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调查员,阿齐姆和杰瑞米,在埃兹贝齐亚花园对面的一家露天咖啡馆碰头,并一起吃早餐。开罗城已是非常炎热,人们的额头上早就蒙了层成咸的汗水。两个人沉默不语,什么也不吃,只是一人对着一杯热腾腾的茶。在他们身后,有一群饭店职员、临时导游,以及其他给西方人当差的埃及人正在排队购买女歌星乌姆·卡尔苏姆的演唱会票子。
两人就前一天的调查作了总结,大家都没什么收获。
“我一直想着医生说的关于犄角碎片的事,”阿齐姆对杰瑞米说道,“他认为是指甲?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这种样子的指甲?”
“我同意你的观点,是老医生搞错了。不过,这可能是凶手服饰的一部分……”
阿齐姆身子在座位上向后退了一下。早晨的太阳照亮了他的圆脸,因为涂了最新的南美发膏,他的胡须和头发油光锃亮。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这样想,凶手该是个阿拉伯人,”他说道,“这些孩子不会说英语,即使英国人中有人会说几句阿拉伯语,也不足以让他们放下戒心,一个人跑到这种阴森的地方去。”
“除非,有诱饵,”杰瑞米纠正道,“不过,我也比较同意这个想法,一个英国人更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不过,从苏丹来的黑人也有作案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开罗人数众多,他们会说阿拉伯语,又已经充分融入埃及社会,所以不引人注目,而且,有些苏丹少数民族很可能还保留着传统服饰。还有,隐藏在凶手身上的猎手本性向我提供了这条线索。许多南方部落中,人们穿上部落服装去狩猎,随身携带着护身符,有的是象牙做的,有的是犄角做的……”
阿齐姆苦笑了一下:“还是猎手这个主意,是不是?不过,这还说得通,祝贺你。这完全说得通。有一点,我与你的意见不太一致,那就是黑人融入埃及社会的问题。在你的眼里,可能是这样,可,(他倾身向着英国人)在开罗人的眼里,苏丹人还是苏丹人。让我去受害者居住街区问几个问题,谁知道昵。”
这时已将近十点钟,见时间不算太早,他们就上路,去前面几个受害者的家庭了解情况。由阿齐姆唱主角,杰瑞米不会讲阿拉伯语,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能亲自到场,以表示英国当局对案件的关心。最主要的是,他要亲自判断总体气氛和人们的态度。
他们从位于巴布·埃尔一纳斯尔墓地上方的埃尔一胡塞尼亚街区开始。两人在尼格姆·埃尔一丁大街的入口处弃车步行,走在迷宫般的街巷里,破旧的高墙把这些泥地小巷子变得非常昏暗。有几幢房子是好几个世纪的老屋,从来没人来维修过。
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找到萨米尔家,这是一所挤着八口人的小屋。萨米尔就是那个在附近墓地里找到的男孩。
主人请他们在打补丁的垫子上入坐,然后,捧上又烫又甜的茶。
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隔壁房间里玩耍打闹。
阿齐姆和一家之长在交谈。这是个疲惫不堪的老人,满脸皱纹,七十多岁的年纪,却像有一百岁的样子。当阿齐姆提起他儿子的名字时,痛苦让他面容扭曲。
矮桌上放了一个圆盘子,是一只倒置的鸡笼子。杰瑞米注意到这个细节后,觉得那杯甜透了的茶更加难以下咽,从他们的经济状况来看,这杯饮料意味着一笔不小的财富。
两个阿拉伯人说着话,阿齐姆间或打断对方,很可能是为了澄清什么疑点。
好几次,杰瑞米瞥见女主人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表情。
阿齐姆好像只顾专注地听那个父亲说话。
时不时地,通厨房的门后闪过一张棕色面孔,从来不是同一张脸,也不是同一个年纪。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孩子们时而嘶哑,时而尖利的叫嚷声,杰瑞米猜测他们中至少有一个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几个五到十岁的小孩。小家伙只是探一下头,就立刻回到吵闹的同伴中,死了一个自己的兄弟好像也没让他们变得安静些。
杰瑞米勉强压制住心中的不耐烦,语言和文化的鸿沟让他束手无策。他觉得也该讯问这个女人,听听她的意见,了解受伤母亲的心,弄清楚她为什么这样提心吊胆。
就在他喝完烫嘴的茶,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阿齐姆转身对着那女人,与她说话。她的丈夫想插嘴回答,阿齐姆却专横地示意他不要说话。
可怜那女人,夹在中间,连嘴都不敢张。阿齐姆又说了些什么。
她这才嘟嘟囔囔地说起话来。
就像是水闸门被突然打开,话语滔滔不绝地流淌。她忍住眼泪,直到一股脑全部说完。
杰瑞米似乎听懂了最后一个字,因为她停顿了一会儿后,才战敲兢兢地从嘴唇边吐出这个字:“蛊。”
“蛊?”阿齐姆重复道,一脸惊讶。
主人很快就既客气又坚决地把他们送到门外。踏出门时,杰瑞米对阿齐姆说:
“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什么?”
