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了起来。似乎是格姆拉斯坦岛大教堂的钟声。大概是到正午时分了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从其他方向也陆陆续续传来了钟声。不止一个方向,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这钟声发出的明快的撞击声,即使从远处听起来也让人为之振奋。钟声渐渐越来越响,声音大得跑了调,仿佛在比赛谁的声音更为洪亮似的大声鸣响着。
森四郎坐在外交饭店的咖啡厅里,抬起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斯德哥尔摩五月的晴天真是光彩夺目。钟声响彻在空中,把这晴空中明澈的空气都变得好像一缕一缕似的纤细。
这时,在饭店门前的运河中停泊着的船突然鸣起了汽笛。
森四郎被这高亢的汽笛声吓了一跳,不禁打翻了咖啡杯。就在这惊吓还未退去时,汽车的喇叭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外面行驶的汽车全都一齐按着喇叭。
不对,这可不是中午的信号啊。森四郎不禁笑自己反应迟钝。这是庆祝德国投降的欢呼声啊。欧洲的战争结束了,每个人都在庆祝,那愉悦的心情无法抑制。终止战争的生效期正是在正午过后的第一分钟。大街上的喧嚣就在那一瞬间爆发,无疑宣告了这一事件。
汽笛声也不断变多。入江的所有船只,不论是货船、客船,还是渔船、驳船、单人小船,甚至是消防艇,只要是带有汽笛的船只好像都鸣起了汽笛。
四百克朗到手,森四郎这么想着暗自笑了,那次关于德国投降日期的打赌,结果以四郎猜中告终。今天似乎会很热闹。
钟声、汽车喇叭声、汽笛声……这些声音逐渐混杂在一起,互相干扰,音量越来越大。甚至连饭店的咖啡都跟着抖动起来。
忽然,森四郎被人亲了一下脸。扭过头去发现原来是这家咖啡店的服务生伊达。伊达揽着森四郎的两个胳膊,又亲了亲他的嘴。这是个不容分说的强吻。
两人的脸分开,森四郎向伊达问道:“怎么了?这个吻是一”
伊达淘气地笑着答道:“当然是庆祝停战啦。”
伊达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
森四郎说:“瑞典为什么因为这个高兴呢?明明是中立国啊。”
“因为和平了,开心呀,欧洲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开心倒是非常开心。”
“我甚至想今天就算是给整个欧洲的军人都献上我的爱也是可以的啊。”
“那好啊,大家都会叫你为白衣天使的。”
“不过呢,”伊达盯着放在桌上的咖啡杯说,“再来杯咖啡,还是再来个吻?”
“再一个吻,行吗?”
伊达又重新在榻榻米上跪好,给了森四郎一个只有在床上缠绵时才会有的深深的吻。森四郎只觉得要喘不上气似的,不禁呛住了。
伊达站了起来,离开森四郎走到咖啡店的其他顾客身边,同样给了那位男士一个吻。
桌面上映出了另一个人影,是这个店的领班服务员。手里拿着几个高脚杯,另一只手中拿着一瓶香槟酒。
领班服务员将一只高脚杯放在四郎的桌子上,斟满了香槟酒。香槟酒从杯中溢出来,打湿了桌布。
森四郎说:“我没有点餐啊?”
“您说什么呢,男爵。”领班服务员开心地摇晃着脑袋说道,“这是本店赠送的,为了庆祝获得平安,平安万岁!”
