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秋庭保宪兵少佐在九段坂上静静地望着冒烟的东京城镇。无暇整理思绪,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和昨夜一样强。混着灰的强风一次又一次地刮得秋庭的外套哗啦哗啦响。风中有火灾独有的气味,还夹杂着没燃尽的木屑和织物的碎片。
报告说神田、日本桥方面,现在对烧剩下的建筑计数还为时尚早。虽然神田和日本桥之前也因几次空袭有很多地区受到了损失,可是昨晚的空袭之前免于灾害的地区最终也毁灭了。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大楼、当铺的土墙仓库勉强像墓牌一样立在那儿。
在九段坂上面看,神田和日本桥方向的火基本被扑灭了。可是那恐怕不是灭火工作奏效,而是没有能烧的东西了。天亮前后的黑烟现在已经变成了白烟在继续冒着。
只是在大东边,东京的工业区方向黑烟还笼罩着天空,有时还能看到往上窜的火焰。
市民表情恍惚地来往于街上,不知是去避难还是从避难所回来了。人们垂头丧气地拖着双腿走在靖国路上。很多人在处理脸上的燎泡或是整理烧焦的衣服,也有人在上坡路上精疲力竭地坐着不动。矶田他们的分队本来被命令去增援靖国神社的警务工作,还在继续着收容倒下难民的工作。附近的国民学校成了临时的受灾者收容所。
秋庭旁边是东京宪兵队副官林正吉中佐。林正吉中佐受命调查昨晚空袭的损失情况。秋庭决定和他同车一起去,可是工业区那边还在继续灭火、救援工作和车还不能进入受灾地区。林中佐只好把车停在九段坂上,派部下走着去受灾地区。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分,驾汽车和摩托车去受灾地区调查的宪兵队员渐渐回来报告情况了。一个宪兵队员向林中佐无精打采地报告:“本乡区烧毁户数约九千六百户,受灾者约三万五千五百人,死伤者数目还在调查中,不明。”
下级士官记录着报告内容。林中佐听着报告只是点点头。视线看着眼前的焦土,脸色苍白。报告还在继续。
“损失的重要设施有区政府、本富士警察署、本乡消防署、本乡邮局、樱木神社等,区政府现在被安置在帝国大学操场西侧的山上御殿三号房间。报告完毕。”
“好了。”林中佐对等在后面的宪兵队员说,“下一个。”
那个宪兵队员向前一步报告说:“下谷区的消息。受灾者约八万。烧毁户数不明。避难者被收容到了国民学校十六校。另外,龙泉、天中两校消失了。现在损失情况在调查中,一零零零号在整理最初的损失情况调查。”
“下一个。”
一个军服上散发着纤维烧焦气味的宪兵队员上前一步,他的脸上有烟灰,很脏。他说:“浅草区的消息。据零六零零号目前调查,浅草区内全部烧毁。损失详情不明。”
林中佐怒视着那个宪兵队员:“什么?区内全部烧毁?”
“是的,浅草区内全部烧毁。”
“不要敷衍,说详细点儿。”
宪兵队员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没有看林中佐的眼睛。他的表情似乎包含着无视现实、不承认现实的意识。他以平稳的声调重复说:“区内全部烧毁。我亲眼所见。”
林中佐怒吼道:“胡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全部,报告烧毁地区和建筑物。”
“报告烧剩下的建筑物。传法院还在。松屋的建筑也在,不过二楼、三楼消失了。”
“还有呢?”
“我没有确认。区政府也没有把握。”
“不要胡说八道。再去浅草详细调查。”
宪兵队员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恐惧的神情。但是他老实地答道:“是。”
“下一个。”
摩托车在九段坂停下了。宪兵队员下车,跑到林中佐身边。
“报告,城东区的损失情况。区内全部烧毁。”
林中佐的怒吼声又响起来了:“胡说!怎么可能会那样?”
宪兵队员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区内全部烧毁。亲眼确认。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连一间建筑物都没留下吗?”
“砂町署勉强可以使用。”
“消防署呢?”
“龟户消防署全部烧毁。”
“国民学校呢?”
“全部烧毁。”
“全部?”
“全部。”
“遇难者呢?”
“死伤者还在调查中,可是区内到处堆着尸体。大致看一下也有五千、一万的烧死的尸体。”
“浑蛋!你看见了吗,那五千、一万的尸体?”
“我就是踏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回来的。”
林中佐看着秋庭。听报告时,他己失去冷静了,眼睛血红。
林中佐对秋庭说:“如果这报告是真的,那东京已经消失一半了。”
秋庭说:“消失了吧,肯定。”
他的声音冷漠到连自己都惊讶,成了讽刺。
这时矶田曹长走过来了。他站在秋庭旁边,报告说:“听避难者说,工业区已经完全没有了,水沟和河里满是尸体,路上堆了一长排人形的焦炭。好像还没着手救援工作。”
秋庭点点头,问矶田:“哪怕只有自己的分队也好,去受灾区吧。去支援和指挥救援活动。”
旁边的林中佐说:“别多管闲事。那不是宪兵队的任务。坚守工作岗位。”
矶田使劲抬了抬下巴。
此时,秋庭看见矶田的眼中清晰地闪过不服气的神情。如果不是不服气的话,就是可以称作反抗的一种感情。矶田成为他的部下九年来,秋庭是第一次在矶田眼中看到那样的神色。
矶田看了吃惊的秋庭一眼,敬礼说:“是。那么,我回工作岗位了。”
矶田迅速转身,又一次穿过了九段坂。
山胁上午十点离开家。
早上说服了真理子去避难。他和邻组的班长交涉,让其马上印发避难证明书。真理子决定等电车一重新运行就去在秩父的亲戚家。当然会抱着纯子。
听人们说铁路的各个站都被轰炸了,还没有恢复运行。而且,每个站都被要去避难的人挤得满满的。山胁想在今天傍晚之前是出不了东京了。这么一来,作为一个就职于海军省的人应该先去霞关一趟。这次的损失也许能给叫嚣着神州不灭的主战者启蒙,产生讲和的动态。
出了樱田路,在避难者中看见了认识的人。这是住在麻布市兵卫町的独自生活的老人。他提着一个皮包,面无表情地走着。目中无光,嘴巴半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先生的房子也被烧了吗?
山胁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人住的二层楼的样子。他一个人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西式房子,那个满是东西方文学书的小住所。
先生的偏奇馆也被烧了吗?山胁目送着永井荷风的背影,又一次激愤地诅咒这个时代,憎恨这个世界的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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