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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生命

        龚江锲而不舍的呼喊声将郝苗从死神手中暂时夺了回来。

        5·12永远是郝苗记忆中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场灾难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些预兆。

        这天中午,郝苗的丈夫王俊峰去参加一个露天举办的婚礼。一对新人让参加宴会的人笑语不绝,特别是有一位喜欢热闹的来宾,建议新郎把一块糖用嘴送到新娘口中,摄像人员想记录下这一“历史性镜头”,就积极选好场景,让两个人摆出甜蜜幸福的样子,表情也要生动可人。新郎对这个创新的建议显然准备不足,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此举等于“亲爱过度”。在大家的热情欢呼、激烈掌声鼓励下,新郎勉强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他把糖含在口中,想得体地送进新娘的口中。他越是想把这件事办到位,办得圆满,留下珍贵的历史性镜头,越是紧张,以至手足无措脸部僵硬,结果把糖块掉到了地上。众人起哄让新郎再来一次,欢呼声此起彼伏,新郎恨不得遁地而逃,他无地自容的样子很狼狈,让亲朋好友们笑得前仰后合。王俊峰和参加婚宴的朋友们一起享受着逗弄一对新人的快乐时光。

        那天中午郝苗下班回家,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心脏仿佛吊在半空中,令她忐忑不安,一会儿她的胸口又闷得几乎喘不上气。郝苗与王俊峰结婚后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整个身体要“停摆”了。那个时刻郝苗感到非常恐惧,在惊恐中她想到了爱她的丈夫。她想自己如果突然得了什么急病,应该把丈夫叫到身边,嘱咐他照顾好儿子,对父母尽孝道,善始善终地照顾好老人。在这种对家庭高度负责念头的支配下,郝苗打电话给丈夫。她怕丈夫焦急担心,喝酒以后驾车再发生车祸,就对丈夫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身体不太舒服,如果有时间就回家看一看,没有时间就不要回来。王俊峰喝得正高兴,听妻子说身体不舒服就惊惶失措乱了方寸。王俊峰对妻子从来都是关心呵护,宁可自己受罪受委屈也不让妻子有一点为难。他对妻子可以说百依百顺爱惜有加。多年来夫妻之间互相体谅相濡以沫,感情也如胶似漆令人羡慕。王俊峰听到手机中妻子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正常,就没有心情和朋友们再喝酒,他把自己的汽车钥匙交给一位朋友,就骑上这位朋友的自行车匆匆忙忙赶回家。他到了家里,发现妻子的脸色发黄,而且精神恍惚。王俊峰心疼地急忙抱住妻子问她哪里不舒服,郝苗看到王俊峰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甜蜜的感情在心中流淌,她忘记了哪里不舒服,只得说全身不舒服,王俊峰建议妻子立即到医院进行全身大检查。郝苗想,如果到医院去,总要感觉出身体哪里出现了问题才能对医生讲,郝苗左右摸来摸去摸不出自己到底哪里不舒服,就妩媚地拒绝了王俊峰的建议,说等一会儿就好了,只要身边有人她就不慌张了。王俊峰就着手为妻子煮她喜欢喝的红薯粥。郝苗吃了红薯粥,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感觉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夫妻两人便恩恩爱爱躺在了床上——相互搂抱着休息已经成了他们婚后的一种习惯。由于县城小,家离单位也近,两个人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从午休中醒来后,他们仍然像从前一样,起床简单打理一下。夫妻两人都是羌族,本地是少数民族区域,下午三点上班,她与丈夫每天中午都从容不迫地按照日常习惯“养生”,未曾想一场灭顶的灾难突然降临。

        2点28分,郝苗正准备更换睡衣,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房间也剧烈晃动起来,桌子上的东西不停地跳动,滚到了地下,天花板上的墙皮哗哗地下落。

