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春风拂面的能登街道一路南下,又沿着北国街道朝西策马飞奔。
刚一走出前田领地,信定就察觉了一些奇怪情况。
路上,柴田封地的城被悉数摧毁,不仅如此,途经佐久间盛政统辖的金泽城时,城下一带竟飘着前田利家的军旗。一乘谷袭击信定的佐久间军竟是没了踪影。
(莫非……当明智光秀和柴田胜家两军交战之际,负责留守的佐久间盛政被越后的上杉军击败了?)
这时的信定就犹如刚从蓬莱回家的浦岛太郎,只好如此推测。何况,确实有这样的先例。天正五年,由柴田胜家统率的织田家的北陆联军吃了大败仗,被上杉谦信击退,一直被追到流经松任西南部的手取河,战死一千余人。当时恰逢秋天,谦信军因要收割稻谷,只好打道回府。恐怕上杉景胜这次又是要让部队回去播种,才肯撤军的吧。
信定就这样随意想象,一路抵达松任。他中途换了两次马,好久没有策马赶路了,感觉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酣畅淋漓。
信定去过一次手取河三角洲地带的松任,那里水土肥美,是个五谷丰登的城镇,和他的故乡尾张成愿寺的安食庄一样,直到平安时期中叶,这里都是寺庙的领地——昔日的东大寺横江庄。
信定记得柴田胜家曾在松任中部的横江庄遗址上,建了个奢华别墅。来到松任镇一看,只有那栋别墅得免战火。那个宽大的别墅方圆三十余町,四周被长达五十余间的土墙围绕,是柴田胜家穷极民财修建的宅子。
今天的谒见好像是要在这个宅子里进行,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同样全都飘扬着前田家的旗帜。
(这委实不合逻辑……)
壬生修理似乎没有察觉信定的疑惑。
“赶上了,太好了。”他只是如此说了一句,继而又露出安心的笑容,说道,“主公和大主公去手取河边散步了,聊叙往事。太田阁下先到那边换换衣服吧。我们给您准备好了窄袖便服、裤裙和坎肩。”
似乎万事俱备,今天的谒见看来要从生硬的问候开始。
信定被带到谒见室,这是一间铺着五十张榻榻米的宽敞屋子。信定落座下首,听见“大主公到”的通报后,伏下了身子。
他侧耳一听,两个人用令人怀念的尾张方言聊着天,正沿着宽敞的走廊朝这里走来。他们似乎继续回顾着“手取河战败”之事。当然,那不是信长公高亢的嗓门,但同样不是柴田胜家的粗嗓门。
讲话的人坐到上首,突然堂堂说道:“好久不见了嘛,又介。”
这让信定略微一惊。“好久不见”是信长公装腔作势时最爱用的一句话。而且,只有信长公会喊他“又介”……
“别拘礼了,抬头吧。”
信定抬头仰面向那人一看,登时吓得几欲瘫软。只见一个身高犹如孩子的矮子穿着肥大而华丽的深红色窄袖便服,独坐那里,却是羽柴秀吉——信长公曾给他想了一个“秃顶老鼠”的绰号。
“你好像挺意外嘛。有关我的事,你不妨稍后问问这里的又左(前田利家)——总之,我们先谈谈你的事吧。”
秀吉显得非常高兴,而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前田利家正满面笑容望着二人。不知何时,利家脱离了柴田胜家,和秀吉结成主仆关系。这真是让信定费解。
“你知道你为何长达十个月被扣留能登?”
秀吉将旁边的桌几放到面前,探身问道。
信定答道:“不,我完全不知道。”
都十个月了?他根本无法计算日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愤怒。
“嗯,无缘无故被幽禁,难怪你会恼怒。但是呀,你不要误解,那是我和这里的又左要隐藏你而做的努力。你被盛政逮住后,将你从大酱仓库抢回,藏到能登,那都是又左的功劳。你该向他表达一下谢意才是。”
秀吉曾像蜘蛛一样在信长公面前爬来爬去,现下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伟岸男人。信定只好按照他说的,冲着利家再次俯身行礼。但是佐久间盛政为何会追赶他呢?他依然不懂。
秀吉从中年以后才开始蓄须,此时,他摸着鼻子底下的八字胡,欣然揭开了谜底:“盛政那浑蛋是信长公那个蠢儿子信孝的走狗。信孝说你趁着安土城的混乱,偷了大批‘美浓金’,盛政信以为真,就开始追你……而且,这件事是有后话的,你想不想知道?”
