让宝玉上了轿子,大家跟随着回到贾芸家里,可怜宝玉此外亦无处可去。回程路上,许世生把焙茗拉到一边,详问究竟,焙茗把这些时日的遭遇一一讲来,许世生亦是不住叹息。
到了贾芸家里,宝玉略略梳洗,贾芸又找来衣服给他换上,焙茗亦好歹收拾收拾,胡乱扒了几口饭,众人方坐下来说话。柳湘莲说了别后情由,许世生亦跟宝玉谈及茜雪害死凤姐之事,明知隐瞒不住,还不如早些让他知晓。宝玉听了,直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哭道:“这又是我造的孽了!若不是我醉酒发脾气摔茶盅,茜雪便不至被撵出府去,凤姐姐亦不会死于非命了!”
众人正在解劝,旁边薛蟠却突然咕咚一声从凳子上直摔下来,直摔得满身尘土。众人吓了一跳,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薛蟠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不过有些头发晕。”
薛蟠以手拍额,略过片刻,忽地皱眉对许世生道:“许先生,不知怎的,吃这一摔,我却猛然记起前年在康河县青雾山风云观里的事……那时我夜里在观里乱走,来到一处楼阁所在,在二楼却见到那虚尘道士在舞剑,他用剑尖指着一具人形木偶,口中念念有词,木偶胸前还刻着几个字……后来,我慌慌张张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当时便人事不省了,第二日醒来时已躺在观里客房的床上。”
许世生点头道:“我记得此事,其实世兄摔那一跤亦是冯平所为,不过只因摔跤之后便将前夜之事尽皆忘了,我们实不知其中还有如许曲折……眼下世兄却为何要提及此事呢?”
薛蟠眼看着宝玉,露出困惑之色,缓缓道:“只因我刚刚记起,那木偶胸前所刻的,正是‘贾宝玉’三字。”
众人皆吃惊不小,然仍不明就里。许世生蹙眉道:“此等巫蛊之术,自古及今史书多有记载,乃以木偶、草人、纸人、泥人之类书被咒者之名,施行魔法……只是不明这虚尘道士为何会行此邪僻之事,又从何而知二世兄的名讳?薛世兄在风云观里可曾还留意到其他异常之处?”
薛蟠思忖多时,方道:“其余似乎并无古怪,只是那虚尘道士曾说起,昔年在京城时见过贾府里的政老爷、敬老爷等人,还说观里的主持智清认识清虚观的张道士。我见那智清道士年老昏聩,嘴里老是唠叨着什么炼丹,想必观里大小之事皆由虚尘做主。”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宝玉自己却似毫不在意,喃喃道:“其实何必在意那等巫蛊之术,我本来便是不祥之人。如今想来,这一连串的意外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最先是通灵玉不翼而飞,然后却离奇出现在栊翠庵,妙玉在栊翠庵内遭袭,又被忠顺王府的人带走,至今不知下落。后来,又有媚人被杀之事,当时惟有我在那房内,门窗皆紧闭,莫非当真是我犯病晕迷之时无意中竟下了毒手?若果如此,亦只有以死谢罪了。最后便是凤姐姐在狱神庙内遇害,若追踪溯源,我亦是始作俑者……”
言未毕,宝玉已泣不成声。许世生叹口气,正想说话,却见贾芸家的帮工匆匆进了屋,对贾芸道:“外面有位甄爷,说要求见您和宝二爷。”
贾芸有些懵懂:“不曾识得哪位甄爷,此人何等样貌?”
那帮工看了眼宝玉,嗫嚅道:“单看模样,却与宝二爷极像。”
贾芸兀自诧异,许世生先开口道:“想来便是那位甄宝玉公子了,快请进来吧。”
须臾,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走进厅堂来,众人见了皆大吃一惊。虽早听说有位甄宝玉与贾府的宝玉性格、模样均极相似,却未曾亲眼见过,像到如此程度,着实始料未及,若非两人服饰不同,真与照镜子无异了。更稀奇的是,贾宝玉因困于狱神庙中多时,刚刚遇赦放出,精神委顿,与从前之神采飞扬大不相同,而恰巧此甄宝玉面上亦多有风尘之色,两人不但相貌酷似,神情更是逼肖。
众人看看宝玉,再望望甄宝玉,意在比较,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末了还是甄宝玉先拱手施礼道:“在下甄宝玉,欲求见贾芸二爷与贾宝玉二爷两位。”
贾芸、宝玉连忙还礼,又给众人引见一番,大家坐下叙话。甄宝玉说明来意,原来他听说宝玉遇赦放出,因有要事,欲与宝玉谋面,今早赶到九城巡按府监牢外时,却已错过时辰,宝玉等人已离去。因人群中本有认得贾芸、宝玉者,知道他们回贾芸家了,甄宝玉便一路问着过来,找到了这里。
宝玉听了,便道:“烦劳世兄费心找我,究竟有何要事呢?”
甄宝玉先不答话,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那包裹有里外几层,包得甚是仔细,待外皮全部打开,才露出一块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美玉。宝玉立时脸色大变,一看便知是那遗失已久的通灵玉,毕竟是从胎里带来的,是真是假无须多辨。
宝玉忙道:“此乃小弟随身佩带的玉,丢失多日,世兄却从何处得来?”
甄宝玉道:“此玉是他人托我转交给世兄的,至于详情,那人却未交代。”
说完便将通灵玉递给宝玉,宝玉接过,双手不禁微微发颤,说道:“为了这块玉,不知惹来多少风波,如今烦世兄盛情送回,感激不尽。只是时至今日,我仍蒙在鼓里……还望世兄告知,究竟是谁人委托,这玉如何会落入他手,他又怎会找到世兄那里去呢?”
甄宝玉黯然叹道:“若论此事,当真无颜以对,我亦是身不由己……如今只盼送回玉来,能弥补些以往的罪孽罢了。”
宝玉不知他话中究竟何意,正觉难以应对,众人亦相顾愕然。却见甄宝玉已站起身来,便要告辞离去,贾芸、宝玉苦苦挽留,他却只是摇头。堪堪走到门口,甄宝玉又回转身来,眼望宝玉,说道:“还有一事,世兄想必还未知情。朝廷刚刚下旨,荣国府邸及一应财物等悉数没入,贾赦老爷亦被革去世职,流放边地,原府内贾氏族人有作奸犯科者依律惩治,其余皆逐出府外,自谋生计。想来这荣国府,世兄是回不去的了,日后生计,还须早作打算才是。”
说完这话,甄宝玉拱手告辞,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踪影。他如此倏忽来去,言辞闪烁,甚是让众人猜疑。
(作者按:有关“甄宝玉送玉”,参见脂本第十八回:“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由脂评可看出,“甄宝玉送玉”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的重要情节。)
许世生见宝玉仍手握着通灵玉,惘然若失,便道:“常言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上次圣旨下时,唯有赦老爷与环三爷那边还能幸免,反让人觉得意外,如今荣府全数藉没,亦是意料中之事了。世兄不必过于挂怀。”
宝玉长叹道:“我本早已无家可回……祖母已逝,父母皆已回南京原籍,凤姐姐、林妹妹亦不在了,其余身外之物,还有何可挂念呢?如今让我最在意的,就是失玉之事、媚人之死到底与我有何干系?若不弄清这些,此生再无心安之日了。”
许世生思忖半晌,忽道:“既如此,我便把这些疑案背后的真相给世兄一一道来吧。”
许世生此言一出,不但宝玉大惊,贾芸、薛蟠、柳湘莲等尽皆错愕。宝玉问道:“许先生是说……这些事全弄清楚了么?”
