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地方法院的食堂在一楼的西南角。面积为三十五、六平方米左右的饭厅摆了三排粗糙的桌子,跟一般官厅的食堂没有什么区别。中国菜做的倒是蛮好,但鳝鱼和泥鳅鱼做的就不大怎样了,这两种菜好象是东京地方法院食堂的名菜。
四十年来,担负着法院食堂任务的是一家横滨人开的饭店。从这家饭店的第二代开始,就做炒饭、烧卖和什锦面条,以便宜的价格供给法院职员和来访者。
以审判官为首,法院的干部们买完饭后一般都拿回房间吃,谷本审判官没有要好饭菜,而是要了一碗荞麦面条。所以如此,似乎因为生来胃口不好。但这样一来,和他一起就餐的两个陪审官也不得不买荞麦面条了,这在前面已经提到了。但是,最年轻的候补审判官矢野往往因一份荞麦面条不够吃,又从楼上跑到食堂买了一份炒饭。
律师和被告家属中午也可到这个食堂来吃饭,但是,由于到该食堂吃午饭的人多是法院职员,饭厅被他们挤得满满的,所以,大都到法院旁边公共汽车道边的西式午餐馆去吃。
即使谷本审判长没有订饭,在他回到办公室之前,满满一碗荞麦面条也会摆在他的桌上。他喝完女事务官端来的茶水,便开始用餐。两位候补审判官见状,这才也跟着开始吃自己面前的一份荞麦面条。
“午前菊地的讯问相当漂亮呢”。野口为了想听听审判长等人的反映,有意识地这样挑头说。
“嗯。”这是一个冷淡的反映。
野口一边看着笔记,继续说道:“菊地究竟想立证什么呢?真有点估计不透。唔,是在攻击检察官一方的证人吗?但上田宏的交待材料中也都有了,我想恐怕没有效果。难道说是打算证明大村老人是犯人吗?”
“主张无罪是辩护人的职责吧。”年轻的野口插嘴说,“在菊地的讯问中,不是发现了问题了吗?”
“即使说发现了问题,也全是有关初子的,关于被告方面的情况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野口说。
“关于宫内这个无赖流氓,没有把他的情况搞全,是检察官一方的疏忽。就是大村也可能跟初子有关系呢。”矢野说。他的想象力可谓丰富。
“但是,最终还不是上田宏都交待了吗?”
野口好象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似的。在审判开始阶段,接触被告交待材料是不利的,如果不是在其他证据已经确凿之后于最后提出,是没有效果的。
警惕被告交待究竟有多大真实性,对于审判官来说是一个常识性问题。因为有无可挑剔的自我交待材料而被判刑,最后死在狱中,然而在他死后真犯人被搞出来了——这样的案件从战前以来就是屡见不鲜的。最近以来,严刑拷问,这在美国和法国倒是非常盛行的,但日本的警察官和检察官的讯问技巧却是相当高超的。包括警察执行逮捕令的日期在内,犯人一般要在拘留所扣押二十三天,在这二十三天里,可以充分地调查取证,同时也可以充分了解被告人的心理状态。
特别是,罪犯如果是少年时,可以说,他的交待是完全按照检察官的意图说的。因此,究竟从中该吸取多少真实的东西,是审判官必须注意的一个问题。所以,“交待是证据之王”这一旧刑法时代的一般观念是很难行得通的。“因为本人讲了,所以是最可靠的,”这也是一般的常识。因为菊地主张是伤害致死罪,所以,从辩护一方来看,也承认真犯人是上田宏。
但是,野口候补审判官回忆起自己作为一个主任审判官一边记着笔记一边听着菊地说明大村老人在上田宏作案那天跟初子有约会这一事实时,给自己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在过去所听过的所有反讯问中,野口认为菊地是最漂亮最巧妙的反讯问之一。他认为:虽然最后只是搞清楚了作为目睹者证人的非可靠性这一初步性问题,有关犯罪事实部分少,但是,仅搞清楚大村老人于作案时间内在现场附近这个事实本身的意义,就是重大的。
“菊地开头似乎想主张被告无罪,这会怎样呢?”野口窥视了一下谷本审判长的脸色。
“噢,他那样想也是很正常的。”谷本回答说,“从开始就游移不定,审判官就无法工作了呢。你下午要好好地听听宫内辰造的证词?他似乎也是菊地紧追不放、不能轻饶的证人。”
“检察官一方找了一个拙劣的证人。”野口说。
“宫内是初子的情夫,又是前科。跟初子一起进行恫吓人。这就使他的证词大大地降低了价值。”谷本审判长说。
“暴露了这一点,可以说是辩护一方的成功。”矢野说,“但是,不能因此就可以说,上田宏就能判为无罪吧?菊地律师的作战意图我是摸不透啊!”
