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面前的蜡烛熄灭了,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在墙角出现了环形光晕,像是手电筒照出的亮光,从里面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缩在墙壁的下方哭泣……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吴冰冰再一次打电话找张群,想和她见一面。
半小时后,她们俩就坐在了公园附近的咖啡屋。在透窗照进的橘黄色的霞光里,杯中的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犹如吴冰冰随着讲述渐渐舒展的思绪。张群忘记了搅拌咖啡而专注地听着。
“……就这样,我被动地陷入了困境和危险中,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又像一片走不出去的迷雾,看着家人一个个受难,不知该怎么办。”
“你说这些,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真是难以想象。”
“我无法让你亲眼看到,我决定不了她,只要她不想……”
“我知道。不过,你找我,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是的。我曾经听你说过,你有一个亲戚是搞《周易》研究的?”
“噢,对了,我舅爷爷!他兴许能帮助你,对了!”
“你上次说,他能卜测吉凶,他是不是还会通灵?”
“对,他会预测。至于通灵,他的同事会,他说过。他们从事灵魂研究,有几个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师。”
“我想求助他们,你能帮我引荐吗?”
“当然。我想,他们能解开你的困惑。”
“谢谢你。我们现在能去吗?”
“现在?离这儿30多公里呢——那好吧!”
很快,她们乘出租车来到了城东的老城区,拐弯抹角地驶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张群打开车窗,将头伸出窗外看着,终于找到了那幢破旧的楼房。张群说这楼有半个世纪了,还是日本人搞兵器厂时盖的。经历几十年风雨的侵蚀,这幢四层混合结构的小楼,蓬头垢面,墙壁斑驳,十分难看。楼的左边是个停工多年的工厂,而右边是家精神病院,因此这里显得特别安静。张群带冰冰径直上楼,在光线很暗的楼道里推开了一扇门。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看书,他一手拿着个放大镜,一手托着一本大开卷的线装书,见有人走进来抬起头,打量着问:“找人吗?”
“是找您!”张群笑道,“舅爷爷,您把我忘了?”
“噢,噢——我当是谁来了,是小兔子!”
张群对冰冰说:“是我小名。”然后走过去。“哎,舅爷爷,您身体好吧?奶奶让我来看看您!”
“好得很。”老人大声说,“我小妹她身体好吧?”
“奶奶身体很好,她天天念叨您呢!”
老人很高兴,让她们坐,说:“我看有什么好吃的给小兔子。”在屋里找半天,竞什么也没找到。张群忙说不用,舅爷爷,我们给您买的有吃的。老人接过她递的东西打开:“那我就用它招待你们吧!”
张群和老人说话时,冰冰在屋里左右环顾,见墙上挂着三块大小不一的木匾,原色,上面镂着字,什么南方研究会、研究南方总部、太上无极功法指导、辟谷静修指导、灵异学研究、预测学研究、神秘现象研究……几个匾额上刻得满满的。张群走过来,也看到了这些,快言快语地说:“舅爷爷,你们到底做的哪方面研究?瞧这上面写的,有的是道家,也有的是佛家,这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老人伸出两个手指说:“一是生死,一是灵魂,这是我们关注的。任何宗教都是外在的衣钵,而我们研究的则是本质的人,人的生死和灵魂。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集合了来自各方的大师,共同关注和探讨这个问题,而不管他们是从哪个角度着手。”
吴冰冰和张群齐声问:“人呢?”可话音未落,两人都愣住了,因为张群随手推开了一扇门,见里面有很多人站成一排,显然在做什么仪式,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她连忙关上了门。接着,她又推开另一扇门,见同样有好多人围坐在一起,嗡嗡嘤嘤地念着经。随后,她又将第三扇门推开一条缝,屋里的烟雾扑出门来,听到有声音在喊,“那里走!——”
很快,她们规规矩矩坐在老人面前,请求他的帮助。
听完吴冰冰的讲述,老人向后抿着白发,又捋着胡子,眯眼想着,目光悠远地说:“本市近段以来频频发生的凶案,我们早注意到了。有很多人不明原因死亡,但却找不到这些凶案之间的联系。我师妹弘太法师一直追寻这事,我想她能帮助你们,你们稍等。”
老人从椅子上站起,侧身推开旁边的柜子,原来竟是一扇隐蔽门,里面有一道深深的走廊。老人走进去,只听到他由近至远的脚步声。俩人都惊呆了,没想这幢旧楼里面那么大,仿佛这些人创造了一个多维的世界,使原本有限的空间变得别有洞天。
过一会儿,门开了,老人领来一个全身灰袍的妇人。吴冰冰觉得眼熟,突然想起来,便张大了嘴,是半个月前曾跟踪过她的那个怪妇人。
“你是——那个——?”
