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快隐蔽!”李涵章正在睡梦中,忽然被周云刚的一声吼叫惊醒了。随后,他就听到洞口响起了一阵枪声!李涵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翻身而起,迅速跳到自己的背篼旁,抄出了柯尔特手枪,同时也把这些天来从不离身的左轮拎在了手里。他利用洞内的石壁一边隐蔽着自己,一边往洞口移动,发现周云刚正端着卡宾枪,伏在洞口那一块巨石后面,向洞外点射。
性格火爆的周云刚从来不吝惜子弹,平时端起枪,一打就是一梭子。现在,他居然一枪一枪地单发点射!李涵章由此迅速判断出,洞口外的敌人数量一定不会少,他正尽可能地节约子弹。
“主任,你隐蔽好,千万不要过来!很危险!”周云刚一看李涵章左右腾挪着向洞口移动,急忙回过头来吆喝道。
李涵章这时已经快到洞口了,他看见天已经大亮,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停歇了,但洞口却被弹雨封锁了。周云刚隐藏的地势很好,飞来的子弹全被那块堵掩在洞口右侧的巨石挡住了。只要外面的枪声一有空当,他就探出身子,迅速还击。
李涵章迅速按照原来的方式,借洞壁凹凸交错的石头,躲避着射到洞内的子弹,退向洞内的背篼旁,把里边剩余的子弹全部揣在了身上。拿子弹时,他发现了周云刚悄悄放进背篼里的那只烤鸡,眼里顿时一热,差点儿淌下泪来——这个浑小子,从昨天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啊!
顾不得多想,李涵章拎上周云刚的皮袋子,迅速往洞口迂回。快到洞口时,他喊了一声:“云刚,好兄弟!子弹!”说着,把那个皮袋子用尽全力甩到了周云刚的脚下。
周云刚冲李涵章伸了一下拇指,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迅速打开皮囊,往弹匣里压子弹。
在这短暂的空当里,李涵章突然听到洞外有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在狂叫:“弟兄们,共军没有子弹了,给我冲!”
李涵章只是觉得声音很熟悉,但没有看到人,他一时想不出来是谁,也顾不上多想。他看准了洞口左边那个悬在半空的小石窟:如果能够想办法攀爬到那里,小石窟不但是一个很好的掩体,也能居高临下,阻击对手。
他看准隐蔽位置后,冲周云刚喊道:“兄弟,压制住他们的火力!”
“是!主任!”周云刚探出身子,冲着洞外就是一梭子。随即,洞外的枪声稀落下来。
趁此机会,李涵章一个箭步跨出去,借助几块石头垫脚,一连几个腾跃,人已经稳稳妥妥地躲进了那个小石窟。如此一来,周云刚在洞口右侧的那块巨石后面,李涵章在洞口左侧的小石窟里,两个人形成了交叉阻击态势,既可以互相支持、互相掩护,也可以扩大更有效的打击范围。
躲在这个小石窟里,洞外的情况一目了然:大约已经是早上七八点钟,雨虽然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沉的。山洞下边,他们昨天走过的那条小山道就在峡谷边,一夜暴雨过后,峡谷此时已经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不时有树枝、枯草和小动物的尸体漂过。对面右前方,大约三百多米的距离,是另一座山峰。山峰的半腰处,是陡峭的绝壁。在绝壁上,竟然有一处凹进去的巨大石窟,石窟上面的山体,向峡谷凸出,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李涵章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现的那四团火光,就是在那个地方有规律地左右移动的,可以肯定,那是四个哨兵举着松明子在站岗。
现在,李涵章基本判定,已经和袭击自己的对手狭路相逢了。观察完地形后,李涵章没有贸然还击,以防过早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他凭着射向周云刚的子弹,从密集度方面判断对方的人数、所隐藏的位置,以及他们使用的武器。
很快,李涵章就分析出,他们藏身的山洞已经被包围了,子弹从左右两侧及上方射过来,使用的武器很杂,都是一些比较常规的步枪和手枪,没有机枪、冲锋枪、卡宾枪。把敌情分析了一番之后,李涵章冲着周云刚喊道:“兄弟,注意节约子弹,他们大约有五十人左右,分布在洞口左右两翼和上方。我们互相掩护、互相配合。你在右侧,集中阻击左侧的敌人;我在左侧,负责阻击右侧的敌人。上边躲着的,伤不着我们,暂时不管他,跳下来一个揍一个!”
“主任,你……”周云刚这才发现,李涵章已经隐蔽在了距自己不到十米远的高处,比自己的位置更有利。
“你什么你?集中注意力,注意隐蔽!他们人数多。我们尽可能节约子弹,实施有效打击,不要让他们靠近洞口。现在和我们交火的,暂时大概只有五十人左右,但他们如果增加兵力,我们就很可能要被围困在这里。”李涵章把两支手枪拎在手里,瞪着眼睛,对周云刚说。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了一声,俯下身子,开始向洞口的左侧观察。
就在李涵章和周云刚说话的时候,从山洞口上面跳下五个人来,一下子站在了周云刚面前。还没等那五个人反应过来,李涵章抬手两枪,撂翻两个。剩下的三个人,压根儿没料到山洞里还藏有人,见势不妙,立即逃向巨石后边,向李涵章还击。
子弹“啪啪”地飞过来,打在了李涵章藏身的石窟外壁上,迫使李涵章把身体缩回了石窟里。这样一来,虽然对方打来的子弹伤不到自己,但自己也无法再探出身来,还击对方。而对方藏身的那块石头,也处于周云刚的射击死角,他打了几个点射,看看放了空枪,便蹲在洞口右侧的巨石后面,趁机往弹匣里压子弹。
“山洞里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就是插翅膀也逃不掉了。识相的,赶紧出来投降吧,我们只要你们的枪支和钱财,保证不伤你们的性命!”躲在石头外面的一个家伙开始向李涵章他们俩喊话。
这次,李涵章听出来了:喊话的这个家伙,居然是前些天把他从礼泉寺诱骗到铜鼓山的陈家财!怪不得刚才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看样子,李德生的共军打下铜鼓寨时,让这小子溜掉了。不过,他又咋会在这儿?