许世生沉吟道:“枝节之处或许不无臆断,毕竟我们难以拿到真凭实据,然而从通灵玉离奇丢失开始,前前后后发生的这许多事情,原先我只不过有些模糊的想法,如今终于可串在一起了。现下我已知晓,是谁用绝妙的法子盗走了通灵玉,谁在栊翠庵袭击妙玉并劫去那些珍奇古玩;我亦弄明白了为何媚人被杀时,世兄却被发现晕迷在那房子里,门窗皆已闩住,而世兄明明记得之前已与媚人回到贾府?还有,那通灵玉的行踪为何如此神出鬼没,又怎会由甄宝玉公子送回?最后,谋划这一切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凡此种种,我想皆已有了答案。”
宝玉难以置信,却又不敢不信,只一迭声地催着许世生快讲。
许世生郑重说道:“只是此事涉及府内诸多隐秘,甚或还有对诸位老爷、姨娘等人的不敬之处,难免失言,还须事先请世兄恕罪。”
宝玉叹道:“此刻连荣宁二府俱已烟消云散,还有什么事说不得么?许先生就不必拘礼了。”
许世生道:“世兄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咱们先从那通灵玉丢失之事说起。那日与世兄一起在怡红院勘查之时,我便已说及失玉的蹊跷之处。那玉本由袭人姑娘放在世兄所住西里间碧纱橱的床褥底下,西里间的后房门反锁着,只有南窗,临南窗有暖阁,紧挨着的是丫鬟婆子守夜的抱厦,暖阁与抱厦间还有十锦槅子阻挡。任何人进入西里间的碧纱橱,皆须经过有袭人、媚人姑娘守夜的西外间居室。故此,外来的盗贼根本难以进入。”
“然而若说是哪个丫鬟婆子所为,且不论她们亦须经过西外间居室才可进入西里间,发现通灵玉丢失之后,曾对院里每个人的物品、随身带的东西都进行过清查,整个怡红院屋里屋外亦都搜了个遍,皆不见通灵玉的踪影。既然丫鬟婆子们那天早上都还没有离开过怡红院,他们即便偷了玉,亦根本无处藏匿。因此,我便怀疑是那晚来过怡红院的赵姨娘所为。”
贾芸、薛蟠等人皆不知此事详情,这时正听得入神,宝玉道:“许先生所说不错,不过,后来咱们亦曾试过,即便媚人跟姨娘合谋,因为有袭人在场,姨娘也拿不到那块玉的。”
许世生道:“确实如此,当时这让我困惑难解。自然,若是袭人、媚人与赵姨娘串通一气,盗走玉轻而易举,但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这种情形,主谋之人事先要同时拉拢两名丫鬟,他有何把握让她们都听从,难道不怕泄露内情么?彷徨无计之下,我甚至怀疑起了世兄您自己。毕竟,这玉紧接着又在栊翠庵的耳房里出现,而那晚先有个身份未明的来客拜访妙玉,此后妙玉才遭劫被绑。暂且不论意图何在,至少世兄是有作案的机会的。”
宝玉苦笑道:“媚人出事之后,连我也怀疑自己了。若是神智清醒时,当然无须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事,但我又怎知其时并未宿疾发作呢?”
许世生道:“正是媚人被杀之前与世兄所说的话,促使我重新考虑案情,终于弄清了通灵玉如何丢失的这个关键。当时媚人说及袭人如何公然将通灵玉交与赵姨娘,她设想的法子确让我佩服之至。假如失玉之事确系袭人所为,这个法子简直天衣无缝,之前我全未想到那通灵玉竟可放在合欢花酒瓶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姨娘拿走而无人察觉。”
“但既然接下来媚人被杀,在没弄清真相之前便可有两种假设。一是媚人所说不虚,袭人确与失玉之事有关,媚人便是因泄露机密而遭杀害。二是媚人所说为假,那个绝妙的窃玉法子其实并未实施过,媚人才是真正的窃玉者,被暗中的主谋杀人灭口。那段时日,府里乱得很,我一直设法留意袭人的动静,然而并没发现她有何异常举动,或与谁频繁接近,世兄被巡按府下狱之后,她留在大观园里足不出户。”
“当我重新考虑媚人涉案之时,面临的难题仍是,那日晚间,她如何才能偷到通灵玉呢?须知她所设想的袭人窃玉的法子虽然妙极,对她自己来说却难以实施。只因袭人一向细心,世兄临睡前皆是她亲手将通灵玉摘下收好,塞在被褥底下,这才放心,媚人并无机会拿到那块通灵玉。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既然赵姨娘是玉丢失以前惟一离开过怡红院的人,事情还得着落在她身上,关键是,媚人如何取得通灵玉,再转交给她呢?”
“失玉的经过若弄不清楚,无论疑心谁皆不过是猜测。我一遍遍回想当时怡红院屋内的情形:西里间的碧纱橱,碧纱橱一侧的隔架上有个小巧玲珑的香鼎,世兄晚间安睡的那张填漆床,床畔小桌上的琥珀杯,堂屋与西外间居室之间的隔架,隔架上的青花瓷八宝纹烛台,还有隔架中间的玻璃大穿衣镜……终于有了个想法。据袭人所说,在抱厦中守夜的丫鬟婆子亦可证实,赵姨娘前来拿合欢花浸的酒,说要给老太太配药时,已到了亥时,怡红院中诸人皆困倦得很。袭人、媚人把赵姨娘让进堂屋后,赵姨娘方提起,药引子是上好的合欢花浸的酒。此时媚人想起,前几天袭人把酒放到南面抱厦了,于是袭人便到前面去取酒……世兄务必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其实皆不可或缺,媚人便在此时用上了巧妙的障眼法,取走了床褥底下的玉。”
宝玉迷惑不解,问道:“那日我与先生不是已试过了么?袭人从堂屋走到南面抱厦这短短工夫,媚人根本来不及从堂屋经过西外间,进入西里间碧纱橱内,再取走通灵玉返回堂屋交给姨娘。袭人在抱厦取酒时,还透过十锦槅子看到媚人正与姨娘在堂屋聊天呢。”
许世生缓缓道:“这便是我说的障眼法了。袭人从堂屋到南面抱厦不过须臾之间,媚人固然来不及从堂屋赶到西里间取走玉,再回到堂屋,但据我与世兄那日所试,从西里间碧纱橱床褥下取走玉之后,返回到西外间却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宝玉仍然一头雾水。
“世兄莫忘了西外间与堂屋之间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正中的大穿衣镜。从堂屋到西面梢间,皆须触启西洋机括,推开大穿衣镜,方可进出。而媚人正是借助这大镜子,施展出以假乱真的障眼法。袭人确曾说过,她透过堂屋与抱厦间的十锦槅子看到,媚人站在那儿,一手拿着烛台,正与赵姨娘聊天。世兄可否留意到,媚人那时为何要手执烛台呢?”
