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主讯问结束后,谷本审判官对辩护人说道:“辩护人,请提出反问。”
菊地辩护人应声站起。
“那么,请问证人,你说在晒泽的入口处遇到被告时,他脸色不好。在此之前,你曾经见过被告吗?”
“是的。见过多次。他从小时候起,就在那一带到处玩耍,也到我店买过糖块。”
“在此以前何时见过?”
“这……”大村吾人证人仰望着天棚,稍微思忖了一会儿。他被当做证人来到证人台上是第一次,因此,开始心里不免有些发慌,但在检察官冈部的眼色鼓励下,渐渐地恢复了作为一个五十五岁的老人应有的平静。对于检察官的讯问,因为没有离开材料的范围,所以,回答得很顺利。他所证明的是:案子发生那天,即六月二十八日傍晚五时左右于晒泽坂路口见到上田宏时,看见上田宏脸色不好、身上没有沾血,以及七月二日进杉树林发现初子尸体时的情况。
在第一次被警察厅传去,交给警察厅证明材料时,检察官强行地要求他说道:“可能让你作为证人出庭,你要按照这份证明材料回答。”同时,检察官还教给他如何对付辩护人的讯问道:
“也许辩护人会提出反问。这时你别慌,要冷静、沉着。只要把见到的或想到的如实地说出来,是真的就行。如果他提的是怪问题,出庭检察官会提出异议,使之停止提问。所以,你不用担心。”
冈部检察官对这个目睹者证人是很放心的。菊地辩护人又问了一遍:
“我再问一遍:在那天之前看见被告人是什么时候?”
“我是确实想不起来了。唉呀——是何时呢?”大村老人手抵着下颚,眼瞅着地板,思忖着。
“都记不起来,看来这是很早以前了,是吗?”
这叫做诱导询问,辩护人在向证人提出相反问题时,是允许的,尤其是在这种为了帮助证人唤起回忆的场合,则更是允许的。
“还不能算很早。但我想,因为是一个镇的人,所以,还是常常遇见过的。……”大村用求援似的目光望着检察官。
“好。”菊地说,“这就是说,证人在被告长大之后没有见过面。”
“可以这样说。”
“这样,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被告人平时是怎样的表情,证人是不清楚的。因此,断言说那天在晒泽相见时被告脸色不好是毫无根据的。”
“我有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身来,说,“辩护人的反问应该是讯问证人本人的意见,但在此所提到的结论却与此无关。”
对此,菊地辩护人反驳说道:“这是一个有关证人是否可靠的问题。这个问题过一些时候就会清楚。”
谷本审判长以沉静的语调说道:“驳回异议。但希望辩护人的反问不要太繁琐。脸色不好,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绝对可靠的客观事实。我认为不必跟一般脸色相比。”
传讯大村吾一证人是为了证明上田宏作案当时现场附近的情况。当时上田宏脸色如何这并不重要。
菊地所提出的问题,表面看来很有逻辑性和富有机智性。然而,法庭并不是剧场,所提问题如果不是实质性的,就只会引起证人的反感,给审判官以轻薄的印象。谷本审判长感到奇怪的是:有经验的菊地似乎连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菊地轻轻地向正庭点了一下头,又转向证人:“好,再问一个问题。你说被告身上没有异常现象,衬衣上没有血,这是真的吗?”
“是的。听说裤子上有点血,但我是没见到。”
“证人只回答提问的有关事项即可。”菊地不注意,脱口而出,流露出当审判官时的口气。但又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慌忙用手捂了一下嘴。
“证人与被告见面时间不长,只是由于是熟人关系,所以,寒暄几句就走了——对吧?”
“是的。”大村老人感到难以招架了。
“据说,证人问被告‘去哪儿’,被告回答说‘去长后’,这是真的吗?”
“是这样。”
“那时,你不认为被告是在说谎吗?”
“我可不会那样想。那条道是到长后的一条近道。”
“谢谢。这就是说,被告是坦率地向你讲了自己的行动,是这样吧?”
“除杀害初子一事外,他都坦率地说了。”大村老人脸上露出一种恶感。由于出现这种反映,就得切忌勿使对方怀有敌意。
这是一个脱离提问范围的回答,所以,菊地有意识地不予理会。
“你与被告见面时,谈了多长时间?”
“一分钟左右吧?”
“是站着谈的吗?”
“不,一边对走一边谈的。”
“你问去哪儿,被告答是长后,对吧?”
“是这样。”
“就谈这点吗?”
“嗯。”大村老人应了一声后,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是的,就这点。”
“你们俩人一边擦肩而走,一边谈,都没有站着,是吧?”
“是的。”
“你不认为与被告人的交谈是二十秒左右,而不是一分钟吗?”
法庭上骚动起来。大村老人认真、严肃地巡视着天棚。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记忆是错误的。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冈部检察官求救,然而,看到冈部检察官低着头,便回答说道:“也许是吧。”
菊地继续提出反问道:“你跟上田宏相互擦肩而过。晒泽的那条路有多宽?”
“一米左右吧?”
“这个宽度的话,可以骑自行车了。”
“是的。”
“然而,被告不骑车却推车走。当时你不觉得这是奇怪的吗?”
“怕是杀人之后,吓得两腿直打哆嗦的缘故吧?”
法庭再次骚动起来。谷本审判长说道:
“证人注意。你只回答所问的问题。另外,回答问题时不能掺杂个人主观想象。”
旁听席上的花井感到不安了。他想:问得这样详细,对被告不利的情况不是更加暴露了吗?他担心菊地的提问将会导致不良的后果。
“你对被告怀有恶意吗?”
“我有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来,脸上浮现出微笑。这是因为他感到菊地的提问很可笑,并为他能提出这种使人有异议的问题而高兴。
“讯问证人本身的情况和感情是不适宜的。”
“同意。请改变所提问题。”
谷本审判长说,看了一眼手表。这意味着对辩护人啰嗦的提问予以警告。
菊地辩护人看了一下挂在审判官背后墙上的大挂钟。这是一种表示他自己并非没有时间观念的举动。
“作为辩护人,我认为有理由问一下证人在本法庭上的一些异常言行。好,现在我提出另外一个问题。证人在与被告擦肩而过之后,是否回头又看了被告一眼?”