“不到最后关键时刻,怎么能露出来呢?菊地君和我一样,都是京都大学毕业,所以,我了解他的做法,这就是始终是正统派的那种方法,即:象垒积木一样,把证据一一积起,最后得出结论;如果只把其中一个证据抽出来看,你就不知道它是在说明什么问题。只是,有一点,菊地表现得不好,就是他还没有摆脱当审判官的时代的意识,对检察官表现出一种轻蔑的态度来,这是他的吃亏之处。但他毕竟跟那些慵懒的律师不同,对于事实的调查似乎相当认真,一丝不苟。”
“为什么这样卖力呢?好象受理这次案件所得报酬并不多呀。”野口说。
“律师的第一课就是:即使不赚钱,也要受理那些有舆论影响的案件。你们要是将来准备改行当律师,这个简单的真理也须记住。”
谷本审判长的话语声中含有讥讽的味道。野口不禁缩了一下脖子。
这时,菊地辩护律师正在汽车道旁一品饭店的二楼上跟花井武志一起吃着牛肉烩饭。
午前审判结束后,菊地来到走廊时被三个新闻记者围住了。
“菊地先生,你估计此案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这我也不好估计。看今后的吧。”
“宫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检察官应该非常清楚,请问冈部。”
如果在东京,菊地就可能被请到记者室。但这次案件并不是那种大案件。对此案有兴趣的只是一些地方报社。东京各家报社在横滨的分社只留下一名代表,其他记者也都回去了。这是因为反正这时写的报道已来不及登晚报了。他们打算估计审判结束时再来。
菊地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一边摆着手说“以后有时间再说、以后有时间再说”,一边挤进人群中,找到了花井,走到他的跟前。菊地告诉老老实实静候在走廊里的家属们说一楼有食堂,但花井一定是说到那食堂吃饭说话不方便,所以,这才把他们领到这家饭馆。
“谢谢你啦。证人好象都动摇了。太叫人高兴啦。”花井兴奋地说。
“这有什么。”菊地边笑边说,“全靠你为我调查的好啊。”
“但是,你知道宫内为什么要勒索大村老人吗?我去的时候,可并没有看出有那种情况。”
“这,我是胡乱猜中的,只是碰上好运罢了。我觉得象宫内这种沾满恶习的家伙,是不会不勒索大村老人的。二千五百二十日元,对于味美饮食店来说,也是一数目字不小的钱数呢。”
“检察官给你看那个笔记本,后悔了吧。”
“实际上,不要求调查的物证,在适当时候应还给其家族。审判不结束不还,这实际上是一种坏的习惯。这种做法,就为检察官准备了随时可提出补充证据的条件。”
“检察官给你看笔记本,这实在是太好了。”
“松川案件中隐瞒了采访日记,结果从中查明被告无罪。从此以后,检察官们就很注意这个问题。不过,冈部可以尽管放心。在第一次审判时,我提出的问题是被告有无杀意。这是主观思想上的问题,如果被告有交待就能充分说明问题。”
“但是,我想,先生是不是还要进一步追问大村老人?他确实有点可疑。”
“没有那么严重。”
“譬如说,可以这样推理:初子受了伤,从悬崖上掉下去,正在她痛苦挣扎时,大村老人来了,给她致命一刀。”
“哈哈哈!那样望风捕影的提出问题,审判官会笑你的。因为,伤口只有一处。”
有一位新人小说家,根据菊地的讯问,以此为主线,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在第二次审判过了两周后,发表在《周刊推理》杂志上。作者就是在这一天出庭旁听的。