“尚望赐告。”
信定唯有这样说。他暗暗奇怪这男人为何知道得如此之多。他有些不甘,又不得不暗暗感慨。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吧。你还记得那个叫伊束的假冒法师吗?那个家伙逃出安土城,投靠信孝,将你的行动逐一告密,甚至无中生有。所以信孝就联合盛政,开始追赶你了。”
信长公开始躁郁的天正六年,伊束法师突然出现。当时,信长公下了一个轻率的决定:“他的占卜都对我有利,不是挺好的嘛。”决定将之留在身边使唤。
但是,伊束渐渐插手内部事务,和信定他们的关系不好。
“但是呀,又介,你放心吧,伊束法师被捉拿归案了,我让他受了火刑。而佐久间盛政一样很快就会被抓住,对吧,又左?”
“我们查明他的藏身地点了,一定会抓住他,将他带到京都的,希望大主公再稍微忍耐一阵。”
只见利家卑微而恭敬地伏下身子,说道。
(大主公?秀吉为何是大主公了?)
利家的话让信定难以理解,秀吉却欣然用大嗓门说道:“如果盛政被逮住,我就替你好好惩罚他。你的仇敌和你死掉的两个仆人的仇敌——伊束法师和信孝——都死了,盛政更是很快就会得到惩治。所以我今天才把你从藏身之处的能登解放出来。我讲的这些,你能理解吧?”
(直助父子到底是死掉了?)
信定强抑悲痛,开口说道:“虽说我现下就犹如刚刚返乡的浦岛,但聆听至此,总算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的深谋远虑。”
不管对方如何自以为是,他毕竟是获救了。信定觉得确实该向对方道谢。
“是吧,那就好。那好,最后,我有两件事。”
“您问吧。”
“一是——伊束法师所言,是真是假?”
是那个“美浓金”的事情。
信定立刻开始回答。倘若有片刻犹豫的话,一定会招来孤疑。
“拿美浓金的事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可以冲着天地神灵发誓没有吞占金银财宝。离开安土城前,我想销毁不方便让光秀看见的文件,就带出大量资料,他恐怕是误解了吧。尤其是您攻打高松城时,和信长公之间有大量的往来信函,我觉得这些信件都不能被光秀看到。”
信定不知道后来的天下大势,只是明白要对那五个箱子的事情佯装不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自身安全,所以最好戳一戳秀吉唯一的弱点——秀吉攻打高松城时的求救信函。眼下,只有他才知道那封信里几乎充满了秀吉的哀叹和近乎哭诉的话语。
果然,秀吉的神情中露出一丝狼狈。信定的回答似乎有了效果,秀吉显然开始犹豫,没有再追问下去。
“哦?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当然清楚你是一个对金银无欲无求的男人。”秀吉看着旁边的利家,如此说道,似乎是要寻求对方的赞同,“而且,就算你拿了金银,两三个大男人扛出来的金银,对现下的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嘛。哇哈哈哈……”
他一笑了之,跟着又突然丢出一句话来——
“这另一件事,就是你日后有何打算?”
“这个,暂时没想到……”
信定老老实实答道。他觉得首先要先了解天下形势。
“我很忙,这就要去京都了。我觉得以后恐怕很难再和你见面,所以想立刻决定下来。”
“您的意思是……”
“我的左膀右臂石田三成非常欣赏你的文采。若就此对你不管不问,说不定信孝的残党会重提莫须有的金银之事,弄点麻烦给你。所以……”秀吉看着信定,目光中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所以他建议我将你收至麾下,你觉得呢?说简单些,给你以前侍奉信长公时待遇的两倍,你可否来帮我?你写的信长公传记不错,但是我往后的业绩大概会更加有趣。你想不想来到我身边泼墨挥笔?我将你保护至今,你完全可以认为日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对此的回报……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愿意?”
最后的话语几近威胁。更让信定吃惊的是,秀吉竟然知道他写信长公传记的事。如此说来……
信定登时恍然。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今早离开能登时,那对老头老太消失的缘故了。他们不是聋哑人,而是秀吉的探子!
“那我就听您安排了。”
信定只好这样说了。
“那就好。”秀吉重重颔首,而后便吩咐利家道,“又左,我挺喜欢这个松任宅子的。你就让又介来此休息一段时间,顺便把我去贱岳和柴田胜家打仗的情况告诉他吧。目前这个浦岛先生还不知道该怎么写我的事情呢。”
秀吉开怀大笑之后,又命令信定道:“京都的大德寺很快就会举办信长公的周年祭了,你算好时间来京都吧。”秀吉说完便离开了。
信定唯有再次承认——秀吉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这次会见以他的完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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