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贤一郎在一个男子背后叫出声:“马其欧先生!”
那名男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后,从台阶上转过头来。他是一名中年白人男子,身上穿着颜色光鲜的白衬衫。在大门灯光的照耀下,男子诧异地皱着眉头。
贤一郎从大门旁的阴暗处走出来说:“您是马其欧先生吧?”
男子瞧了贤一郎一眼后回答说:“是的,你擅自闯入人家的院子里,到底想干什么?”
贤一郎没有回答,而是从夹克底下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男子的头部。马其欧的脸上,刹那间闪现出恐惧的神色。
贤一郎扣下扳机,当一声干燥的爆裂声响起后,马其欧的眉间开了一个洞。马其欧的黑发,如同被风吹过般凌乱不堪。贤一郎再次扣下扳机,马其欧的身体转了一圈后撞上大门,倒在了地上。
门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可能是门后面有他的家人站在那里吧!贤一郎再次举起手枪。大门迅速地被打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光线。站在门内的是一名年纪大约十二三岁,还稚气未脱的白人少女。少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一直盯着贤一郎的脸不放。接着,她的视线移向了脚边的尸体。一看见尸体,少女便再次大声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声,传遍了整个夜晚的庭院。
贤一郎放下手枪,往院子大门口方向奔跑。屋内迅速陷入了一阵骚乱之中,夹杂着少女的哭泣声,尖叫声此起彼落,不停地传入贤一郎的耳中。
从庭院后面的车库里,冲出来一名男子,在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物体。贤一郎一边往前冲,一边对那名男子开枪。男子似乎被击中了,往后倒在庭院的石路上。
贤一郎经过庭院草地,直接朝着门口马路的方向奔去。在马路的右首,可以看见自己来时搭乘的轿车,贤一郎距离车子大约还有五十米。就在这时,从前方道路的转角,冲出来一辆大汽车,副驾驶座上的人影,从车窗探出了身子,接着闪起了两道连续的闪光。
轮胎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大轿车紧急刹车,堵住了贤一郎的去路,后方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同时还夹杂着枪声。
贤一郎身子一屈,跳进了马路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头。周围居民的窗户全都亮起了灯光,家家户户的狗开始疯狂地乱叫。就在贤一郎逃离开大马路时,从他的背后又紧接着冲出另一辆轿车。贤一郎躲进一棵大橡树的阴影下,不过那辆轿车却直闯到树旁,一个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后座的车门打开,从里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吼叫声:“快点儿!这边!”
是自己人吗?贤一郎犹豫了一会儿。他是雇主那里派来的探子,还是这次行动另外编制的人员?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贤一郎立刻跳进那辆轿车里。门还没关上,轿车便急忙启动,贤一郎的身体在汽车里猛烈地摇来晃去。车上坐着两名男子。一个年轻男子开着车,后座坐在贤一郎旁边的人,则是一名身材高大,让人不禁联想起灰熊的男子。他们两人都是白人。贤一郎没有印象曾见过这两个人。
年轻男子的开车技术相当高超,穿过几个转角时都几乎不曾减速,同时还一路顺畅地超越了好几辆车子。
警车的警笛声,响彻了整个旧金山南部郊区沉静的夜空。三辆,不,约有五辆警车,正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没多久,车子离开了住宅区,驶上了通往圣克拉拉方向的主干道。此时距离贤一郎跳上这辆陌生的车子,只有三分钟左右的时间。
贤一郎终于能静下来喘口气说道: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但是实在太感谢了!”
驾驶座上的男子,回头向后瞥了贤一郎一眼。
“没想到你们为了我,设想得这么周到。”贤一郎又说。
“你在说什么呢?”坐在贤一郎身边的男子问道。
“就是这场支援行动啊,从一开始就做好充分准备了吧?”
“你好像误会了。”身躯巨大的男子说。
“总之,你们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哪!在圣布鲁诺附近放我下车就行了。”
“这可不行,斋藤先生。”
“什么?”男子取出大型军用手枪,顶住了贤一郎。
“我们是美国海军人员,因为有点事要找你,所以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跟踪你,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好了,我们来谈一谈吧!首先,把你的手枪交给我好吗?”
男子的枪口从左边顶住贤一郎的额头,眼神好像在说我可不是在开玩笑!贤一郎察觉到这点,只好将自己的史密斯威森手枪交了出来。
那名像灰熊一样的白人男子没收了他的手枪后,用熟练的动作为贤一郎戴上手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在座位上挪了挪腰部的位置后,贤一郎开口问道。
“什么问题?”
“整件事件你们都看到了吗?”
“从你离开市区的公寓开始。”
“当这辆车停在那条私家道路上时,我就注意到了。”
“因为我们实在是对你要做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就目睹了整件事件的经过。”
“于今天的事情,你们事前就知道了吗?”
“不。直到你躲在那棵树木的阴影下之前,我们都无法想象你要做什么。”
“要带我到哪里去?”
男子回答:“圣地亚哥,美国海军基地。”
当天晚上,斋藤贤一郎被带到了位于奥克兰南方的美国海军航空队摩菲特机场基地,没有经过任何说明,便被监禁在一间好像是禁闭室的地下室里。
那些人并没有向贤一郎说清楚理由,而贤一郎也没有询问些什么。他们虽然不像是警察,但毫无疑问地是隶属于美国统治机构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贤一郎在杀人现场被人亲眼目击,可说是以现行犯身份遭受逮捕,罪证确凿,那么,再多说任何辩解的话语都是没有意义的。虽说自己没有栽在旧金山市警察的手中,但像现在这样,应该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才对。虽然与正规的作业程序不太一样,不过之后应该会有宪兵的审问官来正式盘问才对吧!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在那两人的陪同下搭上运输机,被护送到南加州的北岛基地去。紧接着,他又被拉往圣地亚哥美国海军基地,被关押在基地最里面一座建筑物的地下室里。这里看起来像宪兵的值班室,而地下室的单人牢房,就是所谓的禁闭室吧!它是一间混凝土与铁窗组成、让人感觉异常寒冷的小房间。
被带进单人牢房时,贤一郎问:“我还没看到逮捕令,而你们也没有向我说明逮捕理由。那么,我被你们美国海军拘捕这件事,你们是按正式程序走的吗?”
