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少元并不喜欢做老师。
但是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祖父母是老师、父母也是老师的家庭里,想要摆脱这个宿命似乎有点困难。
在四个老师的管教下,夏少元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得多。别的孩子还在撒娇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注意自己的谈话动作是否得体、仪表是否符合规矩了,这直接导致他和周围的同龄人之间出现了代沟。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几乎都只是个学习机器,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连老师也觉得他非常古怪。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恐怕真的要变成一个书呆子了。万幸的是,他考取了一所远离父母的也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而大学生活让几乎是用碳素笔素描出来、只有骨架毫无颜色的生活开始变得绚丽多彩起来。
事实证明,夏少元其实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在同学的熏陶下,他很快展现出了自身的优势,无论是表演话剧、写诗还是演讲,甚至以前他不擅长的体育运动都表现出色。逐渐脱离书呆子迂腐气息的他开始变得充满朝气和活力,原本就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他更加吸引异性的注意。夏少元谈过一次恋爱,不过毕业后就各飞东西了。分手的时候夏少元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难过或者伤痛,唯一不适的是,他的嘴里分泌出一种类似老姜的苦辣味道——年少时候身子单薄,经常熬夜看书弄得感冒,祖母就会熬姜汤给他喝,所以这种味道让夏少元记忆非常深刻。看着几乎哭成泪人的女友,他问自己是否真的爱她,还是说爱也不过就是如此,并不像文学著作和电影艺术中描写的那样可以刺进人的骨髓,充其量只是在皮肤上划一道小口子而已。
毕业后他来到了一所非常著名的中学任教。这是一所很奇特的学校,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声誉让你可以在这里轻易找到很多达官贵人或者富豪的子女,但是这里也有很多穷困家庭的孩子,这些处于世界两个极端的孩子过早地相遇了,他曾经极力消除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和误解,但是矛盾依旧存在,这让夏少元非常头疼。毕竟人生观与世界观差得太多,后来他也习惯了,只是在矛盾爆发的时候尽量站在公正的角度处理一下。
而龙泽在他看来是个奇特的孩子。首先龙泽的家世非常神秘,夏少元只知道他家里非常有钱,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双亲,只是一个他叫做姑母的监护人来过学校几次。龙泽没有其他贵族孩子的高傲气质,虽然夏少元不愿意称呼那些半大孩子为贵族,但事实上他们和中世纪欧洲贵族的确没有太大区别,等待他们的是一条极为平坦的大路,除非他们自己不想走了,弄断双腿趴在地上,或者说即便如此,也会有人硬拽着、抬着他们走到终点。
龙泽很奇怪,与其他出身上流的孩子不同,他没有什么架子和排场,衣着简单干净,动手能力很强,不怎么用功学习但记忆力十分惊人,几乎浏览过一遍的东西都可以一字不漏背诵下来。但是他却有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朋友——舒介一,夏少元几乎无法留意这个学生,甚至根本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无视感。当然这不是夏少元的错,实在是介一过于普通了,所以夏少元很奇怪为什么如此优秀的龙泽会和介一成为好朋友。
夏少元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刚才和龙泽相撞也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总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可是又觉不出来,就好像你忽然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很痒,但是伸手过去却找不到那个痒的点。这种奇怪的感觉困扰着夏少元,直到他路过一个小摊贩。
那是一个卖肉包子的小店,店外面摆着高高一摞银白色的蒸屉。打开蒸笼,里面是一个个洁白诱人、肥胖可爱的大肉包子,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很多起晚了的孩子都从这里买几个包子充饥。
这时候一个孩子咬着肉包从夏少元面前快速跑过,白色包子里是一团深红色的肉块,被咬开的肉馅散发出一股非常诱人的夹杂着香料的肉香。
夏少元觉得恶心。他几乎是捂着鼻子从肉包店前疾步走过去,可是太晚了点。
从喉咙深处,不,应该是胃部涌现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很想呕吐,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粘在食道黏膜上,接着从舌尖到舌头后部两侧都浮现出一种酥麻感。夏少元觉得自己的舌苔像身上的汗毛一样全部鼓了出来,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转动着舌头舔着自己的口腔,可以感觉出上面起了一片小而圆形的突起,接着是怪异的味道,说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是肉味。
像是用酒糟浸渍时间过长有些变质的略带酸味的猪肉,夹杂着令人发腻的甜味,仿佛就在嘴里,在牙齿下。夏少元的后槽牙轻轻上下一咬合,就可以清楚察觉到那富有弹性和韧劲的瘦肉质感,牙缝之中甚至还有塞着肉丝的那种轻微不适感。这一切都让夏少元非常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抖,差点站立不住。
为什么会有这种味觉?实际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夏少元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肉了。多年来他保持着基本不碰肉类的习惯,最多只是吃一些蛋类或者喝点鱼汤,所有白肉红肉他即使看见都会恶心呕吐。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记忆之中仿佛缺失了什么,印象里儿时的他是不讨厌甚至是喜欢吃肉的,大学也是。如果硬要追溯起来,似乎是毕业后的几年之中突然对肉食反感起来,他总觉得那段时间好像发生过什么,但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夏少元掏出随身带的水杯。他有些洁癖,不喜欢办公室配发的茶杯,因此会从家里带来泡好的茶水润润嗓子。毕竟语文老师要说的话比其他老师要多上许多,再加上是班主任,免不了一天下来喉咙红肿声音嘶哑。他迅速扭开瓶盖,喝下几口略带苦味的清凉的茶水,将胃部的异味压了下去,这才觉得舒服许多。接着他便迅速朝学校走去,早读是必须到场的,好歹要交代一下最近的背诵计划。
刚进校门,一个女生从身后追了上来,几乎是蹦跳着来到夏少元面前。女孩面目清秀,梳着一条马尾,一袭白色连衣裙。夏少元并不认识她,不过有点儿眼熟。
“夏老师好!”女孩弯下腰,辫子随着身体的动作摆动起来。
“你好。”夏少元礼貌地回答道,但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女孩只好和他并肩走着,这让夏少元很奇怪。
“有事情么?”