一想到铜鼓寨,李涵章猛地又想起了一个人:他和陆大哥、胡二哥从叙永去毕节时,遇到的那位黄老爹。他记得这位黄老爹说过,就是他的团长女婿带人打下的铜鼓寨。
“哈哈哈哈……陈家财!原来是你龟儿子在和老子作对!在铜鼓山,老子就饶了你这条狗命,现在把脑壳和手腕养好了,又来找老子送死啦?”李涵章知道对手是谁,心里便有数了,冲着陈家财藏身的方向喊道。
“嘿嘿……李涵章,你终于露头了。老子就是冲你来的!在铜鼓山,你羞辱老子,伤了老子,就不说了。你居然害死了我的兄弟王大福,还背叛党国,投降共党,这也不算。你居然把共军招来,灭了铜鼓寨,害了霍司令!今天,老子就是找你报仇来啦!”石头后边,传出了陈家财声嘶力竭地回应,却并没有把头伸出来。
“陈家财,别往老子头上扣帽子。说我投共,我还没那福分呢。说话要有证据!”李涵章一听陈家财把铜鼓寨的事情全栽到自己头上,气得咬牙切齿!
“嘿嘿……还向老子要证据?洞口石头后边藏的那个共军,还不算证据吗?居然有共军当保镖,李涵章,你还有啥话可说?”陈家财这一咋呼,李涵章才想起来,周云刚身上还穿着那身共军的军装呢。
陈家财这句话,噎得李涵章一时没话可说。
李涵章半天没说话,陈家财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他躲在石头后面继续奚落李涵章:“当初在铜鼓寨,李楳总司令任命你接替霍司令的位子,你还端着臭架子,假惺惺地说啥不能‘反客为主’。哼,原来你龟儿子早就找好了主子。还是李总司令英明,专门发急电说,如果你不就职,就干掉你。估计李总司令早就知道你投共啦!哈哈哈哈,没想到你龟儿子今天会栽到老子手里……三秃子,快去报告朱司令,就说老子已经把李涵章活捉啦!”
陈家财越说越得意,说着说着,竟把脑袋从石头后边探了出来。周云刚早就听得牙根痒痒,见有脑袋探出来,手里的卡宾枪一抬,“啪”的一声就把陈家财的天灵盖揭了。转瞬间,刚才还伶牙俐齿的陈家财斜着倒在了他藏身的石头旁边,李涵章看到他的右手腕上还缠着绷带。
随着陈家财的倒下,一阵密集的子弹朝洞口射过来。周云刚和李涵章只得暂时隐蔽起来。
就在陈家财和李涵章打嘴仗的时候,埋伏在山洞左侧的七个人,趁着周云刚的注意力被陈家财吸引而躲在山洞左侧石窟里的李涵章又看不到他们,冒死悄悄地朝周云刚围过去,试图生擒这个“共军”,回去领赏。周云刚击毙了陈家财,听到左侧有动静,回过头来时,那七个家伙已经与他近在咫尺了!
周云刚迅速掉转枪口,一梭子扫过去,那几个家伙还没等领赏发财的白日梦做完,就大都见了阎王。让周云刚意外的是,其中有个一头稀黄毛的家伙猫在后边两条腿筛糠,周云刚刚一转身,他就吓得脚跟软,被石头绊倒在地,手里的“三八大盖儿”也甩到了周云刚脚下,所以,周云刚那梭子扫过去的时候,他正好还没爬起来,算是捡了一条命。
“把手举起来!进洞!”周云刚用枪指着他,吼道。
稀黄毛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共军老爷饶命,共军老爷饶命!”
“趴下!给老子爬进洞里,不然,老子让你脑袋跟陈家财的一样,立即开花!”周云刚低声喝道。
“遵命,遵命……”稀黄毛一边答应,一边撅着屁股,往山洞里爬,刚爬进洞口,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枪,“啪”地射中了他的左大腿。稀黄毛“啊”地叫了一声,恶狗扑食般一头拱到了周云刚脚下。周云刚顺手把他拎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压得他哇哇直叫。
稀黄毛瘦得像麻秆,被敦实的周云刚一坐,苦胆水都被压出来了。可他左大腿中了枪,又不敢动弹,只得边号叫边把两只手舞得像蟹爪。
“闭嘴!”周云刚抡起手里的枪,捣了稀黄毛一枪托,然后就伏在大石头上观察敌情。
或许对方看到了这七个家伙是怎么被报销掉的,生怕自己暴露了,成为李涵章和周云刚的靶子,吓得都不敢再开枪,山洞外的动静因此小多了。但目睹这一切的李涵章仍吃惊非小。刚才那七个家伙突然出现时,周云刚哪怕迟疑一秒钟,对方都极有可能先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刚才李涵章躲在高处,已经观察到了几个射击点。此时,他趁着洞外枪声停息的空挡,迅速从石窟内探出身来,朝周云刚所处的左侧,“啪啪啪”开了几枪。树丛里立即传出几声惨叫,躲在那里的四个家伙被击中后,全都滚进了山洞下的峡谷激流里。
看到那四个家伙在树丛里藏得那么严实,都被一枪一个地干掉了,山洞外那帮乌合之众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
枪声完全停息了,双方进入了对峙状态。这时,李涵章又想起了刚才那个让他很困惑的问题:陈家财为什么会在这里?铜鼓山被共军端掉后,霍金寿的人怎么会跑来这里据险为王?要知道,铜鼓山在四川大足县北的荣昌、安岳三县交界处,距贵州毕节山高路远,还隔着长江天险……看到周云刚抓了个舌头,李涵章对周云刚说:“云刚,别伤那小子的性命,我有话要问他。”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着,欠了欠身子,对屁股下的稀黄毛说:“滚过去,老子的长官要问你话!你龟儿子给我老实点儿,不然,老子一枪把你的脑壳打成瓢子!”