彪形大汉像在谨慎选择用语似的,慢条斯理地回答道:“的确,我们并没有依循正式程序。不过,我们之所以无视程序,也是在为你着想。”
“我并不认为这是在为我着想,我觉得这是为了你们单方面的利益。”
“不,这也是为了你好。”彪形大汉说,“针对昨晚的事件,我们已接收到若干情报,你受人委托犯下杀人罪行的嫌疑最大。这可算是一级谋杀的重罪啊!再者,除了那名少女外,现场还有一名目击者,而你作案时使用的凶器,已经被我们给扣押了。所以说你现在要求正式程序,简直就等于是希望接受审判嘛!至于判决结果,我想你应该已经能预料到了。”
“我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者,对于现在的状况,我了解得很清楚。”
“明天,我会把我们所处的现实状况好好地向你说明。”
说完这句话后,彪形大汉便留下贤一郎,独自一人将禁闭室的走廊留在身后。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用过早餐后,便被拉出了单人牢房。他在宪兵的指示下,从地下室走到一楼。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后,贤一郎被人催促着打开了一扇门。房间里有三名男女。那名身体像熊一样的男子,这天早上穿着美国海军的白色军官服。肩章显示,他的身份是海军少校。驾驶汽车的青年,穿着士官军服站在墙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另外还有一名戴着无框眼镜、身穿便服的中年女性。
那名女性坐在一张面对桌子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彪形大汉的手腕交叉在胸前,身体倚着墙壁。女子和军官两个人的姿势都相当端正,同时也有着标准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容貌轮廓。无论是身上散发的知性也好,还是脸上那充满自信的表情也好,都很容易能看出,他们是这个国家统治阶层当中的一分子。
“早安,斋藤先生。”女子开口说道,她的表情十分暧昧,看起来像是还没决定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付眼前的男子,“睡得好吗?”
“在杀了一个人之后,问我睡得好不好?”贤一郎就这样站在门边应道,“如果我回答‘整晚做噩梦、说梦话、睡不好’的话,你们心里对我的印象应该会好一点吧?”
“坦白从宽,请放松点儿。”
贤一郎再次观察了一下室内的状况。
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几乎接近正方形的房间,墙壁、地板和桌子都是灰色的。在桌子的后面有扇窗户,不过在靠外侧的部分安着铁窗。天花板上的风扇,正缓慢地旋转着。贤一郎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下来,少校也拉了一把椅子到桌旁,巨大的身躯就这样挤进桌椅之间。
“首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中年女性说道,她绾着深棕色的头发,全身裹在一套朴素的套装之中,大概是戴着那副眼镜,或是身着中性套装的缘故,她给人的气质,感觉起来就像是大学教授一样。
“我叫凯瑟琳·法特,是美国海军的文职人员,相当于中校。”
贤一郎依然保持沉默,接着那名叫做凯瑟琳的女人,转头面向旁边坐着的彪形大汉。
“我是泰勒少校。”男子用傲慢的语气说道,“隶属于美国海军情报部。”
站在墙边的士兵则一直保持着沉默。
贤一郎一直盯着凯瑟琳·法特说:
“我是肯尼·贤一郎·斋藤,美国公民。”
尽管相互报上了姓名,但是灰色房间里的气氛仍然没有缓和下来。凯瑟琳并没有要求握手,而泰勒少校则是继续用让人联想起猛禽般的凶猛眼神,盯着贤一郎。天花板上的风扇,慢慢搅动着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凯瑟琳·法特用手轻轻地触摸着桌子上的文件说道:
“对于你的种种经历与行为,你是不是该自己说明一下?”
“和你们的经历相比,我的经历是不是会显得很枯燥无味?”贤一郎用充满讽刺的口吻回答。
“而且,两天前被你们抓来的时候,你们似乎对我的事情早就已经有所了解了。”
“我们确实对你有所了解。”凯瑟琳的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
“肯尼·斋藤,一九一一年出生于奥勒冈州波特兰。日文名字叫做贤一郎,意思是贤明的长子。今年三十岁,父母亲是拥有永久居留权的日本移民。父亲的职业是园丁,你还有一个弟弟。
“一九二九年,由波特兰市立埃德蒙特高中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业。高中毕业后,在华盛顿州西雅图市做船员,是美国船员工会西雅图分部的活跃分子。一九三五年,也就是大规模港湾罢工事件发生的那一年,因对公务人员施暴而遭到逮捕,但获得不起诉处分。
“一九三七年,无视美国的中立政策,参加了西班牙国际义勇军,成为林肯大队的义勇兵,两度受伤。一九三八年义勇军撤军时,拒绝搭乘国际联盟的撤退船,而留在巴塞罗那。一九三九年春天,西班牙战争一结束,便立刻逃往法国。一九四〇年初,返回国内。这份记录上推测,你的政治立场是属于无政府主义。不过,我们并没有找到你曾参与无政府主义者组织活动,或是成为组织当中一员的证据。”
凯瑟琳抬起头来,好像在询问文件记载是否有误似的。
贤一郎耸了耸肩。除了文件所列出来的经历以外,自己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凯瑟琳又继续说下去:
“至于你回国以后的经历,报告上就写得不是那么详细了。去年的时候,你曾在纽约接受过一次警方的传讯。当时在小意大利那里,有一名经营地下赌博的惯犯被杀,而你是嫌疑人之一。但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而没被逮捕。接着,你在今年春天来到加州,在旧金山以码头工人为对象的酒吧里打杂。然后,就在两天前的晚上,你用手枪射杀了领导码头工会的老大。你的做事风格实在是胆大至极,直接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就下了手。”
贤一郎点点头说:“这是份完美无缺的调查报告,我想我不需要再补充说明了。”
“虽然我们对于这起杀人事件感到很震惊,不过就我们所得到的情报显示,那个男子似乎受到许多人的憎恨。例如,他放高利贷,也经营赌场,曾经有三四次因为和暴力有关的罪行而遭到逮捕。法律方面姑且先不去探讨,不过那家伙被杀,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特别是对那些在旧金山码头工作的工人们来说。”
“就这件事,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凯瑟琳无视贤一郎的发言,继续说道:
“看了FBI所提供的这份调查报告后,我有几个地方需要你来说明一下。对于你的履历,我有太多的地方无法理解。如果你愿意解释给我听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会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这时,贤一郎反问道:“这也是审问吗?”
“什么审问?”
“就是有关旁边这位少校所目击的杀人事件。”
一旁的泰勒少校开口说:
“这件事随时都能转换成杀人事件的调查,所以你最好再配合一点。”
“你说要配合什么?”
