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银山后,李涵章和臧黄毛一路走得都很顺利。
李涵章背着背篼,手里拎着周云刚遗下的皮袋子。开始,臧黄毛想讨好李涵章,对他说:“共军老爷,这袋子我帮你背吧?”
李涵章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带你的路,这个老子还拿得起!”
臧黄毛听了,抓抓头皮,再不敢提这事儿了。当然,再往后走,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力气了。他有腿伤,拄着棍子越走越慢,走一阵疼得受不了,还得坐下来歇歇。尽管走得很艰难,但臧黄毛说他被抓壮丁之前,在古蔺和毕节之间“跑码头”,为了安全常常走这条路。
李涵章相信臧黄毛说的是真话:这条路由一段一段山路组成,每一段山路都像当地山民就近砍柴,然后沿路回家的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臧黄毛却能在树丛里找出一条小径插到另一条路上去……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但却安全,既没共军,也没棒老二。
一路上,白天饿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找上门去拿钱换些吃的;找不到人家,李涵章就拎上枪,打几只野鸡,拢堆火,随便烤烤,填饱肚子。夜里困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上门去说好话借住一宿;找不到人家,他们便找个山洞,随便对付一晚上。结果一路走下来,李涵章反倒成了臧黄毛的卫生员兼勤务兵。
李涵章和臧黄毛分手时,已经是六天后的中午了。李涵章要去叙永,然后过江到泸县,顺原路返回成都。臧黄毛要回古蔺老家,得往东走。坐在路边话别时,臧黄毛居然落了泪,翻来覆去地抹着腮帮子说:“共军老爷,你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厚道的人。”
“兄弟,能够结伴儿经历这场事儿,又一路走了这么久,我们这辈子也算是有缘分,”李涵章从背篼里抓出几捆人民币,拍到臧黄毛手里,“给你,拿好了,回家去,戒了大烟,好好孝敬你老母亲!”
“共军大爷,你叫我……叫我……‘兄弟’?”臧黄毛呆呆地望着李涵章,望了好一阵儿,忽然把那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几坨烟土,“唰”地扔出了老远,“共军大爷……”
臧黄毛的话还没出口,李涵章打断了他。说:“要分手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我不是共军,你也别叫我大爷了。只要你把大烟戒了,好好走正道,用这些钱,回去娶房媳妇,好好孝敬老娘,好好过日子,你就是我的好兄弟。如果这辈子有缘分能再见面,我还等着看你老娘抱孙子,吃你婆娘做的饭哩。”
“哥子,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臧黄毛这辈子在哥老会受欺负、被抓了壮丁背上枪了还是受欺负,就你把我当个人,给我治伤,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钱……”臧黄毛说着说着,居然冲着李涵章跪下,“呜呜”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兄弟,就此别过!哥子也谢谢你给我带路,要不然,我就落到张司令手里了。所以,你也是好人。”李涵章把臧黄毛拉起来,又把那几捆钞票塞到他怀里,冲他摆了摆手,“赶紧回家吧,要过年了。”
说完这番话,李涵章背上背篼,拎着皮袋子,往叙永方向走去。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臧黄毛还站在那个岔道口,望着自己,便朝他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臧黄毛还有个老娘可以孝敬,有个家可回,能过个团圆年。而自己呢?自己该去哪里?就这样四处亡命,何处才是头啊!
李涵章顺着去叙永的那条山道,又走了两天,终于看见一个镇子。镇子上会不会有共军的哨卡盘查?李涵章摸了摸贴身夹袄里那张假路条。路条是他被劫上铜鼓山后,霍金寿给他开的,还一次都没用过。真的遇到共军哨卡,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李涵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听天由命吧。”李涵章抬手摸了摸领口,素芬给他缝的几枚戒指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戒指在,和妻儿团圆的希望就在,就能过上周云刚说的那种安宁日子。只管往前走吧。
隐隐约约,镇子上传来爆竹声。李涵章算了一下时间:腊月三十,该过年了!便跺跺脚,迎着爆竹声走了过去。
进了镇子,李涵章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共军设卡的迹象。看到镇东头有一大片青砖瓦房,像是一户殷实人家,他想,过年了,这些人总不至于为难过路的人,至少用钞票换顿饭吃,应该没有问题吧?
镇子里散散乱乱地响着爆竹声,却既没有看到龙灯狮子,也没有看到人来客往,相反,在屋子外面玩的小孩一个个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路边有两个小孩捡哑炮,李涵章走过去问:“谁家的娃娃呀?能不能告诉叔叔,这是啥地方?”