当森四郎拿起杯子要喝时,咖啡店靠里面的位置站起来好几位客人。瑞典人,有男有女,六七人的样子。空气中掺杂着开朗的声音。每位客人都是满面笑容。北欧人一般很少会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而这样无忧无虑微笑可以说更是很难见到的。那些客人一边自己用手打着拍子,一边跳起了舞蹈。好像是瑞典的民族舞。周围的客人不禁也加入进去,为他们打起拍子来。
森四郎又一次把视线转向窗外,看到行人在路边亲吻着。不知道是谁在哪里撒下的五彩纸屑正漫天飞舞。孩子们欢呼着走过街道。骑自行车的人挥动着帽子,也有把整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挥动着围巾的女人。身穿瑞典陆军军装的几位军人,挽着胳膊排成一横列好像跳着舞蹈似的从窗外横穿过去。
森四郎想道,巴黎解放的那天肯定也是这番景象吧。不对,那里是被纳粹实际占领了的城市。要论解放后那种欢喜的程度,肯定不是今天这样吧。巴黎人还不得狂欢三天三夜,喝光所有的香槟,不醉不归啊。此时的巴黎,应该到处都充斥着就好像即将迎来预产期的妇女似的人们吧。
在这喧闹中吃完了午餐,这时来了一位相识的美国人。是那次打赌德国投降日期的其中一位。他是一位经营一家贸易公司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那个美国人讨好似的跟森四郎说道:“太准了,果然让你给猜中了啊。”
森四郎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对方手中递过来的一百克朗。
美国人说道:“刚才正好路过德国大使馆门前。十二点的时候,进去了好多同盟国的军官、外交官什么的,德国大使馆好像是被封锁了。”
“哦,是吗。”四郎好奇地问道,“那那些大使的家人、工作人员之类的会怎么样?”
“或许要去哪里的收容所之类的吧。同盟国扬言要肃清纳粹分子,所以大使、军官应该也会被讯问或审判。”
“家人也是吗?”
“应该是的。另外还会被强制遣送回国吧。”
“我在这虽然没有相识的德国人,可还是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啊。”
“轴心国的外交官之所以在这条街上礼数周全也正是因为如此吧。待人接物都变得绅士了。哎呀。”美国人好像突然惊醒似的说道,“你这是在为日本的同胞忧心吧。”
森四郎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可是土耳其公民了。也就是说,我是站在同盟国这边的。”
“是这样啊。”美国人立刻转移了话题,“要是有同盟国的护照的话,近期之内也许就可以去德国国内自由旅行了。到时候我也打算去柏林看看,寻找一些做生意的秘诀。到时我们一起去吧。”
“不是吧,我真是一点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而且,去柏林的话正赶上战后的混乱时期,那时候能做得了生意吗?”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正是没有储存大量物资的机会。莱特巴特勒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说谁?”
“你没看过那部电影吗?就是以南北战争为背景的那部《爱情罗曼史》。”
“没看过。”
“那部电影里,不对,是在那部原著中,总之就是主人公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有国家兴盛或者是即将灭亡的时候才是能够积蓄大量物资的时期。特别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利益会更大。德国现在正是做生意赚钱的最好去处了。”
“是这样啊。”
“不过关于一个国家即将灭亡和已经灭亡时的那种魅力,莱特巴特勒却没有提到。”
“你说什么?”
美国人压低声音,环顾四周后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妓女的质量也会变得特别上乘哟,又年轻又漂亮。许多名门望族的千金、年轻的夫人,会为了一点点金钱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当了红军的伊凡那帮家伙,这会儿在柏林怕是像在天堂般的潇洒快活呢吧,娘的!”