“这……我倒未曾留意。”
“据我所知,堂屋北侧上首正摆着张楠木高桌,桌上便有个大烛台,每逢晚间便点上蜡烛,那晚赵姨娘来时自然也不例外。既如此,媚人手上又举着烛台岂非多余?另外,我还在西里间碧纱橱内床畔小桌上发现一些新鲜烛泪的痕迹,那小桌本用来放置果盘之类,除非有意外情形,不会在上面摆放烛台。据此我们可推测,媚人那晚确曾进了西里间偷窃通灵玉,不小心把烛泪洒在小桌上。之后,她又把窃来的通灵玉交给赵姨娘带走。”
“可是,咱们不是试过这根本行不通么?袭人亲眼看见她们当时是在堂屋里聊天。”
“世兄难道还不明白么?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媚人与赵姨娘那时其实是在西外间,袭人看到的不过是那面大穿衣镜映出的她们的身影!”
“究竟怎么回事?”宝玉瞠目结舌。
“袭人转身往南面抱厦去取金合欢花浸的酒时,这边厢媚人已点亮隔架上的烛台,拿起烛台推开大穿衣镜进了西外间,再进了西里间碧纱橱,取出床褥下的通灵玉,又返回西外间。此时,袭人已到了南面抱厦,而赵姨娘也已进了西外间。媚人手执烛台,与赵姨娘相对而语,她手上的烛台比起堂屋的那大烛台,光线要黯淡得多。而袭人所见两人正在堂屋聊天,不过是那大镜子映出的幻象而已。”
“从袭人所在抱厦的位置望向西外间,中间其实有两道十锦槅子,加之媚人身侧烛光本较微弱,故并未发觉有异。至于那几个丫鬟婆子,事不关己,加之本已夜深,早在抱厦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更无人留意。当然,媚人若不点亮烛台,因为西外间太暗,她们的身影便映不到镜子上,这条计策便行不通了。”
“其实行使障眼法最险之处却不在前面这些环节,而是她们必须缓慢朝堂屋那边移动,在袭人之前先回到堂屋,当经过穿衣镜进入堂屋,然后关上镜子那一瞬最易被察觉。到了堂屋,媚人便灭掉烛台,仍放到隔架上,便是那日我在十锦槅子上见到的青花瓷八宝纹烛台。自然,赵姨娘早已把通灵玉收好。此计虽听来匪夷所思,不过事先策划周密,且袭人须在抱厦那边找酒取酒,事先也心无防备,总不至时时盯着媚人她们,故只须胆大心细,反而易行。”
许世生侃侃而谈,一席话说毕,众人面面相觑,仍觉懵懂,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半晌,良久未发一语的柳湘莲忽道:“许先生条分缕析,解说详细之至,让我等洞悉真相,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然惟有一点我仍不甚明白,媚人与赵姨娘固然早已想好如此这般计策,但媚人窃玉之时,宝玉仍安睡在填漆床上,稍有动静便易惊醒,这一来岂不坏了事?难道媚人事先竟然全不虑及这些?”
许世生微微一笑:“柳兄问得好,此一节的确不可忽略。起初我也诧异,想来若无十足把握,媚人岂敢妄为?然而那日在怡红院正房西里间勘查时,我留意到碧纱橱一侧的隔架上放着个小巧的香鼎,那香气似有些不同寻常,当时虽未想到,后来终于记起,香鼎中的香料必定混有曼陀罗花无疑。”
“大家或许听说过,江湖之中混黑道的一向以曼陀罗花配制迷魂药,那香鼎中其实只掺了极少,但足以让宝玉沉睡难醒了。香气虽可透过隔架传至其他房间,那效力已是微弱得多了,故也无人察觉。正因先前媚人已设计周全,后来才好大胆窃玉。”
柳湘莲点头称是,不再言语。众人至此刻方恍然大悟,不由皆发出惊叹之声。
(作者按:“塞玉”、“误窃玉”皆见于脂评,参见本书前面的作者按语。关于怡红院中的大穿衣镜,当系西洋舶来品,嵌在门上,并有“西洋机括”,一触即开,在第十七回、二十六回、四十一回、五十六回等处皆有提及。如第四十一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节:“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另,关于香鼎,可参见同回:“袭人……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宝玉黯然道:“难怪那日早上起来,只觉昏昏沉沉,原来竟是媚人……唉,我并无亏欠于她,她为何如此对我呢?”
贾芸忍不住又问:“赵姨娘拿走通灵玉后,玉怎地又会在栊翠庵里出现?到底是谁袭击妙玉并劫去珍奇古玩?难道也是赵姨娘不成?”
众人皆望向许世生,等他解答。许世生轻声喟叹,说道:“其实回想栊翠庵妙玉被劫时的情景便可发现,这乃是显而易见之事,却直至方才我才领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于近在眼前的事物,人们却常常视而不见啊!当时妙玉对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说,那夜她正在打坐清修,突然遭人袭击,从背后被勒住脖子,之后便失去知觉了。然而发现晕迷的妙玉时,耳房的门闩却是闩好的。很明显,妙玉所说并非真话。”
“那日我曾给二世兄解释过妙玉在封闭的耳房内遇袭之谜。大致说来,妙玉先与某人在耳房内会面,并将珍奇古玩等交与此人,等他走后,妙玉闩上了房门。他出了栊翠庵的山门,却又绕到耳房墙外的窗户旁,由窗口招呼妙玉,妙玉隔着窗户与他搭话。此人趁机抓住妙玉的手腕,取出绳索绑缚住她的双手。不等妙玉张口呼救,这人已把她拽到窗前,用布堵住她的嘴,紧接着又用另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脖子。”
“这些说法确可解释清楚在栊翠庵耳房内见到的情景,然而惟有一节,我当时却料错了。我本以为,妙玉遭此一劫大难未死,乃出于不幸中之万幸,而其实呢,抢走宝物之人有意并不将妙玉置于死地,其意图便在于……”
说到这里,许世生望向宝玉,淡淡道:“意图便在于他日官府审问此案时,妙玉可当场指证,正是世兄骗走了珍奇古玩,又意欲杀人灭口。”
众人皆吃一惊,宝玉喃喃道:“这……这却从何说起?”