大村老人在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说道:“我想,我没有回头。”
“想,可不行,请按事实讲。”
“没有回头。”
“这样说来,跟被告见面,谈话,只是在擦肩而过的那二十秒钟内了。”
“不,我从很远就看见了上田宏了。”
“有多远?”
“那条道不直。”大村努力回忆着,望着天棚。“大约从十米远的地方走过来。”
“走十米远,你大约走多长时间?”
“没有看表,但有十秒、十五秒钟吧。”
“因为是两个人对走,其时间则会更短吧?总之,你认为在不足三十秒钟内,跟被告见面,看见被告脸色不好、服装上没有反常现象,是吧?”
“是的。”
“而且,擦肩而过之后,你又没有回头?”
“是的。”
“那么,被告人裤子上有血,你也没有发现喽?”
“是的。”
大村老人被这一系列的讯问搞懵了。法庭上再次骚动起来。菊地辩护人究竟想得出什么结论呢?三位审判官的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但是,菊地把问题又马上一转:
“下面,我想问一下关于你发现初子尸体的七月二日那天的情况。”
正如已经叙述过的,大村吾人是第一个发现初子尸体的人。在案子发生后的七月二日那天,他来到自己晒泽南面的杉树林中发现了初子尸体。
关于初子死后经过九十六小时的尸体情况,因为有鉴定书,所以,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没进行详细地讯问。菊地在此想确认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在发现尸体时,马上就认出是初子吗?”
“不,我根本就认不出来是她。已经面目皆非了。我只看出是一个女人,就立即去报告给当地警察了。”
“你是怎样认出是个女人的?”
“衣服虽然脏了,但确实是女人的连衣裙……”
大村老人似乎不愿意再做多想,一边丧着脸一边回答,“她身边有一只脱下的凉鞋,还有一个手提包。”
“你认识被害人吗?”
“嗯。她从小就到我店买糖块和煎饼,到处跑着玩,所以认识。”
“这一点,你跟关于被告人的情况的回答一样。”菊地边笑边说,“你跟镇里的孩子们好象都是好朋友呢。”
“是这样。金田镇的小孩,我一般都认识。”大村老人为此似乎很骄傲。“最近一个时期,在汽车站前出现了卖纸包的糖果的商店,孩子们现在都去那儿买糖了。但过去孩子们都到我那儿买朝鲜糖果和煎饼。我没有孩子,我家老伴也非常喜欢来买糖的孩子。”
“好。那么,初子成人后,你见过吗?”
大村老人脸上略显踌躇之色。
“嗯。她从东京回家时经常路过我家门前。因为她的穿戴很华丽,所以是一个很显眼的姑娘。”
“你去过初子在厚木开的味美饮食店吗?”
大村老人又犹豫了一下,说道:
“去过。”
“大约几次?”
“二、三次吧。”
“是两次或三次,请明确一点。”
“五次吧。”
“是五次吗?那是何时?”
“我提出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来,说,“辩护人是在重复与证人要证明的事项无关的问题。从刚才,辩护人就一直在重复这类的问题。这就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对此,菊地回答说道:
“这位证人是被害人初子经营的味美饮食店的顾客,是非常了解初子的,这一点,根据刚才他的证词就会清楚。这种情况并不妨碍七月二日他发现初子尸体时没有立即认出是初子这一事实的可靠性。可以认为尸体经过死后的近百个小时后,就是对于熟悉的人也是很难判别的。但是,证人为什么对于自己是味美饮食店的所说的常客,迟迟疑疑地不愿讲?这其中必有其因。我认为这对辩护一方立证六月二十八日即作案当天被害者预定访问该证人这一点是很有可能的。”
旁听席上的嘈杂声此时空前的大。新闻记者和主任审判官的候补法官野口急忙记着笔记。证人席上的大村老人目瞪口呆地张着嘴看着菊地的脸。菊地接着说道:
“根据起诉书及检察官的冒头陈述第三部分关于杀人事实之三所说,因为在丸秀运输店前被害人托被告说‘如果回金田镇请用车载着我’,所以,被告推定这是被害人要把自己与良子私奔的事告诉自己的父亲或良子母亲,从而坚定了要杀害被害人的决心。但初子去金田镇的目的并不是在于要告状,而是在于要访问该证人大村吾一。我打算要立证的就是这一点。”
谷木审判长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菊地。因为在他看来,立证内容并不是象菊地冗长的说明那样重要。
一般来说,不是关系到案件的核心问题,象大村吾一这样的老人是不希望由于辩护人的反问,而把自己的私生活公诸于众的。
“检察官的意见如何?”谷本审判长问。他问这话的语气倒可以说是含有着期待检察官有足够理由驳回菊地这一立证要求。冈部检察官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说道:
“辩护人对这个证人期望着有如此重大的隐瞒的事实,这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不过,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同意根据你的意思进行讯问。我希望不要再为了别的目的而喋喋不休地谈个不停。”
菊地辩护人很显然是意识到旁听席、特别是新闻记者席的存在的。因此,他的发言也是考虑到时间问题的。
这天法庭是准时开庭。大村吾一是站到证人台上的第一个证人。冈部检察官的主问按预定时间三十分钟结束。所以,此时是十点四十五分。作为对法院审判的报道,如果比这个时间晚,那么,就不能见晚报。
因为没有第一公审时的那种惊人的情况,所以,这个报道也只是作为地方版的头条新闻。在东京的报纸上,也只是在社会栏里的一角登那么一小块报道。
在辩护人的反问中得出意想不到的事实,在没有能力收集证据的日本律师中是很少发生的事情。这一点已多次指出过。也正因为如此,菊地律师以大村老人为线索所采取的这一招,很可能会引起特别是关心审判的读者的注意。
当然,案件的审判如何,应当靠在法庭上的争论才是正确的,而顾虑舆论则是邪道。但是,菊地认为:在贯穿着当事者主义的新刑事诉讼法的情况下,财力贫乏的律师要想跟检察厅一方进行对等地争论,就不能不择手段。
