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站前的车子是国产小型车,广海一时看不出零星停放的汽车哪一辆是她的。
听到喇叭声抬头望去,副驾驶座的车窗无声无息打开,细得可怕、宛如植物茎般的白手露了出来。
“广海。”
约在与高中反方向的南口是没问题,但这里面对商店街,所以人车都很多。现在还在上课时间,所以应该不会被高中同学看到,不过广海还是迅速上了车。
“我以为你会开进口车。”
“开玩笑,我才不会做那么招摇的事。”
就要熄掉亮着的警示灯时,由贵美和广海相视而笑。她把头转回正面,边转方向盘边说:“我是想弄车子过来。”
“回到村子以后,我深深觉得在这里没有车子真的什么都没法做,回去取车了。”
“就算不是进口车,品川的车号也够引人注意了。这是你的车?”
“不是,是我朋友的。”
车里充斥着浓浓的皮革味,或许是新车。车垫和后照镜上都没有多余装饰品的车子里,简素而冷漠。
“你过得好吗?”
车子在站前圆环连接大马路的红灯停下时,由贵美突然看这边。广海垂着目光不答,她忽然笑:
“可是你也没有连络我。”
“我只知道你家电话。”
“咦?可是我知道你的手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
“你单方面问了我的号码。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真的假的?”
由贵美夸张地蹙眉,瞪圆了眼睛。广海还来不及确定那是不是故意的,号志就变成绿灯了。
在她手臂写上号码时的颤抖,明明才十天前的事,感觉却好似遥远的过去。
“太好了,原来你不晓得我的手机。我还以为你在气我不告而别呢。对不起。”
广海说不出话来。
把手放在方向盘的由贵美明明还在驾驶中,却看着这里。
看到她的眼睛,广海出于不同的意义语塞了。他没有自信是不是瞒住了自己的惊慌失措。
今天的她化了妆。眼周画了黑色与焦茶色的淡淡眼影。画上眼线、轮廓更加突显的眼睛在那张小小的脸蛋中,散发出强烈到近乎异样的存在感。让人联想到陶器或糕点糖霜的细致肌肤,完美得就像目睹一场奇迹。至于抹了唇蜜,增添质感的嘴唇,更是教他无法逼视。
服装是深蓝色的连身洋装。虽然休闲,但点缀在胸口和裙摆的亮片闪闪发亮。
“哦?”
由贵美用那张艺人样貌的脸沉吟了一声。
“什么?”
“制服很适合你。”
令人开心的话,若是能就这么坦然听信就轻松多了。
“刚才的号码记得输入。”
由贵美说。车子往睦代方向驶去。
“要回村子吗?”
“嗯。不过时间还早,去别的地方绕绕吧。要不要去湖边聊一下?”