在这篇小说中,大村被勒索的不是二千五百元,而是十万元。并且是宫内和初子相互勾结在一起,窜进大村的家进行威胁的。°大村和初子约会的地点不是晒泽,而是现场的杉树林。所以,当大村看见上田宏时,吃一惊的不是上田宏,而是大村。大村跟上田宏分别后马上进入杉树林,看见初子正在痛苦挣扎,因此,就又给了她一刀。这样,初子身上就有了两个伤口。上田宏刺杀初子的那个伤口也不是就是那么严重的。因此,大村害怕此案暴露于世。大村认为宫内也会跟初子一起来,所以就准备了一把刀子。他相信只要把初子杀死,自己就会从烦恼中解放出来。他这时当然以为犯人是宫内。他把凶器扔进相模川沙石坑里。但这时一直在树荫里窥视现场的宫内跳了出来,对太村进行更大的勒索。感到更大苦恼的大村,计划第二次杀人。宫内没有出现在法院。上田宏似乎是有罪的。但实地调查现场的审判长,从新挖掘的迹象里,发现了宫内的尸体。这样,上田宏只被判为暴行伤害罪,缓期执行,从而,跟良子走上了新生道路。
当然,地点和人物都改变了。因为周刊杂志大肆宣传这篇小说跟案件有关,所以,小说受到了好评。但是,大村老人却愤怒了,他要以毁坏名誉之罪,向法院控告作者和《周刊》。这是因为这个作家在接见报纸记者发表谈话时,曾认为:真正犯人是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很快做了辩明,也许真的就要上诉。
花井的想象力并不象这位小说家那样丰富。但也不是没有读过推理小说,他是有救上田宏一念,才怀疑大村是真犯人的。
菊地辩护人笑了笑,没有再提这个问题,但也充分预料到人们可能会这么去看。总而言之,只要上了报就好。这样,就会出现许多新的情况。他希望往审判官的耳里,灌进更多更多的情况。
菊地辩论的目的在别处,这,就连对花井也没有告诉。他对于花井这种象推理小说般的想象倒是欢迎的。
实际上,他的计划获得了成功,因为通过今天午后讯问证人宫内,就可以使他渐渐地又用一种新的观点看待、分析案件。
初子当时身陷囹圄,不能自拔,这一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与此同时,作为案件的背景,——与城市邻接的金田镇整个生活的姿影也轮廓清楚。这些,也正是菊地所希望的。
在审判官室,谷木审判长等三人吃完了午饭。菊地和花井在饭馆里吃完午饭的时候,上田宏在临时扣押犯人的地下室里吃完了从拘留所带来的盒饭。
地下室位于横滨法院西南的一角,接近一家汽车修理站。产权归法院所管,但管理者却是笹下拘留所。
在押犯人出庭时,由拘留所负责看守,在法庭上看守犯人的也是拘留所的人。早晨坐警车离开笹下拘留所到傍晚被带回,这一段时间,实际上犯人跟在拘留一样没有任何自由。
犯人进了门带铁栏杆的屋里之后,双手又被带上手铐,同时接到一个木饭盒。看守也只能在这个时间内从紧张的看守中解放出来,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轻松地吃着饭。
虽然说在单调的拘留生活中有这样一天有了变化的生活,但对于上田宏来说,心中并不高兴。
从笹下拘留所到地方法院坐车只有二十分钟的距离。上田宏从带格子的小车窗眺望着沿途景色,心中倒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稀奇。繁华的大街,商店的堂皇富丽的装饰,汽车在大街上来回川流不息,走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这一切,对于上田宏来说,早就绝缘了。自从他被关进拘留所以后,才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一个人喜欢到哪儿就能够到哪儿”这一自由的意义。
上田宏被捕以后,三个月来一直被关在一个黑暗的牢房里,对于日复一日的单调而重复的机械式的生活,已经开始习惯了。法院的一天生活,对上田宏来说,有刺激性的心情是很不是滋味的。
菊地辩护人从大村老人所得到的证词对上田宏是有利的,但是,当他听到有关初子当时情况的令人悲伤的话语时,心情又沉重起来。