还没等那捡哑炮的小孩子接话,李涵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是青杠坡呀。今天才大年三十,就有财神上门呀?”
李涵章转头一看,说话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端了个装了花生米的小筲箕,正看着他。
“小妹子,我是过路的人,就算是财神来早了吧。”李涵章知道,川人的习俗,在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有一些乞丐假扮成“财神”,专门到人家户门口去讨彩。
姑娘走到李涵章身边,转着圈儿看他,故意问:“就算是提前来,也要把行头准备好啊。你看你,背个背篼,提个破袋子,哪像财神呀,逃荒的还差不多。”姑娘的意思,李涵章很清楚,这是在挖苦他。按常理,那些“假财神”虽然平时穿得邋遢,可正月初一这天,却会想办法穿一件戏台子上的官袍,文官武官不论,鲜亮就好;戴一顶用彩纸糊的官帽,哪朝哪代不论,耐看就成;嘴边挂一串玉米须,白的黄的不论,能飘起来就行;脸上抹点油彩,左边右边不论,能逗人笑就可以;右手举一根金鞭,一定要是甘蔗做的,而且最好是甘蔗根部,这样又甜又粗;左手捧个托盘,装些金纸锡箔纸糊的元宝,大小没关系,但看起来得像金山银山;脚背上要用黑纸糊个靴桶子,至于脚底下穿的是草鞋还是没穿鞋,那就没人管了。就这样往人家门口一站,扬鞭托盘,大瞪双眼,不像财神倒像钟馗。不过,不管是管钱的财神,还是管中进士的钟馗,主人家都会高高兴兴地赏几个喜钱。
李涵章看看自己,这些天风餐露宿,再加上打了仗,身上泥呼呼的,确实跟个逃难的差不多,再看看姑娘,便回嘴道:“大哥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我没有置办行头,你也好不了多少嘛。”
姑娘正要回嘴,院门里出来一个老者,边在柱子上磕烟锅子边对那姑娘说:“素珍,过年过节的,来了就是客,莫要为难人家。”
李涵章看这老汉有些气势,虽然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但却不像一般的土老财那样委琐,于是,便多了一个心眼,把手伸出袖笼子,做了一个小动作。老者看见,眼睛一亮,抱拳道:“既然是自家兄弟,请屋里喝杯水酒。”李涵章也不客气,把背篼和皮袋子放在院子里,随着老者进了堂屋。两人坐定,李涵章取出那张“张世明”的假路条交给老者看,还是只说自己是做小生意的,路遇土匪,跑了几天,弄得灰头土脸,经过这里,来叨扰一晚上。老者瞄了一眼那张路条,笑道:“做派倒也真像生意人。哈哈……李主任啊,想来您已经认不得老朽了。”
李涵章大吃一惊,赶忙站起,盯着对方问道:“您老认识我?”
老者哈哈大笑:“李主任还记得在大足与王金鹏、姜生元结拜的事情吗?”
“你就是……”老者一提这两个人的名字,李涵章忽然想起了,老人家就是当初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县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和那个两个“纵队司令”结拜时,给他们宰鸡准备血酒的舵把子就是眼前这位爷!于是站起来抱拳施礼,问道:“你不是在大足吗?咋来了这青杠坡?”
“兄弟,说来话长。我这个人,其它本事没有,婆娘多娶了几房。这里是我二夫人的老家,刚才你碰见那个,是我的女儿。我这几个婆娘里,大的就晓得吃斋念佛,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吭一声;其它几个只晓得花天酒地;就这个老二,是当家的好手。她早年也跟我在大足,我娶老三的时候,她就不高兴;娶老四的时候,干脆带着女儿跑回了娘家。我过意不去,拿了银子回来在这镇上给她买了房子和铺子。她带着女儿,依傍娘家兄弟开了个杂货铺子,生意做得还不错。大足那边出事以后,我无路可走,就回这里来了。”秦五爷说着,叹息一声,“大势已去啊,大势已去……”
说话间,姑娘和一个中年妇人端着酒菜进来了。秦五爷给李涵章介绍说:“这是我婆娘,娘家姓王;这是我女儿素珍,你刚才已经见过了。”
李涵章见过嫂子和侄女,笑着问:“外面那些小孩……”
“那是我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表妹。”秦素珍边把酒菜摆上桌,边抢着说。
“家里遣散了仆从,是我娘家兄弟媳妇下厨。贵客临门,招呼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秦夫人从秦五爷的待客态度上看出李涵章不是一般的客人,也不多问,只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拉着女儿出去了。
“难为嫂子了。”李涵章回身坐下,看看秦五爷,笑道,“你们穿成这样,不是也和遣散仆从有关吧?”