        “地震!”郝苗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丈夫王俊峰已经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的第一反应是保护郝苗。王俊峰顺手抓起自己的睡衣,遮在郝苗的头上,他知道妻子是爱美的,平时郝苗上班总是要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王俊峰想,不能让空中掉下的尘土碎石砸到郝苗的脸部和头上。王俊峰懂得一点防震知识,他拉起郝苗往卫生间跑去,可是没等两人跑进卫生间,眨眼之间天塌地陷,宿舍楼整体垮塌。一楼二楼三楼陷入了地下,他家住的二楼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的位置。

        在中国这片广阔而拥挤的土地上,由于居民众多,生存空间太小,无论大小城市,在建楼时都喜欢把楼底建成居民们的停车场或者地下室,这也是开发商们节约土地成本达到最佳效益的一种变通方式。中国的部分开发商秉承了西方资本家们获得剩余价值的手段,在部分官员的“护航”下,采取种种非法手段榨取其最高经济效益,甚至丧尽天良建造豆腐渣工程。郝苗住的这栋六层宿舍楼,在矮了一半之后,瞬间又变成了废墟。

        整个楼房垮塌的过程太快了,仅仅几十秒钟时间!楼房里的居民很少有人能冲出去。

        就这几十秒钟,郝苗和丈夫王俊峰便从美好的人间掉进了黑暗的地狱!强震过后,他们困在地下,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任何东西,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尘土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不幸中的万幸,郝苗和丈夫没有瞬间毙命,而是掉进一个只能容下两人的狭小的夹缝。黑暗的空间里尽是混凝土和砖块,两个人呈九十度直角,被垮塌物挤堵得动弹不得。在居民楼塌陷的过程中,丈夫王俊峰表现得勇敢豪气,他不顾一切地把郝苗拉到自己身下,一直用整个身体保护着郝苗。此时,王俊峰高大的身躯趴着,他的左手臂护在妻子头上,而郝苗的身子则蜷曲着,宛如蜗牛一般,她的头倒向丈夫的胸前,左腿紧贴着丈夫的背,另一条腿被一块楼板压住了动弹不得。

        这几十秒,郝苗经历了异常恐怖的人生旅程,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之后,终于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此时,她发现压在他们上面的那堆废墟还露有一个小洞,有碗口那么大。上面交错的是水泥板。有了空气,有了亮光,就会让人产生生存下去的愿望,现在要做的是鼓足勇气,镇定面对,等待外面来人救援。

        王俊峰一直坚如磐石般死死把郝苗护在身下。郝苗说:“你松一点。”

        王俊峰说:“老婆,我动不了,可能不行了。”

        王俊峰平常总是亲昵地称她“老婆”。

        瞬间,郝苗刚刚平静的心绪又抽紧了,她不能没有丈夫,她不相信丈夫会离她而去,哪怕是这样的灭顶之灾,她刚勇坚强的丈夫也会扛住,决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她。正因为丈夫对她痴心一片,对她百般呵护,她才没有“红杏出墙”与初恋的心上人重温旧梦,才没有在肢体上与龚江有点滴的“胶着”。虽然郝苗和龚江两个人在工作中眼神有所暧昧,甚至讲话时也有一定的“内涵”,但他们的任何交流都是那种躲躲闪闪式的交流。郝苗不想在感情的层面上再向前发展,不想越雷池一步,因为她不想让痴情的丈夫伤心。

        此时郝苗是看不到危险的,因为瞬间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宛如暗夜里从独木桥上走过一条鳄鱼遍布的河流,走独木桥的人毫不顾忌地往前走,因为他看不到桥下的鳄鱼,所以就没有被死亡威胁的恐惧感。郝苗充满信心地说:“我们现在又安全了,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丈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是真的不能陪你了……”

        郝苗这才吃了一惊,丈夫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尤其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更不能开玩笑吓唬自己。郝苗意识到丈夫确实遇到了危险,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丈夫的后背。丈夫整个后背黏糊糊的。倒塌的混凝土和砖块阻挡了光线,郝苗看不到手上的黏液为何物,凭感觉她猜测那不是汗,是血,是丈夫身上的血!丈夫已经成为一个血人!