“配合美国海军,而不是配合美国政府。”
贤一郎嗤之以鼻地笑了笑。
“你们的调查报告中,不是写着我的政治立场是‘无政府主义’吗?像我这种无政府主义者,美国政府和美国海军对我还有什么期待?”
“那,我们换个方式讨论好了。”凯瑟琳说道,“因为你犯下了那起杀人事件,所以我们必须整合意见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处置你。不过,我想还是就照我一开始预定的来说好了。总之,我们希望你能再次做出像先前守卫西班牙那样的奉献行动。”
“我根本没有要保卫什么西班牙。”
“是吗?”
凯瑟琳头斜向一边。“我在杂志报道中读过,国际义勇军解散典礼时的情景。当时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热情之花的演讲,我还记得一部分哦!
“‘各位就是历史,各位就是传奇。各位是民主、团结与普罗大众的英雄典范。我们是绝对不会忘记你们的。’她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你在当时明明能直接离开西班牙,你却相反选择了留在那里。之后,你为了守护那个国家向世界展示的民主理想,在加泰隆尼亚的那场战役中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法西斯获胜之后你才离开西班牙,回到国内,对吧?对于这份记录,我是这么解读的。”
“不,我只是在欧洲迷了路,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罢了。”
“你该不会想对我说,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吧?”
“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我是对自身先前的愚昧行为深感懊悔,所以才会回来的。”
“你是说,加入义勇军是愚蠢的行为,保护民主之战是一件愚昧之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很愚蠢的——不管是共和国的理想、民主还是革命。”
凯瑟琳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庸俗的虚无主义啊!就算你不愿意好好回顾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理想,但我压根儿没想到,你竟会否定自己曾经深爱着这一切的事实。”
“我过去行为的意义,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凯瑟琳。”泰勒少校插话进来,“看样子,我们好像选错人选了,这个男子只是个单纯的杀人犯罢了。早知道,那个时候就把这家伙留在现场,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
凯瑟琳做了个手势制止少校,对他说道:
“少校,我们还有一招——既然没办法让他自动自发地协助我们,那就只能用威胁方法了。”
贤一郎也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一开始就用威胁方法的话,事情搞不好会进展得比较快吧!”
“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凯瑟琳在气势上有点被压倒似的说着,“既然你说自己没有理想、抱负,那么我们也不会再对你有所期待,接下来我们所要讨论的,纯粹就只是如何妥善处理那个杀人事件。关于这点,我们这边达成一个结论,就是对于你杀人这件事,可以有条件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条件谈得拢的话,我们不会因为你枪杀工会老大马其欧的罪行,而将你交到旧金山市警察手里。”
“听你讲话的语气,我实在听不出这是你的本意。”
“没错。”凯瑟琳点点头,“这是场交易,虽然我感觉它并不符合公正的法律。但我的想法是,就算你暂时延缓法律的追究,总有一天还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可是,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
“有太多因素搅在一起,包括事情的重要性、时期、紧急性、对策等等。”
“结论是,为求目的,你做了妥协。”
“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那么,条件是什么?”
“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若是没有两天前的那个事件,我们就会招待你到圣地亚哥军港,接着会先对你个人做各种询问、调查,然后再,来交给你这份工作。不过事情现在有了重大转变,我们已经不需要跟你做任何交涉了。现在我们向你提出要求,而你的答案,就只有yes或no,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
“如果我回答yes的话,就会获得无罪释放吗?”
“不。”凯瑟琳断然说道,“我所能答应你的,只有不把你交给警察这件事,我无法对你做出减刑或是赦免的承诺。不过,只要你为我们效力,我们就会保护你。”
天花板上的风扇转个不停。窗外是圣地亚哥基地耀眼的蓝天。那是令大半美国人憧憬不已的南加州晴空。从外面传来水兵们交谈的声音,那些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完全无忧无虑。外面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体育比赛吧!在交谈声中,有时还夹杂着欢呼声。夏天清晨的阳光与声音充满了明亮欢快的气息。
贤一郎忽然回想起四年前在阿尔巴赛特街上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在国际纵队训练基地所在的城镇,一家名叫“国际纵队俱乐部”的咖啡厅里。那家店里有吊扇,有白墙,从里面听得见外面义勇军青年们此起彼伏的,年轻的、充满朝气和欢快的声音。咖啡厅里充满了令人怀念却又愚蠢的光线和空气,周围的青年们,个个眼睛炯炯有神。那个时候,自己还深信,这世界上有某种东西或信仰,值得让人为之奉献出生命。
贤一郎缓缓地将视线从窗外转到凯瑟琳的脸上,开口问道:“要我做些什么事?”
凯瑟琳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搜集情报。”
“是当间谍吗?那可是个危险、肮脏而且报酬又少的工作。”
凯瑟琳并没有否认。
“我们希望你在国外负责地下活动。你在西班牙的战斗经历、射击和爆破的技术,以及从事船员工作学到的船只驾驶和通信技术,这些都是我们十分看重你的地方。”
“很遗憾,我不会说德语。在我能帮上任何忙之前,恐怕就会被盖世太保给逮捕了吧!不只如此,当我被严刑拷打的时候,恐怕还会将你们的名字给供出来哦!”
“是谁说要你潜入德国的?”
“德国不是正在进攻俄罗斯吗?说起来,我们对德宣战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和我们国家之间有爆发战争危险的国家,可不只德国一个国家啊!”
经过短暂思考之后,贤一郎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泰勒少校插话说道:“我们希望身为日裔的你,能够潜入日本。”
贤一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从泰勒少校的言语经过大脑脑细胞,到转换成一种意思并再度回到他的语言中枢为止,大概经历了有三或五分钟的时间吧。当贤一郎回过神时,凯瑟琳正凝视着他,而泰勒仍旧没有改变姿势,注视着贤一郎的反应。房间里风扇沉重的转动声,听起来有点刺耳。
思考一阵子后,贤一郎开口说:“关于我是怎样的人,你们应该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情报。没想到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我去日本当间谍,这可真是有创意的想法啊!”
“很有创意,不过也很合乎逻辑。”泰勒说,“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包含美国在内,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够让你由衷地为它卖命。而且,你是个半失业者,又是联邦警察的监视对象,这样的身份让你无法随心所欲地选择工作。此外,你还在西班牙待了整整两年,体验过野战、巷战,并且最终活了下来。顺便提一下,FBI猜测你与美国共产党员亨利·马克戴维尔在厄波罗河溪谷的失踪有关。到目前为止,你收取金钱并接受指使杀人的案件至少已经有两起,包括前几天那一件案子,已经确定成功了两次。因此,虽然不曾受过有系统的训练,但我们判断,你是个极为适合担任间谍任务的男人。”
“像我这样的男人,在美国到处都是吧?”