秦五爷苦笑道:“说来还不是一回事?这里虽说山高皇帝远,但共党的厉害,我们又不是没领教过。还是早做打算……这些面子上的事情,早点做好啊!”
“是,现在是共党的天下啦。”李涵章叹着气说。
秦五爷没接他的话,给李涵章倒了一碗酒,只是说,“看你的这装扮儿,想来你这一路也走得不顺畅。”
李涵章推开酒碗说:“秦五爷,不瞒你说,我现在滴酒不沾。”
秦五爷愣了一下,哈话不说,撤下酒碗,给李涵章换上了茶碗。
这顿饭,两个人,几乎没说几句话,李涵章吃得很憋闷。当初他奉杨森之命,去分封那两个司令的时候,舵把子秦五爷的眼神,是仰视的;而现在,他分明从秦五爷的眼神里,看出了一堵墙。
晚上,秦五爷把李涵章安置在了西厢房里。黑暗中,李涵章躺在床上,脸前一直晃动的是秦五爷那种避瘟神一样的眼神儿。
是除夕了。一直到子夜,李涵章还没合上眼,在青杠坡的人送旧岁的爆竹声中,抚摸着小夹祆里的那三枚戒指,等待新年的第一天……
开了门,秦五爷站在门口了,给李涵章作揖打供:“给李主任拜早年!”
李涵章没有睡好,头是昏的。猛然听到“李主任”三个字,就像被谁念了紧箍咒,头更疼了。
“给五哥拜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李涵章作揖打供的时候,已经决定立即离开这里了:秦五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再待下去难免出事儿,对谁都不好。
吃了年初一的饺子,李涵章背着背篼,拎着皮袋子,准备出门了。临走的时候,秦夫人要给李涵章包些熏鸡腊肉,李涵章谢绝了,就带了半口袋他们准备招待叫花子的玉米面馍馍;秦五爷给李涵章准备了一些银元,李涵章也谢绝了,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十万块人民币——他不想让秦五爷知道,他的背篼和周云刚的皮袋子里,多得是这些玩意儿。
临分手,秦五爷忽然说:“兄弟,多珍重!前边儿三十多里地,就是叙永城了,那里解放军查得严。还有,苟培德去大足找过我,对这个人,你得留神些。”
这话,让李涵章在年初一的寒风里心里热乎乎的:昨晚,他看到了秦五爷眼里的无奈,也看到了秦五爷眼里的墙;现在,他看到了秦五爷心里的无奈,也看到了秦五爷对自己的关心。
走出青杠坡时,李涵章心里一直都在想秦五爷的事儿。大足的青帮和中统的关系非同一般,和杨森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去“渝舍”,那都是不需要通报的。因为谁都知道,杨森在四川的根基那么深,就是因为有这些人支撑。现在,就连秦五爷这样的人都只能躲到深山里提心吊胆过日子……唉,他在见识过共党的厉害、苟培德两边当搅屎棍的手腕之后,还能这样待自己,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青杠坡坐落在一座小山的阳坡,就在去叙永的小山道上。顺着穿镇而过的山道走出青杠坡时,李涵章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半上午了,年初一的青杠坡,依然有断断续续爆竹声,不时提醒着李涵章:这是新年的大年初一,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别人家都在团团圆圆吃着饺子,而自己却要在凄冷的寒风中,走上不知何处是归程的流亡路。
转过一个小缓坡,已经看不见青杠坡的炊烟了,李涵章仍不停地回头,直到他看见路边石头上坐着的那个老人。老人蓬头垢面,正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个褡裢,坐在那里抽旱烟,抽一口,头就一栽一栽地咳上一阵。
谁家的老人啊,大过年的,还出来逃荒?唉,这年月,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不得安生。李涵章叹了一口气,看了老人一眼。尽管老人的脸乌黑乌黑的,但那眼神却让李涵章觉得好熟悉!再仔细看了看他怀里那条又旧又脏的长褡裢,李涵章忍不住问道:“老爹,您……姓黄吗?”
