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顺道去了京都,当牛一将十五卷誊抄本搭在马背上,回到隐居地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隐居地的氛围和上次回来时迥然不同。他跨进门的瞬间,看见了杂草丛生的小路,上面的石头上还有人走过的脚印。
感觉到异样的牛一穿着草鞋,匆匆跑进书房。
“纱耶,纱耶,你在哪儿?”
牛一大声叫喊着女人过去的名字,脚步匆匆地在各个房间跑了一遍,还去了庭院东头仓库里的纱耶住处。室内完全没有被翻动的迹象,但就是看不到纱耶。慎重起见,牛一将手伸进厨房的炉灶下,灶灰是冷的。
牛一再度回到书房,打开隔壁的书库,认真地清点起书架。价值不菲的珍本都安然无恙。他将信长公交给的桐木箱放在墙壁的夹层中,那也原封不动。什么都没变化,也没发现书信被撕扯过。
但是,装订好的文稿,以及自己累积二十多年,作为创作素材使用的厚厚的日记本显然歪斜了,被人动过,堆放的前后顺序也不一致。更明显的是自己爱用的端砚。牛一借着微弱的光亮,拿出来,打开盖子一看,发现了问题。里面放着一块平素用惯的中国产的船形墨,还有半块日本产的墨。似乎有人在这里磨墨写了东西,随后遗忘下来。
(究竟是什么家伙干了这种事?)
牛一只觉得背后发凉。
他先回到书房,心神不宁地坐在椅子上。就在那时,他发现旁边小仓库的门被拉开一道小缝,大吃一惊,赶紧拉开一看,一个被苇席裹着的女人犹如木头一般滚了出来,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怎么回事?”
牛一不禁大叫起来,赶紧取掉塞在女人嘴里的东西,解开绳索,但女人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脸肿得发紫,腰腿处有明显的外伤。他把耳朵凑到女人的胸口上,似乎还有微弱的心跳。
(你可不能死!)
牛一在心里叫喊着,抱起女人,脱掉她身上的衣服,用力做了两三下心肺复苏,然后摩擦她的全身。尽管如此,女人身上还是没有温热,牛一索性褪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一条兜档裤,抱住女人的全身,拼命摩擦她的胸背,他能感觉到女人身上的凉气一点点地渗入自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昏暗的房间里,牛一怀中的女人突然从嗓子口挤出一丝呻吟。
牛一轻轻放开女人,说道:“你醒了?”
女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裸体,慌慌张张地要找衣服。
“不用担心。你看!衣服在那里。为了让你的身体暖和,我脱的。”
牛一想让她抓住脱下来的麻衣一角,但不知何故,女人歪着脸。将手抽回去。牛一不管不顾,光着身子,回到门口,从马背上抽出一瓶红酒,打开瓶塞,含了一口,然后嘴对嘴灌进躺在那里的女人的口中。女人还没喝到一半,就吐出来。
“这是我从京都买的,你喜欢的红酒。喝下去,喝!”
女人拼命地用麻衣遮住身体,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她试图爬起来,牛一制止住,又含了一口酒,像对待婴儿一样慢慢托住女人的后脑勺,抱着她将嘴巴凑近。女人这次全喝下去了。
“没事吗?”
女人微微点了下头。
“再喝一次,怎么样?”
这次,女人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牛一找来烛台,点上火。其间,女人站起身,试图穿好衣服,但是脸扭曲着,显得比刚才痛苦。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手指……我的手指被弄伤了。”
女人回答得甚是虚弱。
“是吗?那我帮你穿。”
牛一走到女人身后,帮她穿上麻衣,笨拙地系上腰带。女人就那样蹲着,举着手指,姿态怪异地深鞠一躬。
“你手指疼,为何还要那么正式地行礼?”
“不这样,我觉得痛苦。”
女人趴在地上答道,隐隐透着哭腔。
“痛苦?”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又撒谎了?之前,你不是还笑话我装呆来着?我这个隐居之人,对什么事都不会惊讶了。”
“说实话,卖毛笔的源兵卫把我送来这里……我曾是忍者。”
“我知道你是忍者,但源兵卫把你送过来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前野家的忍者吗?”