        郝苗的精神支柱像楼房一样猛然垮塌,她失声痛哭起来。

        丈夫的声音更加微弱:“老婆,你就是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要坚持住、活下去。救援的人员肯定会来的,你要是能出去,我们只有一个娃,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要让他走正道……”

        此刻,丈夫王俊峰最牵挂的是在成都一家大酒店工作的儿子王猛。王俊峰有一点封建思想,他始终认为棍棒之下出人才,平时对儿子管教很严,望子成龙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这也是中国式家庭多数家长们的通病。对儿子寄予了很大希望的王俊峰,一心想让王猛有所作为,成长为光宗耀祖的俊杰。可是儿子对父亲的管教有一种反叛的心态,父亲让他干什么,他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一次,读高中的儿子随同学一起去打电子游戏,有人告到王俊峰那里。王俊峰无心工作,向单位领导谎称身体欠佳,需要回家休息半天。得到批准后,王俊峰直奔那个臭名昭著的网吧,将儿子从游戏厅里拖出来,让他保证以后再不到这样的场所。儿子很固执,振振有词地说,别人家的孩子能到这里玩,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恨铁不成钢的王俊峰气得全身颤抖,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举拳便打,打得王猛跪在地上求饶。

        郝苗说:“我晓得,你对娃一直管得很严,以后我会对他要求严格一些的。”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王俊峰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北川县委大院公务员王俊峰留给妻子郝苗最后的嘱托。

        丈夫渐渐昏迷,郝苗不停地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开始丈夫还梦呓般的答应,应着应着,大概十几分钟后,丈夫就没有了声音……

        仅仅在灾难降临半小时之后,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百般呵护的丈夫离她而去了!郝苗恨自己不该把丈夫从婚宴中叫回来,本来丈夫是没有危险的,参加露天举行的婚礼能有什么危险呢?是自己害了丈夫!是自己害了丈夫啊!!

        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没有人听到郝苗撕心裂肺的哭喊。

        郝苗紧紧地抱住丈夫。悲伤、恐惧、懊悔、疼痛一齐袭来。郝苗一度陷入了绝望。头顶上方的废墟中露出的那个碗口般的小洞透进一缕亮光,让郝苗更加悲伤。本来郝苗认为有亮光就有生的希望,丈夫的生命就可以延续,自己的家庭就能够完整。可是这种希望破灭了!任凭郝苗怎么呼喊,丈夫没有任何声息,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洞口渐渐暗了下来,郝苗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平日这个时候,她和丈夫应该吃了晚饭,坐在沙发上。郝苗会偎依在丈夫的身边,两个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愉快地交谈着,谈谈家常,论论时事,叙叙对儿子的思念和对未来儿媳妇的憧憬……而现在,自己被埋在地下的废墟里凶多吉少,恐怕再也见不到远在他乡的儿子,陪伴她的只是永远离她而去的丈夫冰凉的身体,这是怎样的一场生离死别啊!还不如随亲爱的丈夫而去!