“嗯!”老人答应着,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烟雾飘过李涵章的脸,呛得他也想咳嗽。在这个孤单的年初一,李涵章忽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连忙放下背篼,坐到了黄老爹面前问:“黄老爹!你怎么……你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你是哪个?”黄老爹抬起头,左右打量着李涵章。
“你忘了,黄老爹?我姓张啊。大概二十多天前吧,我,还有陆大哥、胡二哥,我们都是铁货客。我们一道走了好几天呢。哎?你不是去看外孙了吗?咋这么块就回来了?没在你团长女婿那儿过年?”李涵章一口气把黄老爹能够想起来的事儿和自己的疑问全端了出来。
“我?外孙?团长女婿?”黄老爹怔怔地看着李涵章,忽然把旱烟杆一扔,伏在大石头上号啕痛哭,悲凉的呜咽声在冬天的旷野里回荡,冰渣子一样刺着李涵章的心。
“老爹,你莫哭,莫哭哦。出啥事了,你遇到啥事了?”李涵章一看老爹这样,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呜呜呜……我女儿、我外孙……呜呜……那天杀的‘棒老二’、蒋匪帮啊……呜呜……我的女婿……他们……都没了啊!”黄老爹一下子抱着李涵章,哭得震天动地。黄老爹边哭边数落,李涵章终于断断续续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黄老爹去了毕节才知道,他女儿所在的战地医院几天前被“棒老二”突袭,土匪不但把医院里的十多个伤病员杀害了,连黄老爹那正坐月子的女儿和出生没几天的外孙也没放过!
“你不知道啊,呜呜……那么大一点儿的娃娃,被那些遭天杀的‘棒老二’……呜呜……放到砧板上,硬是给剁了啊!呜呜……可怜我的女儿,也让那些天打雷劈的龟儿子……给……给……”黄老爹说到这里,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老爹!老爹!”李涵章拍着黄老爹的胸口,又掐了他的人中,黄老爹这才悠过一口气来,仍不住地“呜呜”地哭。
更让李涵章吃惊的是,黄老爹接下来告诉他,他的团长女婿也在追击铜鼓山残匪时,被一个土匪躲在暗处,打了黑枪,当场就阵亡了。
黄老爹的哀号声,在正月初一的冷风里,刀子一样剜着李涵章的心……
黄老爹哭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对李涵章说他要继续赶路,早点穿过青杠坡回家去见老伴儿。
“共……哦,你女儿一家人都牺牲了,解放军没有派个人送送你?”临分手,李涵章问黄老爹。
“我这把老骨头,送啥子啊?那不是给政府、给部队添麻烦吗?再说了,把人留去打那些该遭千刀万剐的‘棒老二’,不比送我好?我老咯,要是腿脚还利落,我也豁出老命,给女儿一家报仇去!”黄老爹情绪平静下来后,对李涵章说,“你去泸县啊?这条路也不安生,听说打死我女婿的那帮‘棒老二’,就逃到了这边,你小心点儿哦。”
黄老爹走远了,李涵章还坐在路边那块石头旁没动。黄老爹的女儿、外孙是被哪伙国军残余部队杀掉的,他不清楚;但黄老爹的女婿,肯定是死在了朱彪那伙人手里。黄老爹的哭诉,让李涵章在这个大年初一的中午,对背篼里和袖筒里那两把手枪,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杀伤兵、剁孺子、奸女俘,这是真正的国军军人干的勾当吗?武器,是军人在战场上打击敌人的,用它来行凶作恶,那是军人的耻辱!
“那不是给政府、给部队添麻烦吗?”黄老爹的这句话,更让李涵章震撼。此前共党经常在他们的宣传口号中,把自己和老百姓比作“鱼和水”的关系,现在,他终于从黄老爹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也明白了共军能从东北一路打到大西南、为什么貌似强大的国军会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
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周云刚已经魂归乌蒙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上路了。而他,依然有未卜的前路要走。李涵章抽了几支烟,吃了秦五爷和秦夫人给他准备的干粮,站起身来,又上路了。
走了没多远,李涵章看见青杠坡的南边有一座山神庙。他知道,山里的人,都有初一、十五到庙里烧香的习惯,但大年初一,人们要忙着四处拜年,就顾不得这些神仙了,庙里一定很清静。李涵章想了想,离开了小路,向山神庙走过去。进了庙,他果然看见,神像前的香炉里一炷香都没有。
自己究竟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人啊,只有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才会向这些泥塑的神仙们寻求寄托。所以,凡是去烧香的人,大多都有心事。李涵章从来不信这些泥塑能带给人福祉,但现在,他茫然亡命、无处可去时,跪在了泥塑面前——不过,他并没有祈祷什么,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严肃地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把身上的两支枪以及子弹,还有从成都一直带到现在的那些银元,在这山神庙附近,埋掉!