最近普遍存在这种倾向:辩护人在进行辩论时,比起审判官来更注意着旁听席的反映。这就是所谓“向后的辩论”。尤其是在公案案件的法庭上,出现了一种好象是辩护人和被告人在开演讲会的气氛,也是常有的事,并不稀罕。这些情况虽然引起了有心人的颦蹙,但多数人则认为:随着现代社会的变革和发展,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内阁对舆论宣传也采取低姿势,国民虽然不知道法务大臣和最高审判长的名字,但会从菊地写的畅销书中知道使被告无罪释放的律师的名字。——这种现象也是有的。菊地由于在书中宣称松川案件的审判长的判决是“经得起国民批评的判决”而博得喝彩。
菊地凭经验所知:审判是一件严厉的事情。在他当审判官的时代,认为这些批评、风潮是可憎的。但自从改行当律师过了三年之后,深深感到作为一个律师的地位是多么软弱。
仅仅是正确漂亮的辩护是不够的。首先必须要了解审判该案的审判长的情况。审判长也是人,所以,判决也有他个人的偏向。熟悉这一情况使辩护导致他形成对己有利的心证,是辩护律师在法庭辩论技艺之一。
对于检察官和辩护人的意见充耳不闻,好爱根据自己一个人的判断的、陈腐的权威主义的职业审判官,辩护律师必须想办法使之放弃其强硬主张。即使所提出的材料充分,在方法上有时还必须灵活,见机行事。
冈部检察官对菊地的这一战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所说的“除此以外的目的”,其意思当然是为了引起旁听席上人的注意。
他所以停止那种冷嘲热讽式的发言,是因为菊地在这个问题上所提出的反问,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应该受欢迎的。但是,他认为:菊地的论点是有矛盾的。
冈部认为:上田宏在听说初子到金田镇时,是认为她这是向自己的父亲报告自己与良子私奔到横滨的计划。这一点,在他的冒头陈述中也陈述了。上田宏在第一次公审时也是这样承认的。
初子实际去哪儿,这并没有多大关系。被告害怕把私奔计划泄露给父亲却是作案的动机。如果辩护一方主张是伤害致死罪,那么,这一点检察一方就更加有必要强调,否则就不会产生作案机会,从而会使案件变成偶然的一次事故。
如果说初子打算到大村老人家要债这一立证是成立的话,那么,初子在途中把此事告诉被告是可能的。因此,必须证明上田宏作案跟初子去处毫无关系而是以前就怀有杀心。冈部判断:菊地在提出有力证据之前,限定初子去处,这是作茧自缚。他所以不顾谷木审判长的暗示,对于菊地向大村老人所提出的问题没有提出异议,其原因就在于此。但是,菊地的真正目的不在这儿。
“那么,辩护人可以超越检察官向证人讯问的范围进行讯问。”谷本审判长跟主任审判官野口交换了一下眼色,以消极的语调说。
菊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后,把脸转向证人台上的大村老人:
“证人最近去味美饮食店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是穿单衣的时候,是四月份吧?”大村老人回答说。他好象没有把握。
“你不能再明确些吗?”
“那时我为买猪食的事到厚木一家卖花生的卖店商议买花生,回来途中去的。是四月末。”
“打那以后,你再没有去过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去呢?”
“为什么?这我可没有仔细想过。”大村老人的脸上有点红了。“去不去厚木的饮食店,用不着一一找理由。反正听说坂井初子开店了,所以,只是有时去。”
“这一点你刚才可没有说。”
“你没问我才没有说。我不想让镇里说我老缠着初子,家里老伴也不让啊。”
旁听席上响起低低的笑声。
“你在那儿吃饭是付现钱吗?”
“嗯。一般都付现钱。”大村老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也曾赊过账。”
“初子死后,现在你是不是还有二千五百二十日元没有还她呢?”
大村老人的脸上露出惊慌和恐怖之色。
“你为什么要提到这种事情……。”大村把话讲个半截。他再也讲不下去了。
“请回答问题。”菊地用一般讯问的语气说。
谷本审判长的脸上表现出一副注意的样子。这是因为他对菊地竟提出这样详细的钱数感到好奇。
“证人是否在六月二十八日那天有应付给味美饮食店的欠款?”菊地又问。
“初子也许是在这一天来要债。”大村老人好象不假思索地说。
“金额是二千五百二十日元吗?”
“多少,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没有喝那么多。”
“但是,初子没有对你说过,你要付二千五百二十日元吗?”
“我有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来,说道:
“这是诱导讯问。初子是否通知证人所花的钱数,不过是辩护人的推定罢了。”
在反问中,虽然诱导讯问是可以的,但菊地这时已超越了反问的范围,所以,再进行诱导讯问,原则上是不允许的。
“同意。”谷本审判长说。
“这个证人对自己与初子的关系避而不谈,因此,根据一百九十九条之三的规定,我认为诱导讯问是可以的。证人所欠的款数记载在被害人随身携带的装在手提包里的小本里。该笔记本叫检察官拿去了,我打算征得检察官的同意,请求作为辩护一方的物证,进行调查核实一下。当前,我希望检察官把这份抄件收下,看一下。”
菊地边说边招呼庭吏,让他把事先备好的一份打字材料送到检察官席上。
“笔记本宽十厘米,长十二厘米,是个小本。是被害者记赊账用的。在这个小本的第八页背面记有‘大村吾一:二千五百二十日元’,并写明上田宏作案那天付清。凡付账的都用横叉注销。但大村吾一的欠款并没有注销,很明显,这笔钱尚未还。”
“我记得我没有喝那么多。”大村老人回答说。法庭内并不热,因为正值秋风气爽的季节。然而,大村老人脸上却流淌着汗水。但他并未去拭,继续说道:
“初子的店里只卖二级酒。三瓶酒一点菜,就要二千五百日元,这太贵了。我说,象我这种人付不起,只给她五百元就出来了。所以,不可能还有那么多。”
“初子向你要过账吗?”
