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早晨开始,牛一在回到隐居地的女仆帮助下,亲自下厨,一声不响地做好两人的饭菜,然后给双手受伤的女人喂饭。女人将筷子上的饭菜含在嘴里,一个劲地落泪。
“这已经是第三次哭了。”牛一苦笑着,“哭丧着脸可不好看。没什么,在你手好之前,我就做一下临时厨师。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也会做的,没什么难的。”
自己不再创作,没有羁绊。
但是,牛一曾在信长公的牌位前发过誓,在第十七个忌辰前,要找到信长公的遗骸。不过,现在他还不知道怎么去找,而时间则一点点逼近。
牛一换上劳动服,在庭院南面的菜地里待了一整天。他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为如何寻找信长公的遗骸而纠结着。这片不足百坪的菜地,就是唯一让他心灵得到放松的地方。
牛一请教了附近的农夫,埋头苦干,种植了青菜、萝卜等当季蔬菜。播种后大约过了十天,玉米露出小青芽。
“我在长康大人家里看到过这种东西,但是不知道名字。”
女人终于恢复了气力,来到菜地,目不转睛地望着青芽。看见她的微笑,牛一觉得心里舒缓不少。
“是吗?这叫玉米。天正年中叶,长崎的葡萄牙人从中国带过来的。现在连这一带都广泛种植了。二十年前,喜欢新鲜事物的信长公曾将其栽种于安土城的空地上。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作物,即便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
即便做老百姓,自己的话题还是要回归到信长公身上。或许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羁绊吧。
“二十年前就有了吗?”
女人用双手遮挡着照在脸上的初夏阳光,眯缝着眼睛。缠绕在双手夹板上的白纱布看得让人心痛。
“不过,小鸟和鸽子等最喜欢吃这个时候的青芽,即便在上面拉上网,它们也会钻到下面啄食。当时,信长公勃然大怒,手提长枪,竟然当起玉米的卫兵来。他用长枪驱赶野鸟,样子滑稽,我们这些近臣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很痛苦。”
信长公一生都在战斗,追逐野鸟的瞬间恐怕是他感到放松的一刻吧。回想起这些,牛一非常留恋往昔岁月,眼角不禁湿润。
“或许信长公花费了不少心血,当玉米成熟时,他总是开心地在家里第一个吃。可惜的是,就在第三年的玉米快要成熟的时候,他死了。”
天正十年,种植在安土城空地上的玉米或许和城一道被烧毁了,抑或安然无恙的抽穗结果。谁会吃那些玉米呢?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沉浮在牛一的脑海。
“果实是什么样的呢?”
女人看着玉米芽,用手指夹板的前端轻轻地碰了一下。
“粗大的棒状茎周围全是大豆状的黄色果实。剥掉外侧的绿皮,拔去前端的毛穗,放在炭火上转着一烤,香气扑鼻。烤完后,趁热放进酱油壶里,轻轻一浸,之后就鼓着腮帮子吃吧。很好吃。等你手指恢复,能握住玉米的时候,正好成熟了。”
“还要多长时间呢?”
女人撒娇地把固定着夹板的手指伸到牛一面前。
“不超过两个月。”
“能和您一起吃吗?”
“当然。从有马回来的时候,玉米或许长得比我们还高了。”
“从有马回来?”
一瞬间,女人露出孤疑的神情。
“是的。看见你手指上的夹板,我突然想到的。治疗手指的上策是泡温泉。去了有马温泉之后,就按照约定去丹波你妈妈的墓地上坟。我还想见见你爷爷,一定要向他请教长寿的秘诀。”
牛一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长的了。不过,搜寻信长公遗骸或许是一个持久战,所以他必须要活得再长些。今后要减少每年吃金平糖的数目。
女人不了解牛一的这些忧虑。
“我好高兴。妈妈最开心。”
她只是想着妈妈的事情,眼眶湿润。
“又要哭吗?”
牛一用满是老茧,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脸颊。
日子拖拖拉拉地一天天过去,两人一直没决定何时出发去有马。五月下旬,牛一等待着伏见城的通知——为信长公第十七个忌辰做法事,但丝毫没有音讯。
他曾给大山伯耆守写过一封信。
牛一撰写的醍醐寺赏花记被添加进《太阁大人军记》,伯耆守曾为他送来稿费。除了道谢,牛一还不经意地询问了一下太阁的病情和信长公第十七个忌辰的事情。但是伯耆守的答复很简单——“太阁大人一旦康复,就举办。”对于所有问题的回答都很含混,而且和往日不同,语句非常见外。牛一由此隐隐感到城内对于太阁的病情外传控制得很严格。
无奈之下,牛一把年轻的才藏从伏见叫出,在附近的天满宫内密谈。
“您想知道太阁大人的情况吧?”