车子来到村子入口处。架了一座大桥的河流对岸,是新兴居民的人家群众的前别墅地区。
过去村子暮气沉沉的时代,那一带的房子全是小木屋,但现在则是经过改建的建筑家设计房屋。在异于山岳地区的意义上,是广海不熟悉的地区。不敢相信那里属于同一座村子。
广海注视窗外,由贵美瞄了他一眼。远离新兴住宅的人家后,这回道路左边看到村公所了。
“还是老样子,好惊人的建筑物。”由贵美说。“葬礼的时候我来办手续,被吓到了。”
广海也“嗯”地点点头。她是在说村公所办公大楼吧。
村公所办公大楼是在五年前,广海念小学的时候改建的,外观完全不逊于刚才的新兴住宅区,时髦得就像建筑师设计的公寓。建筑物在裸露的水泥墙正中央嵌上蓝色的彩绘玻璃,确实与一般人心目中落伍的公家机关建筑物印象不同。村子虽然没有把睦代摇滚祭得到的利润拿去兴建夸张的蚊子馆,但对学校等公共设施投资不少。不过可能是因为看惯了,广海对它已经毫无感觉了。
“我们村子真有钱呢。”
由贵美说。广海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暧昧地又“嗯”地点点头。
平日的白天,越往山上去,与工程车擦身而过的次数就越多。从经过广海居住的室平地区的立牌一带开始,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距离就顿时拉远了。通过摇滚祭会场的地点,进入山中,人家变成只有一小群,并且开始出现沉沙池或事务所等发电所设施。
车子抵达水根湖。是广海与她第一次说话的森林更前面许多、靠近水坝的地点。
才刚下车,就有个戴帽子的老人从上面的路走下来。广海立刻垂下头去。虽然不像是认识的人,但虽说摇滚祭开办后观光客数目增加,不过开着外县市车辆的外人在这里还是很醒目。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
如果不是突然失联、而且隔了一段时间,广海绝对不可能跟由贵美来这种地方。
“你好。”
由贵美语气快活地向老人微笑,就像在主动表明自己不是可疑人士。老人吓了一跳似地微微后退,语气冷漠地回道:“你好。”往湖的另一边离开了。
由贵美注意到广海在看老人的背影,笑道:“没事的。”
“他应该是来钓鱼的外地人。刚才那边也停着车子。”
湖水在毫无遮蔽的视野中,像海一样延展着。
水呈现翡翠融化般的淡绿色,色彩平坦得仿佛被广告颜料所涂满。别说湖底了,是连几公分的底下都看不到的、透明度零的湖。这颜色是砂石业挖掘山地制造出来的砂石所致。
“这湖里能钓到什么呢?”
广海常去的森林里面,他小时候也去钓过鱼,但看到这里的混浊情况,实在难以相信是同一座湖。他与由贵美一起沿着纵长型的湖的轮廓走了一会儿。湖水在无人触及的中央处以及推土机及怪手作业的湖畔,颜色也有着明确的不同。从以前开始,这座村子总是有哪里在进行工程。然后湖和山随之不断地被铲除。
由贵美说:“这边可以下去。”走过前方的桥。乡下地方,没有任何地方禁止进入,广海一面在内心对这种开放感到苦笑,一面跟上去,看见湖畔弃置着推土机的推土刀部分。满是铁锈的车体中塞满泥巴和雨水,还有不晓得是谁丢在那里的家庭垃圾。
在铺设的道路不会意识到,但在沙地里,由贵美的高跟鞋陷了进去。广海伸手扶她,她道了声谢,把右手交过来。湖畔的地面就像被压路机压过般一片平坦,但仔细一看,到处都有工程用的角材和尖锐的石头突出。
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水面般飞去。即使是这种地方,或许还是有鱼。
广海挑选尽量平坦的石头拾起,甩动手腕扔出去。石头在湖面跳了三下沉落,翡翠色的水面浮现清晰的波纹。
“选举的事……”
广海主动提起。他与由贵美互望。
“还是跟我们家无关。我们家没有那种财力。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你为我放在心上。”
“银行户头,或许还有定存之类的其他存折,不过每一个都只有不到一千万的存款,也没有多大的变动。像我们这种生活检朴的公务员家庭,不可能洒钱买票的。”
“你查过了?”
“我看过存折了。”
广海自暴自弃地回答。虽然恨她逼自己做出小偷般的举动,但会萌生疑念,完全是广海自己的问题。
“这样。”由贵美点点头。“你帮我查了,谢谢你。”
由贵美弯膝蹲下,从手边的沙砾捡起一块石头。石头表面缺损,看起来质地柔脆。广海看到捡石头的她的指甲涂了可可亚般的颜色,心想:她是去东京工作了。
那指甲在石头上抚摸着。
“欸,你住的室平,本来是住在这一带的人迁居而成的聚落吧?”