“是是是,共军老爷饶命,小的这就滚过去。”稀黄毛边说,边拖着那条一直再往外淌血的大腿,“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往李涵章所在的洞窟下爬,身后拖过一条污血带。
“先给他包扎一下。血冒得这么凶,估计伤到大血管了。不包扎,这小子一会儿就会完蛋。”学过医的李涵章一看稀黄毛的伤势不但很重,而且又黄又瘦,一看就是个吸大烟的“双枪兵”,担心这家伙没等他问完话,就翘辫子了。
“是……主任!”周云刚答应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拿枪指着那家伙吼道:“再给老子爬过来!”
等稀黄毛又橛着屁股爬回来,周云刚麻利地把稀黄毛又脏又破的上衣衣襟扯下一块来,把他的左腿包扎好后,朝稀黄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再给老子爬回去!”
就在周云刚给稀黄毛包扎的时候,李涵章探出身子,无意间竟发现峡谷对面那个巨大的石窟里,有一张他很熟悉的面孔正朝自己这边张望!
李涵章看到的那个人,竟是昨天在那块“狼头”下面放走的店小二李转运!尽管隔着三百多米远的距离,但李涵章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家伙!不过,这小子不是回毛栗坪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当稀黄毛爬到石窟下面时,李涵章首先要问的人,就是李转运。他居高临下,用手里的柯尔特指着稀黄毛的脑壳吼道:“说!你们是干啥的?你认识李转运吗?”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稀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往上一抬头,看到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马上又磕起头来,“小的这就说,你问啥,小的就说啥。小的是‘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第二大队’的臧黄毛。小的认识李转运,他是毛栗坪张司令的警卫队队长!”
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悉?李涵章不由得想起了霍金寿的“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当日在铜鼓山,就是霍金寿奉了李橖之命,非要让他当那个“游击纵队”司令的!现在霍金寿的杂牌队伍被共军抄了老窝,这儿怎么又冒出来个“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贵州毕节游击纵队”?联想到刚才死在周云刚枪下的陈家财,李涵章似乎想明白点儿什么了,便又问道:“哦,那你老实交代,你们当家的是哪个?”
“朱彪,朱司令。他是我们游击纵队的头儿。”稀黄毛说出的这个名字,让李涵章再次吃了一惊。他想起了那个安排滑竿把他抬上铜鼓山的瘦高个儿,也就是原“国军反共保民军第五军”15师43团4营3连上尉连长、“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四川永泸游击纵队”第一大队大队长朱彪。这家伙,现在也混成“司令”了?
“哦……这个地方叫啥名字?你们是咋跑到这儿来的?”李涵章不动声色地接着问。
“报告共军大爷,我们‘毕节游击纵队’驻扎的这座山,叫金银山。朱司令说名字好,风水好,地势好,易守难攻,就带着弟兄们在这里扎下窝了。”臧黄毛老老实实地说。
金银山?一听这个地名,李涵章立即意识到上了店小二李转运的当了。昨天他放李转运走时,那小子说他是到金银山贩烟土的,金银山离毛栗坪七八十里远,要走一天才能走到。怎么离开那个“狼头”后,只走了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呢?怪不得李转运会在这里,怪不得自己一觉醒来,就被包围了!李涵章此时已经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想从臧黄毛口中得到证实,便问道:“说!李转运和朱彪是啥关系,他们平时有来往吗?”
“报告共军大爷,李转运李队长平时和我们朱彪朱司令经常来往,做烟土生意。”说到这儿,臧黄毛的哈喇子淌了出来。
“拿我当三岁娃娃耍?解放军盘查得那么严,他们吃了豹子胆,敢到处跑着弄烟土?”李涵章随口问了一句,他平时最讨厌那些不赏烟土就撂挑子的“双枪兵”。
哪知道,一提烟土,臧黄毛来劲儿了,而且,他说出来的话让李涵章又吃了一惊:“共军老爷你不知道啊,听兄弟们说,李队长那个婆娘在成都有个老相好,投了共、当了官儿,给那婆娘走门子开路条,让李队长从西康、云南往这儿弄烟土……”
“你等等,你等等!”李涵章一听臧黄毛说“那个婆娘在成都有个老相好”,随即就想到了一个人——苟培德,于是便打断了臧黄毛的话,问:“那婆娘在成都的老相好叫啥名字?”
“那小的就不晓得了。光听弟兄们说,叫啥子狗、狗啥子的,在成都混得开,只要那婆娘找上门去,共军的路条,要几张都能开得出,去哪儿的都能开得出。有这靠山,李队长弄烟土弄得很顺溜,那大烟土啊,一包一包地往朱司令这儿带,小的……小的……啊——嚏!”臧黄毛说着说着,鼻涕下来了。
李涵章一看臧黄毛的大烟瘾要犯,生怕他一会儿鼻涕眼泪一块儿淌,说话不利索,于是,不再跟他啰嗦,一口气把自己的问题全摆了出来:“那你给老子仔细说说,你们是咋知道老子躲在这里的?是不是李转运那个龟儿子昨天晚上跑回来给朱彪说的?这峡谷里的水流得这么急,你们咋过来的?你们究竟有多少人,都藏在哪里?朱彪为啥要置我们于死地?快说!不说,老子一枪送你上西天!”