“她写信要过。但我认为没有必要还。”大村老人固执地坚持说。
“你认识宫内辰造这个人吗?”大村老人听到这话声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望了一下旁听席。初子情夫宫内辰造,预定作为检察官一方的证人被叫到这天午后的证人台上。但是,宫内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场。
这天被叫到的证人,除大村老人外,还有四人。他们是:
一、千岁村杂货商店的女主人篠崎兼,四十八岁。她是亲眼看到那天下午四点左右上田宏用自行车载着初子、两人一边向金田镇走一边口角打门前通过的人。
二、家住长后镇的、无职业者宫内辰造,三十三岁。他是在上田宏作案前一周的六月二十日那天在味美饮食店听到上田宏与初子发生争吵的人。
三、长后镇丸秀运输店老板的儿子富冈秀次郎,十九岁。他是上田宏的朋友。上田宏作案当天在与上田宏商量借车的谈话中,初子正好路过门口,听到了上田宏跟初子的谈话。
四、清川民藏,三十四岁。他是上田宏作案当天买登山用小刀的那家刃具店的主人。
这些证人回答检察官和辩护人的讯问时间,合在一起预定是各一个小时。即:午前是大村、篠崎,午后是宫内、富冈、清川。
日本法院规定:在一个证人在场回答讯问时,其他证人不得进入法庭。这是为了防备听到其他证人的证词之后会影响另一证人的思路。法院并不为待叫的证人准备证人室,而是让他们在走廊里呆着。走廊里一般放有长椅子,并备有烟灰盒。只给三百日元的补助费和旅费的可怜的证人,在庭吏的冷淡的目光注视下,茫然地等待着。
预定午后出庭的证人一般在中午时分来到法院。午前有时也多叫一个证人。虽然每个证人的分配时间是一个小时,但有时一个证人出庭三十分钟就结束。或者是也有这种情况:证人因病或其他缘故而不来的,因此,预定午后的证人被提前到午前去了。
但也有相反的情况:象大村这样的证人,由于辩护人的讯问时间拖长,结果下一个证人不得不安排在下次公审之时。虽说在走廊等了半天白费辛苦,但对于审判官来说,最重要的是考虑使审判尽善尽美。至于打乱了证人出庭预定顺序是根本不在乎的。从一般审判官的思想感情来说,毋宁说倒是希望如此的。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看到这天大村老人被菊地辩护人问得狼狈不堪的样子,谁都会有这样的感慨吧:“证人被牵进案子里,连点点好处也没有啊!”然而,传讯证人的通知书是法院发的,是带有强制性的,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允许随便拒绝出庭作证的。
不过最聪明的做法是不跟被起诉的人打交道。但是,我们又不知道何时就成为罪犯作案的目睹者。
“你认识宫内辰造吗?”——当大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直懵了,因此,他犹豫了半天才小声地问答说道:“认识。”——他的这种精神状态是毫不足怪的。
“那你是‘味美’的常客吗?还是由于别的关系跟他来往?”
“只是在味美跟他见过。”
“宫内知道你赊的二千五百二十日元的欠款吗?”
“我提出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来说。
“检察一方反无意提出异议,妨碍审理,但辩护人所提的问题,我认为都是不重要的枝节问题。宫内本来正会作为本庭证人出庭的,所以,倒不如到时候讯问宫内更为适宜。”
冈部检察官对菊地辩护律师到检察官室抄写初子的笔记本,并以此为材料如此无情地追问、捉弄他的证人,心中不禁有点恼火。
新刑事诉讼法的基本精神是:检察官仅就自己向法院提出要求调查的证据材料,可以向律师提供阅览之便。但是松川案件发生以来,因为给人的一般印象是检察官隐匿事实证据,所以,其方针是:如果辩护人有要求,就应尽量让看。
况且,象上田宏这样的单纯案件,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也正因为如此,菊地辩护人在这次公审的前两天来到横滨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室要初子笔记本看时,冈部便很高兴地从身后档案柜里取出它,交给了菊地。
“菊地,我可没有好好看它,你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可不要威胁我哟。”当时,冈部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究竟要立证什么呢?”
这是最高法院所奖励的“事前准备”的一环。而且,不是在审判官面前进行的,所以,也不用担心会给审判官带来先入观。
菊地认为拒绝提供情报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之所以于第一次公审之前以忙为借口拒绝在审判室参加三方会谈,是因为他认为不论最高法院事务局的官僚们怎样说得头头是道,第一次公审前的“事前准备”也是违法的。
根据修改后的规定,书记官担任联络工作。但是,从现在的书记官的地位和性质来看,审判日程表和决定出庭证人也不是靠书记官的联络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一点,在专家之间也不过是极普通的常识罢了。
书记官不过是条文的傀儡。一切不过是最高法院事务官僚的理想主义、方便主义的表露。菊地在当时曾这样说过:“第一次公开审判后,可随时参加‘事前准备’会议。”
但是,面对着冈部的那句开玩笑似的问话,他轻轻地避开了,只说道:
“不,将会有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如果不回去好好看看的话……”
但是,在今天的讯问证人中,菊地却把笔记本当做炮弹向证人打去,这就不能不使冈部怒目以视了。
谷本审判长似乎也感到菊地的讯问有点太啰嗦。
“辩护人想立证的,如果是初子在案子发生当天去金田的目的是为了去见本证人大村的话,那么,不能不令人认为:证人与宫内之间是没有关系的。是不是这样呢?”