“要是其他人的话,他们都欠缺几项重要的要素。”
“是什么?”
“首先,你日语说得很流利,听说你在波特兰的日本人学校待过三年,每周的周末都会去上课。虽然不能和地道的日本人相比,但是你会简单的读写。这份报告上说,你能够理解大约五百个左右的汉字。比这点更重要的是,你的容貌、气质,完全是不折不扣的大和民族的样子。满足这些条件的男子,在美国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因此后选人的数量也是相当有限。”
“真是很有说服力的说明啊!”
凯瑟琳问道:“回答我们,你的答案是yes还是no?”
“我想,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吧。”
“选哪一个?”
“yes,不过……”
“yes?”
“yes。”
“太好了!”凯瑟琳脸上露出了毫无做作的微笑,“不过,我还要继续问你一些问题,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地问答。”
“为什么?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们了吗?你们对我那段不想让人知道的经历,也都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除此以外,你们还想了解什么?”
“可以的话,我还想知道有关你个人的事。”
“为什么?”
“依照你的个性和人品,安排给你的任务,内容也会有所不同。我们能够信任你到什么程度?你能忍受怎样的困难?能把怎样的重任托付给你?这些都是我们想知道的事。”
泰勒少校说道:
“或许我们会发现,你是个难以委以重任的家伙,我们就会打电话联系旧金山警察局。”
“原来如此,那么看来我非得慎重回答不可了。”
“第一个问题。”凯瑟琳问,“你在高中时代的成绩,几乎全科目都是A+。毕业时的排名在两百二十人中名列第三。听说那所高中在波特兰的公立高中里面,是一所大学升学率很高的高中。不过你却没有去念大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是因为经济方面的问题。”贤一郎回答,“以我父亲的收入,无法供我上大学。”
“我听说日裔对孩子的教育很热衷,不管要承担多大的负担,都会让孩子接受高等教育。”
“我父亲为了在波特兰郊外租借农园,是存了一笔钱。但是我说不出口,要他将那笔钱拿给我用。”
“你没办法利用奖学金制度入学吗?”
“每年,州内的大学会以特优生身份邀请成绩前五名的优秀毕业生入学,那年当然也没有例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没有邀请第三名的学生入学。顺便告诉你们,在我们当地还设有名为‘费亚蒙特基金’的奖学金制度,当然我也申请了,不过这一年能用这笔基金上大学的,是排名第七、第八还有第二十六名的学生。”
“所谓的第二十六名,是怎样的学生?”
“是个拉拉队队长,在波特兰玫瑰皇后比赛中拿到亚军的女生。大学二年级就休学了,听说现在在好莱坞靠卖身谋生。”
凯瑟琳的视线从贤一郎身上移开,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成绩这么优秀却无法获得奖学金,这是为什么?”
“我尽量不让自己认为,这件事跟我的日裔身份有关。”
“你很想上大学吧?”
“如果有大学愿意接受日裔移民子女入学的话。”
“你在初中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着,将来的梦想是想成为律师。”
“你们知道的这么多啊?”
“FBI帮我们完整地整理了有关你的所有公开记录。在你身为船员工会活跃分子时,十分地引人注目。”
“因为每次要推举罢工纠察队时,我总是被推到最前台嘛!”
“梦想成为律师的事呢?”
“那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梦想罢了。”
“对于梦想破灭,你会不会怨恨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恨,没有什么人的存在值得我去怨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十分较真儿地去愤怒。”
凯瑟琳再次将视线落在文件上。
“根据高中的记录,你几乎不参加公益活动之类的课外活动。不过既然你能加入义勇兵,我并不认为你欠缺奉献的精神。有什么原因吗?”
“放学后,我必须帮父亲干活,所以没有时间。”
“那么,志愿加入国际义勇军的理由又是什么?”
“被船公司开除,有很多空闲时间。而且之前没有去过加拿大以外的国家。”
“老实回答!”
“我没有说谎!”
“你只回答了事实的一部分。”
“你们就当我是个不能信任的人吧,那样的话,当发生什么情况的时候,会降低你们的损失。”
泰勒少校同意似的点点头。凯瑟琳换了个问题:
“前天在杀人现场,听说你被那家人看到了。就泰勒少校所述,你和那名女孩正面相对了,没错吧?你明明可以杀掉她,为什么却放过她?”
“合约及计划上没有这项。”
“如果有这项的话,你连小孩子都会杀?”
“我没有签过那样子的合约。”
“FBI评价说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评价的真实性到何种程度?”
“正如同这位大人所说的,”贤一郎用下巴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泰勒少校,“我不打算效忠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政府。换句话说,FBI的报告是正确的。”
“即便是西班牙人民战线政府?”
“只要是跟‘政府’有关的,对我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左右,凯瑟琳一直持续着类似的问题。她同时修改了FBI所提供的报告书当中遗漏的一些细节,并更正了部分与事实不符的事情,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关于贤一郎各个时期的居住地址及工作内容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整个问讯过程中,贤一郎从头到尾,始终都是用平缓的语调回答着问题。
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凯瑟琳的问话结束了。泰勒也不在旁边插话了。调查好像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结束了吗?”贤一郎问凯瑟琳,“如果你对我那美好的前半生有所感动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凯瑟琳整理好文件后,抬起头说道:
“下午,我们会请你再来一趟。”
“我通过你们的面试了吗?”
“关于这一点我得和泰勒少校商量一下。”
“看来我还是有可能被你们交给旧金山警察局了。”
听了贤一郎的话,泰勒少校说:
“就算我们决定录用你,这个问题在未来还是会一直存在,不会消失。”
“我可以再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请问。”凯瑟琳说。
“如果让我潜入日本的话,难道你们不担心我会逃离你们的监视吗?”