森四郎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美国人问道。
“去散步。”森四郎口气生硬地答道,“我也是同盟国阵营的一名公民,我也有庆祝今天这日子的权利吧。”
但他的口气却全然不像是要庆祝这一天的样子。
位于刻门德鲁大街的国家海军军官室中,大和田市郎大佐默默地看着下面街道上的狂热的人群。
他的旁边是瑞典王室的卡尔·贝纳多特王子。王子很年轻,是国王的外甥。高大的身材配上身上穿的那套白色西装显得恰到好处。大和田是通过打网球结识的这位王子。有时候两人还会一起吃饭。
他微笑着,眯起眼睛注视着那些斯德哥尔摩市民喧闹着狂欢庆祝的样子。五彩纸屑在窗外纷纷飞扬。
大和田望着这庆祝停战的喧闹景象,心中却是极其复杂的。同盟军德国最终还是无视了轴心三国所谓的“不允许单独媾和”的约定,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了。意大利也在很久以前就退出了同盟国军,现在连可以依靠的德国也丧失了,现在的日本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窘境。被同盟国阵营指责为侵略国,成了一个被世人骂作野蛮贪婪之国的国家。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和这个聚集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同盟国作战了。
大和田想,即使是这样,同盟国阵营还是会奉行彻底作战的。从西边攻入德国,践踏、进行狂轰滥炸,从城市的一头开始破坏这个城市,毫不犹豫地闯进首都,逼得希特勒自尽身亡,打到德国连最后一声喘息都没有为止。甚至连诸如暂时休战等给德国考虑的时间都没有。断然贯彻了破釜沉舟这一方针。这种作战方式,亚洲也确实无误地继承了吧。日本不可以轻视同盟国阵营。在日本的大本营虽然宣扬“本土决战”的口号,可是这最后一战却也不会是像日本所期待的那样对日本有利。战争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即使是抱有必胜信念的军人最终也会选择自尽了。他们能做到的只有自尽了,只有这件事还能做到。
虽然这样,大和田的心里对于欧洲战场的终结还是感到一点安心。战争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然而这一天却不会提早到来。也没有理由再去关心德国的作战情况,曾经那种无法平静、连德国发生的小事也会担心的心情不会再有了。回首看看德国的战败和投降,不禁觉得这也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归宿?从今往后,只要静静地关注德国的复兴就足够了。
卡尔王子把脸转向大和田,无忧无虑地说道:“怎么样啊,军官先生,景色很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斯德哥尔摩的五月天啊。”
大和田的目光从街道移向卡尔王子,表示同意地说道:“真的很美啊。很久了,我似乎都快忘记了和平竟是件能让人这么高兴的事情。”
“贵国的人民也如此喜爱和平啊。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和平的年代了啊。”
“正如您所言,殿下。日本的国民也好政府也好,都无比期待着和平。”
“德国人直到最后仍是坚毅的德国人。他们用那种德国人的严谨战斗到最后,直到连首都也变成了废墟。但是,我想贵国应该不会这样的吧?国民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停战变成了价格高昂的东西。”
“这点我也清楚。此时此刻政府应该正在探索媾和的道路吧。虽然表面上态度强硬宣传要抗战到底。”
“不过,无条件投降这一要求贵国恐怕难以接受吧?”
“是啊,无条件的意思如果是连国体都要顺从同盟国的意志改变的话,确实难以接受。这一点无法取得国民的认可和理解。”
“简而言之就是是否保留皇室的问题吧。”
“正是如此。”
“就此事,国王陛下也想为日本天皇美言几句。与英国王室相比,日本皇室更具有强大的推动作用。国王也曾多次向我暗示过这一点。”
“国王的厚意在去年拜谒之时我也曾有幸恭听,并向本国传达了国王陛下的原话。”
“不过并没有什么回应啊。”
“嗯,眼下是这样。不过内阁也更换了。我想这新内阁怕正是为了实现媾和而专门设计的吧。近期内应该会有动作。”
后半部分说的话连大和田自己都不相信。大和田一边说一边担心对方是不是只是徒有形式的假装在听。新内阁成员中保留了米内光正海军大将,这一点虽然很好,可是首相铃木贯太郎海军大将却未必是主张和平的人。铃木刚一上任就说过,“如果我死了,请诸位一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和前首相小矶同样,都是号召抗战。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持有媾和态度的人。非得说的话,充其量是个观望形势的指挥家。