“骗走珍奇古玩并袭击妙玉的并非旁人,便是适才刚离去的甄宝玉公子。他来送玉时不是说过么,只盼送回玉来,能弥补些以往的罪孽。那晚,通灵玉已转到了他手里,而正是他来到栊翠庵,先骗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想来应是说情势紧急,官府不久即来查抄,先由他带到府外妥善保存。而且,想必甄公子还特意要将那通灵玉留下,暂时作为抵押之物,即便其时妙玉推辞不受,他肯定也执意要留下玉,这足以取信于妙玉了。甄公子与世兄相貌逼肖,妙玉自然分辨不出,她虽一向孤高冷漠,对世兄却信任有加,此时便把那些宝物全部托付。大概妙玉百思不得其解,转眼之间,甄公子为何要隔窗袭击于她。”
“对主谋者来说,这本是极妙的一石二鸟之策。既得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更重要的,便是可以嫁祸于世兄。须知正如那忠顺王府长史官所说,妙玉乃罪臣之女,而她所有的那些古玩奇珍中,甚至有御赐宝物在内,洗劫窝藏犯官之女的御赐宝物,这罪名不可谓不重。照主谋者原来打的如意算盘,此案报官之时,既有妙玉的指证,又有在耳房木柜中发现的通灵玉,正是人证物证俱全,难以抵赖。”
“然而让主谋者始料未及的是,妙玉虽险死还生,却仍执意不肯指证二世兄便是袭击她并拿走古玩奇珍的人,即便因此背负更多罪名……世兄莫非忘了在耳房内妙玉初苏醒时的情景?其时她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便是为此了。”
(作者按:甄宝玉一向是让众多研究者迷惑不解的人物。清人裕瑞说,“宝玉对镜作梦云云,明言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然而作者的用意仅仅如此吗?俞平伯曾说,“甄宝玉自然是宝玉的影子,并非实有其人,但何必设这样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呢?这不但我们不解,即从前人也以为不可解。”据脂评透漏的线索,甄宝玉会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出现,并在故事情节中起到重要作用。参见脂本第二回:“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甲戌侧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另参见上文有关“甄宝玉送玉”的脂评。)
宝玉听至此处,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眼泪已簌簌而下。
许世生望望宝玉,仍淡淡对众人道:“主谋者只料其一,未料其二,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让甄宝玉公子假扮成二世兄去诓骗妙玉原本算得上是步好棋,然而却未能洞彻人心,未料到妙玉在那种情势之下仍不肯指证二世兄,一着之误满盘皆失,于是只能另想计谋去对付二世兄了。”
“这便是接下去媚人被害的缘由所在。以我推测,栊翠庵之计若成,媚人或许尚能幸免。正因此计不成,主谋者才狠心害了媚人,又把杀人重罪栽赃在二世兄身上。二世兄终被九城巡按府抓去,遂了他们的心愿。”
薛蟠问道:“说到这个,到如今我仍是不解,到底他们如何栽赃呢?宝玉兄弟当然不会去杀媚人,但那日在公堂下听审,许先生也曾听到的,依宝玉兄弟所说,寅正初刻时,他明明已与媚人回到贾府,但卯初初刻时,却又被九城巡按府的差役在媚人家里拿获。中间不过隔了半个时辰,若说从贾府再返回媚人家,除非长了翅膀飞过去……难道当真见了鬼不成?”
许世生点点头,说道:“世兄所说,确是此案关键之处。既然二世兄言之凿凿,决不似幻觉,其时我最先想到的是,莫非是那时辰钟坏了,甚或有人故意调了指针?所以上次还特意让王三打探一下,结果得知那自鸣钟虽平素常出毛病,那几日却是一向完好,还是放在怡红院屋内隔架上,并无异状。而这自鸣钟乃西洋器具,构造繁复,若非专门匠人,也做不得手脚。不过,有关此事,还有更加背谬之处。”
(作者按:怡红院堂屋里的自鸣钟经常损坏,参见第五十八回:“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
宝玉此时已拭去泪水,正站在一旁呆呆倾听。许世生忽转过脸来对他说道:“世兄想必还记得那日公堂上巡按府张大人所说,袭人、麝月等皆可作证,世兄自那日离府便再也没回返。这便更让人迷惑不解,袭人、麝月自不会有意说谎,然则如何解释世兄那晚的经历?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只能推定,世兄那晚所回的并非贾府。”
宝玉一怔:“并非贾府,那又是何处?啊,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你是说有人把其他房子布置得如同怡红院的屋子一样,使我误以为回到了贾府。那决做不到,即便那些家具、饰物之类可以预先布置,但世上哪有如此相似的房子,高矮宽窄,一般无二,须知我对自己的居室再也熟悉不过,若有略微差异之处,那时也早有觉察了。”
柳湘莲亦插言道:“先生的设想,恐怕从前后时辰上推算也是来不及的。依先生所说,害死媚人而嫁祸于宝玉兄弟,是主谋者因栊翠庵之计不成,临时起意另生毒计。这中间前前后后不过半日工夫,若说主谋者想好计策后,还能找到与怡红院一模一样的房子,再把同一式样的家具、饰物等等凑齐,一切布置好——恐无论如何难以成事。”
许世生淡然一笑,说道:“两位所言甚是,想去找一模一样的房子,仓促之间的确难以做到。但你们可曾想到,却可以去建造同样的房子……”
他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眼光,接着道:“葛洪的《西京杂记》里有个故事,高祖称帝后,其父刘太公却终日闷闷不乐,原来他在老家时,可终日和一些市井之徒斗鸡、蹴鞠取乐,住在宫中却全无这些消遣了。于是高祖便让人在长安城东,仿照家乡丰邑的规模,建了一座新丰城,让刘太公昔日的旧友皆搬来这里居住。新丰的街道房舍,与原来的丰邑毫无二致,男女老幼进了城,一看就知道自己家在哪儿,连犬羊鸡鸭都能顺路找着家。可见新丰与丰邑之近似,实在巧夺天工。”
宝玉嗫嚅道:“这故事我倒知晓,不过……先生之意总不是说,那主谋者竟也建了一座怡红院不成?”
许世生郑重道:“依我之见却正是如此,那主谋者确让人建了一座怡红院,只不过用的并非砖瓦砂石,而是杉篙、竹竿、芦席、绳索、花布、彩绸、纸扎……我与薛世兄那日去媚人家时,路经西市,那西市中便有棚铺,当时未曾留意,现下想来,岂非便要着落在此么?”