“我的确侍奉过前野大人。大人切腹后,女人们四分五裂,我被源兵卫收留。长康大人的一个近臣野田清助大人曾是源兵卫的客户,在他的介绍下,源兵卫把我带走了。”
“你说的是常圆大人吗?”
一瞬间,牛一感觉心情舒缓下来。长康死后,野田清助被禁止追随切腹,被迫回到故乡前野村,修建一座草庵,祈祷族人的冥福,自称“常圆”。那个男人和牛一性情相投,是前野一族中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之一。
“但是很奇怪呀。在我这个隐居老头子处,你们打算偷什么呢?”
牛一不知不觉开始了盘问。
女人战战兢兢答道:“不是偷,而是誊抄。”
“噢,你是个负责誊抄的忍者呀?我还没听说过。你喜欢书?”
“是的。死掉的爸爸是一个书法家,曾写过从军录。从五岁开始。他就教我写字。我和爸爸一样,擅长速记。”
“是吗?我不知道。所以,你进过这里的书库?”
“是的。”女人垂下脑袋。
“门锁是怎么打开的?”
“源兵卫想办法弄开的。”
女人有气无力。庆长年间的门锁构造简单,不需要太多技巧就能轻易打开。
“我的藏书不多,你们究竟想誊抄什么?”
“不是誊抄您的藏书,而是大人您这次撰写的《信长记》。”
“什么?你说是《信长记》?”牛一顿觉脸上的血色消失,“这可糟了。这次不在家的时候,我的确把《信长记》的二稿、三稿留下来了。”
“《信长记》的确有两个版本?”
“那个二稿当中有许多错误的记录,早就想扔掉了。三稿虽说是进献给伏见太阁的正本,但在那里也改动不少,已经面目全非。如果誊抄家中的副本就糟了。几本不同《信长记》流传到后世,作为作者,我可是丢大脸了。”
牛一恨得直咬牙。
“源兵卫也知道这些,就令我誊抄两种版本。他说这对于后世的收藏家而言反倒是贵重的史料。”
“开什么玩笑?源兵卫这家伙。他是不是想把我文稿中的不足一一列出,取悦后世的好事者?”
牛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只觉得头脑发昏,脚步踉跄。
“对不起。”
女人将身体缩成一团,声音更加微弱。
“源兵卫这家伙,从何时开始,想起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当大人您还在伏见居住的时候。他从烧水煮饭的老太婆那里,花钱将大人您丢弃的废稿纸买来,略微探寻到《信长记》的一些内容。”
“那个老太婆竟然做这种事情?真是忘恩负义。”
老太婆猝死时,身边竟还有余钱。现在,牛一终于明白原因了。她之所以追到天满,或许就是受源兵卫指使。连牛一本人都对自己如此疏忽大意感到吃惊。
“那么,你就听话地誊抄了……”
“是的,他威胁说——如果不听话,就密告官府,说我是前野家的残余忍者。所以我只能听命于源兵卫。但是我害怕,很害怕,不知道大人您何时回来。我之所以会消瘦,不是因为大人您,也不是因为太阁大人的追兵,而是被迫夜以继日地誊抄。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向您撤谎。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
女人开始啜泣。
“我不知道你是他的走狗,完全被你的美色迷惑了。”
牛一自嘲道。听到这句话,女人变了脸色。
“美色?您说得太过分了,大人!”
女人声音颤抖,不停流泪。
“不是美色。又是什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主动投怀送抱?你说!”
怒气涌上心头,牛一无法控制声调。
“那是……”
“你偷抄我的书,觉得过意不去,想赎罪?我却信以为真,我这个老头糊涂,是吧?”
牛一想说的是——我直到这时才觉得自己可怜,我才想哭呢。
“不,不是,不是的。”女人拼命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要不然,你看见我这个老人失去写作的希望,表示同情,怜悯?”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想投进您的怀抱,想被您搂着。否则,作为女人,在这个世上,不会再遇到像大人这样让我想投怀送抱的人了。我就是这种感觉。这不是谎言。”
眼泪顺着女人的脸颊不停地流下。
“好了,好了。我懂了,知道了。”
牛一连话都不想说了。
“我要说,大人您还……”
“我不是说知道了吗?”