菊地辩护人好象在等待这样的提问。因此他说道:
“辩护人打算立证的是:‘关于这个证人欠初子二千五百二十日元以及他受到宫内的威胁。’”
旁听席上又骚动起来。冈部检察官抑止不住自己的愤怒,大声喊道:
“审判长,这是辩护人的个人推测。这是偷换立证宗旨。检察官一方要求他的发言不要记在记录本上。另外,我希望审判长禁止辩护人再继续这样讯问证人。”
宫本审判长深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菊地,又把目光射向大村老人。
大村老人被这意料不到的事态发展和三位显赫人物的激烈言辞搞得懵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只是好象放心了似的,面向法庭正方。不久,审判长开口道:
“检察官的意见有道理。不过,在此听听也无妨。”审判长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还是请你再听听证词吧,怎样?希望辩护人要抓住与立证内容有关的问题。”
审判长的这个裁决,实质上是驳回了检察官的异议。他当然不知道菊地去横滨地方检察厅的时候跟冈部谈话的情况。因此,他认为冈部检察官的“异议”太多了。
向证人调查,根据重视当事者的思想,可以交叉讯问,这是新刑事诉讼法的方针。因此,审判官指挥法庭的审判,监视其讯问不脱离轨道,发挥仲裁作用,使审判圆满、顺利地进行,不用说,是一个原则。
但是,在实际上,法院最重视的是犯罪本身的事实,而对当事者的利害倒并不怎样尊重。因此,审判长经常不放过任何发现某种事实的机会。日本的裁判之所以不象电视剧那样,检察官和辩护人之间发生令人激动的争吵,唇枪舌剑,你死我活,其原因就在于此。
所有这些情况都是菊地辩护人所精心考虑过的。他相信:如果把宫内威胁大村老人一事只委婉地点出来,那么,对于刺激审判长了解真相的欲望,则足矣。
冈部检察官这时想:如果再提出异议,审判长一定会对自己说你自己讯问吧。因此,他小声嘟囔着“不象话,应当申斥”,咬着嘴唇,愤愤地坐下来。他想:“关于这个案件,辩护律师好象是赢了。菊地在巧妙地使午后出庭作证的宫内丧失信赖性方面获得了成功。对此,报纸也许会津津有味地大作文章呢。”
要是平时,各报社的记者早就回到记者室,写出一份简单的报道发出后,开始玩麻将了,但今天,他们还在旁听席前忙着记笔记。冈部一边看着他们拼命记笔记的情景,一边继继考虑着:“这全怪搜查部失职,没有干好,所以才出现如此大的漏洞。虽说因为上田宏的交待已经清楚而没有进一步调查,但饮食店的女人既然有情夫,会有那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不好好进一步调查一下呢?!”
冈部今年四十五岁。作为这种单纯的案件的出庭检察官,其年龄过大了些。按照他现在这个年龄,至少是地方检察厅的第二把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战后他仅当了四年的检察官便弃职进了民间一家公司,因此,在检察官的经历中,出现了一段空白。
冈部是一个经历了战时立法的人。这种法律所规定的调查方法是相当宽松的。因此,对于昭和二十三年修正的新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追诉手续的死框框,还并不习惯。
战后的艰苦生活,靠当检察官的工资是无法生活下去的。考虑毋宁不干这行好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当时,他的一个跟军方有关的朋友,趁战后经济混乱之机办起了一家霓虹公司。于是,他便以法律顾问的身份加入了这家公司。但对于多年从事法律工作、行使权力的冈部来说,跟民间的凡夫俗子总有格格不入之处。
但是,霓虹公司在旧金山和约签订之后便垮台了。这样,冈部又返回了老巢——检察厅,成了复归后的新兵。在他身上还固有旧刑事诉讼的镇压主义之壳,因此,这位复归后的新兵便有一种想摆脱新刑事诉讼法当事者主义框框的斗争思想,在法庭上养成了一种好解释的习惯。他之所以不断地提出异议,原因就在此。
他此刻正以失神的目光看着证人席,耳里传来了大村老人断断续续的话声:
“嗯。宫内说我对初子不怀好意,缠着我。当时我们之间没有怎么争吵,很友好,喝完酒就分别了。所说的二千五百日元,当时我没有付。因为我觉得不会那么贵,只是喝她的二级酒,再怎能喝也不会超过二千日元。后来,宫内到我家来,威胁我说,如果不交,再加上利息就只会更多,并逼我当场交出五千日元。因此,我就想,还不如交给初子二千五百日元合算。”
“你决定付给初子钱是什么时候?”为了使大村的证词接近案件的核心问题,菊地插嘴问道。
“是六月二十七日。”
“初子决定什么时候到你家取钱?”
“六月二十八日。”
“这正是上田宏作案那天。”
“是的。我告诉她说把钱送去,但初子说,我去到厚木饮食店时可能关门了,她要来我家取。”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法商定的?”
“对方打电话来。此时幸好我老伴不在家。我想,她要到我家来,这可不好,就约定好在晒泽下面相见。”
旁听席上又骚动起来。在审判官们的脸上也都表现出紧张的神色。
“你是说,六月二十八日为了去跟初子相见才去晒泽的吗?”
“是的。那儿僻静,镇里的人不大到那儿。我怕被人见到不妙。”
“你们约定几点相见?”
“五点。”
“这大致跟上田宏作案时间一样。”
“是这样。”
“你是说,在被害者死去的时间,跟被害者约会在晒泽相见,并且去了,对吧?”
“是的。”
法庭又重新恢复平静,鸦雀无声。审判官和旁听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证人所要讲的证据上。
冈部检察官对于连这样的事实也没有搞出来,充实证据材料的搜查部不能不又一次感到愤怒。
“可见,最近以来,检察官办案也太吊儿郎当,不认真,老爷式的,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竟然给漏掉!”冈部想,“等审判结束后,我必须要对这个证人进行彻底追问。”因此,他希望菊地早早结束讯问,并认为自己要问的问题现在还是留着不间为好。
“请你明确地说一下到达晒泽下方的时间。”
“我没有带表,记不清楚了。但我是将近五点离开家的,所以,到达晒泽下方的时间应该是正好五点。因为初子没来,就往晒泽上方走,这时正好上田宏由上往下来。”
“你告诉检察官说看见上田宏是五点十分吧?”
“上田宏如果是那样说,那就是这样吧。”
“你从检察官那听说上田宏是五点十分由晒泽下来的吗?”
“是的。”
“你是否真的见到初子呢?”
冈部检察官想提出异议,欠了欠身,但看见谷本审判官那副严峻的表情,知道提也是白搭,便一边在心中嘟嚷着“随他的便吧!”一边又坐了下来。
在作案时刻,把很多有关人员都集中到作案现场附近,是推理小说家迷惑读者的惯用手段。大村老人也是属于这类人物。
关于这个案件,以后许多推理作家在杂志上大作文章,其原因就在此。这其中,大村老人才是真正的犯人一说也出现了。
这些情况引起了世间的注目,并从各种角度注视着这个案件,这一点对辩护一方是有利的。这些情况,应该说也是菊地辩护律师所考虑到的。
后来,菊地告诉花井说,至少他对大村吾一的“你在当天是否真的见到初子呢”的讯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部分,只是对于证人也太可怜了。大村似乎也感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的严重性。面对菊地的讯问,他摇了摇头,用提高了的声调回答说道:
“哪里。我在发现初子尸体之前压根就没有见到她。”
“真的吗?”