杰瑞米递给女主人几张埃及钞票。从女人湿润的眼睛里,他觉察出一丝犹豫,但做母亲的还是占了上风,她伸手利落地抓住那几张纸币。
不一会儿,两个调查员沿着一条臭气熏天的马路走回汽车。
“你了解到什么?”杰瑞米寻问道。
“我问了些一般性的问题,案件调查开始时,这些问题都已经问过了,回答都一样:他们的儿子失踪前几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在他们家附近转悠,什么都没有。我特意问他们是不是看见过一个黑人,他们说没有。他们的儿子很乖,没有任何理由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被害的那个晚上,他本该在自己的房里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他等大家入睡后才出了门,当然这没什么难的,他们家是一幢老房子,谁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进出出。”
“我看见你和那个母亲讲话。她说了什么?”
“嗯……事实上,没什么重要情况。她和女邻居们聊了很多,自从孩子被害,她们都争先恐后地赶到床前,说长道短,英语是这么说吗?说长道短?嗯?”
“对,阿齐姆。”他的打岔让杰瑞米有些不耐烦。
“有一个女邻居,她是月初被害的那个小女孩的母亲的朋友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我想,没问题,我能明白。”
“三姑六婆,闲扯拉家常,互通信息。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头脑、眼睛和耳朵。她们中有几个看见了些情况,就在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她们是阿巴西亚街区的,也是个穷极了的地方。她们说,她们知道是谁杀了那些孩子。”
杰瑞米停住脚步,紧盯着阿齐姆,眼睛睁得大大的。
“哦?”
“啊,你这样的英国佬听了不会喜欢。”
“你说说看。”
“你在这儿呆的时间还不够久,不会相信我们这儿的传说,不是吗?”
“我连阿拉伯语都不会说,阿齐姆……”
“这些女人们相信,杀死她们孩子的是一个‘蛊’。”
杰瑞米没有细问,只是摇摇头,表示尽管他不真信,可还是听着。
“是个‘蛊’,是吗?我在哪儿读到过这个名字?我想……该是勃拉姆·斯托克的书里。这到底是什么?一种吸血鬼?”
“‘蛊’是女鬼,是邪恶之物。《(一千零一夜》中经常提到她,她是食尸魔鬼,外表看上去有时丑陋,有时迷人。”
“阿齐姆,这些多嘴多舌的女人,她们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把老迷信都搬出来了。她们觉得这个女鬼像凶手,所以拿来打比方。说她从外看像是个人,诱惑小孩;内心却是魔鬼,对他们百般折磨。”
阿齐姆飞快地捋了下胡子。
“听她们讲起来,那不像是在打比方,”他反驳道,“有人亲眼看见过,那是个模样奇怪的人,晚上不怀好意地在周围转悠,嗅晒在屋顶上的孩子衣服,试图从窗户爬进小孩子的房间,幸亏没得逞。她穿着件黑长袍,一顶深色风帽把她狰狞的面容遮住了,她的手像钩子,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见过她的证人不多。听说,就是连动物都怕她,远远地躲着她。”
“可你也知道,我们找不到一个证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真敢出头。不过是个神话而已。这里到处都是些心怀叵测的人,他们想让人相信他们见过这头畜牲,可我们真去调查的时候,从来就连个证人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就是开罗城,充满光明和阴影,睿智和无知,神话和许诺。你看,结果呢!阿拉伯世界的最大一座城市!傲视天下,又遭人觊觎!你们这些白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欣赏一下金字塔?”
“我不想听你这些激进言论,阿齐姆。好啦,除了蛊以外,没有其他什么?”
英国搭档干巴巴的反驳让阿齐姆有点失望。他的热情一落千丈,嘴角却露着一丝浅笑。
“没有了,我今晚写份报告,把小家伙的一些细节和家长们告诉我的情况汇总一下。”
他们在沉默中回到汽车上,又去查访其他家庭。就这样,他们用去了一天的时间。
每次,都是多子女家庭,穷得揭不开锅。孩子失踪前,没有任何反常现象。杰瑞米执意塞给每户人家几张钞票,总共花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让阿齐姆既惊讶又佩服。
一天工作结束,两个调查员才分手。阿齐姆去警局撰写报告,杰瑞米到他常去的咖啡馆消除一天的疲劳。
他进咖啡馆还不到一个小时,阿齐姆就冲进来,满头大汗。他手里握着一张纸,扫视了一番咖啡馆内,一看见杰瑞米,就立刻赶到桌前,把报告往上一扔。
“同一所学校!”
杰瑞米深陷到椅子里。
“我真是头蠢驴!”阿齐姆恼怒地大声说道,“家长把情况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在他们之间作联系,我的人在调查时也没有想到问这个情况。死亡孩子都常去同一个基金会:凯奥拉兹基金会。这不是家真正意义上的学校,但是,他们都去那儿接受教育,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烟雾中,杰瑞米的目光忽然像盲人那样涣散无神。
“你怎么了?”阿齐姆担心地问,瞟了一眼桌上的杯子,里面确实只有残剩的咖啡,而不是烈酒。
杰瑞米终于点点头。
“我认识这个基金会中的一个人。”
他把手搁在纸上。
“让我来负责这部分工作,如果你同意的话。”
然后就把报告收进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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