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贵美一回来,原本只给人荒废印象的无人的家,就仿佛亮起明灯似地逐渐染上色彩。她把红色的行李箱摆在房间中央,披在肩上的开襟衫脱了搁在桌上。
日头开始倾斜。在雾白厚实的窗前,背对着饴糖色夕阳的由贵美那无袖衫的肩头露了出来。
“你来了好几次吗?”她问。“我不见以后,你也来了?”
“……来了。”
“真开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全身一热。不打算问的话冲口而出。
“你怎么想?”
由贵美表情不变,直盯着广海。如果不阻止,不晓得她何时又会离去。真心话被挤出来似地泄出唇问。
“你跟我的事,只是为了要我帮你复仇?只要能利用就行了吗?”
化成暗影的由贵美伸手过来。脸颊感觉到热度。
一回到这个家,语言就消失了。
父亲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感觉不容敷衍的事,全被由贵美吞没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广海想要逃离由贵美的手,手却被抓住了。她的脸上浮现怒容。
她的唇咬上来似地逼近,耳垂一被含住,广海就只能任凭她摆布了。他感觉得到了许可,人坐到榻榻米上。
他可以抗拒,说不要这样。
腰带被抽走,裤子被褪下,由贵美的手和舌头伸来的时候,违背那应该酝酿已久的期待,他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想起的是这个家一下子就会变成冷水的莲蓬头的冰冷。是散发出雨水与霉味的老浴室的瓷砖颜色。“等一下——”他还是短促地制止了,但声音被冰冷的面无表情封住,由贵美的脸沉入他的胯间,从视野中消失了。她可可亚色的指甲按住广海的膝头。
由贵美张唇。舌头与唾液发出声响,广海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到被舌尖包裹的热度瞬间,他忽然想起烂熟的柿子气味。
无法承受自身重量,从枝桠掉落的柿子。这是村中常见的情景。黏腻地散发出甘甜的气味,用满地破碎的橘铺盖了秋天的道路。那颜色与夕阳重叠在一起,覆盖住广海的视野。
他把手伸向反复细微动作的由贵美的头。光泽亮丽的发丝很柔软,很温暖。他忍不住期望:不要停。
广海把脸颊贴在榻榻米上,看着射入房间的太阳逐渐西沉。
“你不回去吗?”
依然被搂在怀里背对这里的由贵美转头回望广海。广海闭眼不答。
他懒得回家面对父母和祖父母。
“……钱要怎么给?”
由贵美一下就听出是在说什么了吧。她立刻答道:“很多。”声音佣懒。
“大部分是亲手交付。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家拿得多,后来的人家拿得少。——今天看到的新兴居民的居住区好像没有。”
“那如果那边有人出来竞选,不就无法可想了吗?”
“现在好像还不担心,觉得就算有外来的人出马竞选也赢不了。”
由贵美默默地笑。
“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出来竞选了吧。为了村子的发展,希望人口增加,却又不想让新来的人握有权力。这是老人们的烦恼根源啊。”
“如果亲手交钱,不会被发现吗?”
“听说是当成失物。在为了选举活动拜访的人家和公民馆,会找到失物。里面放的是成叠的钞票,既然不晓得物主是谁,那就大家分一分吧——像这样。”
“你们家拿了很多吧?”
“织场很久了。”
由贵美慢慢地撑起身子。
“虽然已经式微了,但睦代毕竟是块靠着纺织撑持起来的土地,所以织场受到重视。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可是选举车会故意在聚落正中央开进马路侧沟里呢。然后大家一起合力把车子拉出来,然后候选人留下钞票做为谢礼。”
“那算什么?”
广海突兀地笑了出来。
“真的啦。”由贵美微笑的表情也十分平静。“我看过大人同心协力把车子拉起来的场面。”
“那样做行吗?”
“当然不行。可是狭小世界的犯罪就是这样的。”
由贵美转了个方向,唇上的口红晕开了。广海自然地伸手抹她的唇角,由贵美就像小孩或猫咪那样,眯起眼睛任由抚摸。
“你是怎么调查到的?”
“我已经觉悟到总有一天要揭发这一切。我假装有兴趣,问我母亲的。其他自己也调查了一些。”
由贵美似乎不打算详细说明,但如果她在东京从事浮华的工作,却仍心系故乡睦代,持续苦心调查,这股执念真是深不可测。
“——你说揭发弊案,是为你母亲报仇对吧?说你母亲过世了,所以你总算可以不必客气了。”
“嗯。”
“你母亲自杀的原因,你真的完全不知道?”
由贵美默默站起来,把脱下的洋装直接从头顶套上身子,连内衣裤也不穿。广海再一次问:
“害你母亲过世的直接理由,并不是村子吧?”
“不晓得。——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罢手。就算会被杀,或是会被抓去血祭。”
“什么被杀……”
广海哑口无言,然后为那过度夸大的说法笑了。由贵美把头从衣服穿出来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卖村子的觉悟还是不变。”
“你说要出卖,是要怎么出卖?要向媒体爆料的话,现在就办得到吧?”
“应该有证据才对。详细写下给哪个聚落的哪户人家多少钱、代代传下来的记录文件。”
“……我不会帮你找的。”
广海想起偷看存折后那糟糕的余味。由贵美瞪着广海,嘴上答着:“没关系。”她的冷淡撩起了不安,广海忍不住问了。
“就不能再等两年吗?”
再等两年,父亲的任期就结束了。
由贵美轻笑。然后回答:“不行。”
“我痛恨这个村子休戚与共的意识还有结构。我妈已经死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回望广海。
“我妈真的很可怜。”她接着说。“从以前就一直很可怜。我喜欢她,可是我觉得她很笨。她和我爸其实也从很久以前就处不好了。一定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处不好了。我从来没看过我爸妈亲密的样子。”
“跟你父亲也处不好?”