“嗯,您可能不认识我,夏老师只是在我们班代过几节课而已,不过,我一直忘不了您。”女孩很爽朗,像夏天的雷雨,躁动着的青春激情洋溢在脸上,又带着如雨后空气的潮湿清纯味道,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有些微微发红。
夏少元转过头看了看她。
太年轻了,不,可以说是稚嫩,像嫩芽一般,只需要稍稍用力就会被掐断。
“还是好好学习吧。”夏少元说了句没有边际的话。
女孩愣了愣,不过她没有气馁,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见夏少元不接受,干脆直接塞到夏少元怀里,然后摆摆手一溜烟跑开了。夏少元在原地哭笑不得,不过出于好奇他还是拆开了信。
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用的典型的信纸,花里胡哨的信封上卡通图案比字还多,信纸带着青苹果的香气,上面写着的几行字字迹清秀但有些抖动,兴许写的时候手腕不稳或者不是在平整光滑的地方写的吧。
“夏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你、听你说话时就被你吸引了,就好像老师说的黑洞效果一样。我实在受不了了,今天下午放学后可以和我好好谈谈么?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但我会一直等着你,就在这附近的一片杜松树林。如果你不来,我就等一整夜,那里人很少,很冷哦!”
夏少元觉得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信的落款只有一个笑字和一个手画的笑脸。
真是不可理喻。夏少元冷笑了一下,将信件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朝着自己班级的教室走去。
在纸团扔出手的一刹那,夏少元感觉到一阵心绞痛,疼得他的身体都缩成了一团。毫无来由的疼痛让他迷惑不解,万幸的是这种状况很快就过去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想起了在来学校的路上龙泽问他的话题。
当时夏少元被龙泽问住了,这个问题仿佛在他脑子里没有容身之处,除了大学的那个女孩子,他没有其他半点关于爱情的经历,甚至包括那个女孩子,他也无法肯定算不算是自己的爱人。夏少元习惯给予对方完全正确的答案,或许是老师养成的职业病。每次学生问问题他都生怕说错,毕竟语文不是数理化那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语文涵盖知识太广泛,稍有不慎就容易答错,加上现在孩子都会上网,有些顽皮的学生甚至会故意找好了答案再来刁难老师,所以夏少元往往习惯于考虑再三,觉得答案准确无误后才去回答别人的问题。偏偏那个叫介一的男孩子特别喜欢问为什么,仿佛有一点不明白、不确切的地方都会让他不安和难受,连夏少元都有点讨厌他,但奇怪的是龙泽却和介一相处得如此之好,两人亲密无间,如同兄弟一般,真是令夏少元非常费解。
整个上午夏少元都有些神情恍惚,他看了看座位,发现有空座,却想不起来是谁。
“班长,怎么有人没来上课?有假条么?”夏少元在第二节课结束后询问负责点到的班长。
班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戴着厚厚眼镜留着小平头的男孩子。他推了推镜架,说没来的人是舒介一,而且没有假条。
“早读的时候他还在,可是上第一节课前忽然不见了,书包还在呢。”班长走到介一的座位前,拿出他的墨绿色单肩书包。
夏少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是心里却十分不满。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敢旷课。
夏少元忽然发现班长在抽出介一书包的时候抽屉里好像掉出来什么东西。夏少元走过去捡了起来。
那是一片已经风干了的薄薄的树皮,大概有七八厘米长,呈菱形,树皮一面是凹凸不平布满纹理的酱黑色,另一面是被人工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奶白色。夏少元把树皮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是种类似清凉的略带刺激性的味道,很凉。
夏少元忽然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他猛地转过身,原来那目光来自于介一右边前排的一个女孩。
女孩扭过头看着自己。她穿着亚麻色衬衣和牛仔裤,虽然发型衣着普通,也不像其他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那样会化妆打扮,可是她几乎完美如瓷器般的皮肤、精致无瑕的五官以及独有的高傲气质组成了一副静态如古代诗画里仕女的脸孔,只是略微带着病态,倒是和中的林黛玉颇有几分神似。
只不过那女孩的眼神实在过于犀利,甚至有些怨毒了,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夏少元知道女孩叫绘里,准确的全名叫莫绘里,她成绩很优秀,她和龙泽是自己班上最好的男女学生,经常分列在年级的一二位。与龙泽不同,她很刻苦,但据说家境不太好,父亲是自行车修理工,母亲从工厂下岗后靠摆地摊或者做钟点工维持生计。所以对绘里来说,高考是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看着我?