女人扭动身子,继续哭泣。牛一想安慰她一下,蹲下身,抓住她的手。女人不觉惨呼。
“疼!”
“对了,你手指疼的。让我看看!”牛一硬抓住女人的两只手腕,让她摊开双手,只见两个无名指都无力耸拉着,“怎么搞的?这太残酷了。两个无名指都被活生生地拗弯了。手指根部鼓起来,这不是一般的骨折!”
“嗯。”女人点点头,带着哭腔。
“你被源兵卫强暴了?”
“没有。我没让他得逞。如果发生这种事,我就会和妈妈一样咬舌自尽。”
牛一觉得这个女人确实会这么做。女人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差点就一命呜呼。手指也确实很疼。如果她和源兵卫串通一气,这种做法也太危险了。牛一感觉其中另有隐情。
“既然你听话地誊抄,他为何还要掰断你的手指,将你捆在苇席中?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告诉您。”
女人用袖子擦擦眼泪。试图坐正,但身体踉跄起来。她无法用手指撑地。牛一只好再次抱着她,躺在牛一的怀中,女人抬头看着他。
“首卷……”
“什么?你说首卷?连首卷都被抄走了?”
牛一不禁呻吟。
“是的。起初,我誊抄了两个版本的《信长记》,源兵卫似乎满意,回清洲去了。但是,他似乎在途中看了其中的内容,很快就折返回来。正好是您第三次去伏见的第二天。他责怪我——这《信长记》中漏掉了描写信长公前半生的内容,怎么搞的!当然,我装作不知道,但源兵卫在您的书库里四处寻觅,找到了《首卷》。我也就无法隐瞒了。”
“是吗?我的确把首卷的一个副本放在家中。你誊抄后,交给源兵卫了?”
“没有。我听您说过,只有这个文稿,您要留在身边,甚至都没卖给太阁大人。所以我觉得您把它看得很重,就拒绝誊抄。”
“源兵卫怎么做的呢?”
“生气得发疯,让我一定要誊抄。说如果不听话,就拗断我的手指,让我再也拿不起毛笔。”
“我还不知道源兵卫是这样的男人。不过,既然他那么想要,为何不自己誊抄呢?”
“长年以来。源兵卫一直抄书,患上严重的手痉挛,无法再执笔了。”
“他没带人来吗?”
“第二次来的时候,他一个人。”
“那么,首卷没有被抄走?”
牛一觉得多少是个宽慰,但女人接下来的话让人失望。
“这个,后来我就这样被捆进苇席中,扔在小仓库里,不是很清楚。”
“来家里干活的男女仆人呢?”
“大人您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放假了。所以,这次的事情,他们不知情的。”
“这么说来,源兵卫亲自摁着痉挛的手誊抄的喽?好小子,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夺回来。不过,现在首先要给你治疗。或许有点晚了,但我对接骨术略知一二。我马上给你治疗,你在那里坐好。但是,我的方法比较粗野,以前在战场上为武士弄过。很疼,你要有思想准备。行吗?”
“好的。”
女人微微点下头,脸上恢复了一些生气。
“首先,我要把衣服袖子撕裂,塞进你嘴里。如果治疗时咬了舌头,就不好办了”说完,他将袖子撕开,塞到女人的嘴巴里,然后把案几放在她面前。
“你坐在案几前面,伸出手指。我把无名指拽出来后,还要笔直地摁回去,嵌进去。然后,我会在你手背上涂抹家传药膏,用夹板固定。治疗过程就是这样的,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男人都会惨叫。所以你尽管哭喊,但在治疗中,绝不要把手抽回去,不要从我身边逃开。如果你逃开,手指就无法救治了。对了,以防万一,还是这样……”
牛一从仓库拿来一捆麻绳,将其一端含在口中,然后将隔着案几面对面的两人捆起来,紧紧绑住。就这样,让女人无法动作后,牛一用力摁住她的手腕。
“那我就开始了。如果疼,尽管哭。没关系。”
女人微微点头。因为剧痛,女人趴在案几上,颤动着肩膀,发出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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