“这京城之中棚匠搭棚的手艺,素来可称天下一绝。各位平素自然也都见过,他们便用那芦席、布匹之类在杉篙架子上搭成各式亭台楼阁,又可做成玲珑窗槅,舍宇牌坊,无不逼真,妙手无双。我还记得曾有本朝名士赞其手艺,笔记中有云,‘工细绝伦,点缀有花木鸟兽之型,起脊大棚,有瓦陇、柁头、稳兽、螭头之别,以及照墙、辕门,钟鼓楼高插云霄’。听说那年先皇大婚,朝门遭火,便差遣一些棚匠扎彩造了座新门,较之旧门‘高卑广狭无少差,至榱桷之花纹、鸱吻之雕镂、瓦沟之广狭,无不克肖,虽久执事内廷者,不能辨其真伪。而且高逾十丈,凛冽之风不少动摇。’真可说是神乎其技了。另外,还有那些冥衣铺里的纸扎,但凡名手所制之车、船、轿、冠袍、带履、家具、饰物,无不精妙,看去与真物无异。”
“几个时辰之内,想让棚匠造起一座新城门自不可能,然而若能雇上几名高手匠人,搭起怡红院内的几座房舍却并不为难。不知薛世兄是否还记得,那日去媚人家时,经过一片废弃的院子,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还有堆堆烧焦的碎纸什物让人掩鼻。如今想来,这便是那些棚匠搭建怡红院房舍之处了,等事情已了,撤去杉篙、竹竿、芦席,把那些纸扎付之一炬即可。媚人家附近本来荒僻,也无人前来过问。”
“再想想二世兄那夜的经历。记得二世兄曾说过,当时是在西外间,躺在张织锦靠背椅上,身畔的小桌上放着盏玻璃绣球灯,灯光微弱,看得见西里间碧纱橱里的填漆床,西外间与堂屋之间的大穿衣镜合拢着,槅子架外亦是黑洞洞的,只听见槅子架上的自鸣钟走动的声音。二世兄还觉得屋内寒气沁人,似有阵阵凉风袭来,疑是后房门未关。其后媚人推开穿衣镜进到西外间,端来了糕点与香粥。”
“按理说,二世兄自应睡在填漆床上,那晚为何被安置在织锦靠背椅上呢?其中缘由,便在于那张填漆床形制精雅,用材也颇为名贵,一时之间要找到相同式样的,却到哪里找去?故二世兄才被放在张寻常的靠背椅上。这几间房舍,以及填漆床、槅子架、架上的古董玩器、墙上的琴、剑、悬瓶之类,皆是出自棚匠与纸扎艺人之手的杰作了,大概屋里屋外,只有靠背椅、小桌、玻璃绣球灯、穿衣镜、自鸣钟这几样东西是真的。”
“屋内寒气沁人,似有凉风袭来,也并非后房门未关之故,而是这几间房舍乃以杉篙、竹竿、芦席、绳索等搭成,虽看去可以乱真,毕竟难免透风透气,故虽在屋内仍觉寒冷。其实主谋者确心思缜密,让二世兄躺在西外间正中的靠背椅上,身畔灯光微弱,最远只不过能看得到西里间与堂屋,这样,棚匠只须搭建三间房舍即可。二世兄其时哪料得到,这三间房舍之外并非怡红院,而是一片废墟呢?等一切准备齐全,他们便给二世兄闻些解药,让他尽快醒过来,而那媚人也早在一旁窥伺,见二世兄醒来,便即推开穿衣镜进来,以防二世兄随意走动,窥破机关。而等二世兄喝完香粥后,便即又沉沉入睡——那香粥之中自然是加了迷药的。这之后,媚人被主谋者所害,其尸首连同晕迷中的二世兄也再被送回到媚人家中。这便是那晚巡按府的差役到媚人家之前二世兄的经历了。”
众人皆听得瞠目结舌,宝玉更是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听贾芸问道:“许先生解说得甚为明白,然而我却还是不解,不论这主谋者是谁,他为何要设下这等圈套?竟让棚匠假造了怡红院的几间房舍,花费偌大气力。须知当时巡按府差役抓住二叔时,门窗皆从里面闩住了,屋内惟有晕迷的二叔与那媚人的尸首,若单为栽赃陷害宝二叔,这岂非已足够了么?”
许世生颔首赞许,说道:“贾兄说的是,有关此事确有疑问。首先,关于那从里面闩住的门窗,我仔细察看过,那门闩甚紧,在屋内拉开便颇为吃力,若想从门外做手脚关上,根本做不到。至于那扇窗户,窗闩漆色均匀,窗纱也并无破损之处,若想不损及窗户,从外面关上窗闩,也是无计可施。我见那窗外巷子地面低洼潮湿,离窗台一丈有余,若想在窗户上动手脚也麻烦得很。”
“然则那谋害媚人者又是如何逃走的呢?其实答案近在眼前,只不过一时迷了心窍,竟想不到,着实汗颜——难道忘了那焙茗么?最初他与二世兄来到媚人家时,也喝了那带有迷药的茶水,昏晕过去,其后那些人便忙着对付二世兄,无暇理睬他。到后来,二世兄被送回到媚人家西面正房,媚人的尸首则被放到了里间厢房,其时晕迷的焙茗也仍躺在厢房里。凶犯如此安排,本系无意为之,大家都知道,西面正房与厢房本就是相连的,只有正房门与厢房的窗户两个出口,无论昏晕之中的二世兄被放在西面正房或厢房,对凶犯的计谋并无妨碍。一切布置好以后,凶犯便闩上正房门,从厢房窗户逃走了。”
“之所以闩上房门,本是为了防备万一官差到来之前恰巧有外人进来,难免坏事。至于媚人的家人,主谋者自然早有考虑,大约是让媚人找个借口把他们支走了。然而主谋者百密一疏,未曾料到凶犯逃走之后,焙茗却醒转了过来。须知二世兄实际上服了两次迷药,中间曾被故意弄醒过,而焙茗却只服了一次,无巧不巧,恰于此时,药力过去了。”
“试想当时情景,焙茗醒转之后,却发现身侧媚人的尸首,只吓得魂不附体。正手足无措之际,却忽然传来官差打门的声音,他根本无暇思索,抬眼看见厢房的窗户,赶忙推开窗,手忙脚乱地跳到了窗外巷子里,一径逃去。就在他随手摔上窗户之时,那竖着的窗闩却恰好落在了底下的槽沟里,窗扇便如此闩上了……那日我曾在媚人家试过多次开关窗扇,窗闩皆未落下,而焙茗随手而为,窗闩却恰恰严丝合缝地落下闩住,真可说是鬼使神差了!”