        郝苗感到自己的腿一直在流血,痛得钻心,但她的心更痛,痛得欲哭无泪、无法呼吸!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古训,在这种大灾难、大悲痛的煎熬中,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巨变!渐渐地郝苗由心痛而悲怆,由悲怆而坚强!郝苗想,为了丈夫的嘱托,为了母亲的责任,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她明白:危难中,自己并不是一座“孤岛”!丈夫是爱她的,儿子是爱她的,有爱就有责任,有爱就有希望,自己决不能辜负丈夫的临终嘱托,决不能放弃母亲的责任!郝苗这时又想到了龚江,她不知道龚江在哪里,但她知道发生地震时龚江不在支行的大楼里,因为在发生地震前龚江曾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是在风景如画的野外,两个人上高中时到过这个地方。郝苗就想那个地方是县城东还是县城西,是县城南还是县城北。因为县城的四周都很美,她想来想去不知道龚江到底在哪个地方。那时郝苗正在家里,丈夫在赶回家的路上,她不敢给龚江回信息,担心丈夫回家时万一发现,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可怕后果,她还是把信息删掉了。每一次她接到龚江的短信时,都唯恐被丈夫发现,会把短信立即删掉。她担心痴情的丈夫发现“不健康”的短信受到刺激,更担心本来和谐的家庭因为她的不忠诚而瓦解。想到了丈夫的嘱托,想到了儿子,想到了龚江的生死未卜,郝苗的身上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眼前的千难万险总是要克服的!丈夫为了让她生存下去,宁愿自己去背对钢筋水泥,用血肉之躯顶住垮塌下来的水泥预制板,更让她喝自己的血延续生命,这是夫妻之间最深厚的爱,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爱。有了这种爱,人世间任何的艰难险阻都可以跨越。郝苗开始了单独与死神的艰难较量。由于楼房垮塌时尘土飞扬,冲进她的鼻孔,扑进她的嘴里,甚至灌进她的嗓子里,郝苗讲话费劲,口渴难耐。虽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头上有喊叫声,但是她的嗓子喊不出声音,当与丈夫讲完了话,发现丈夫离她而去时,她大哭一场,之后就感到嗓子更加讲不出话。郝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继续发不出声音,即使生存下来也无法与外界联系。郝苗开始喝自己的尿,她知道尿是消炎清火的,只有喝尿才能让自己的嗓子喊出声音。她攒足了劲让自己尿出一点点,过度的悲伤及惊恐,已经将她身上的一切排泄功能打乱,她用一只手接住自己的一点点尿喝下去,再接一点喝下去……

        洞口出现了一丝亮光,郝苗知道,她已经在黑暗中在痛苦中度过了一个漫漫的长夜,她已经在这黑暗里陪着丈夫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这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中她仿佛从人间走进了地狱,踏上了她无法承受的煎熬之旅。她又想起了丈夫的嘱托,想起了孩子,想起了龚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求生的欲望让郝苗全身再一次出现了力量。郝苗开始喊起来,使劲地喊,她希望外面能有人听到。其实她喊出的声音很小,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此时她的声音外边根本听不到。

        郝苗喊了一阵,终于听到了回答。但这回答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从她上面的废墟里传来的。住在她楼上的同事刘恪也被压在废墟里,郝苗只能听见声音而见不到人。刘恪嗓子哑了,已经很难喊出声音,但他扯着嘶哑的嗓音说:“不要喊,要保存体力。”

        郝苗说:“不喊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埋在里面啊!”

        郝苗又喊了起来,她想,自己这一次喊是为了两个人的生命,为了两个人有一线生存的希望,必须喊。

        可不管郝苗怎么喊,外面都是一片死寂,因为她喊出的声音非常微弱,龚江根本无法听到。

        后来郝苗喊不出来了,力气正从她身上一丝丝抽走。

        郝苗紧紧地抱着丈夫冰冷的身体,有些绝望。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

        昨天丈夫的临终嘱托又在她耳边响起,孩子的脸、龚江的脸交替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着出去!

        想起了亲人,郝苗身上又增加了力量,她努力支撑着伤残的身体。

        但死神却执拗地向郝苗招手。她已心力交瘁,神志恍惚,一闭眼就能看见丈夫笑眯眯的脸,有一次她竟然发现笑眯眯的丈夫向她招手,让她跟上他一起往黑暗里走。她想自己怎么能跟丈夫走呢?儿子呢?丈夫不是让我教育儿子吗?他怎么又变卦了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半昏厥。为了不睡过去,她想和丈夫对话,她想弄明白丈夫是否要叫上她一起走,不再要她履行那个承诺。她知道倘若睡过去就再也不会苏醒,再也见不到儿子。她和死去的丈夫说话:“我活下去就全靠你了。”

        她抱着丈夫的尸体喃喃自语:“你如果不帮我的话,我真的没法活了。平时都是我靠你,现在没有人能帮我,你一定要支持我,一定要帮助我!”

        郝苗受伤的右腿已经不流血了,她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旧动弹不得,郝苗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不能睡!必须得清醒!郝苗感到喉咙粗胀、疼痛难忍,渴得要命,不喝点什么,就已经支撑不下去!