以前,遇到危难的事情,他也是这样,只要在蒋校长的戎装照前肃立一会儿,就能下定决心断然拍板。
把山神庙的那个脸盆大的鎏金瓷香炉摔烂之后,他在香灰中捡起了一块大瓷片,来到庙后的一棵大黄杉树下,挖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坑。挖好了坑,李涵章打开了周云刚的皮袋子里,看到除了两套短打衣服,还有一百六十块银元和一千多万元人民币。随后,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背篼,里面有一百多块银元和十几万元人民币,还有那支周云刚给他烤熟的竹鸡……
一切具有“李涵章”标志的东西都被李涵章用自己的旧衣裳裹了起来,包括两支手枪、子弹、银元和那个急救包。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放进土坑后,李涵章把那只烤鸡放在上面,看看四周没人,便开始封土,用浮土、枯叶等把那些新土伪装好后。
忙完这一切之后,李涵章背靠那棵黄杉树,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地把周云刚那两套衣服和皮袋子叠好,放进了背篼里。
李涵章背起背篼,走出山神庙,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叫青杠坡的山野小镇,匆匆地上了去叙永的路。
因为秦五爷说“叙永城的解放军查得严”,李涵章便绕过叙永城,到了距离泸县不远的一个小镇。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小镇的入口处,仍有共军的关卡,而且关卡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大概有一个排的解放军带着武器,在那里一个一个地检查过路的人。
转身显然已经不可能。李涵章看到路边有一个小茶棚,里面坐了一些人,估计是不想排队的,便也走了过去,找一个空位置坐下,问老板要了一碗茶。他边喝茶边摸了摸身上的假路条,心里重复了几遍“我是铁货贩子张世明”。
“前面出了啥事情?”趁着老板上茶的时候,李涵章试探着问。
“你还不晓得啊?”店老板探下身子,悄声说,“这些都是从泸州那边过来的解放军,要抓四川和贵州边界上的棒老二。”
李涵章假装吃惊地说:“从泸州来的啊?不近哟。这样子天天跑来检查,不把人累死?”
店老板摆摆手:“哪能天天从泸州跑来?驻扎在镇上的。”
“哦。这下好了,把棒老二抓起来了,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上路了。”李涵章说着,慢慢地喝茶,观察那边关口处的动静。这一路走来,那个“张世明”的假路条和假身份证明,他一次也没使用过,能不能蒙混过关,他心里实在没底,所以,他不敢贸然过去。
看了一会儿,李涵章发现了一个规律:虽然每一个人过关卡的时候手里都拿得有证件,但守关卡的解放军却并不看证件,来的是老弱妇残,就直接放过去;来的是青壮年男子,就一律拦住,站到路边去等着。这一个排的人,除了几个站在关卡边,其余的全都端着枪守看那些青壮年男子。
李涵章看到这种情况,知道这些解放军没有特定的目标,并不是针对哪一个人而来的,心里一下子有底了。喝了几碗茶,眼看着茶水清了,这才结过账,和茶棚老板告辞,背上背篼,往关卡处走去。果然,到了李涵章过关的时候,守卡的解放军看都没有看他手里的路条和证件,直接就把他带到了路边。李涵章和其它青壮年男子一样,排队站着,一个个像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先生罚站的小蒙童,弓着背,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东看西看。
然而,就在这时,李涵章看见胡凤也正朝关卡走过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店小二李转运被自己在金银山一枪毙掉了,想必她又没了依靠?还是张司令被共军剿了,她逃了出来,要从这里回成都?但不管怎么说,千万不能让胡凤看到自己!