说到这里,许世生看了看站在一侧哽咽难言的焙茗,继续道:“这些也是我适才与焙茗谈论过才知晓的,焙茗逃走以后,便听闻二世兄被抓,而同时府里又遭查抄……他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媚人怎会死于非命,有家不敢回,也无处可去,只好流落街头乞讨度日了。”
“如今我们既已解开了那门窗皆被闩住,而凶犯如何逃走的疑团,便可明了主谋者为何要花费气力设下假怡红院的圈套。在栊翠庵妙玉遇袭一案中,主谋者费尽心机,却没能得遂心愿,这次再也不愿失手了。那无意中闩上的窗户,要算主谋者不期而遇的好运道,事先可全然预料不到。照主谋者原先思量来,若单单杀死媚人,让晕迷的二世兄与尸首同在一处,对二世兄而言,或许尚有可辩解之处。毕竟仍有窗户可以出入,难免不会是外来贼人下手,又跳窗逃走么?若当真是二世兄下的手,为何不及早逃遁,反而晕迷不醒地留在当地呢?”
“这样看来,他日到了公堂之上,这栽赃陷害之计未必便能板上钉钉。正是为了这缘故,主谋者才想出了假怡红院的圈套,其妙处便在于,在公堂上大人审问之时,已堕入彀中的二世兄定会说自己当晚与媚人已回到怡红院,然而这却与事实明显抵牾不合。即便那审案的大人震怒,二世兄自也不会另说他语以搪塞,只因那些皆是亲身经历,怎会知道一切都不过是个障眼法?如此下去,那大人便认定二世兄的供词荒唐无稽、不堪一驳,定是有意说谎以掩饰罪行无疑。案子如此这般审下来,二世兄难逃罪责,主谋者的计谋便得逞了。”
许世生话音刚落,别人还未言语,那薛蟠在一旁听了好半天,这时忍不住发话道:“先生一直在说什么主谋者,这主谋者究竟是谁啊?先生还是快说出来吧,这闷葫芦都把我给闷坏了!”
许世生微微一笑,说道:“薛世兄勿急,现下我们已经知晓,媚人、赵姨娘、茜雪参与了这一连串疑案,但她们皆不似主谋者,媚人更已被谋害……暂且等我们从头至尾理完案情,这主谋者的身份自也就水落石出了。其实若是追根溯源,薛世兄前年外出游艺时在康河县的遭遇,已初露了此案端倪。适才世兄记起,那日晚间,曾见到风云观的虚尘道士在丹房里操演巫蛊之术,意图对二世兄施展魇魔法,而且那虚尘道士早年与贾府也早有往来。”
“想必各位都还记得,那年琏二奶奶与二世兄也曾似身中邪术,疯魔难解,险些丧了性命,究竟何人所为,事后并未查清。然而我却见赵姨娘与那马道婆来往甚密,闻听马道婆此人,私下便常常弄些邪僻的巫蛊之术,骗人钱财。若说她二人与此事有牵连,恐怕并不意外。赵姨娘、环三爷对二世兄与琏二奶奶常怀嫉恨之意,此事众人皆知,如今更毋庸讳言。虚尘道士施展魇魔法,是否也与赵姨娘有关呢?虽无确凿证据,从情理推论,却极似是她所为。因为好的计谋不会只用一次,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既然上次马道婆差一点便大功告成,这次委托虚尘道士,在风云观施展法术,那魇魔法岂非效力更强?”
(作者按:在第二十五回中,马道婆受赵姨娘之托施魇魔法,宝玉与凤姐险些丧命。擅长写实的大师曹雪芹此处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宝玉、凤姐当真中了巫术,或者纯粹出于巧合,还是其中另有玄机?让人捉摸不透,研究者也众说纷纭。陈毓罴认为,马道婆可能是当时的民间秘密宗教——黄天道的一名女传教师,黄天道教义庞杂,含有不少方术性质的内容。本书中的虚尘道士,身份或与马道婆相类似。)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魇魔法非但没有产生效力,反而机缘凑巧,险些被薛世兄撞破,这以后赵姨娘安分了不少,此次如何又掺和进怡红院失玉的阴谋中去了呢?若说赵姨娘是这一系列疑案的主谋者,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她的确不具备这样的心机与才干。主谋者之所以找上了她,显然是因为与她有着相同的意图,便是除掉二世兄与琏二奶奶这两颗眼中钉,而选择的时机,恰是贵妃娘娘归天,府里没了靠山,而老太君也已病重,眼看朝不保夕。”
“当此情势之下,政老爷这边的嫡庶之争在所难免,那么,府里其他人会站在哪一边呢?依我看来,赦老爷自会站在环三爷这边,帮着赵姨娘对付二世兄。若环三爷日后承继了家私,赦老爷这边定可得到不少好处。”
(作者按:第七十四回中探春曾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研究者们一致认为,贾府的衰败,除了外部的抄家,内乱也是重要原因。梁归智指出:贾赦和邢夫人早就对贾母偏疼小儿子心怀不满,如在第七十五回中有两个情节,一个是贾赦借说笑话讥刺贾母“偏心”,母子矛盾渐渐激化;另外,贾赦还称赞贾环的诗作得好,还说将来要让贾环继承爵位——“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由此可见,大房和二房中的庶子派共通对付贾母宠爱的二房嫡子派趋势甚明。当元春去世,贾府无人佑护,外临危机,而贾母病重,无力控制府内时,矛盾必然激化。)
许世生话说得平稳,旁边听着的人却皆已大惊失色,贾芸道:“许先生的意思……难道说大老爷才是此案的主谋者么?”