“我们不担心。”凯瑟琳摇摇头。
“将来我们会给你上课,向你讲解有关日本社会的问题。我们不认为你在那个充斥着法西斯主义和神秘主义不公正因素的社会下,能生活得很幸福。”
“照你这样说,生活在那里将会是件比被你们强迫接受这个危险任务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喽。难道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没错。”凯瑟琳用日语说道,“我在那个国家生活过三年。至少我不认为,在美国受教育长大的人,能在那个国家生活得很舒适。特别是想到今后美日之间的战争,就更是如此。”
“你的日语真是不错。”
凯瑟琳又回过头来用英语说:“有礼貌、爱干净、每个人都很重视道德的国家,这是我去日本之前,对日本这个国家的看法。但当我快要回国的时候,我的看法大大地转变了。姑且不论大多数日本人如何,当前统治整个社会的那一帮人,都是些既好战、又狡猾无耻的家伙。要是你的话,看了以后一定会下决心在三天内就要搞武装起义的。”
“我逃离你们的掌控后,也可以逃到其他国家去啊!”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见到那个国家的恶劣行为与堕落后,我不认为你会选择抽身离开。看了你的经历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只要能够挫败那个国家想称霸世界的野心,我想你应该会开心地接下我们指派的危险任务。”
“这还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误解呢!”
“我可不是叫你想着去当恐怖分子哦!”
“不会的。人过了三十岁,还去做这种想到都觉得愚蠢的事,那就有点……”
“两点的时候,我们在这房间再见一次面吧。”
肯尼·斋藤在卫兵陪同下退出了房间。脚步声消失后,凯瑟琳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温咖啡。她感到有点犹豫。肯尼·斋藤的确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如果招待他到家庭派对来,一定要做好失去其他许多友人的心理准备才行。不过自己需要的,是在日本负责地下工作的男子,就这方面来说,待人处世态度的好坏,会成为问题吗?
凯瑟琳迄今为止曾遇见过的日本人的面貌,像快转的电影胶片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地从脑海中闪过。
对于在美国东部马萨诸塞州度过学生时代的凯瑟琳而言,她并不会像西海岸的美国人那样,会有“日本人只会摆弄庭院”那种充满偏见的联想。相反,她年轻时所认识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政府派来美国一流大学留学的优秀男子,他们不只家世背景数一数二,以后的发展更是前途无量,凯瑟琳所见过的,就只有这种教养优秀,属于菁英阶层的日本人。就这样,不知如何区别朝鲜、中国和日本人的凯瑟琳,因为认识了几名日本留学生而受到影响,并因此加深了对东方文化的理解。
在波士顿郊外的私立女子大学学习过一些东洋文化后,凯瑟琳更深切地希望能钻研日本文化。东部的名牌大学中有几所大学设有日本学专业,但是并不接收女学生。无计可施之下,凯瑟琳只好进入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就读。因为这所学校的研究所里,有讲授日本文学的教授。
另一方面,凯瑟琳也和在波士顿留学的几名日本留学生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并接受他们在日语方面的辅导。一年后,凯瑟琳已经能使用夹杂着汉字的日语,写出简单的报告,在现代日语小说的阅读方面也不成问题。
“凯瑟琳,你也去日本看看吧?”某个留学生这样建议她。
“美金在那个国家,可是拥有比在这里大十倍以上的力量哦!你在波士顿生活两个月的费用,在东京可以生活一年,而且还能够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过,当凯瑟琳真正踏上日本国土,已经是在那之后大约五年的事情了。她在母校早已是日本文学系的研究员,还应聘到东京女子大学担任讲师。自一九三二年起,在东京生活了三年的时间。凯瑟琳在东京的三年生活,可以归纳成以下的几个阶段:充满惊奇的一年,幻灭的一年,厌恶的一年。她在东京生活的时候,正是日本在世界经济不景气影响下,整体产业奄奄一息的时候。映在凯瑟琳眼中的,是一个绝不美丽,也不优雅和神秘,而是充满了狂乱的近代社会。这个社会一方面在市场经济原理的巨浪下被吞噬,另一方面则到处听得到军靴低沉的踏步声,是一个在重压下喘不过气的社会。
她在那里到处可以听见农家女儿悲惨的卖身故事,也看见很多人所受到的歧视待遇,比美国黑人还不如;军部在满洲独断专行;总理大臣被军人暗杀身亡,自由主义学者们遭到国立大学的排挤;著名作家在警察拷问下被虐杀。留在东京最后的那一年,凯瑟琳几乎快要窒息,只想等着合约快点结束。
合约结束后回到国内,凯瑟琳受聘前往波士顿的东洋研究所,在那里以主任研究员的身份度过了四年的时间。接着,她受到海军部的邀请,请她在海军情报部通信保障科里,为选拔出来担任翻译要员的军人们教授日语。凯瑟琳早就思考过日本扩张主义最后的结果,所以考虑一个星期之后便答应了。就这样,凯瑟琳·沃特在圣地亚哥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的训练所里,以暗号解读班的粗鲁男子们为教授对象,开始了教师的生活。军方之所以给予她中校待遇,是为了配合她现在的年收入额度所做出的安排,并不代表她能行使与校官等级军人同样的权力。
两年后的今天,当笼罩在日美关系上空的乌云逐渐扩散之际,凯瑟琳在身为训练所教官的同时,又被赋予了海军情报部对日工作小组的组长一职。身为组长的她,最近最迫切的一项任务,便是选定送往日本的工作人员。
泰勒少校对沉浸于回忆中的凯瑟琳问道:
“卡西,看样子你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是吧?”
凯瑟琳回过神来,对泰勒少校点点头说:“斋藤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也是一名职业罪犯。两天之前,他才刚犯下杀人案件呢!”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强迫他接下任务。”
“我无法做到像少校您这么现实的程度,难道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但要是我们判断错误的话,会有很多的美国青年因此而丧命。”
“没错。”凯瑟琳叹了口气,“在列入候补的人员当中,果然还是只有他还靠点谱,除他之外,别无人选了。这点我很明白。不过对我而言,我还是很在意他回答自己‘不相信理想,也不相信大义’这件事。虽然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到好像是在逞强,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至少能有点自发性,并带着点使命感奔赴日本。”
“处于最基层的地下工作人员不需要什么使命感,况且,对除了他之外的其他候补人选,我们也没办法做出太多的期待。”
凯瑟琳回想了一下三个人共同商讨的那份文件。列入候补人选的共有三个人,剩下两人当中的一个,是袭击加油站时,杀害了一名工作人员的日裔,现在人被关在旧金山湾中间的阿卡崔兹联邦监狱,他是一名机电工人。另一个人在洛杉矶,他是日本与墨西哥裔的混血儿,从事卡车司机一职,是一个没有任何犯罪经历的男子,但是不仅不会日语更不会书写日文。凯瑟琳将他们两人的文件推到一。
凯瑟琳一边想着肯尼·斋藤那总是话里带刺的模样,一边说道:
“若是他能告诉我说,他对于自己去了西班牙这件事感到很骄傲,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你不是说,那个男人跟大白天在市区马路上寻欢作乐,坑蒙拐骗的那种人渣是同一类人吗?”