“的确是真的。”
“既然你与初子约会相见,那么,你与上田宏分别之后还在晒泽吧?”
“我与上田宏擦肩而过之后,就来到晒泽上面,向岗上走去。那里是一片旱地,没有遮掩。南面,高尔夫球球场正在扩建,可听见推土机的声音。”
“你认为初子打那个方向来吗?”
“不,那儿是一条山中小道,不通公共汽车。我想她是从通向镇里的公路那方上来,说不定比我来的早,所以就想上去看看。”
“作案现场从那儿向南只有五十米远的地方,你没有去那儿吗?”
“我没有去。”
“你没有进杉树林中吗?”菊地的问话比以前稍微用点力。
初子的尸体就在大村老人所有的杉树林向里走五十米远的地点。这地方人们无疑是不大到的。但是,从金田镇孩子们经常到这一带山林中到处玩这一情况看,尸体在此处竟停放五天之久无人发现,人们都说是一种有点奇怪的现象。
“说哪去了。厚木木材公司来向我订货,我才去看看杉树林。”
“你接受订货是什么时候”?
“七月一日。你问问厚木木材公司就清楚了。”
“我的讯问完了。”
菊地辩护人突然坐下了。冈部检察官以似乎发呆的表情凝望着菊地的脸儿。不一会儿,谷本审判长问他:
“检察官,你有没有不同的讯问?”
冈部应声站起。
由于辩护人的反问代替了检察官的主问,所以,审判长才给予检察官一个反问的机会,但这不是必须应尽的义务。
菊地辩护人要立证作案当天大村老人在晒泽跟初子有约会的目的达到了。但大村老人遭到宫内的威胁并不是象菊地所主张的那么重要,因为这其中是否存在犯罪事实,尚是个疑问。因此,冈部颇感放心。这样,他就没有多少该讯问的情况了。
“证人说接受了厚木木材公司的订货是七月一日。这是签订合同还是口头接受?”
“口头。公司职员打来了电话。”
“跟那家公司打交道,这是第一次吗?”
“不,过去我多次卖给这家公司木材了。我家从老一代人开始就与它有交易。”
“如果这样,你与那家公司的职员也是熟悉的,什么时候他也可以予以证明。”
“当然。需要的话,请问问他。”
“订货日期没有搞错吧?”
“没错。订货日期确实是七月一日。打电话给我的叫井上,打完电话他才来我家的。”
“也就是说,在六月二十八日那天,你进杉树林中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对吧。”
“当然,没有事情谁还到那种地方去。”
因为冈部检察官的讯问听起来对自己抱有好感,所以,大村老人明显地表现出沉着的样子。
“那么,那天,你是等初子扑空了。对此,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只是感到她可能有什么事情,因为她是年轻的女人,并不可靠。”
“之后,你做什么了呢?”
“我又一次来往于晒泽,但初子还是没有来,就回家了。回到家是五点四十分,因为我看表了,所以,这不会错。”
“打那以后没有再去初子的饮食店吗?”
“没有。你不来拿,我何必特意去送呢。”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冈部改变了语气说,“那天,在晒泽,你遇到的人还有谁?”
“除了上田宏再没有遇到谁。”
“真的吗?”
“真的。”
“就是说,在作案时间,即六月二十八日午后五点左右,在作案现场附近,你遇到的人只有被告,对吧?”
“对。”
“完了。”冈部检察官说完便以十分自信的神情坐下了,并且,一坐下便向菊地那方望去。他的脸色似乎想要说道:辩护人不论在反问中显示出多么高超的技术,上田宏是在现场附近被大村看见的唯一的一个人。——这个事实却是不可改变的。
“到此结束,辛苦啦。”谷木审判长说。一听见审判长的话,大村老人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脑袋一低便下了证人台,在庭吏的带领下,朝通向走廊的门口走去。
大村弯着个背,显得极为疲劳。过去,他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过话。因此,在今天法庭的威严气氛中,他的神经就更加紧张了。经过检察官和辩护人一个小时以上的交替讯问,他感到自己的身心已经是疲惫和憔悴不堪了。
特别是在跟初子的关系上,由于公开了过去不为人所知的事实,这就使他感到在今天到庭旁听的金田镇的人面前是无地自容的。他想:“多亏今天没有让老伴来啊!即使今后传到老伴耳朵里也没有关系,这总比被老伴看见自己被辩护人追问得不得不坦白说实话的狼狈不堪的样子要好多了。”他因自己被牵进这一案子的厄运,心中涌起一股近似愤懑的感情。
他来到走廊里,但两眼却不见坐在长椅子上的其他证人。当他走近窗前时,法院门前两旁长着银杏树的大道上正好出现身着女式西装的年轻女人。在他看来,好象是来自另一世界的丽质佳人。
大村老人显得异常兴奋。他想大喊大叫大骂一通。但意识到自己是在法院里,便好歹压下心中的巨大怒火。他紧握双拳,恨不能把窗框敲碎,才方解心头之愤。
此时,法庭正稍事休息。谷本审判长跟身右边的候补审判官野口低声嘀咕什么,冈部检察官以不安的心情望着他们。他原想审判长可能要对大村吾一问点什么,所以,当审判长宣布讯问大村证人到此结束的时候,多少感到意外。
因为菊地辩护人的反问占去很多时间,所以超过了预定时间,现已十一点二十分。下一个证人按顺序应是千岁村杂货店女主人篠崎兼。但审判官却没有叫她的意思。对此,冈部检察官颇为不安。
过了一会儿,谷本审判长把脸转向冈部:
“法院改变一下讯问证人的顺序,下一个出庭的证人想叫跟大村证人有关的宫内,他来了吗?”
冈部立即站起身来,说道:
“这……”但立刻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他感到今天的审判,审判长好象是在偏袒、帮助辩护人。
菊地辩护人在说明大村和宫内有关系这点获得了成功,但关于宫内威胁大村一事却并没有立证。冈部想:接着叫出宫内出庭,难道是审判长想帮助辩护人吗?