才藏趁着不值班,晃晃悠悠地来了,他披着以前侍奉牛一时穿的号衣,那衣襟上印着哨箭,正是太田家的家纹。由此可见他愿意为牛一办事。他一见牛一,就口无遮拦地说起来。
“四月初,太阁大人突然身体不适,没想到很快就恢复了。或许身体底子还不错吧。现在时好时坏,总的来说还是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是吗?你相当清楚呀。有密探?”
才藏鞠个躬,将牛一给的铜板塞进怀里,露出骄傲的微笑。
“没什么,虾有虾路嘛。这种事情,不管上面人怎么隐瞒,只要买把梳子送给伏见城内的女仆或者负责给太阁大人倒痰盂、尿壶的女仆,就能弄清楚了。”
不会就送一把梳子。像才藏这样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对于女人还是有杀伤力的。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侦察手段。”牛一默默惊叹。
“最近因为发高烧。尿液更红,痰中的带血量也增大。已经不行了。早就不行了。最多也就能维持一两个月。可以这么认为。”
(是吗?看来信长公的第十七个忌辰是举办不成了。不过,既然他还能活一两个月,不如先去丹波吧。)
牛一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身影。
“我还要拜托一件事。”
“您尽管吩咐,我正闲着呢。”
才藏眉毛一扬,虽说是个男人,但眉毛很淡。
“你能把一个男人的两个无名指拗断吗?”
“这个,这个……”才藏肯定没想到牛一会拜托这件事,显得很纳闷,“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家伙?竟然让您如此生气,让我去做如此狠毒的事情。”
“我想让你去一趟尾张的清洲。那个男人叫源兵卫,四十多岁,个子高,卖毛笔的。把那家伙的两个无名指拗断。”
“卖毛笔的源兵卫。”
才藏闭上眼睛,重复一遍名字。
“你给我好好记住,就算那家伙抵抗,也别杀他。”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你搜一下源兵卫的家,把我写的《信长记》给夺回来。应该有两个版本,一个十五卷,一个十六卷。”
“但我不识字呀,您能不能用假名写一下书名。”
“可以。”
牛一当场在纸上用汉字和假名写上“信长记”和“首卷”这两个名字,然后连同装着碎金子的布袋一起递给才藏。
“如果有消息,我往哪儿通报呢?”
“你先来这个隐居地。万一我不在,你就去有马。我住在这个旅店。”
牛一把自己预定的旅店名字添加在纸上。
六月二日,从伏见没有传来任何声息,牛一在住处独自为信长公举办第十七个忌辰。去年,牛一在信长公的牌位前,骄傲地报告自己完成了《信长记》,可在第十七个忌辰的今年,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汇报。他在牌位前点上香火,供奉了两颗金平糖——比往年少了一颗。他屏退女仆和那个女人,独自坐在佛龛前。和才藏会面时,他在心中就做出一个决定。
“信长公。”牛一嘟囔着,“很快,我要路过丹波,沿着山阳道向西进发。我觉得秀吉当年的行动挺奇怪的,说不定能在那一带寻到线索。如果去了,还得不到任何线索的话……”
牛一轻轻咬着嘴唇,难以开口说出最后的手段。当他命令才藏从卖毛笔的源兵卫那里夺回《信长记》的时候,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这个手段。
(我的书被源兵卫偷抄了,我也可以模仿他,采取同样手法,让才藏和女人完成。如何?)
对方是隐居在东山慈照寺东求堂的近卫前久和吉田神杜的吉田兼见,这两人都是著名的文人,据可靠传闻,他们会认真地写日记。可以让才藏和女人悄悄潜入两人的住所或书房,找到并誊抄天正十年时的日记和记录。如果有必要,可以让才藏将他们绑起,带回来。然后自己钻到两人的宅子里,找寻线索,最后隐约向他们透露一点誊抄来的事项,追查本能寺的真相,质问信长公遗骸的去向。
这就是留到最后的非常手段。
牛一一直用“吉风”的名字写信给前久,嘘寒问暖。虽然两年前,前久拒绝会见,但如果自己承诺支付十枚金币,作为讨要墨宝的费用,或许能行吧。
他和吉田兼见还没有接触,但若提出愿意秘密敬奉大笔香火钱,或许很容易获得跟这个神官面谈的机会。
(就算把那《信长记》三十枚金币稿费全用光又如何?)