“不是的!”凯瑟琳急忙地摇着头,“不是的,并不是这样的!我的确觉得他正在荒废、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在性格里有着无可救药的缺陷的人。他并没有到自甘堕落的地步。至少,他从西班牙到回国为止,对自己的生活都还坚持着某种程度的原则。尽管,那是与我们不同类型的原则,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还是坚持着某种理念,有条有理地在贯彻自己的生活。”
“这样说来,他还是符合你的要求的啰!”
“没错,现在我说话的同时,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不愉快。如果他是强暴少女犯或是单纯的暴徒之类的话,一定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是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似乎是个很可怜的人。有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甚至跟他有了同样的感觉。如果我们的社会可以更公正而且没有偏见的话,他的处境或许就跟现在不同了。我有种直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可能成为那种与我们交谈时,能够相互直呼名字的亲密友人。少校,您的看法呢?”
凯瑟琳凝视着泰勒少校。这位身躯庞大的海军校官出身于中西部的富农家庭。当他进入海军军官学校就读时,有一段小插曲,就是他是新入学学生当中唯一的一个旱鸭子。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九五,体重超过一百三十公斤。因为他身材体形的缘故,他被众人取了个“懒汉”的绰号,但事实上,他却是个比一般人都要精力充沛、工作勤劳的人,这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这位泰勒少校在今年四月,从华盛顿的海军情报部总部被派遣到设置在圣地亚哥军港的对日工作小组。他的主要任务是扩充暗号解读班,以及强化对日情报搜集活动。他还有在驻日海军武官办公室工作的经验,因此会说一点日语。说起来,派遣有经验的地下工作人员潜入日本的建议,就是由泰勒少校所提出的。
泰勒少校说:“在该任务非他莫属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过我们选择他的理由,却是完全不同。我喜欢他说自己‘不相信理想和大义’这句话,而他拥有的技术和资格,也是毋庸置疑的。他肯定会成为优秀的地下工作人员。”
“那么,就决定选肯尼·斋藤吧。”
“但,我认为不能就这样无条件地作出决定。训练之后,还需要再进行一次测试才行。我想在测试的最后再作出判断。”
“需要怎样的测试?”
“大致上就是在训练结束后,测试一下他的能力和忠诚心吧。”
“方法是?”
“就用我们在派遣新工作人员时的老方法。”
“如果他没有通过测试怎么办?”
“那就只好再重新挑人选吧!”
“有那种闲工夫吗?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赛兹尼克的电影一样,随着剧情越来越临近高潮,音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吧!”
“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感觉。”
“只能下赌注在他身上了是吧。”
“如果那家伙不行的话,只好放弃了。”凯瑟琳整理好文件后,站起身说道,“那么,两点的时候,我们再来这里吧。”
两点整一到,贤一郎再次被带进那间位于一楼的小房间里。
当贤一郎进入房间后,泰勒少校看着他的脸,不可思议地问道:“看起来,你似乎显得很轻松呢!”
贤一郎点点头应道:“因为对于整件事情,我大致都了解了。”
“为了慎重起见,在告诉你我们的结论之前,我想要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没有改变吧?毕竟,潜入目的地是日本,要是你有什么顾忌的话,希望你能直说。”
“我完全不介意。”
“我就希望你能够这样回答。”凯瑟琳说。
“我们决定要录用你了。”
“何时?怎么去?我要做些什么?”
“首先,你得接受训练。我们会安排八个星期的课程。”
“要学些什么?”
“暗号、无线电使用方法、跟踪的手段、反跟踪的手段、打开保险箱的方法、侵入建筑物的方法,还有其他地下工作需要的所有技术。”
“我记性很好哦,只要四个星期就行了。”
“还有其他课程呢!例如,有关日本近代史及风俗、社会的课程,日本政府近期的恶行,以及日本军方在中国大陆及中国满洲野蛮的行为,这些课程会由我亲自负责讲解。除此之外,你还要学习更多的汉字,对于日本的军制也要有充分的认识。日本海军军舰的外形及名称,都要好好地记住。”
一旁的泰勒少校也补充道:
“针对格斗术、枪支及炸弹的使用方法,你也要作训练。”
“你们不是要借用我在西班牙的实战经验吗?”
“再怎么说,你也只是个业余的义勇兵罢了。如果国际义勇军是由真正的军队所组成的话,就不会在西班牙战败了吧。”
“没有去过现场的人没资格这样说话,只要有我在的话,我就有信心能够获胜。”
“不管怎么说,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有益的训练。”
“明天早上八点开始。”凯瑟琳说,“当你觉得忍受不了训练时,马上跟我们说。我们不会勉强你的。”
就这样,贤一郎的训练课程开始了。他依旧居住在禁闭室里,不过每天都要在基地的各个建筑物之间四处游走。训练中规定要穿着黄色的t恤,或是黄色的上下半身作业服,这是为了与其他的水兵、军方文职人员以及工人们区别开来。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文件,大大地标示着“监视中犯人”的字样。
上午以静态课程为主,下午则是格斗术与机械操作的训练。除此以外,还安排了专门强化肌肉的课程。不管是什么训练课程,都设有一名教官与两名监视兵。监视兵即使在贤一郎去洗手间和冲澡时,都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后。监视兵受到上级指示,只要贤一郎一离开超过十米的距离,便无条件地开枪射击。贤一郎从没想过要测试这件事的真伪,倘若真的要逃的话,他会选择其他机会、其他场所。
训练刚开始的时候,凯瑟琳让贤一郎看了以日本军国主义为题材的电影。这些纪录片汇集了日本军部在朝鲜、中国满洲干下的种种勾当,解说则是由凯瑟琳自己亲自负责。
这天,凯瑟琳一边装第三卷电影胶片,一边说:“接下来的这卷影片,我不会做任何补充说明。请你自己来欣赏并作出判断吧。”
“是什么影片?”
“是南京落入日军手上当时的记录。对于日军在南京的残虐暴行,你听说过什么吗?”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发生的事。当时日军杀害了很多平民百姓,战俘也全被杀害。我还听说,当时有许多妇女被强暴,城镇遭受洗劫。同年四月在西班牙,格尔尼卡这个城镇在如雨般的炸弹轰炸之下成为了废墟。你知道这件事吗?”