“共军老爷,共军老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问啥,只要我晓得,我都说……李队长昨天中午往朱司令这儿送了两包大烟土,拿了现洋刚转身,傍黑儿又回转来了,说是遇到了押运现洋的共军,还有个姓周的大老板,估计身上少说也带着千儿八百现大洋。李队长就给朱司令出主意,说一共就有俩人,趁黑劫了你们,既能搞到现大洋,还能抓个共军俘虏。万一将来共军来剿山,也好有张王牌和他们讲价钱。朱司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说好劫了现洋四六分。朱司令出人,分六成;李队长报信,分四成。李队长还说,共军俘虏可以归朱司令,但那个周老板嘛,得归他,他要带回去送给张司令……”
臧黄毛说话哆嗦,李涵章听得不耐烦,“啪”地一拍手里的柯尔特手枪,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利索点儿,少扯废话!”
“是是是,少扯废话,少扯废话……这个这个……刚才你还问啥了?哦,我们是咋知道你们躲这儿的?就是李队长一路盯梢,看见你们进了这个山洞,就去给朱司令报的信儿。我们一共来了多少人?没几个人。朱司令拉起山头没几天,总共也就四五十号人马,全都拉上啦。我们是咋个过的这道沟,别提啦!昨晚朱司令和李队长商量好要劫你们,结果人马爬过沟底,刚上来埋伏好,就下雨了。可苦了弟兄们啦!你看看,老子被害惨啦,趴在山上淋了一夜,还不准动。人嘛,就在这个洞口,东边有一个大队,西有一个大队,上边有一个大队,剩下的一个大队,跟着朱司令,估计正往这儿奔……”
“是吗?一个大队有多少人?你们的朱司令昨晚没有一起过来埋伏?”
“说是一个大队,其实也就十来个人。朱司令是大司令啊,人家咋个能跟我们这跑差的一起挨雨淋?他原本昨晚是一起来的,但听李队长说,你们的枪法百步穿杨,还能飞檐走壁、腾云驾雾,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想想也是啊,没有那么大本事,敢两个人带着现大洋走这乌蒙山的野山道?朱司令夜里不敢动手,准备天亮了再攻打,所以,我们就挨了一夜雨。他龟儿子,一落雨滴,就跑回去了。刚才小的在洞外看到他动身了,估计这会儿快要到了。”
“峡谷这么窄,水流这么急,他咋过来?怕是你龟儿子在骗老子吧。”李涵章又有了新的疑问。
“小的哪敢骗共军老爷?借给我个胆儿也不敢骗您呀。从对面往上一直走,十四五里开外,这峡谷就合拢了,可以转圈圈过来嘛。”说了半天话,臧黄毛似乎不那么怕李涵章了,梗起脖子、硬着稀黄稀黄的脑壳说。
“好的,那老子问你,从这个山洞里,咋出去?”
“这个山洞啊,以前住的有几个进山打猎采药的人,朱司令在对面安营扎寨后,人家被吓跑了。以前朱司令准备在这里布兵,万一共军来剿山,好有个照应,就把我们二大队分过来住了几天,后来觉得人手太少、沟太深,真打起来,根本照应不过来,就又把我们调回去了。所以,我对这个山洞熟得很。这是个死洞,往里边走不通。要想出去,钻出洞口,往两边跑,都跑不脱,得往上爬。上面是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下了坡,就是去叙永的另一条路了。小的说实话,这是我们弟兄住进来后想的逃命办法。万一共军来剿山,肯定先打大营,我们就顺着这条道拔脚走掉,管他个龟儿子啥朱司令、狗司令的……”
“好了好了,臧黄毛,你歇会儿吧。老子耳朵都让你啰嗦出茧子了。”李涵章把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就让臧黄毛住了嘴。
“主任,这小子说的基本没错。昨晚我出去抓竹鸡,就钻到那片竹林里了。”一直端着枪,在那块石头后边警戒的周云刚说。
“格老子的,昨天饶了他一条小命,随后就算计老子。谋财也就罢了,还想把老子捉回去交给那个草包张司令领赏。”李涵章咬了一阵子牙,突然对周云刚说:“把臧黄毛的那个三八大盖扔给我。快点儿!”
“主任,你……”周云刚不解地问。
“别废话,快点儿扔给我!”李涵章吼了一声,把蹲在下边的臧黄毛吓得直打哆嗦。
周云刚没法,抄起脚下的那杆三八大盖,一使劲儿,朝李涵章扔过来。李涵章稳稳地接住之后,看了一下弹仓,里边还有三颗子弹,就对臧黄毛吼道:
“把你身上的子弹袋解下来,扔给老子,快点儿!”
“是是是!”臧黄毛也不知道李涵章要干什么,忙解下子弹袋,扔到了李涵章蹲着的那个石窟里,李涵章检查了一下,里面还有十五发。
“你们每人配多少发子弹?”李涵章看完那个子弹袋,忽然又问。
“报告共军大爷,朱司令弄的钱,除了供弟兄们吸大烟,都拿去买枪支弹药了,就这每人也只能分个十发二十发的,没多少硬家伙。每个大队长,还能分到三四把手榴弹。我们这个游击纵队,就这点儿家底儿了。”
听臧黄毛说他们有手榴弹,李涵章和周云刚都暗自吃了一惊。
“好吧,你龟儿子把裤腰带解掉,滚过去,面对那块石头,给我站好!不然,我让你的子弹穿碎你的脑壳!”李涵章指着周云刚身后说。
臧黄毛听了,赶紧按要求从腰里抽出一根棉布条,然后瘸着腿,提着裤子,老老实实地过去站在那里。这样,他便在李涵章的视野之内了,一不老实,李涵章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主任,现在情况基本清楚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脱离这个山洞,不然,一到夜里,很可能被困死在这儿!”周云刚抹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对李涵章说。
李涵章却顾不上那么多,他手里往二八大盖的弹仓里压满子弹,嘴里还在嘀咕:“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射程两千米,足够了!”然后,从石窟里探出身子,往峡谷对面瞄准,边瞒准边说:“云刚,你暂时不要露头,在石头后边隐蔽好了!”然后,李涵章突然扯足了嗓门,对着峡谷对面狮子般地喊了一声:“李队长,李转运队长——”
话音未落,就看见峡谷对面朱彪的老巢里,应声探出了那个李涵章很熟悉的面孔。
一声枪响后,山谷这边的人看清楚了:那颗脑袋开瓢了!