许世生淡淡道:“为何不会是他呢?自然,若是府里府外一切平安无事,赦老爷纵然心有不满,也不会对二世兄采取如此惊人手段,绝情至此。但当贵妃娘娘归天后,贾府便没了靠山,府里又乱作一团,对头便趁机发难……在那种情势之下,赦老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诸位想必还记得,那一日忠顺王府长史官来府里追查妙玉之事,恰好遇上妙玉遇袭,珍奇古玩也被劫走。时机如此凑巧,难道大家不觉得其中另有玄机么?那主谋者早已设好圈套,人证物证俱全,既将那通灵玉通过甄宝玉公子之手给了妙玉,又留下妙玉以当场指证二世兄。可想而知,若此计得逞,当着忠顺王府长史官的面,二世兄定然难以自辩,落入陷阱。若说此事忠顺王府的人先前并不知情,实不能让人信服。”
“此外还有通灵玉扑朔迷离的踪迹。大家想必还记得,在栊翠庵妙玉遇袭那件案子里,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拿走了通灵玉,说要回府禀报王爷。然而数日之后,琏二奶奶在穿堂门前扫雪时,却又捡到了这块玉。而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似是有人故意把通灵玉放在雪中,让琏二奶奶拾到。果然,琏二奶奶为帮二世兄脱罪,把玉交给了巡按府的差官,可不但未能帮上二世兄,反而自己又被拘押,终也被押入狱神庙。整件事便好似给琏二奶奶设下的圈套,落实了她与媚人之死有牵连的罪名。既然通灵玉能从忠顺王府那儿神鬼莫测地又回到贾府,这也可说明,贾府中有人与忠顺王府里应外合,沆瀣一气。”
“再有,甄宝玉公子为何会答应假冒二世兄,参与此事?想来定是因甄府获罪,他受人胁迫而逼不得已之举,若非忠顺王爷这等权贵,又焉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他俯首听命?而甄公子虽与二世兄容貌相似,但要想进入荣府后再熟门熟路地来到栊翠庵,中间不漏任何马脚,恐怕也少不了有人指引。另外,显然赵姨娘与环三爷对这位主使者言听计从,不敢有违,他决非贾府里的寻常人物。”
“最让人疑惑者,当时查抄荣宁二府,圣旨初下,宁国府悉数没入,政老爷也得罪,免官送回原籍,惟独赦老爷却逃过一劫,只令其改过自新,不可再惹物议,官职、宅邸得以保全。这岂非奇怪得很?按说赦老爷平日行事素不谨慎,朝廷内外议论甚多,便如强买古扇逼死石呆子之事,尽人皆知,怎会被轻轻遮掩过了?想来定是有人在圣上面前为他脱罪。”
“大家都知道,忠顺王爷与北静王爷素来不睦,而贾家与北静王爷却一向交好,往来甚密,故忠顺王爷对贾家早有芥蒂,更因蒋玉菡之事,对二世兄大为嫌恶。以往因贾家有贵妃娘娘佑护,忠顺王爷未便有何举动,而如今贵妃娘娘既已归天,他便对贾家有所图谋。若能扳倒贾家,还可借机在皇上面前攻讦北静王爷,实乃一举两得。依我之见,对贾府中人昔日的有违法度之举,忠顺王爷早有留意,也觉察到荣府两房间的不和。像赦老爷,大概已有把柄落到了忠顺王爷手里,说不定便是那石呆子之事。”
“忠顺王爷觉得有机可乘,便以此胁迫赦老爷设计陷害二世兄,若计谋得逞,二世兄被抓入狱,王爷出了口恶气,而贾家再添重罪,势难翻身。自然,王爷想必也向赦老爷允诺,若赦老爷答应此事,日后贾家遭难之时,可在皇上面前力保赦老爷得脱。威逼利诱之下,赦老爷全无回旋余地,即便明知有类饮鸩止渴,也只有委曲求全,依计行事了。”
(作者按:忠顺王与北静王之间的矛盾,通过蒋玉菡之事可见一斑。周汝昌分析说:忠顺王府迷失了小旦蒋玉菡,派人到荣府寻讨,说宝玉勾引藏匿了他,而宝玉初会蒋玉菡时,解下汗巾子为赠,这汗巾子竟是北静王刚刚赠他的。据宝玉说,蒋玉菡已在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购置房产,隐居在那里。蒋玉菡一介伶人,自己没有钱,谁为他购置了房产呢?自然是北静王无疑了。由此事可见,北静王与忠顺王两府之间的关系,是很紧张而且不相通款的了。刘心武认为,忠顺王与北静王之间的矛盾,其实意味着两个互相对立的政治集团,而这两个集团的利益冲突都牵扯到最高的统治权。)
正说到这里,忽听柳湘莲道:“许先生说的虽有道理,然若说这一系列疑案皆是赦老爷自己谋划的,我却不信。毕竟年老之人心力不足,焉能有如许奇思妙想、诡计频出?何况赦老爷在府里位高身重,出入惹人注目,有许多不便处,又怎能灵活机变、相机行事呢?”
许世生应道:“柳兄所说,恰中肯綮。其实我也正要说到,有关这一系列疑案,若说忠顺王爷是府外的操纵者,赦老爷是府内的主使者,还必须有一位具体谋划的主事之人,正是他审时度势,应时而动,设下种种圈套,并给甄公子、赵姨娘、媚人、茜雪发号施令,确保达成这种种图谋。当然此外还有一些供他驱使的人,比如搭建那座假造的怡红院的匠人,还有,杀死媚人后又移尸家里,也未必是他亲自动手,但对于这些帮凶,无暇去理会他们了。”
“甄公子、赵姨娘、媚人、茜雪这几人,虽皆受那谋划者的差遣利用,然则情形又各有不同。甄公子是身遭胁迫,不得不然。赵姨娘则是正合她意,乐于听命。茜雪的遭遇让人怜悯,她心中早有满腔恨意,那谋划者在旁煽风点火,说不定还应允些其他什么,茜雪自无不听从之理。至于媚人,我总疑心她乃是受了那谋划者的蒙骗,所知其实甚为有限,或许事先并不知晓盗取通灵玉是为了栽赃陷害二世兄。从她把失玉之事推到袭人身上这点来看,她只是想借助那谋划者之力,把袭人从二世兄身边挤走,事成以后,既然晴雯已死,她就成了二世兄身边的头牌丫鬟,将来便成了通房丫头,甚至姨娘。唉,不过是想过得好些,谁知竟掺和进难以逆料的阴谋中去,丢了性命,当真是可怜的女子……”
“适才我说过,对于谋划者来说,好的计谋不会只用一次,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媚人被害与琏二奶奶被害这两起疑案,不就用到了相似的计谋吗?在前一起疑案中,作案者搭建了一座假造的怡红院,以使二世兄上当受骗。在后一起疑案中,茜雪所用计谋的关键之处,便在于使狱卒误以为前一间监房乃是琏二奶奶的监房。当初,正是这种相似之处让我想到,这两起疑案出于同一位谋划者之手,当然,后来的种种迹象,把这一系列案子都串在了一起。甚至,在当初康河县薛世兄所遭遇的案子里,也能发现某种相似之处,与媚人被害案一样,当事者皆是在一无所知、晕迷不醒的情形之下凭空背上杀人的罪名。这并非巧合,而只是因为,那谋划者其时也在康河县,了解薛世兄这案子的内里详情,并从中颇受启发!”
“有两件事让我最终确认了那谋划者的身份。其一: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尽管忠顺王爷与赦老爷等人合谋,让二世兄背上了杀害媚人的罪名,然而先有北静王爷为二世兄说情,为这案子拖延了些时日,其后便有先皇驾崩,新皇即位。这突如其来之事完全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赦老爷终于难免,皇上下旨,荣国府邸及一应财物等悉数没入,赦老爷也被革去世职,流放边地,先前忠顺王爷应允他的恩惠,已成镜花水月。与此同时,二世兄也遇赦放出。先前那些精心策划的计谋,此刻显得何等可笑!那甄公子不是说过么,他受人之托前来送玉,只是想弥补些往日的罪孽。想来二世兄遇赦之后,九城巡按府卖个人情把通灵玉给了忠顺王府,忠顺王爷此时要这玉又有何用?毕竟贾府已倒,他的意图也算达到了。于是便将玉还给了贾府的那谋划者,而那谋划者之所以安排甄公子来送玉,也是出于歉疚之意与昔日兄弟之情,他自己焉有颜面亲自前来呢!”