“嗯。我听说本来是住在比这里更上面、水坝堤防的地方。”
突然被这么一问,广海不解地回答。
由贵美把手中的石头扔进水中。她好像想要让石头弹个几下,但石头“噗通”一声,一下子就沉底了。她望着石头沉下的一点,又继续追问:
“你知道这下面沉着一个聚落吗?水根湖的‘水根’,就是那个聚落的名字。”
“知道。我听爷爷说过,有近二十户沉在这底下。”
“好可怕呢。我只是随便靠过来看看而已,但这底下真的深到不是开玩笑的。小时候我爸妈告诉我说,这片水底下,大概有那边那座山的深度。”
路旁的山,必须仰望似地把头抬起,否则无法看到山顶。脖子处忽然一冷。广海不经意地从湖边退开一步,由贵美的嘴巴泄出轻微的笑声。
“我不会把你推下去啦。”
“我又不是在防你。”
“你知道这座村子怎么会这么有钱吗?”
由贵美又恢复一本正经,不是看广海,而是看湖面。她站了起来。
“清水混凝土的村公所,新兴居民还有摇滚祭招揽,——就连摇滚祭迁来举办以前,虽然方法不对,但还是有力量找来日马开发,试图把这里从空无一物的地方打造成度假村。”
“因为人少,所以可以花钱的地方不多吧?”
“睦代是靠着贩卖自然而壮大的啊。”
广海的话被由贵美的声音穿过。
“一开始是挖山卖砂石和木材,等到发电事业繁荣了,就主动接纳县营和民营的发电厂和水坝,甚至不惜把民家沉进水底。那些漂亮的公共设施,就是靠着那些事业的津贴和补助金盖起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吧?”
由于长期不景气,每个地方政府的财政应该都捉襟见肘。不同于全国性奖励开发的过去,现在环绕睦代的山区能取得的砂石和木材的价值可想而知。至于水坝开发,现在已被视为邪恶的公共事业化身,也有许多地区建设到一半就计划作废。
可是由贵美坚定地摇头。
“睦代很聪明。因为可以放弃衰退的产业,转换方向,才会找来摇滚祭。等于是从水泥换成了人。一面寻找新对象,一面用更新的方式继续贩卖自然。如果县不行就找国家,国家不行就找民间,日马开发提出的案子也都接受。”
“村子靠这样变得富裕,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说不好,我只是在责备她的厉害。”
广海皱起眉头。
“什么叫责备?”
“听说沉在这里的水根地区的人,现在几乎都离开村子了。不愿离开代代相传的住家而抵抗的那些人,被开发推进派的居民硬是拔走了。由于那时的倾轧,这里的人全都四散到附近的村镇去了。”
“是这样吗?”
广海记得人工湖是在昭和三〇年代建造的。他不是完全无法想像,但是对广海来说,他仍然只觉得那是遥远的往事,是别说自己,连父亲都可能还没出生的时代的事。
“广海。”
由贵美忽然正色说。她呼吸了一下,然后道歉:
“什么也没说就突然离开,对不起。可是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再闪躲,或是做些考验你的事。”
听着那过度坦白的话,广海语塞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由贵美问。“如果你觉得不责备我很帅气,不要那样。”
“这一个星期,我有了很多时间思考,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由贵美离开以后,他一直很想见她。现在见到她令人开心,也希望与她共度的时光永远持续下去。就像由贵美说的,广海一直被闪躲,被玩弄在掌心。
可是正因为如此,广海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我想过了。即使跟我们家没有关系,如果跟选举有关的各种事情被摊在阳光下,村子的名声将会扫地,现在顺利举办的摇滚祭也不晓得会怎么样。即使做坏事的是上一代以前的人,到时候成为众矢之的的,还是现任村长的我父亲。”
“嗯。”
“我不希望摇滚祭去别的地方。”
由贵美不说话。广海继续说:
“只是碰巧在这个时期接任村长,就抽到坏签,必须一肩扛下无关的人做的事情的责任,这我无法接受。”
“你以为你父亲什么都不知情?”