在法庭以外,跟证人事先商量,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虽说公审前跟证人会见并不费事,但由于忙和懒,稍微一疏忽,便容易产生促使证人捏造伪证的现象,从而影响审判官的心证的正确性。这一点,也是法院方面所必须考虑在内的。而对于缺乏辩护能力,专靠审判官发现检察厅一方缺点的所谓“依赖”型的辩护律师,法院方面就更加如此。
在新刑事诉讼法重视当事者意见的情况下,在公审前即使跟证人进行协商,也没有任何妨碍。特别是在英、美、法这些国家,因为是各个当事者即:检察官或辩护人亲自叫证人,所以,与之商定有关的证词,是理所当然的。但日本却是由法院传讯证人。在过去则是法院在天皇的名义下传讯证人,因此,证人则被认为就是天皇的证人,跟天皇一样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种旧刑事诉讼法的残余,只靠法律的修正这一办法是很难扫除干净的。据说,检察官在公审前跟证人相见,是所谓捏造事实干坏事的阶段。事实上也是如此:许多案件中,检察官动员前科者和有关人员制造伪证的现象也是有的。但检察官与证人商定证词本身,从法规来说,这绝不是坏事。按照流行的集中审理的方法,这种做法倒是在奖励之列。
不过,关于象宫内这样的有问题的证人,哪怕是一会儿也罢,如果使审判官怀疑自己跟他事前商定过有关证词的事,是很不利的。——冈部想。因此,他想回答审判长说宫内还没有到。但又一想,这样撒谎虽然能蒙混过眼前的局势,但一旦被知道了是欺骗,就会带来麻烦,反而更糟。于是,冈部说道:
“宫内辰造该来了。但我希望还是请他下午出庭。大村吾一占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没有时间了。辑想,午前似乎应该到此结束。……”说完,他望了一眼法庭墙上的大挂钟。
谷本审判长似乎估计到冈部会这样说,便微笑着说道:
“讯问篠崎兼一定要在午前进行吗?作为法院来说,如果可能的话,想接着讯问宫内。”
冈部检察官咬着嘴唇。他想,看来审判长一定要极力帮助辩护一方了。他强压着心中的愤怒,低着头。这时,他突然听到菊地辩护人的意外的话声。
“这好象是一个出风头的问题。不过,作为辩护一方来说,对于篠崎兼的讯问准备缩短时间,如果检察官方面予以协作,全只用三十分钟就可以了,我想。”
“伪君子!”冈部心中不禁骂道。但他又感到这确实帮了他的大忙,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检察一方用二十分钟即可。”冈部说。
“辩护一方用十五分钟足够了。”菊地说。
法庭墙上的大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十一点二十五分。所以,午前的法庭可以按照计划进行,到十二点似乎能够按时休息。
篠崎兼是一个四十八岁的寡妇,在连接长后镇和金田镇的公路边开杂货店。据说她跟镇的消防团团长有关系,但是否真的无人可知。只知道她与儿子夫妇为邻,并让他们开了一个自行车铺,她每天实际过着一种隐居生活,猫在自家杂货店,注意着对面公路上行人的情况。
例如:镇里在玻璃厂干活的姑娘提早下班回来,随后不知谁家的小伙子骑自行车赶上,用车把她带走等诸如此类事。另外,镇里出现个什么事情,象邮局、防火瞭望塔、理发店的人,只要打对面路上通过,也都逃不过篠崎兼的眼睛。
她回答冈部检察官的讯问,大体上是按材料写的。她说,那天四点十分左右,象往常一样,她在店里卖货,这时正好上田宏和初子在门前通过。初子坐在车后座上,用手搂住上田宏的身体。上田宏脸色好象很可怕。他们俩似乎在争论什么,其内容虽然不知道,但其争论声坐在家里也听见了。他们俩是一边大声争论着一边打门前通过的。
“你记得他的脸吗?”
“当然记得。”
“他在这个法庭上吗?”
“就是被告席上的上田宏。”
“你记得是初子吗?”
“是。我在检察厅看见过她的照片,是她。”
“你是说,六月二十八日午后四点十分,被告人用自行车载着初子,俩人一边发生口角一边打门前通过,是吗?”
“是那样。”
“完了。”冈部结束了讯问。
接着菊地站起来,问道:
“你没有戴眼镜,视力好吗?”
“我的眼虽已老花。”篠崎兼脸上略呈愠怒之色,“读报不戴镜子。”
“噢?你是读得很了?”
“当然。”
“这么说来,你在报上读过初子被杀的报道了吧?”
“当然读过了。”
“那么,你是没戴眼镜读的吗?”
篠崎兼稍微踌躇了一下,回答说道:
“戴眼镜读的。”
“刚才你不是说不戴眼镜读吗?”
“我是女人,用不着详细看。只看看标题知道个大体情况就可以了。……”
“就是说,不戴眼镜的话,只能看看标题,对吗?”
旁听席上响起了笑声。
“我不过是乡下女人。深奥的大道理我是不懂。看看标题就已经不错了。”篠崎兼以逼人的目光边瞪着菊地边回答。
“在七月三日,即:初子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初子照片,你看这张照片时,也是没有戴镜子吗?”
“嗯,当然没有戴。”把眼镜作为问题,这就刺伤了她女性的虚荣心。因此,她有点服不气似的回答,“照片即使隔很远看,也能看清楚。”
“你当时看到照片后,立即就认出是二十八日那天打门前通过的女人吗?”
篠崎兼又踌躇了一下,说道:
“没有马上认出,但觉得相似。”
“二十八日被自行车载的女的,是面向哪边?就是说是面向右边坐的呢?还是面前左边坐的呢?”
“她两腿是向着左边。”
“左边是指前进方向的左边吧?”
“是这样。”
“你家是在由长后到金田镇道北,也就是右侧吧?”
“是的。稍偏西。”
“这就是说,由长后去金田的人,是从右向左经过你家门前的吧?”
篠崎兼好象终于发觉所问的问题的严重性,以突然吃了一惊似的脸色望着菊地。
“就是说,初子是背向你经过的,你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这不矛盾吗?”
篠崎兼的店铺位置,菊地托花井调查过。证明材料里只写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通过的。”但一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人用右手紧紧抱着骑车人,从右侧坐着。菊地所以这样讯问的根据就是因为他想到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又一次问道:
“你是不是在报纸上读了被告人骑车载着初子由长后到金田这个报道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看见了他们俩人的?”