李涵章这样想着,赶紧侧过脸去,让背篼把自己遮住。李涵章用余光看见,一身村妇打扮的胡凤,顺利过了关卡,匆忙地走远了。
天色暗下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动了,解放军整队集合,带着李涵章他们回到了镇上。在镇子边上的一套大院子里,李涵章一行人被移交给了另外一批解放军。又是排队,一个一个地进屋,再一个一个地出来。轮到李涵章了,他被两个解放军带进去,迎面看到两个解放军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一个没戴帽子,面前摆得有纸笔;一个戴了帽子,面前什么都没有。
这个场面让李涵章想起了衣冠庙,想起了张处长,不由得暗自紧张。
李涵章被带到那个戴了帽子的解放军面前。对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世明。”李涵章说着,从衣兜里拿出自己的证件和沿途卖东西的税票。
“你走的地方不少嘛。”对方看看税票,又看看李涵章,好像在试探什么。
李涵章于是把自己一路上遇到了哪些人,和他们一起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遇到棒老二,怎么样逃脱,到路上的哪户人家找东西吃的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戴了帽子的解放军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把证件和路条给了没戴帽子的解放军。没戴帽子的解放军又看了一遍证件和路条,很认真地逐项做了登记,然后把两样东西还给李涵章,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李涵章从院子里出来,看见满街都是解放军,心里想,要是这个时候连夜连晚就走,怕是要被怀疑,遭抓回来就太不划算了。再说,天色已经黑麻麻的了,晚上赶路也不安全,既然这个“成都商贩张世明”的路条和身份证明能够保证他过去关卡,而且自己身上也没有了银元和武器,那就不如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光明正大地走。
打定主意之后,李涵章背着背篼沿街去找地方吃饭。转了好几个小巷子,才看见一个面馆,走进去坐下要了一碗面条,也不管咸淡,风卷残云般地就扒进了肚子,然后问面馆老板:“这里有没有歇脚的客栈?便宜些的。”
“便宜的、贵的都没有了,人都住满了。”大概是因为今天生意好,饭馆板红光满脸,说起话来像打铁,邦邦硬。
“都住满了呀?那咋办?”李涵章有些着急。
“哥子,看你也是个吃得苦的人,我给你指一处地方,不花钱,就是要受罪,你去不去?”店老板看李涵章这样,于心不忍,给他建议道。
“兄弟请讲。”李涵章连忙站起来问。
“你是刚刚在解放军那里登记过来的,是吧?就是那个大院对面有一间房子,上个月被烧了,虽然上面没有瓦,四面还是有墙,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店老板收了碗正要转身,又说,“那家隔壁姓朱,你可以去要些干草。”
李涵章想,这倒是个好办法,住在解放军对面,既安全又不会被怀疑。便谢过面馆老板原路返回,来到了那座破房子里。进去看看,果然和面馆老板说得一模一样,就选了一个角落,准备在那里歇脚。
选好了睡觉的地儿,李涵章出来找姓朱的人家借干草,走到街上,正遇到那个没戴帽子登记证件的解放军。解放军看他眼熟,问道:“老乡,你咋在这里?”
“我没钱住店,天黑也不敢走,怕遇到土匪,就想在这里面凑合一晚上。”李涵章指着破屋说。
“那里面能住人吗?”解放军皱了皱眉头。
“能的,能的。出门人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躺下去就行。”
“那你不在里面睡觉,现在要去哪里?”解放军警惕地问。
“我去隔壁要捆干草,地下有湿气。”这里既然是解放军驻地,他们自然会怀疑有人来刺探情报,李涵章想到这一点,脊背上一阵发麻。
“哦,这样啊,那你跟我来吧,我们马厩里有干草。”解放军说着,往前走去。
这句话却是李涵章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忙跟在解放军后面往马厩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如果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小生意人,现在是不是会很感动呢?
说是马厩,其实就是镇边的一个打谷场。没戴帽子的解放军去找马夫的时候,李涵章算了一下,估计驻扎在这里的至少有一个营的兵力,因为这些马足够装备一个骑兵连。
从马厩抱了一大捆干草回来,李涵章在这个烂垮垮的房子里蜷了一夜。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现在开春了,越来越暖和,土匪也被抓了,尽管自己身上不缺钱,但客栈还是能不住就不住,解放军总会半夜去查铺,那样会更危险,要是带的有铺盖,就不担心了,随便在那里都可以将就一晚上。
第二天麻麻亮,李涵章就起身出了小镇。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他看到公路边有十几具尸体。不用问,一看装束就知道,那是被枪毙的土匪。他想起了昨天匆匆走过的胡凤,被打死的是不是张司令他们?那个被他折腾得差点儿丢了小命的大鼻子在里面吗?李涵章想着,但却没有走近去看:是不是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像他们那样的人,最后的下场也只有这一个。
他们是这样的下场,那自己呢?自己的下场最终又会是什么呢?李涵章想着,加快了脚步,像是要逃避什么,又像是要追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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