“——我是觉得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飞雄在出来担任候选人时,对于上代以前的陋习,是不是苦笑着柔软地带过了?
身为村里的大人之一,如果真的有过买票行为,那么或许飞雄过去收过钱,也或许并非完全清白。可是要在打断那种循环的父亲任期中揭发丑陋的过去,身为村民,当然身为儿子,广海也难以接受。
离开村子的由贵美以复仇为名,事到如今又回来到处挖掘丑事,这岂不是太自私自利了?
“那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广海望向她。由贵美没有动摇的样子。
“我调查有弊案,你调查没有弊案。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弃。如果你不做,我就自己一个人调查。”
“这是恐吓吗?”
脸颊僵住了。由贵美的表情依旧。
“不好意思,我很怀疑你的父亲真的无关。所以我才说,我想要跟你好好谈谈。”
她那极其端正的脸庞露出严肃的表情,光是这样就威严十足,让广海觉得无法招架。
“听我说。”由贵美说。“刚才说的开发的事情还有后续。——在人工湖与水坝的开发中,蒙受恩惠的不是被淹没的水根,而是筑起水坝堤的中根地区。而那里是涌谷家的本家以前的所在地。”
“本家?”
“建起水坝相关设施,日渐开发,再也无法居住的你的祖父的老家。那是块广大的地区,学校和村公所当时好像全部都在那里,等于是旧体制睦代村的心脏地区。那里的居民有很多都是开发推进派,当时的村长和议员也都集中在那里。你的曾祖父也是在那时候担任议员,后来成了村长对吧?”
钱——她形状姣好的嘴唇,仿佛呢喃花名似地说道。
“拿到钱的不是水根,主要都是出卖那里的中根居民。原本应该是水根的居民可以拿到的优渥保证金,绝大部分都被中根的人中饱私囊了。假好心地说麻烦事我们来处理,替他们谈判,笼络了不知道迁移费行情的水根居民。骗他们说不必担心往后的生活,剥夺了他们的土地。”
由贵美看着湖面,就像在里面寻找沉没的聚落。
“提议他们一起迁到室平,然而实际上却分配给水根的人必须自力开垦才能居住的陡峭土地,劝他们如果不愿意就迁离。水根的居民大部分只拿到了一笔微薄的钱,就被赶出了村子。——后来,中根的人拿设法让水根的居民迁走这件事卖地方政府和民间企业人情,巴结他们,取得工程和雇用机会,发展这座村子的建造业,就是御仓前村长的御仓建设和上上任左东村长的左东建设。其余的,对,还有砂石事业的须和家,他们都是中根出身的。”
由贵美背诵似地一口气说完,广海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中根的地名他确实有印象。在祖父年轻的时候随着开发而消失的聚落。听说同一个时期,公所、学校等村子的设施也几乎都在现在的地点安顿下来了。
被由贵美提到的建设业的人家,现在也都居住在室平的高原地区。
冷汗滑过腋下。广海发现了。
左东、御仓、须和、涌谷。村长是不是真的只有这四户人家轮流当,不仔细调查不清楚。可是至少在睦代,近几代的村长全是室平地区的人。感觉这样就够异常了。权力集中得如此露骨,村里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由贵美直盯着广海的眼睛,就像要确定自己的话在他的脸上投下的阴影。
“如果从水根的居民那儿豪夺巧取而来、开发当时的黑心钱,是一开始的选举资金的话呢?——那笔钱不会记在存折上。建设和砂石业的公司以这笔钱为资本,现在依然过得阔绰,一边替换开发的合作伙伴,继续钱滚钱。现在的伙伴不必说,就是日马开发。”
她笑了。就像在试验广海。
广海想起平日脑袋顽固的祖父对于招揽摇滚祭站在推进派立场这件事。还有祖父对年轻人文化表示理解的态度令他意外的事。
“掌权者四家持有的日马开发的股份相当多。光是看似品行端正的你们涌谷家持有的股份,应该就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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