大和田在小矶内阁上台时,把其当做停战内阁,曾抱有一丝淡淡的希望。但这希望在十几天内就变成了失望,甚至连上个月的撤退也基本没抱任何希望。
况且战局发展成现在这样,大和田甚至连自己所供职的军令部也不抱希望了。上个月的冲绳之战,海军仅仅出动了战舰大和号及为数不多的舰艇就向冲绳发起了进攻。好像要说任你屠宰似的,向着那片美国拥有绝对制空权的海域出发了。好像是联合舰队提出的作案方案,不过不管怎样,都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无意义的作战。
大和田觉得因为被逼到绝境,不管是军令部也好,联合舰队司令部也好,都已经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如果要说海军里谁还有正确的判断力和认识的话,恐怕就只有米内大臣和井上次官这些人了。
大和田用有些微弱的声音说道:“虽然现在还没看到新内阁的行动,不过我相信在其他的外交活动中应该进行着媾和道路的摸索吧。”
“请您帮我再次转达一下,”卡尔王子说道,“我很乐意做传递信息的使者。”
“殿下这样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卡尔王子向大和田伸出了手。大和田握住了这只手,卡尔王子爽朗地说道:“我很喜欢参加派对,军官先生。我懂事时起战争就爆发了,不管哪个派对都是有偏袒的对象的。因此那时候是绝对不可能有同盟国阵营和轴心国一起举办派对的事。但是最近没有了这种区别。不管什么派对都能让人很开心、很愉快地度过。我对于参加这种派对乐此不疲啊。”
“网球比赛的话也可以组成很有意思的组合了。”
“那让我们来实现吧。”
把卡尔王子从军官室送走以后,却意外地迎来了静子。静子一边忧心地看着窗外的狂欢盛景,一边对大和田说道:“德国大使馆的人是不是马上就得回国了啊。”
大和田答道:“我想可能暂且得去这边的收容所吧。”
“收容所?这个国家有吗?”
“郊外的酒店、房屋什么的可以充当吧。不过,为什么问这个?”
静子做出思考的表情说道:“我和大使馆的施耐德先生的夫人约好了,要给她印度风味咖喱的制作秘方。想着要拿去哪里才好呢。”
原来是这样啊,大和田想。
现在的卡尔王子也好,静子也好,对于欧洲停战日的这一天都是像平常的日子一样对待的,用自己平时的生活感觉来看待和处理的。然而作为军官的自己,不管什么事都难免总是从天下国家的视角出发,只知道用俯视的眼光看待事物,结果总是让自己纠结不已。
大和田之后又想,或许最终胜利的不是军人的见解,而是市民那种高瞻远瞩,是他们那种发自生活的视角。不管用怎样华丽的辞藻粉饰世界争霸的理念和对祖国忠诚的倾诉,在今夜这愉悦的舞蹈和丰盛的晚餐面前,一切都会显得无力苍白吧。大和田说道:“明天去瑞典外事处打听一下。如果允许的话,就去见个面送点儿慰问品吧。”
静子似乎很惊讶地望着大和田的脸,说:“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是吗?”
“是因为同盟国军投降了吗?”
“还记得今年冬天博士给的情报吗?”
“是由特别暗号组成的那个吧。是苏联对日作战的情报。”
“那份情报中说,苏联在德国投降三个月后将参加对日作战。德国最终投降了,这下对日作战也将成为现实了。”
大和田看了看挂在静子身后的墙上的日历。静子也扭过头去看。今天是五月八号。如果苏联发动对日作战是在从今天起算正好第三十天的话,那就是八月八号,那天是苏联部队开始发动进攻的日子。也就是说,虽然是三个月后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八月八号是时限。
大和田忍着恐惧想道,苏联已经在上个月五号明确发出通告表示不延长日苏中立条约。已经没有理由再怀疑苏联参加对日作战的意图了。苏联参加了对日作战后,恐怕连捍卫国体都做不到了。日本的分裂、解体让人担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日本的国家重建,即使在后半个世纪也将成为不可能的事了。一刻也不能再犹豫了。
在军令部,我们的海军是如何处理这份情报的呢?这个绝密的、由特别暗号组成的亲启情报是否真的准确无误地送到军令部总长的手中了呢?
大和田走到日历前,用红笔在上面做了标记。在五月八号和八月八号两处。
外面的喧闹声中还掺杂着短暂的爆破声。是烟花吗?听起来好像是鞭炮的响声。不时传来欢呼声,还夹杂着口笛声和鼓声。迎来了和平的市民,那种兴奋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平静下来的意思。看来斯德哥尔摩今晚将是个不眠夜了。舞蹈、音乐、美酒,一样也不能少。
今晚自己也想喝点白兰地了。虽然和斯德哥尔摩人在今天狂欢的理由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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