“看来我们对法西分子的所作所为,都有一定的了解啊!”
凯瑟琳将放映机的电源打开后,关上了房间的灯。屏幕上出现了片头的数字。
“这是在基督教青年会工作的一名叫做菲奇的传教士,在大混乱中用摄影机拍摄下来的影像。他在外国人避难之后还留在南京,是少数欧美人当中的一人。影片中所出现的静态照片,就是当时基督教青年会中的一名美国青年拍摄的。”
十分钟后,胶卷放到了尽头,房间里再次明亮起来。凯瑟琳从贤一郎背后问道:“这就是你要前往的国家,他们的军队所做的事情。你能看得下去吗?”
——她的言语断断续续,声音显得沙哑无力。
“感谢你让我长了见识。”贤一郎说,“不过,希望你别以为我会因此问受到冲击。因为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人类究竟残忍到何种地步了。”
当贤一郎转过头时,他发现凯瑟琳脸色苍白,手捂着嘴巴,好像强忍着不呕吐的样子。两名士兵盯着贤一郎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憎恶的神色。
那是在上无线电装置使用课时所发生的事情。担任教官的海军情报部特务士官,向贤一郎这么说:“这是奇异公司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你在日本使用的,大概会是手工制品,不过原理是相同的。”贤一郎先学习了收音机的原理,从第三天开始,他则是要学习彻底分解无线电收发报机,然后再试着使用电焊机组装完成。
“我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休息时间,那名士官说道,“那些日本人没有奇异公司,也没有通用汽车!他们有的,只是头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将军们而已。连派得上用场的无线电设备和汽车工厂都没有,可那些人居然还真以为自己能够打赢战争啊!”
对于士官的疑问,贤一郎无法回答。
教授日本陆军军制的讲师,是由陆军部特别派遣而来的情报军官。
针对阶级的区分、阶级的称呼、制服的辨识方法、肩章的不同、师团及其配置、标志等等,他利用照片及彩色图片,来进行这方面训练。同时,他也将日军的步兵操典和军人守则大略地教给了贤一郎。
“好了,差不多够了吧!”授课最后一天,那名情报军官说,“毕竟我们也不是叫你潜入参谋本部,所以这些知识应该就够用了,只要能够达到观察师团司令部出入人员情况就可以了。”
在日本海军方面,则是由泰勒少校直接负责授课。泰勒少校针对日本海军的编制、组织及机构等内容进行解说,和教授陆军军制时一样,针对阶级区分及制服的辨识方法,泰勒少校详尽地向贤一郎传授了相关的知识。关于日本的几名海军提督,少校也让贤一郎反复地看了好几次他们的照片,还说明了他们的名字、简历及地位。
泰勒少校给贤一郎看了前年上任,现为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提督的照片后说道:“这名提督曾在哈佛留学,也曾以驻美军官的身份派往过华盛顿。他是一位具有开阔视野的国际人的同时,也是个拥有传统武士魂魄的男子。我在担任驻日军官待在东京时,曾经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他一方面是个意志坚定的思考家,但另一方面也是个通宵沉迷扑克牌和象棋、具有强烈赌徒性格的男子。总之,我必须说,他既是个优秀的战略家,也是一名拥有狂热爱国心的军人。
“光是这些信息,就足以让我为这位联合舰队现今的最高指挥官抱有畏惧之心。他恐怕是日本海军内部当中,对美日开战一事,反对态度最为强硬的高官吧。但如果局势变得不得不开战时,他肯定会用最大胆的作战方式,来挑战我方海军。”
“有什么根据吗?”贤一郎问道。
泰勒少校对此并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告诉贤一郎说:
“暗示有可能发展到这样事态的征兆有很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你的原因。”
就在这个课上完后的第二天,泰勒少校边挠着头边说:
“昨天我讲过,航空队士官飞行员的称谓是航空兵曹,简称空曹,在此我要作出订正:前几天,日本海军变更了名称,从一九四一年六月一日开始,士官飞行员被称为‘飞行兵曹’简称‘飞曹’才对。”
泰勒少校的知识,不断地依照最新版本进行更新。
泰勒少校最热衷于使用日本海军军舰的图来进行识别训练。对贤一郎来说,他被要求的水平简直就是潜水员所具备的程度了。少校要求他在极短时间内看图,然后立刻猜出名称以及军舰的类型,也有只看舰首或舰尾的图来作识别的训练。
针对日本海军拥有的军用飞机,泰勒少校也讲解了它的外形、武器装备及机能等。
泰勒少校说:“九七式舰上攻击机,九九式舰上轰炸机。因为配备了这两个机种,所以我们估计,日本海军的航空作战能力几乎可与我军相抗衡。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然而从中国方面传来的情报却显示,日本海军可能已经拥有更高性能的战斗机。在美国陆军退役飞行员当中,有一名叫做陈纳德的上尉,他现在率领着加入蒋介石空军的义勇机师,根据他的情报,日本海军已经将某种航行距离两千公里以上,火力强大、操控性能卓越的战斗机投入了中国战线。在这批战斗机部队面前,即使是陈纳德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但我军的航空专家却表示,即便日本投入了新型战机是事实,不过据陈纳德,关于战机性能的情报,新型战机的性能只能让人一笑了之。”
从这一连串需要极强耐心和毅力的训练来看,贤一郎多少能够反过来猜出届时将会被安排什么样的任务内容。虽然他被指派从事各式各样的命令,但是最重要的课题,应该是打探日本海军舰队的动向,而绝非调查日本海军的军服是在哪里制造之类的琐事。
贤一郎并不被允许阅读报纸或听收音机,不过凯瑟琳会代为转述每天的新闻。此外,瑟丽琳也会将这几个月来日美之间外交交涉的细节,高度概括整理后再告诉他。虽说局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但在日本政府内部还是有人在尝试着构建与美国继续交涉的通道。在新任的野村大使与美国国务卿赫尔之间,朝着阻止开战方向进行的真挚努力,仍在持续进行着。不过凯瑟琳却认为,能避免开战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第三次近卫内阁的成立,也是在这段训练期间发生的事。内阁虽然总辞职了,不过除去松冈洋右外务大臣等几名阁僚以外,其他阁僚都获得继续留任。根据凯瑟琳所述,事实上,这次的总辞职,据说其目的正是为了将主战论者松冈排除在内阁之外。新任外务大臣,叫做丰田贞次郎是海军出身的退役提督。
“把松冈剔除后再组阁,这可说是为了避免战争所作的最佳判断。不过这位丰田提督在外交上完全是个外行,就某种意义来说,反而有可能会阻碍交涉的进行。”
贤一郎对于日本政府内阁官员交替之类的事情并不特别关心,也觉得自己没有知道的必要。不管怎么说,新内阁只要是能让凯瑟琳她们感受到危机,那就够了。因为只要差劲的内阁继续上任,美国海军就需要用到贤一郎,而贤一郎的生命,也会因此而得到一定的保障。
训练开始后大约经过两个星期的某一天,凯瑟琳来到正在禁闭室享用午餐的贤一郎身边。贤一郎停下手来问她:
“有什么坏消息吗?莫非,战争开打了?”