由贵美说过她母亲与祖母的婆媳关系不佳,那么她的父亲不会居间调停吗?想到在这个家里,女人们当着幼小的由贵美的面争吵,而父亲也不制止的场面,广海感到呼吸困难。
“嗯。然后把应该对村子一点美好的回忆也没有的我妈绑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的,就是选举的结构和金钱。”
“可是我觉得相隔太久了。”
“相隔太久?”
由贵美讶异地看广海。
“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不过我爸无投票当上村长,是两年前的夏天啊。”
这是广海在由贵美消失的一星期之间,不断思考而发现的疑问。
“你母亲在村长选举结束后也一直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了一年以上,为什么她不立刻离开村子?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
由贵美摇头,冷漠地背过脸去。广海见状,察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挖掘到什么了。
如果她的母亲不离开这里,不全然是因为选举的关系呢?
“我问你个怪问题。你母亲过世前,你多常跟她连络?”
“这是在问我跟我妈处得好不好吗?”
广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由贵美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悦地答道:“我们很好。”回答之快,让广海了解实情似乎未必就像话中所说的。
如果她们母女闹翻,反目成仇的话呢?如果由贵美的母亲不离开村子,原因出在和女儿之间的关系的话呢?
选举的事,会不会只是由贵美的母亲拒绝搬去与女儿同住的借口?
“你想说我痛恨村子是找错对象吗?”
“我没说到那个地步。”
广海忍不住想了。由贵美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说服母亲,而如果她的母亲在孤独之中自杀,她的心伤之深,当然远超过广海的想像。会不会是自责的心由于过度后悔,让她无端对村子萌生怨恨?
如果这才是她“复仇”的实情呢?即使想做的事一样,但那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欺瞒。
由贵美无趣地抿起嘴唇。她第一次露出这种明显不服气的表情。广海不由得问:“怎么了?”结果得到一句闹别扭般的:“气死人了。”
“干嘛对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么敏感?真不可爱。虽然比没脑的傻子要来得好。”
“什么意思?”
“听不出来?我又在夸你了。”
她叹了口气,空气便舒缓下来。摇头的脸上再次浮现从容。
“很遗憾,我对村子的感觉,比起憎恨,更接近嫌恶。比怨恨什么的更要根深柢固。”
“我也觉得这里的人确实视野狭隘,可是……”
广海忽然又感到疑问。
“我是村长的儿子呢。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是你说的这个村子的结构的既得利益者。你不觉得把那些事毫不保留地告诉我,等于是把底牌亮给敌方吗?而且你已经离开村子了,是自由之身了,犯不着拘泥于这种地方啊。”
“就算是这样,这村子还是从我、我妈和其他人身上夺走了许多重要的事物。睦代还是该好好澈底解放一次才对。”
“欸——”由贵美说,转动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张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爸妈的夫妻关系,应该从一开始就相当糟糕。然后在狭小的村中,变得越来越无可救药。这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作风害的。——男人和女人会争吵的原因,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外头的对象。”
广海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让广海困惑之后,她补充说:
“我父亲就连没有外出工作的时期,也跑去外头喝酒,而且大半都是赊帐。他喝醉时的迈遢样,我连回想都不愿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跟光广分手。”
最后那句话让广海眨了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光广的名字。
她的嘴唇往两侧拉,勾勒出笑容。表情调皮,与其说是自嘲或惹来同情,更像是在给出谜题的提示。
“那是……”
“听好了,广海,你记住唷。”
由贵美恢复成一本正经。她屈身看过来,洋装布料离开胸口,可以看见延续到胸膛乳沟之间的空洞。
“我不可能只是在利用你。反过来说,除了你以外的人,我根本无所谓。不管今后发生任何事都一样。”
那语调之明确,以谎言来说,实在过于直白了。
“在这座村子里,我想要的只有你。”
“为什么?”
两人这个夏天才刚相识而已。由贵美伸手,包裹广海的脸似地拥他入怀。动作温柔、小心。
“我只有你了。”
愉快地说着,语尾却突然哭泣似地沙哑了。
广海清楚那只是甜言蜜语。可是他无法抗拒她强烈的引力。他不明白该如何回应才好。
广海回去的时候,由贵美邀约:“我们去摇滚祭吧。”
“我记得雾蕗高原摇滚祭是在这个周末吧?”
“嗯。”
雾蕗摇滚祭虽然没有睦摇祭规模那么大,却是夏季摇滚祭中每年最后举办的一场,所以相当受欢迎。今年的参加乐团广海也确定过了,有好几组他想要听一次现场的来宾。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是远离村子的那里,他可以不用避讳他人的目光,和由贵美走在一起。
“好啊。住宿怎么办?我没有帐篷。那附近没有旅馆。”
“你去过?”
“没有,不过我常看他们的官网。”
“车子开我那辆去——,帐篷也得设法呢。买一顶也行。”
“真有钱。不会开销太大吗?”
“一顶帐篷罢了,不算什么。”
她开心地挺胸说,捏广海鼻子似地触摸他的动作亲昵极了。
“很高兴你这么起劲。你真的很喜欢摇滚祭呢。”
“雾蕗的话,听说原声的音响效果也很好。还有,英国的摄录师要办VJ LIVE,好像会是这次的压轴,记得是第二天晚上。”
广海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会变得饶舌,由贵美“嗯”地应和聆听。
“李洽德对吧?拍那个游戏机广告的。把女星的脸弄得歪七扭八丑得要死,恶意全开的。”
“对。”
“我喜欢那个人。”
广海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全身戒备般做出美丽的打扮,拥有村子以外的世界,然而唯有在村子里的时候,感觉她毫无疑问是属于广海的。
感觉她的话没有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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