妇人也认出她来,会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好心人?”
“对,不是讨厌的跟踪者。坐吧。”
坐定后,妇人说:“有什么想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忙。”
冰冰说:“是的,我自从做过心脏手术后,噩梦不断,那个鬼魂一直跟踪我,纠缠我,驱使我做不想做的事,让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个叫弘太法师的妇人静静地听着,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
“所有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都死了,只剩下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我。还有,很多做过心脏移植的人,一个个莫明其妙地死亡。我知道,都是那女鬼杀的。可我无能为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威胁我,一步步地设局将我推到难以自拔的境地。驱使我杀人,变成她那样的凶手。现在我爸爸又被她陷害,公安局以杀人的罪名抓了他。我怎样才能揭开真相,救我的爸爸,救我的家人呢?”
弘太法师说:“这是个魔力很强的冤魂,我早就发现她一路走过去的踪迹,也循着这踪迹跟踪过,但从没与她正面接触。我想,应该先与她对话,看她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明天下午你过来,我来为她招魂,带上属于她过去的两件东西。那里有她本人的信息,我才能看到她的过去。”
这时有人来喊弘太法师。她说就这样定了,明天再来,然后随那人离开。冰冰和张群告别这幢小楼时,突然发现外面已是黑夜。刚才在楼里分明光线充足,怎么一出来天就黑了呢?再抬头看那幢楼,所有的窗户都不亮灯,整个楼陷在一片黑暗中。想起楼里那么多房间那么多人,更让她们感到这些人神秘得难以理解。
第二天下午,因为张群忙着其他采访,吴冰冰一个人来到了这幢小楼。她带来了属于姜兰的红色真皮手包,将它放在弘太法师面前时。弘太法师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说:“两件她的东西,我要的至少两件?”
冰冰说:“还有一件,在我身上——她的心脏。”
弘太法师带她来到一个房间,四周用黑色帷帐封闭着,中间摆着一个方形的法台,台中间有洞,洞中有水,水中一圆球石在滚动。法师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让冰冰坐在她面前,抱着那个红色小包,静静地不要说话。法师睁眼看她一会儿,又闭上眼冥想,口中念念有词。
冰冰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悲哀像潮水一样猛地袭来。
法师这时在法台上画着符,继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冰冰的心一阵阵疼痛,她显得狂躁不安,鼻子发酸,想哭。
法师盯着法台水中滚动的圆球,叫道:“我看到了,看到了这个鬼魂,她到处游荡着,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它怨气很重,无法凝聚,在阳世和冥府之间飘着,靠猎取别人的灵魂营养自己,增加魔力。”
冰冰说:“所以她才杀那么多人,她还要继续杀下去。”
法师说:“让我们看看她的过去,在这飘游的魂灵的背景中有什么……唔,我看到了山,乌云笼罩,还有大片茂密的树丛,开着大朵的花——”
“是夹竹桃,我在梦境里也看到过。”
“树林里有无数窥视的眼睛,里面藏着很多野兽和人。”
“能说出那山到底在哪儿吗?那肯定是她出生的地方。”
“我只看到有一条小河,那小河从山下流过,通向远方,流进一条大河。河水混浊,发黄。河岸上到处是低矮的房子——”
“我也梦见过房子,房子里有什么样的人?”
“听见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婴,是抱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女人很漂亮,头发长长的。她将孩子放下来,取出一把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一缕,塞进一个亮亮的东西里。唔,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然后,她又将自己的手心剪出血来,将血滴在头发上;然后,她又用火点着了那头发,嘴里念着什么,听不清,好像是在施法……”
“我有一次在梦中也见到过这种场景。”
“在黑烟中的仪式结束了,那女人将长命锁的盖子合上,把它挂在了女婴脖子上。正在大哭的女婴很快就不哭了。”
“那女婴是谁?是姜兰吗?是她小时候吗?”