“不。不是那么回事。警察方面拿来了上田宏和初子的照片,问我这两个人是不是六月二十八日打门前经过的,我才想起是这样。”
菊地以有点讥讽的目光看了冈部一眼问道:
“你是被警察问了才发觉的吗?我还以为你是主动地对他们讲看见他俩的呢。”
“哪里。谁还会特意干那种事。我是被硬拉到这地方来的,什么眼镜呀,年龄呀,问个没完,我是倒霉透了,够了!”
“是吗?你是受人之托,被迫无奈才出庭作证吗?”
“是的。”
“为了证明那些不大真实的情况?”
“不,不能说不大真实。”篠崎兼再次以挑战似的口吻说。“初子的脸儿,叫你那样一说,我是没有看见,但男的脸却的确看到了。确实就是那个在被告席上的人。”篠崎兼说完回头望了一下被告席。
“清楚地看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菊地问。
“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看见了才说看见了。”
“你的意思是说,一眼就知道是被告人吗?”
“是的。”
“但是,你当时并不知道是被告,是后来警察给你照片看时,才认为是同一个人吧。”
篠崎兼听了这话脸上感到火辣辣的,有些吃不往劲儿地回答说道:
“我不懂深奥大道理。但那时车后载着女人的,确实是上田宏,这一点即使想捂也捂不住呢。”
菊地微笑了。审判长似乎想提醒双方说话言辞应注意不要激烈,欠了欠身欲起,但这时,菊地却先开了言:
“我没有什么可要掩盖的东西,我只是让你进行正确地回忆。自行车以什么样的速度前进?”
“什么样速度?一般速度。”
“通过你的门前经过大约多少时间?”
“不知道。”
“一秒钟呢?或者一秒钟以下?”
“不知道。”
“最长也就是二秒吧。这其间他们俩发生口角了吗?”
“我看见了。”
“看见了?没有听到吵嘴声吗?”
“上田宏骑着自行车,好象在说什么。”
“那么,初子回答了吗?”
篠崎兼没有立即回答。
“口角是人们(至少二人以上)之间的口头争论。在一秒钟或两秒钟之间,你一定听见他们俩人各自都说了些什么。你听到上田宏说了些什么,以及对上田宏的话,初子是怎样回答的吗?请只用是、不是回答。”
篠崎兼以求援似的眼色向冈部检察官方向望去。冈部低着头向下看。
“没有听到。”
“初子的话没有听到吗?”
“没有听到,可他俩人的样子好象是在吵架。我觉得有些奇怪,便目送了他们一会儿,所以,我看见他们俩,全部时间大约有五秒钟。”
“原来这样。你所说的很有道理。”菊地微笑着说,“但是五秒钟后,自行车不是走远了,听不到话声了吗?”
“也许是这样。”篠崎兼因自己所提出的意见得到承认而变得高兴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所说的“初子也回答了”这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菊地以感谢的目光望着正在消气的篠崎兼,不失时机地问道:
“总之,你看见上田宏脸色可怕(但你所说的‘可怕的脸’不知道是副怎样的脸儿?),而且,只听见他说什么,没有听见初子回答什么。那么,口角是不是到你家去的司法警察官说的呢?”
“不知道。”
“最初说口角的是警官呢?还是你?”
“忘了。”篠崎兼好象对警官持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我提出异议。”冈部检察官站起来,“辩护人对证人的讯问,涉及到对警察的搜查,并对此进行不当的推测和指责,这在法庭上是不适宜的。”
谷本审判长看了菊地一眼,问道:
“辩护人想说的是证人看到的不是被告吗?”
菊地微笑着问答:
“还没有到这种程度。我只是想看一下这个证人所讲的话是否可信。也就是说,这个证人是否可靠。被告从长后用车载着初子去金田,这一点,被告在法庭上也交待了,是不应怀疑的事实,证人所看到的也许是被告。只是关于口角的问题,我想,我并没有超出推测的范围。辩护人的意图并不是象检察官所说的那样,在于使搜查机关威信扫地。我对四处奔跑调查案件的警察官的辛苦表示由衷地敬意。我只是认为这个证人没有资格证明被告与初子一边发生口角一边打她门前通过这一情况。”
冈部检察官插嘴说道:“关于这一点,如果你希望的话,作为检察官,我可以同意。这是因为即便是被告用花言巧语拉拢、欺骗初子把她载到作案现场也不影响检察官所要立证的被告犯罪事实。”冈部检察官用略带讽刺的语调说,“他们俩人也很可能是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呢。证人即使把被告的笑脸误作‘可怕的脸儿’也没有关系。但是,证人看到的,的确是被告,在他身后的人,即使是面对前方,如果是女人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初子,我认为,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的。”
谷本审判长说道:“好啦,讯问到此结束吧。快到时间了。关于不要重视这个证人的问题,检察官和辩护人也都同意。如果辩护人再没有其他意见,我想,就到此休会。”
法庭墙上大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
“那么,我最后提出一个问题。”菊地说着,把脸儿转向证人席,“你好象是特意注视他们俩人。这是因为他们俩的样子有什么异常的现象吗?”
这是一个目的在于了解真实情况的公平的提问。对此,篠崎兼回答说道:
“不,是因为自行车后面载着人。”
“噢,这是一件稀奇事吗?”
“嗯,这违犯交通规定。就是在我们乡下最近也没大有这种现象。只是村里人在大道上有时发生过这种事。外地人这样毫不在乎地骑车载女人的事却是罕见的,所以,注意看了。”
“完了。”菊地一边搔着头一边坐下。法庭里的空气立即缓和下来,可听见松了一口气的喘息声。审判长最后宣布说道:
“那么,法庭从现在开始休息一个小时,再开庭是午后一点。”
法庭里的人随着三个审判官的站起而站起。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三个审判官消失在背后的门里。
旁听席上的人站起身来,被告席上的上田宏为了让庭吏带上手铐,伸出双手。他一边伸手一边望着旁听席。他的头照例被推得光光的。在花井看来,他的脸色虽然不大好,但精神状态却使人感到意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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