        但她感到身体没有尿了。

        血,喝血!郝苗想起了丈夫的话:“老婆,你就是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要活下去,救援的人肯定会来的,你要是能出去,我们只有一个娃,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要让他走正道……”

        郝苗想,怎么能喝丈夫的血呢?自己身上不是有血吗?丈夫保护了自己,再喝他的血我算什么老婆?郝苗不再犹豫,她顺手摸了一块石头,使劲朝被压住的右小腿砸去。

        一下,两下……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痛,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与丈夫身上的血混合到一起流了下来。这个平时害怕黑暗、害怕扎针的女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喝自己的血,也许还有丈夫的血。一个人被困在废墟里,全身都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有这样喝自己的血,才能保持自己的体力。

        石头砸在腿上,钻心的巨痛,无法忍受的痛。但是她要出去,要活着出去,她必须用这种办法延续自己的生命。

        郝苗喝了一些血液之后,感觉自己慢慢有了力气,然后她又继续呼喊求救。这时已经是被困第二天了。郝苗终于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心里又涌出了生的希望,外面一有动静她就大声地喊,不断地喊,声嘶力竭地喊!

        喊一会儿,喊不出来了,她就砸腿,然后喝一些血,待身上有了一丝力气,又接着喊。

        外面的声音她能清晰地听到,是行长龚江的声音,龚江在喊她,也在喊其他的职工,一阵阵的喊声撞击着她的心胸,让她热血沸腾,但是她在里面使劲喊,一次次喊破了嗓子,龚江依然听不到。

        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这里又垮了,那边又死了几个人。可是就是没人发现地下面她这边还有活着的人。

        郝苗喊了一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她想睡,意识正在离她而去。她仿佛听到了丈夫的呼喊声:你不是要出去吗?如果睡过去,就永远不可能出去,也永远见不到儿子!她猛然间又醒了过来。

        她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着。后来,她终于又一次失望了,想要放弃,她实在不愿再继续砸自己的腿,太痛苦了。她想自己此刻死了也是留下一个残缺的身体,当初不砸腿就好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由于冲动而留下的遗憾。

        估计天快要黑了的时候,突然间,她又听到龚江的声音。这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么说龚江又来了!龚江没有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只要他在,就不会放弃压在楼下的她和职工,她相信龚江和相信自己一样,她的血液上涌,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也许那是泪花在闪烁。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我还活着吗?郝苗怀疑地问自己。由于心中有了生命的光亮,求生的欲望回到了身上。她又拿起砖块,向小腿砸去。痛,一阵钻心的痛。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郝苗感到欣慰,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郝苗清醒过来,霎时间身上又有了力量。她又拼命地大喊:“龚江,我在这儿,我是郝苗,快给我找点水来!”

        这一次郝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后,龚江终于听见了废墟里面微弱的呼救声。

        但压在郝苗上面的水泥板太大、太重、太多,龚江搬不动,他流着眼泪,无助地仰望苍天,像发了疯的狮子在废墟上转圈,龚江没有办法救出她!

        无奈之际,龚江只好找一根长一点的木棍子,把矿泉水捆在木棍子上,从空隙给她递进去半瓶,等郝苗再和他要水喝时,龚江再重复上述动作,又递给她半瓶矿泉水。

        龚江面对近在咫尺的郝苗却毫无办法,他哽咽着说:“你千万要坚持住,我去找人!”

        龚江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只递给郝苗半瓶矿泉水,而不递给她一瓶呢?因为他担心郝苗嗓子里灌进的尘土太多,如果递给她一瓶水,郝苗在非常饥渴的情况下猛然灌下去会有危险。

        郝苗一口气把两个半瓶矿泉水全部喝光,她终于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郝苗喝完水,趴在丈夫的身上休息了几分钟,力气又一丝丝回来。

        这时,余震不断,上面的小石块不时往下掉,砸在她的背上。掉一块,她就轻轻地动一动,全然不敢使劲,唯恐丈夫身躯支撑的“大山”垮塌下来。

        在苦苦的企盼中,洞口又暗了下来,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威胁中郝苗又一一秒地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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