夏少元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手里的那块树皮,于是夏少元将树皮重新放进抽屉,回头看的时候绘里已经像没事人一般继续读书了。
夏少元叹了口气,走过绘里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下,可是那孩子非常认真地看着书,头都没有抬起来。
夏老师拿起课本继续上课。他发现自己前些天的授课内容有些失误,所以今天必须进行更改。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累,本来他今天没有课程安排,但是下午的考试他始终不放心,便特意向其他老师要了十几分钟纠正了这个重要的错误。
“夏老师,介一可能家里有点急事吧,下午我一定把那家伙押过来,踢着他的屁股让他和您道歉。”龙泽用对待夏少元惯有的语调走了过来。夏少元有些心情不好,加上旁边学生很多,他没有和龙泽开玩笑,一脸严肃地交代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或许是最近带毕业班太过于疲劳了,夏少元这样安慰自己。
回到办公室,他又喝了几口茶水好好休息了一下,时间很快过去了。到中午放学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因为家里没人。父母前些日子还来看过他,昨天才刚走,所以夏少元一下子不太适应家里陡然间从热闹得有些烦人变成寂静无声。父母一直催促他结婚,论年龄他也的确不小了,快三十了,可是夏少元似乎潜意识里对这方面很排斥,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中午夏少元并没能好好休息,因为下午就是年级摸底考试。这次考试非常重要,所以学校特别重视,光是准备就花了一个星期。整个年级所有班级都是打乱座位进行考试,学生们都是临时知道自己的考场和考号,这样做就是为了完全模拟出高考的实际氛围,摸清所有毕业班的考试水平。离最后的考试只剩下不到三个月,通过这次考试可以更好地让学生知道自己的分数水平,以便于选择好报考的学校。
当然,这种考试对已经保送的学生毫无意义,实际上他们来学校上课只是为了满足出勤率或者来玩玩而已。
让夏少元非常不理解的是,本来龙泽完全符合保送大学的条件,但他居然一口拒绝了。
“趁着年轻拼搏一下,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好吗?我可不想去大学后让人家知道我是保送生而在背后说我是靠关系进来的。”龙泽当时这样说。当然,夏少元很了解龙泽的自尊心,这家伙这样决定倒并不让他惊讶,只不过略微觉得有些惋惜罢了,所以今天下午的考试龙泽也要参加,只是并不是由夏少元监考。
开始考试前,夏少元看到了龙泽,发现他穿着长袖黑色外套,还戴着帽子和口罩。
“你怎么了?虽然还没到夏天,但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吧?”夏少元叫住龙泽询问起来。
“那个,昨天温书太晚,感冒了。”龙泽摘下口罩,嘶哑着嗓子回答,他的鼻头全红了,说完后还吸了吸鼻子。
“我怕传染到其他同学啊。”龙泽又补充了一句。
“哦,注意些,千万保重身体,别在高考前生病啊。”夏少元叮嘱了两句,龙泽点点头离开了。
考试在五点半结束,忙碌了一天的夏少元回到班里交代了几句后发现介一依然没有回来。他非常严厉地告诉龙泽要找到介一,并叮嘱他介一明天一定要来上课。龙泽表示一定找到介一。舒介一旷课,甚至连模拟考试都不参加,这让夏少元有些烦躁,包括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开始有些炎热的天气,都让夏少元躁动不堪,好像总有一种下暴雨前空气缓慢流动着的黏稠感和窒息感。
走出校门,夏少元才记起早上那个递给他信的落款是笑的漂亮女孩子。夏少元觉得自己也有些无聊起来,居然会想起那样一个无知幼稚的小女孩,可是越想忘记,那女孩的笑容就越挤进脑子里,在眼前晃悠起来。
去看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如果那个女学生真要较真起来死等着,万一出了事自己良心上也过意不去吧?