“主任,好样的!”周云刚眼见着李涵章在转瞬间就用计干掉了李转运,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臧黄毛的那支破三八大盖,不由得赞了一声。紧接着,他又羡慕地说,“想不到,这个时候,小日本的三八大盖竟能派上大用场。这卡宾枪,充其量也就能打一二百米远;你那手枪,连一百米都打不到。呵呵,我得想办法也搞一支,好打对面老窝里的龟儿子。”
李涵章笑了笑,问瘫成一团的臧黄毛:“外面咋一点动静都没有?”
臧黄毛哆嗦着回答:“报告共军大爷,兄弟们淋了一夜雨,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这才交上火,就有十三四个弟兄都丢了命。谁看不出来,你们人少,可武器好,枪法好,看不见人影也不开空枪,估计这会儿吓得都不敢露头了。还有……还有……就大爷你往峡谷对面打的那一枪,谁看了不害怕?”
李涵章看了一眼周云刚。周云刚对他点点头。两人都相信,此时静悄悄的对峙,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就像臧黄毛刚才说的,那帮家伙在等他们的“司令”朱彪。
于是,李涵章一门心思苦想下一步怎么打。
周云刚此时却还在惦记要搞一支三八大盖。他知道,被自己一梭子干掉的那六个家伙,就横七竖八地倒在石头前面,他们身下有汉阳造、中正式,也有三八大盖。但洞口的那块巨石,至少有一丈多长,七八尺宽,周云刚看着那些长枪眼馋,就是拿不到。
“主任,”周云刚回头对李涵章说,“必须得搞到这些武器,不然,如果朱彪把兵力部署在峡谷对面的老巢里,朝这边儿攻击,凭我们手里的武器射程,只有挨打的份儿。”
击毙了李转运之后,李涵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你能从这边打过去,他就能从对面打过来,洞口被封住了,没吃没喝,这仗还怎么打?是得把那几杆枪弄过来。但是,如果周云刚出去搜罗那些武器,他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火力覆盖范围内了,李涵章不能让周云刚去冒这个险。
然而,李涵章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周云刚已经持着卡宾枪,朝那几具尸体匍匐前进过去了。李涵章先冷冷地看了还瘫在地上哆嗦的臧黄毛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提枪盯着洞外,为周云刚打掩护。
那帮家伙显然没有想到洞里的人敢出来,估计正抱着枪打盹。这个时候,千钧一发,要是臧黄毛吆喝一声,惊动了外面那帮家伙,后果可想而知!
还好,周云刚把那些子弹袋和长枪弄到手,都快回到石头后边了,那帮家伙才发现,几枪打过来,几乎是跟着周云刚的脚后跟为他送行,有两枪,还打到了横在巨石前面的同伙“身”上。
周云刚跃进山洞门口的那块巨石后边时,李涵章又换上了他的柯尔特,几声枪响后,侧面树丛里又传出几声哀号。
“哈哈,格老子的,发财了!还有两个这玩意儿!”周云刚猫在巨石后面,举着两枚手榴弹给李涵章看。
“那……那……是我们队长的,只有他有……啊——啊——阿嚏!”瘫倒在石壁旁的臧黄毛,烟瘾快犯了,浑身开始哆嗦。
周云刚正炫耀他的战利品,山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咆哮:“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咋都没动静了?这么多人,连两个共军都捉不住,一群饭桶!”
该来的人终于来了。李涵章听出来,这是朱彪的声音,就在山洞的上方。
“报告司令,攻不进呀!这两个共军实在是太厉害了,报销了我们十多个弟兄!”一个少气无力的声音报告说。
“格老子的,这个李转运,坑死老子了,要把我这点人马全垫进去啊!回去我就找他龟儿子算账!我就不信,这两个人是天兵天将、铜头铁臂!给我砸手榴弹!”朱彪一听他的人马损失了快一半儿了,暴跳如雷。
“司令,李队长也被洞里的共军干掉了。”
“嗯?那龟儿子不是没过来吗?”朱彪问。
“不知道咋个回事,洞里的共军好像认识李队长,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啪’一声,洞里飞出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把李队长的脑壳给敲了……”说这话的人,显然是被吓坏了,声音哆哆嗦嗦的。
“格老子的!有这么神吗?老子偏不信邪!左右两侧的弟兄,把手榴弹都集中到我这儿,然后回到原位,听我的命令开始射击,封锁洞口;上边的弟兄,听我的命令,给我往里猛摔手榴弹,然后全部给我往里冲!这两个共军,就是两只老虎,今天也得把他的虎牙给我拔出来!弟兄们,按我的部署,拿下这个山洞!抓到一个活的,赏烟土半斤;击毙一个,赏烟土二两!给我上!”
“慢着!”朱彪的话音刚落,石洞里就有人大喝一声,“朱彪,别折腾了!你听听老子是谁!你在铜鼓山害死了王大福,今天又逼死了这么多弟兄,还没玩儿够吗?”