“其二:那谋划者可以放过二世兄,却为何定要指使茜雪害死琏二奶奶呢?当初先皇下旨时,琏二奶奶逃过其他罪名,却因与媚人被害一案有牵连而被押入狱神庙。这其中大有微妙之处,只因若先前那些罪名一一落实,着实非同小可,赦老爷难免受连累,但参与此案之人却又不愿琏二奶奶轻松得脱,留下后患,便设下扫雪拾玉之计给她加上这个新罪名,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忠顺王爷暗中布置。然则当琏二奶奶被押入狱神庙后,按常理而言,无论忠顺王爷或者赦老爷,皆不必定要致其于死地,他们意图已达到,琏二奶奶也不会再碍事挡道了。而那谋划者显然并非如此想法……对二世兄,他心怀愧疚,凡此种种,并非出自他本意,只不过父命难违,逼不得已。对琏二奶奶,他却早已恨之入骨,他记恨琏二奶奶害死自己心爱的女子,还绝了自己的子嗣,故定要借助茜雪之力结果她的性命,再不顾及多年的夫妻情分……想必大家都已明白了吧,那谋划者并非旁人,便是琏二爷了。”
(作者按:在第四十八回中,因为谋夺石呆子的扇子一事,贾琏只不过犟了句嘴,便被贾赦打得“动不得”,可见在那个“父为子纲”的时代,贾琏事事都得听从于父亲,否则自身难保。在第六十九回中,凤姐弄计害死了尤二姐,贾琏曾立誓要报仇——“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许世生这一席话说下来,众人如闻声声惊雷,一时还没回过神,却见旁边宝玉已是站立不稳,摇摇晃晃便要倒下。贾芸、焙茗忙上前扶住,将他搀到张靠背椅上,见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想来是惊忿交集所致,许世生揭开的这一连串疑案的真相实在让他承受不住。贾芸忙试着掐他人中,不一会儿宝玉悠悠醒转,眼望众人,禁不住又落下泪来。
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大观园潇湘馆内寂无人声,一片寥落景象。月光下,昔日婆娑掩映的翠竹,竟已失却颜色。枯黄的落叶无人清扫,盖住了石子甬路,踩上去沙沙作响。此时正有两人,绕过曲折游廊,顺着石子甬路来至阶前。他们望着暗影中的几间修舍,良久不语,这二人正是宝玉与柳湘莲。
原来那日宝玉听许世生讲完那一连串疑案的真相,直是心灰意冷,众人劝慰多时,宝玉方垂泪道:“大家说的皆有道理,如今既然已知真相,也就不消挂怀了。惟还有一件心愿,我想到大观园潇湘馆中再看看,跟林妹妹道个别,唉,若能有这机会,死也无憾了。”
众人听了,正觉为难,荣府已遭查抄,兵卒把守甚严,如何进得去呢?柳湘莲却慨然道:“这个不妨事,有张大哥他们帮忙,去趟荣府大观园总还做得到。又不是宫廷大内,守卫哪有那么严,总少不了疏漏之处。”
果然正如柳湘莲所说,这一日晚间,虬髯客、幽兰等人在荣府外窥伺多时,寻了个机会,柳湘莲护着宝玉,悄悄混进了荣府。但见府内满目凋零,二人专挑着僻静之处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大观园。大观园已成空园一座,眼下倒无人驻守。宝玉触景伤怀,却不敢多耽搁,连怡红院也没去,径直过了翠烟桥,来到潇湘馆。
(作者按:此处可参见脂本第二十六回脂评:“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戌双行夹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另参见脂本第七十九回脂评:“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庚辰双行夹批: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
此刻宝玉望着月色中潇湘馆的那几间房舍,但见纱窗破旧,蛛网绕梁,早非昔日情状,不觉间又已哽咽难言。柳湘莲见状,也不开口,悄悄退到一旁。宝玉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房,只见堂屋内桌案椅凳皆被搬空,隔架上摆放着的古董玩物也不知去向,只有香炉倒落地上,香灰铺了一地。屋子里空荡荡的,显得比原来大了许多。宝玉缓缓走到西里间门口,见那幅上写“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紫墨色泥金云龙笺小对倒还在,宝玉举手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收在怀中。再看里间,床已被搬走,地上胡乱叠放着几层布幔,连壁上挂着的斗寒图也不见踪影。
宝玉只觉心痛不止,懵懵懂懂,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来到东面里间。从前屋内摆着张古琴,乃黛玉心爱之物,然而那些查抄之人自然不会放过。月色凄迷,透过月洞窗照在北墙边的书架上,原先垒得满满的书架如今空落落的。宝玉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书架的最底下一层,却吃惊地发现,那儿竟还有本书未被抄走留了下来。他连忙俯身将书拾起,却见是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刹那之间,无数往事浮现眼前……
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流出沁芳闸去了。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微腮带怒,薄面含嗔…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作者按:此处参见第二十三回、二十六回。)
音容笑貌,宛如尚在眼前,然而其人却已不在,怎不教人伤悲?
还有探春、惜春、袭人、麝月、妙玉……那些娇怯怯的女孩儿,水做的骨肉,今后又会流落何方呢?
宝玉此时便似人了疯魔一般,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宝玉猛然觉得有人轻拍自己的肩头,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柳湘莲正站在身畔。月影西斜,屋内已暗了许多,宝玉看不清柳湘莲的面容,只听他低声说话,嗓音有些嘶哑:“时辰不早了,张大哥他们还在府外候着,咱们该离开了。”
宝玉点点头,强抑住泪水,默默地把那本塞入怀中。两人穿过里间的小门来到后院,但见这里亦是久已无人清扫,芭蕉叶已残败,零落不堪,后院墙下的泉眼被枯枝败叶所堵,那条盘旋院内的小溪也干涸了。
柳湘莲望望宝玉,关切地说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宝玉答道:“我想先回趟南京原籍,去看望老爷太太。再往后,只有随遇而安了。以往锦衣玉食尚嫌不足,如今经历狱神庙这一劫,也算体味到饥寒交迫的滋味了,如今才知晓那平民百姓的苦处……我现下倒有些羡慕你,虽流落江湖,却乐得逍遥自在,可惜我没本事,否则也要跟你走了。”
柳湘莲叹道:“你的情形怎能跟我比呢?我本孑然一身,无所挂碍,沦落江湖,算是适得其所了。不过,你我同属伤心之人,皆已意懒心灰,出家在家,其实也无甚差别。”
宝玉低声念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这本是昔年黛玉给他续成的一首偈语,今日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按:此处参见第二十二回。)
此时宝玉再望望月光下凄清萧瑟的潇湘馆,终于狠狠心,随着柳湘莲出门而去,再不回顾,心下亦知,这一去,是再无相见之期了……
诗曰: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作者按:此诗出自脂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总评。据前八十回原文以及脂评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文中尚有宝玉与宝钗的金玉之缘,以及宝玉最终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等等内容,然与本书意旨无甚关联,故并不述及,《红楼梦迷案》至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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