夏少元带着这种想法朝着女孩字条上所说的杜松树林走去。那片树林他是知道的,因为有几个学生住在树林对面的旧楼里。虽然树林离学校不远,但因为是旧街道,那里狭窄偏僻,汽车是不过去的,只有出租车偶尔穿过,所以那里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靠自行车或者步行一段路来闹市搭乘汽车。不过因为非常安静,这片树林倒经常被选为约会场所,只不过听说几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连情侣也极少去那里了。
夏少元离开学校的时候遇见了龙泽,龙泽告诉夏少元他没有找到介一,不过会帮忙询问,尽快让那家伙复课。可是夏少元脑子里却一直惦记着那个杜松树林里的女孩,所以只是敷衍了几句。
“记得告诉他带一份检查过来。”夏少元临走时面色严厉地说。
“他会的。”龙泽点了点头,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夏少元看着龙泽的背影心中感叹,要是所有学生都像龙泽一样,自己也就不会如此劳累了。
等到夏少元整理好试卷准备下班回家时已经是七点一刻了。天色逐渐暗淡,空气也稍稍凉爽起来。他朝着杜松树林走去,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逆风而行的夏少元觉得自己仿佛是河流里的一颗沙砾,在水流的冲击下其他人都被冲跑了。
前面的杜松树林隐约可见了,像一片黑糊糊的棉花。杜松树一般非常高,像其他松树一样,细而密的树叶是向上长的,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炬,风一经过,树顶微微摇摆,如同流动着的绿水。夏少元没想到路途会如此长,他到杜松树林的时候天几乎快要黑了,他看到那棵最高大的杜松树下的确站着一个人影。
就是她吧。夏少元想着,加快了脚步。
他走近一看,的确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只是样子让夏少元有点奇怪。
她穿着白色套裙,两截白得发亮的小腿下穿着黑色皮鞋,脚后跟居然都能看得见,似乎是双脚都踮了起来,只不过幅度也太大了些,几乎是用脚尖着地,即使是芭蕾舞演员做这种动作估计也很费劲吧。女孩柔弱的上身像钟摆一样轻轻地左右摇摆着,虽然幅度不大,但夏少元清楚地感觉到正常人以这种姿势摆动身体一定会摔跤的。女孩的双手无力地低垂着,夏少元有些不好的感觉。整个杜松树林里除了他和女孩一个活物也没有,原本就在学校耽搁了一下,加上步行而来,那些骑车回家的学生恐怕早已回家温习功课了。夏少元回头一看,那栋红色的老旧建筑里已经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散发出昏黄的灯光来。夏少元喊了一下,可是女孩没有回应。
夏少元慢慢走过去,终于离女孩只有几步远了。虽然因为天色昏暗和高大的杜松树的茂密枝叶使他的视力变得很差,夏少元还是抓住女孩的肩膀让她转了过来。
手接触到女孩身体的时候,夏少元感觉到了僵硬和冰凉,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女孩的身体是悬在空中,自己抓住的是飘起来的纸一般。
可是他的确看清楚了。女孩转过来,低垂在胸前的头颅被脑后松开的长发遮盖着,看不到她的脸孔,黑而干枯的头发像一条条晒干的海带丝般微微卷起,双手和脚像被人玩坏了的布娃娃的四肢一样无力地垂下来,随着刚才夏少元动作的惯性摇摆着。还有脖子上那条不仔细看就无法辨别的细长的黑色绳索,绳子的另外一头系在杜松树的枝干上。夏少元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解开绳索,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大,他听到了沉闷的咔嚓声,就像陈旧的树枝断裂的声音。
女孩的身体忽然朝他倒了下来。原来是挂着尸体的树枝终于不堪重负折断了。夏少元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自己吓得无力起来,还是死去的人的身体因为僵硬而显得重了起来,总之他居然没办法推掉尸体站起来。
最后一抹阳光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当夏少元几乎快要被折磨得消失意识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古怪的笑声。
咯咯咯。
正常人都不会这么笑吧,就好像机械模拟出来或者录音机在加速倒带似的。夏少元努力推着胸前的尸体,转过头却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瘦弱但依稀可见的家伙。
那不是介一么?
夏少元看见介一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可是夏少元没有力气站起来,那笑声仿佛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将他的意识逐渐夺取。虽然很不情愿,虽然想抓住介一,但夏少元还是昏了过去。
好累,这是夏少元最后的一个还算清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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