“可怜的初子!”在被告席上,上田宏一边听着证人的话语,一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如果我知道这样,我就不会跟她吵嘴了。”此时,悔恨正无情地折磨着他的心,他心里难受极了。同时,他也感到对不起大村老人。不过,他颇感到奇怪的是:大村老人为什么当时徘徊在那种地方。
当时,他想:大村老人可能来看杉树林,千万可别发现呀,便在坡下二十米远处停下了,窥视着大村老人是不是要进杉树林,结果发现大村老人大步流星地登上了坡,所以,他这才放心地回了家。
大村老人没有进杉树林,这是上田宏心中十分清楚的。但他迄今没对谁说过,因为无机会。他准备这次见到菊地辩护人时一定告诉他。
当他跟初子通过千岁村篠崎兼家门前的时候,他确实感到在店内好象有这么个女人。并且,他跟初子发生口角就是从这之前开始的。
“你借车是为了离家出走吧?”初子问。
“别胡扯了。是托我帮助修车。”
“撒谎。修车的话,店里的人是行家,还用找你?”
初子说到这儿,又劝上田宏让良子打胎。这时正是要到千岁村的时候。因为这里道旁商店多,人多嘴杂,他们就停止了口角。
在经过篠崎兼家门前时,初子和上田宏谁都没有开口,但篠崎兼却说发生了口角,这是令人奇怪的。但也许是她看到他俩样子有些不正常,才那样认为的吧。然而,在菊地辩护人的追问下,她的话语变得越来越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又委实令人费解。
菊地辩护人讯问篠崎兼的方法,使上田宏不禁又回忆起自己在拘留所被警察和检察官审讯时的痛苦难堪的滋味。因此,对于被菊地追问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倒是很同情的。
他去了一次厕所,吃完饭,这时已经快一点了。他又一次被带上手铐,在看守押解下再次上楼。午后法庭开庭时间就要到了。
在走进法庭时,挂在辩护人席后面墙上的大挂钟时针已指向十二点五十五分。旁听人席上已经坐满了人。因为上田宏已经习惯了,所以,在走进法庭时,他自然地用目光向父亲和良子寒暄、致意。
从金田镇来旁听的人比前次少多了。澄江没有来,家属中只有父亲和良子,还有花井。但不认识的人倒是来了很多。
坐在法庭最前排的似乎是报纸记者。在第一次审判时,这些坐席在退席时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好象是一种被晒了干的东西似的,被置于一种无关紧要的地位。
他可以正面看着审判长的脸儿。他觉得他的脸并不那么可怕了。审判长两旁的年轻的审判官,他感到好象是学校老师似的,与他们有几分缘。
他感到冈部检察官与当时审讯他的搜查部的检察官相比,其眼色也是相当温和的,看起来好象是公司的大干部。在他与菊地辩护人谈话中,虽然想努力理解菊地的意图,但大多数还是不理解。
上田宏脑海里反复记着一些法律用语,他想见到菊地时请教他都是些什么意思。
他开始准备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对他来说,菊地无疑是位了不起的律师。在菊地第二次来拘留所时,在身旁无看守在的时候,他跟菊地谈了。
“你应当有什么谈什么。”菊地要求他说。所以,他都如实地讲给了菊地。但是,在他看到菊地讯问证人的情景时,他感到菊地是一个可怕的人。
法庭的挂钟敲响了一点。与此同时法庭正门把手咔嚓一声转了一下,预告着谷本审判长等人进入法庭。
“开始!”谷本审判长一坐下便宣布说。上田宏又紧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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