“苦难的童年!看得见到处弥漫的灾难和死亡的云雾。到处藏着凶险的眼睛,人和野兽的眼睛,围着这女孩乱转,却无法接近她。显然,它们惧怕那施了魔法的长命锁。”
“我想知道她后来的情况,她长大以后的情况?”
“有很多雾,除了雾还是雾,乱得很,让人无法看清她,她完全被包围在迷雾中……出现了一副副面孔,相互重叠着,像是一幅幅画,画中的人不停地变幻,那是她一个个化身,你去我来走马灯似的。有声音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
“她是怎么离开家乡的?去了那里?看得出来吗?”
“看得见她在跑,有野兽追着她,她没命地跑……成群的野兽,撕吃着小动物。路上都是尸骨。她往大山外逃……有一片森林,从里面出来一条狼,拦着她前面的路,那条狼扑向她,将她压在身下。那副长命锁闪出刺眼的光,那条狼骇怕得连忙后退。”
“你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她跳河自杀,还看到了她跳崖自杀,有让人恐惧的血光,身后若即若离的黑影,那是魔鬼在跟着她……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淋,看到她不停地跌倒,又爬起来向前跑,摇摇晃晃的身子……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在高楼大厦的树林里穿梭、躲藏,心里充满忧伤,脸上却强颜欢笑。我看到仍有很多野兽追逐她、攻击她……她身上已不见那个护身符——那个银质长命锁。她无力抵抗,只得逃避着,但身上还是被野兽抓出无数道伤口。她始终抱着胸口呻吟:痛,痛——”
弘太法师拿起身边一个长颈瓶,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水,猛地朝前吐去,喷出大朵绿色的雾,她继续说:“……我看到了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她操着画笔在作画,身上的衣服燃烧着,露出赤裸的身子,美得像精灵一样。还有她手里的画刀,在火中闪着刺眼的光——唔,我看到她把画刀插进一个人的胸口,那人倒下了,火苗扑上去,饥饿地啃噬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她竟然不停地在杀人,成群的鬼魂趴伏在她脚下。在凶猛的火焰中,隐约地看到东倒西歪的白骨,有很多的头颅和骨架。”
“是她活着时杀的?还是她死后杀的?”
“不知道她活着和死后杀人有什么区别,但能看出那是一个疯狂的灵魂,包在一团烈火中,有怨怒,有仇恨,随心所欲地发泄,残忍地猎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享受着嗜血的快感和复仇的刺激……必须控制住她,不然,这团火会越烧越猛,越加蔓延,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我就是想问该怎么才能制止她?”
“扑灭她身上的火,要用那个长命锁。”
“长命锁?她小时候戴的那个长命锁?”
“是的,她母亲生下她后就给她戴上,她不仅小时候戴,而且一直到大都戴着。她母亲是个巫女,她在那个长命锁里施了咒,锁住了女儿的灵魂,也把自己的灵魂抽出一半注进去,陪着她……从此,她始终把它戴在脖子上。因为一旦失去它,她就会失去魂魄,迷失心智,找不到方向,她离不开那长命锁。……现在,只有找到那长命锁,才能平复那厄灵的怨气,重新凝聚她分裂的魂魄,熄灭那团疯狂复仇的火。”
接下来,弘太法师开始召唤那魂灵。她手托阴阳罗盘,闭目念咒。
顷刻间面前的蜡烛熄灭了,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在墙角出现了环形光晕,像是手电筒照出的亮光,从里面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缩在墙壁的下方,看不清她的面孔和衣着,只听到她像风吟似的哭泣声。
弘太法师说:“她在诉说,我能听到她的哭诉……她说她恨男人,说她的一生都是被像野兽一样的男人追着咬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妈妈给她的护身符——那个避邪消灾的长命锁,失去母亲跟随她的咒语,失去母亲灵魂的庇护,也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无力抵挡野蛮的侵害,从此身心总是受伤。她说从那时起,她开始迷失自己,再没有平常人的忍气吞声,再没有女人的本分和温情,野性和邪气上了她的身,她开始报复,开始杀人……她要平衡自己的心理,将自己过分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伤害扯平。她说眼下她很累,她想有个归宿,想见母亲,想与母亲在一起,想像小时候那样,穿着母亲为她做的棉布衣,扎着母亲为她梳的朝天髻,戴着那个响着铃铛的长命锁,在老家门前的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跑——”
弘太法师停住了说话,闭着眼长久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浸在那忧伤的情绪中。终于,她仰起脸,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着冰冰。“世上万物,水火相克,阴阳互补,对这个怨魂,对抗和打压只能事与愿违,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使更多的人陷进冤冤相报的麻烦中;最好的办法是平怨,是引导。弄清她的过去,找出怨结,解开它。找到那个与她生生相伴的长命锁,就能锁住她散乱的七魂六魄,收复她放纵不羁的灵魂,平复她在人间的怨念,使这个不安的冤魂得以安息。”
冰冰说:“如果是这样,我相信我会弄清她的过去,找到那个长命锁,不过,您要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家在哪里?”