“不是的。”凯瑟琳欲言又止地说,“这并不是那种会令你感到开心的消息。不过,反正还是会传到你耳朵里,不如由我先告诉你比较好,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公平。”
“在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我听了会感到难过的消息吧?”
“美国就在刚才冻结了国内所有的日本资产。”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凯瑟琳坐立难安地站在禁闭室门口。她的眼神好像在乞求着原谅,也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这个自信满满、意志坚定的女性,此刻却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神态。她大概是预想到贤一郎会很激动吧!
贤一郎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问道:“难道既贫穷又勤劳的日本人园丁,他的卡车和除草机,都会被没收吗?父亲为了有朝一日能拥有几块自己的土地,一点一滴存下来的美金,也都会被没收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会拒绝接受这项任务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贤一郎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不管美国要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行为,我都没有能够拒绝这个任务的自由。就算罗斯福比佛朗哥和希特勒这些小人还要差劲、恶劣,我也只能照你们的吩咐行事。”
“我该说什么好呢?”凯瑟琳露出一副由衷的歉疚之意,“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这件事。”
贤一郎的眼里燃起了真真切切的怒火,凯瑟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两名监视兵为了保护凯瑟琳,向前跨了一步。
贤一郎用手指着凯瑟琳说: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标榜的所谓民主,只是一个空头口号,只是为了模糊高压政策与剥削的、冠冕堂皇的标语。你们美国人在国内是如何对待黑人、墨西哥人和亚洲人的?在中美洲又是如何任性妄为的?把手放在自己胸前,扪心自问吧!我之所以要潜入日本,是因为自己和美国政府有什么共鸣吗?别做美梦了!我会接受这个训练,只是因为非常现实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凯瑟琳低头说道:“我都知道。”
一天傍晚,一名水兵跑来找凯瑟琳。他是在肯尼·斋藤的格斗训练课中,负责担任陪练的。
“怎么了?”凯瑟琳问水兵。
“那个日本人!”水兵充满恨意地报告说,“他在训练中折断了教官的手腕!教官现在被送到医院去了!”
经过了四个星期,贤一郎的训练进入第二阶段,开始了针对暗号以及无线通信技术的集中训练。
起初,海军情报部的负责士官还对斋藤贤一郎的理解能力感到不安,担心到底能不能教懂他暗号理论,因为士官对于贤一郎的事前了解,就只限于听说他是“海军情报部管理下的一名犯人”而已。
士官首先向贤一郎说明了换字暗号与语句暗号的概念,并教授他简单的维热纳尔密码技术。随后,看贤一郎学得很快,他便一点一点地加入复杂而且高级的说明,同时也试着给贤一郎出了一些应用习题,贤一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士官所出的习题。接着,士官又教了贤一郎利用乱数表,从简短通信文中的只言片语组成五字暗号的方法,不过贤一郎的理解、领会速度还是一样的快。当暗号复杂程序增加到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时,情况也还是没有改变。士官说道:
“看样子,你以前学过逻辑课程吧!”
贤一郎回答:“我只有高中毕业而已。”
“依你的理解度,应该可以缩短课程。”
“那样正好,我对这种训练感到无聊得不得了。”
某天早上,贤一郎一睁开眼,就看见泰勒少校站在禁闭室的铁床边,用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瞪着他。
贤一郎揉了揉眼睛,等待意识完全清醒。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疼痛。昨晚的事情犹如大坝泄洪般,一股脑地涌现在脑海当中。贤一郎呻吟了一下后,转身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感觉整个脑袋好像要从内部爆炸裂开似的。
“想起来了吗?”泰勒少校问道,“原本是我一点好意,安排酒保按照你的酒量给你的酒。不过,你还真是大闹特闹了一场啊!”
贤一郎的脸仍旧埋在枕头里,问道:“你的好意?”
“下午的课结束后,你来向我要啤酒喝。你说,你想趁着严格训练的空当,稍微放松一下,不是吗?”
贤一郎这才想起,好像确有其事。
“我好像喝太多了。现在几点了?”
“星期天早上十点了,你不记得昨天的事了吗?”
“喝了很多酒后,和六名水兵打了一架对吧?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是最后了!一开始,你和两名上兵军衔的水兵发生了争执,骚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打赢了吧?”
“那两个人都被你打得跟猪头一样。三十分钟后他们的同伴赶来帮忙,才好不容易能跟你对打几下。话说回来,酒保的桌子、啤酒机全都坏了。损害赔偿的部分,听说会来向情报部要的,要一百二十块美金!”
“等我的合约金进来的话,就从那里扣吧。”
“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喝酒习惯太差的话,我可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要打电话给旧金山市的警察。”
贤一郎面露不地说:“他妈的!我哪里知道你的谍报工作是怎么回事?随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泰勒少校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后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自暴自弃了?去西班牙之前,你那样子喝过酒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现在的你,就像是自己在虐待自己的身体一样。枪杀旧金山工会老大时也是一样,与其说是你胆大,我却觉得你是从一开始,就期望有场激烈的枪战和追杀似的。不管是要杀什么人,都不会有人特地守在对方住宅门前的。你明明可以采取更巧妙而且危险性低的手段吧!”
“我喜欢单纯的解决方式。”
“自杀,的确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少校,你走吧。”贤一郎忍受着头痛和肌肉酸痛说道,“像这样的早晨,我心底总是会浮现出一句话,而且乐于回味它。”
“那句话是什么?”
“那就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我生存,那是个愚蠢、无聊的世界’。”
“宿醉的第二天早晨,很多男人脑袋里都有这种念头。”
“凡是男人,都应该要对这点有着清楚的认识。”
“下周继续上课!”泰勒少校改变了语调,在他的话语中略带同情,“等你调整好身体后,再过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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