李涵章听了朱彪的部署,知道他这是准备要孤注一掷。那样的话,不但自己和周云刚有危险,还会死更多的人。所以,他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朱彪这个疯狂的举动!
朱彪似乎被李涵章突如其来的声音镇住了,好一阵都没吭声。
足足半分钟后,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扯着嗓子号叫道:“哈哈,想不到啊,真想不到!我们竟然在这儿见面了。那个在铜鼓山上信誓旦旦效忠党国却拒不受命的中统少将主任,今天居然也投靠了共党,成了党国的叛徒!怪不得你走后,李德生的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进了铜鼓山,对铜鼓寨的情况那么熟悉……李涵章,是你害死了霍司令,害死了铜鼓寨的弟兄们,害得老子像耗子一样躲到这乌蒙山里,天天住山洞、喝露水。我今天要为铜鼓寨的弟兄们报仇,要为党国铲除叛逆!”
“朱彪,为了不再死伤无辜的弟兄,你说我啥我都认了,但你不能说我害了铜鼓寨的弟兄。李德生所部打下铜鼓寨的事儿,我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听说的。你不能把这事儿赖到我头上!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投共。你这么诬陷老子,还让老子以后咋做人?”李涵章没想到朱彪会玩这一手,居然诬陷自己是李德生的人,有些哭笑不得。
“李涵章,你也配说‘做人’二字?你就等着我发起攻击,做鬼去吧!哼哼!你说你没有投共,那你身边那个穿共军服装的人,是咋回事?”朱彪在山洞上发狠,一边咆哮一边跺脚,把山上的小石头踢下来,藏在树丛中的部下被砸得“嗷嗷”直叫唤。
“你别忘了,老子是干啥的。以前为了完成任务,啥衣裳没穿过?仅凭一身衣裳,你就断定我背叛了党国?老子没做对不起党国的事儿,反而是党国把老子甩了,甩了!你知道吗?也包括你,包括我们这些去不了台湾,又回不了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弟兄们!老子不想再‘空谷传音’了,还是见面说个明白吧。朱彪,是你进洞,还是我出洞?”李涵章说这话时,纵身从石窟里跳出来了,站到了周云刚身边。
朱彪不提“出洞进洞”的事儿,继续在山洞上边吆喝:“李涵章,不要以为你做的事能够瞒天过海,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已经证明,你对党国,对蒋委员长已有异心!何况……何况我手里还有你投共的其它证据!”
李涵章把两支手枪全部压满子弹,揣进口袋里,问道:“你有啥证据?说出来听听!”
“嘿嘿,台湾总部的情报不便给你透露,但苟培德已经变节投共,他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早在成都,就已经公开到共党那里去自首了,而且,还参加了共党的洗脑培训班,一共学习了五天!我说的对不对?”
原来是苟培德在跟自己过不去!李涵章一听这话就明白了,然后抬脚就往洞外走,边走边问:“这里面有误会,见了面,我给你说清楚。这样扯着喉咙说话,老子费嗓子,受不了!”
“主任,你绝不能出去!”周云刚一看李涵章准备走出山洞,忙拦住他。一直瘫在洞壁下的臧黄毛一见局势发生了变化,像刚吸了大烟一样来了精神,居然“呼”地站了起来,跛着往洞外逃。可刚拖着伤腿迈了一步,就听见“哒哒哒”一梭子扫过来,打在了他面前,吓得他“扑通”一声,又栽了个狗吃屎。
“格老子的,臧黄毛,你脑子有毛病啊?你这会儿出洞,照样要吃他们的枪子儿。放聪明些,老老实实呆着!”周云刚抬手一梭子,吓退臧黄毛后,顺手把卡宾枪压满子弹,推上弹匣!
外边的人听见洞内有枪声,一时大乱,朱彪趁机狂叫道:“哈哈,他们临阵内讧了,共党还是信不过李涵章,已经向他下手了!弟兄们,做好攻击准备,听我命令!”
“统统给老子老老实实呆着!”
洞外的人正闹腾时,转眼一看,全傻眼了——穿一身解放军军装的周云刚一手拎着臧黄毛,一手端着卡宾枪,走出了山洞!
李涵章急得直跺脚,但事已至此,只好暂时呆在洞里,以观其变。
“哗啦”一声,三四十杆长短枪顷刻间把周云刚围了起来。
“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我作证,这个穿共军军装的,真的不像是共军,他好像……好像是那个李涵章的随从。他啥都听李涵章的。”臧黄毛一看这么多枪对着他和周云刚,为了自保,赶紧替周云刚说话。
“没错,老子是李涵章主任的卫兵周云刚!朱司令,在铜鼓山,我们见过面、交过手的。”周云刚一边押着臧黄毛,在一圈儿枪口下,顺着洞右侧的一条小石径,往山洞顶上的朱彪靠近,一边对他说。
“你说你是李涵章的卫兵?有啥证据?”朱彪以为这个自称跟自己“见过面、交过手”的家伙,不过是在信口开河,拖延时间。
“格老子的,你太健忘了。你在铜鼓山追杀李长官的时候,老子就应该用这把卡宾枪送你上路的。”周云刚一边掀朱彪的老底儿,一边继续押着臧黄毛向朱彪慢慢靠过去。
也许看到有几十杆枪对着周云刚,朱彪太大意了,他听了周云刚的话,正想说什么,忽然周云刚一把甩开臧黄毛,扑向朱彪,一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一手用卡宾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山上山下,朱彪的人全都惊呆了。李涵章情知有变,心里着急,端着双枪就出了山洞。
“哥子,哥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朱彪被死死地卡着脖子,动弹不得,嘴里含混不清地讨饶着,眼睛却盯住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朝李涵章努了努嘴。
络腮胡子随即调转枪口,居高临下,对准了李涵章。随后,其它的匪兵立即明白了朱彪的意图,迅速分成两拨儿,一半人继续用枪指着周云刚,一半人随着彪形大汉向李涵章压过去!