法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无法看清她是哪里人,我和你一样,看到她的背景全是雾,她的过去云遮雾罩,连我也觉得神秘。我只看到她村前有一座大山,山前有条小河,流向远方一条大河……”
冰冰思考着说:“村前一座大山,那条小河,流向一条大河?……那座山我曾在梦里多次见过,山前长满了一望无际的夹竹桃……我还做过一个冬天的梦,还是那座山前,下着很厚的雪……首先,肯定是在北方,那么大的雪只能在长江以北的地方才有。那条大河应该是黄河。对,我曾在梦里跟她飞去过那里,她当时说离家3000公里。离这儿3000公里的大河就是黄河吗!至于那条从山里流出来,流向大河的那条小河,就是她家门前的河。沿大河找到那条小河,就能找到她家了。”
“你和她心息相通,我相信,你会找到她老家的。”
“如果找到长命锁,你能保证她从此平息吗?”
“只要有那长命锁,我会将她的灵魂收进去。”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串桃核项圈挂在了冰冰脖子上,说:“我相信你行。你只管去吧,神会助你的!——”
冰冰很感动,突然她说:“我想起一件事,我打个电话。”
她这时想起了李芹老师,那次她问姜兰为什么要杀李芹老师时,好像姜兰很随意地说,李芹说话太像她中学时一个女孩了,她讨厌那女孩,就杀了她。要说一个人说话很像另一个人,首先应该是声音像,包括口音和发音习惯,再个是表述方式像,不管从哪方面分析,都很大可能是同乡的关系。只有同乡的两个女孩,才可能在说话特征方面有很多的相似,才能让几十年的人勾起从前的记忆,甚至想象着她们是同一个人。这么想着,冰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问李芹阿姨老家是哪里的。妈妈回忆一下说,过去和她在一起时看过她的履历表,好像是河南省济源县。
冰冰叫起来:“那个县不是在黄河边上吗?”
“离黄河大概几十公里,在河南西北。”
“对了,肯定是哪儿。”她挂了电话后转身找弘一法师,想告诉她自己的判断,姜兰的老家肯定离李芹的老家不远。可法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吴冰冰离开那幢小楼,走在路上,第一个就给张群打电话,把刚才的情况跟她说了,并告诉她自己要去寻找姜兰的老家。
她问张群:“你能跟我一块去吗?”
对方说:“恐怕不行,我太忙了。”
“你不是要写她吗?一起寻找才能了解她过去的经历?”
“谁也不明确她是哪里人呀?不是白跑吗?”
“不会的,你听我说——”她把自己的推测跟她说了一遍。
“这倒有意思,我真想去——可是,还是离不开。我们报社现在量化考核,每月要上100分的稿子,我上月去四川,就耽误了上稿,只完成三分一的任务。这个月我要离开,任务又荒了,两月薪水只能领几大毛。再说吧,社长那老家伙正寻我的茬,一生气还不炒我的鱿鱼?”
“那你跟社长请假,他兴许会答应,至于工资,我补给你,所有的花销由我出,你就陪我去,怎么样?”
“嗬,挺诱惑人的——不过,还是不行。社长不会答应我的,他是个老色鬼,有求于他要付出代价。你让我去无谓的牺牲吗?”
“那——也罢。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我这次去是冒险。”
“真对不起,我得保一份工作。我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故事。”
“没关系。我相信,我会很快回来的。”
吴冰冰挂了电话,油然而生一种悲壮。她边走边想,我会找到她的老家的,找到那长命锁的,我会救出爸爸的。我能做到,肯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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