牛一下定决心。第二天,牛一吃掉一颗供奉的金平糖,将余下的一颗塞进女人的嘴里,她高兴得哭了。
牛一擦着女人脸上的泪,说了一句话。
“我们去有马。”这是和作为文人的过去告别。这也是作为信长公遗骸搜寻者活在世上的证明。
牛一从书库里拿出藏书、史料,摆放在院子里。那些有自己加注的珍本,卖不了大价钱,索性烧掉。他首先烧毁《信长记》的草稿(二稿),只留下三卷书——带到伏见城的“天满版”、伏见城誊抄回来的“伏见版”之副本,还有首卷。
一瞬间,他也想烧掉首卷,但还是很难舍弃。写得虽然不好,毕竟是心血之作,实难割舍。他也知道这本书在内容方面主要依据清洲老臣的转述,信长公的形象过于理想化,和事实相差挺大。
尤其是桶狭间之战,因为史料不足,自己就以两个小兵的夸口为基础,从一开始就将其想象成一场冒着风雨取得的奇迹般胜利。那和理想化的信长公的形象最为吻合。当源兵卫指出这种想象的不合理性时,自己一时间曾迷惑过,但后来想想,如果那场胜利如源兵卫所说,是靠秀吉的谋略取得的,太阁大人就不应该那么讨厌提及桶狭间之战了。他或许要自吹自擂的。牛一在脑海里自说自话。
记述信长公后半生的《信长记》有“天满版”和“伏见版”,必须要两者择一。
直到最后,牛一都不知该如何选择。
虽然“伏见版”是自己特意去舟入学问所誊抄回来的,但越读越觉得丧气。尤其是卷七开头处,太阁大人把天正二年元旦,朝仓、浅井头骨被当做器皿的内容添加进去,那是牛一最不想触及的信长公的耻辱。后世对于信长公的评价肯定会因此受到影响,或许作者本人的立场和意图也会受到怀疑。
“但也不能因此就烧掉‘伏见版’的副本,只留下‘天满版’……”牛一独自咋舌。
如果舟入学问所没被战火烧毁,正辰、治部手中的十五卷版就会和牛一在学问所里插进《首卷》的十六卷版并存,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而且,源兵卫誊抄走的草稿和“天满版”的副本也是麻烦,说不定自己的文稿会成为后世的笑柄,让人觉得这是一本空幻的《信长记》。想到这里,牛一毛骨悚然。
(不管怎样,才藏能为我夺回来就好了……)
他唯有悄悄祈祷才藏成功。牛一准备了三个桐木箱。
他把《信长记》的“首卷”、在伏见修改的“伏见版”(十五卷)以及女人带来的前野日志放进其中一个箱子,然后将难以割舍的珍本以及木村次郎左卫门交给他的《天守示意图》纳入另两个箱子。
把三个箱子收拾完,牛一怀揣《太阁大人军记》的追加稿费,前往已故大村由己的新宅子。因为太阁允许他的作品被人誊抄、再版,其家境也殷实起来,带有柏树皮屋顶的新宅盖得气派,焕然一新。他穿过大门,让男仆带路。
大村的遗孀前来迎接,她的穿戴也焕然一新。
在由己的佛龛前,牛一遵照礼仪合十参拜后,询向起正之助的消息,得知他成了治部的部下。看来,他还是没有选择文人之路,而是从武了。
“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吗?”
作为年轻人,可以理解。况且,自己现在也弃文了,没有资格教训。遗孀满面笑容地说起来:
“多亏您了。不久,经石田三成大人定夺,正之助可以行成人礼了。到时候,您一定要来。”
可以成为武士,但如果在与内府大人敌对的治部手下做官,前途堪忧。牛一原本想说一说的,但如果说了,或许被治部憎恨,现在自己要作为真相搜寻者活着,与这件大事相比,正之助的事情是小事。于是,牛一没有多嘴,只是将自己的来意告知。
“我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因此,很遗憾,就不出席正之助的成人礼了。在离开之前,我怕途中有所不测,希望能将自己的藏书、写稿等东西保存在你这里,怎么样?不会添麻烦吧?”
“不会,我很高兴的。我把由己留在伏见的书稿拿了回来,这次想建一个小书院。如果您愿意把东西也放进去,我没问题。”
“是吧。那就太好了。我今天就送过来,三个桐木箱,拜托了。这个,是我给正之助成人礼的贺礼,以及存放我东西的谢礼。”
牛一把怀里《太阁大人军记》的追加稿费全部交给了遗婿。如果正之助以文为生,牛一还打算把心爱的端砚悄悄送给他,现在决定还是带回家。
(能够继承我和由己事业的人,还是没有啊。)
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在心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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