“主任,快进山洞!”随着一声狂吼,周云刚手里的卡宾枪响了,一弹匣子弹,全部喷射出去!
刚才还在有来有往地说旧事儿,转眼间,朱彪的脑袋已经血肉模糊……那些用枪指着周云刚的喽啰们还愣着没有反应过来,周云刚已经甩了卡宾枪,“唰”地亮出插在腰间的两颗手榴弹,拔腿就去追络腮胡子他们。
身后,迷瞪过来的匪兵们,将雨点般的子弹射向周云刚。周云刚却边喊着“主任,快进山洞,快点啊!”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络腮胡子,拉响了怀里的手榴弹。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李涵章看到周云刚、络腮胡子,还有五六个匪兵,在浓烟中滚下了山崖,跌进了峡谷里的滔滔洪流。浊浪中,一抹绿色起起伏伏,眨眼间就从李涵章的视野里消失了……
“云刚!好兄弟!”李涵章疯了似的,几个腾跃跨上了洞顶的山崖,手持双枪,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只转眼间,就把那几个向周云刚后背射击的匪兵全结果了!
“他就是昨天大闹毛栗坪的孤胆大侠啊!弟兄们,快逃啊!”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之后,李涵章端着枪转过身时,只看见所有能跑得动的匪兵,都像兔子似的,钻进了金银山的树丛林海……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划在李涵章的脸上,也划在李涵章的心上。
他来到山洞上方的那个长满枯草和小树的斜坡上,在一块溅满鲜血的石头面前盘着腿坐下。这是周云刚火并朱彪的地方。朱彪的脑袋,已经让周云刚打爆了,血从山坡上一直往下流,和下面周云刚、络腮胡子还有其它人的汇在一起,继续往下流,流成了一条血路。
顺着血路望出去,李涵章死死地盯着那夹带着枯树枝、腐树叶和其它杂物的浊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他边冲锋边看到的那一抹浊浪中的绿色,反复在他的眼前晃:他是一名忠诚的国军中尉,但却穿着共军的军服死去,现在又不知道已经被这条浑浊的激流送去了哪里……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翻起了乌云,两山对峙的峡谷里霎时黯淡下来。当冰凉的雨滴砸在李涵章的脸上时,他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那个被他以军令逼走却一路暗中保护着自己的好兄弟,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
李涵章的双手依然拎着他的柯尔特和左轮,但枪里的子弹已经打空了。就在刚才他飞跃而出时,一口气干掉了八个向周云刚射击的家伙。现在,那些混蛋们的尸体就在他的周围,一个个死得面目浄狞。
雨滴越来越密集。李涵章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一声呻吟,接着便是一阵哭爹叫娘地哀号。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是那个名叫臧黄毛的家伙。他被周云刚押出山洞时吓晕过去了,这会儿看样子是淋了雨,清醒过来了。
李涵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他。但臧黄毛一看见李涵章,立刻喊叫道:“共军大爷,李长官,李大爷,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还是转过身,走到了臧黄毛的身边。
“共军大爷,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要死了……”藏黄毛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泥地里,滚来滚去,像疯了一样。
李涵章知道他的大烟瘾犯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包括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这些人,也许都像周云刚一样,只想在家守着老小,日出而落,日暮而息,过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日子。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原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成了以命相搏的仇敌?
李涵章想着,走到几具尸体旁边,找到了鸽子蛋大小一团黑乎乎的烟土。然后他走到臧黄毛面前,一把将他揪起来,拖进了山洞里。然后,把一盒火柴和那一坨烟土扔给了浑身颤抖的臧黄毛。
臧黄毛一看见这两样东西,眼睛立即亮了,一把抓过去,哆嗦着抽出了腰里插着的大烟枪……
“共军大爷,共军大老爷!你是好人啊,大好人啊!”吸完了大烟,臧黄毛有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李涵章直愈头。
“站起来,别那么不像个爷们儿!”
李涵章也没有想到,自己经历过一场生死之战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对象居然是他平时最讨厌的大烟鬼。
“共军大老爷,我的腿……疼,我站不起来……”臧黄毛不磕头了,瘫在地上,像一堆泥。李涵章这才注意到,几个小时前,为了防止他逃跑,自己命令他解下了裤腰带,周云刚拖着他去找朱彪拼命时,这家伙的裤子,早不知道被拖掉到哪里去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烂棉衣。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腿疼,还是天冷冻的了,上下牙“咔嗒咔嗒”地直响,浑身仍在打哆嗦。
李涵章扭身打开了自己的背篼——他看见了那只烤鸡,心里疼了一下,泪水又顺腮而下:云刚,好兄弟!你把最后的一点食物也留给了你大哥!你两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你是空着肚子走的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泪,从背篼里翻出自己的一套旧衣服,扔到臧黄毛面前,对他说“先不要穿!我看看你的腿!”然后,从背篼里拿出急救包,面无表情地蹲下来,解开周云刚包扎在臧黄毛伤口处的烂布条,看了一下,对他说,“不要再嚎了!子弹只穿透了大腿外侧的一点儿皮肉,就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去,找个东西灌点儿水来,老子给清洗清洗,包扎一下。不然,一感染,你这条腿就得废掉!”
臧黄毛吸完大烟后浑身是劲了,听了李涵章的话,捣蒜一样地点头,急忙爬起来,一癖一拐地出去了。
藏黄毛在同伴身上找个一个葫芦,灌了些水回来。李涵章一点一点地浇着,把他的腿伤周围清洗干净,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酒精给他消了毒,又用绷带包扎好后,这才对他说:“穿衣裳吧!”
“共军大爷!你是好人,大好人!”臧黄毛边脱他那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沽满污泥的破棉祆边哭着说,“共军大爷,你救了小的,还给我找大烟抽,给我包扎伤口,给我衣服穿……我看出来了,共军不是像朱彪那个龟儿子说的那样,在铜鼓寨,把捉到的弟兄们剥皮抽筋,点天灯,当靶子练刺杀!纯粹他妈的放臭屁、瞎造谣!共军都是好人呐……”
臧黄毛絮絮叨叨地说着,李涵章却听得心里难受——这种把戏,可不是朱彪发明的,自己以前不也玩过吗?但此刻,自己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眼里,居然成了“好人”,成了“共军”!
李涵章正想着,臧黄毛又说:“共军大爷,依我看,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还会有麻烦。你就顺着我刚才给你说的那条路,翻过这个洞上面的山,下了坡,从另一条道往四川叙永走!听说叙永那边拉山头的少。朱彪不是就被共军打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共军现在把四川稳住了,正往毕节开大部队呢。你赶紧走吧,不然,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为啥?”李涵章听了这话,问道。
“刚才逃掉的那帮弟兄,这会儿肯定都跑到毛栗坪张司令那里去了。这边儿的情况张司令肯定都知道了。朱彪那龟儿子,和毛栗坪的张司令打的有联防联守协议,要是毛栗坪那边有事,金银山去增援;金银山这边有事了,毛栗坪那边来增援。”臧黄毛摸着李涵章给他包扎的伤口,巴心巴肝地说。
“是吗?我们和朱彪从早上打到刚才,咋不见毛栗坪那边儿来一个人增援?”李涵章仍有疑虑。
“嘿嘿,你以为他们都像你和那个不要命的周大爷这么仗义啊?刚才你们打得急火火的,那枪声,毛栗坪那边能听不到?张司令不傻,他不会让他的手下那个时候来送死。现在,枪声停了这么久了,估计张司令就要来了……”
“他为啥不打了才来?”李涵章心里明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这样问,想看看臧黄毛会咋回答。
“为啥?来捡便宜呗。死了这么多弟兄,他能捡多少枪支弹药啊?说不定,他一看朱彪死了,连我们的老窝都会给占了。共军大爷,我是不想再跟着他们混了,跟着他们,说不定那一天,这脑壳就搬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想活命呢。”臧黄毛估计是被上午这一仗给打怕了,说话时,一直摸着那一头长着稀黄毛的脑瓜。
“臧黄毛,你真的准备好好回家过日子了?”藏黄毛的话,让李涵章想到了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便问道。
“是呀是呀,共军大爷,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回家。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呢。我回家去,好好孝敬她,再也不出来吃兵饷了。”臧黄毛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没有一点儿兵痞子气。
“那好,你站起来,试试腿脚,能走路不?”李涵章看着臧黄毛说。
臧黄毛咬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儿:“哎哟,共军大爷,我的腿不多疼了,能走路了!你不但能飞檐走壁,枪法好,还能治枪伤,共军大爷看来都是神仙下凡啊!”
李涵章挥了挥手:“少拍马屁!能走路就好。现在,你听我的,我们去打扫战场,搜到的武器全堆在洞外,搜出的大烟土归你,要得不?”
“要得要得!”臧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嘴里立马淌出了哈喇子。
“那好,我们快些!赶在毛栗坪的兵马来到之前,把这些事儿干完!”李涵章说完,扭头就往山洞外走,臧黄毛也颠儿颠儿地跟上去了。很快,他们就把散落在洞口周围的武器归拢到了山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包括周云刚冒死捡来的那六支长枪,和他扔在泥水里的卡宾枪。
“足有半斤哩,嘿嘿……够老子对付一阵子了。”臧黄毛手里捧着几坨黑乎乎的大烟土,宝贝似的往怀里揣。
李涵章没有理他,忙着把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拿开,把剩下的二十多杆长短枪、一堆装着子弹的子弹袋和六颗手榴弹拢到一起,然后对臧黄毛说:“滚回洞里,躲起来!”
臧黄毛一看,明白了李涵章要干什么,“哎呀,共军老爷。这些枪要是带到毛栗坪,卖给张司令,能换好多银元哦。你要炸掉?”
“滚回洞里去!听到没有?”
李涵章又吼了一声。臧黄毛赶紧跑回山洞,躲到大石头后边,探出脑袋往外看。
李涵章拉断了一颗手榴弹的引线后,箭一般地跑回了山洞,刚摁着臧黄毛的脑壳俯下身子,“轰”的一声响,一股冲天的烟雾腾起后,那些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武器,被炸得粉身碎骨,飞上了天……
天空的细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硝烟散去后,李涵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臧黄毛说:“老子告诉你,你要真想孝敬你老娘,就滚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以后,莫再摸枪,莫再抽大烟!”
“是是是,共军老爷,你说的对。小的听你的。”臧黄毛话音刚落,忽然洞外传来一声枪响。李涵章立即听出来了,那是枪声,但离这里至少还有一里多地!
“共军老爷,你赶紧走吧!这枪声,是从毛栗坪那边打来的。张司令的人,估计快到了!”臧黄毛看来真急了,居然往山洞外推李涵章。
“别急,老子的事儿还没办完!”李涵章一把推开臧黄毛,径直拎了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压满子弹,去了峡谷里那条激流旁,站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举枪对着凄雨弥漫的峡谷,“突突突突”,一口气打空了弹匣!
已经没有子弹了,但李涵章还是保持射击的姿势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猛地一松,枪掉进了激流;腿一弯,跪在了石头上。
卡宾枪落水的瞬间,李涵章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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