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苗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许多被埋在地下的人是孤军奋战,郝苗却并不孤独。自从她与龚江两个人在地下与地上取得联系之后,龚江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们从新闻媒体看到的只是阳光的一面,在那些举国倾力于震区的日子里,大家不希望也不愿意看到灾区阴暗的一面。那时的北川,有自然界对人类的摧残,也有人类自身的相互践踏。当大家为救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有人通过现代化的工具发出讯息:堰塞湖马上就要垮塌,所有在北川的人立即撤走,请相互传递讯息。
应该说,世界上多数国家知道我们国家遭受了重大灾难后,他们捐款、捐物,派出救援队奔赴灾区进行救助,体现了友好国家对我们国家人民的关心和尊敬。但也有少数国家心怀鬼胎,派出一些特工人员混入救援队伍。
灾区的百姓们不了解军队奔赴灾区的任务,他们认为军队完全是为了拯救被埋在地下的百姓而来。当军队在抢救百姓的过程中,突然接到立即赶到某地点守护军事基地的任务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他们没有时间向百姓们解释,也必须严守军纪不能解释,只得含泪离开养育他们的人民,去保卫国家的军事基地。因为有少数国外的救援队员们来到灾区后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那些人不是来救人的,他们的目标和目的很明确,是来窃取我们国家的军事情报,尤其是我们国家的高科技军事情报。
灾区的百姓中,有的人不了解真实情况,就对军队的指挥官和士兵们有了意见。
我到震区采访时,有一位职工愤怒地对我说,他的老母亲埋在楼下,几位解放军战士正在打洞救人,而且已经见到了老人的头部,那时老人还能讲话。但士兵们突然接到了一个命令,他们立即放弃了救助老人,就往没有人居住的深山中跑,这位职工说他们等了很久,解放军再也没有回来。一天后,邻居们把母亲救出来时,老人家已经去世,这位职工不理解解放军的行为,他骂这些当兵的没有人性。我曾当过兵,知道军纪是不可违的,就替士兵们辩解说:“对每一个家庭来说,亲人的生命是第一件大事,对一个国家来说,军事机密牵涉到国家的安全,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它比个人的亲情更重要。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些子弟兵,他们必须服从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也有人提出说,有的部队不是去保护国家的机密,而是为了躲避洪水。不可否认,有军官听到了堰塞湖要垮塌的消息,迅速命令他所带领的士兵转移。军官们爱兵是职责也是本能,在和平年代,如果因为指挥不当造成大批士兵伤亡,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他们不单要为百姓的生命负责,也要为成千上万士兵们的生命负责。
北川县的百姓们听到了堰塞湖垮塌的消息,慌乱地离开了给他们造成灾难却让他们依依不舍的故土。有少数私心太重的人还趁乱偷抢,这些人有一种肮脏的心理作怪:如果堰塞湖垮塌了,整个北川县城就成为一片汪洋,这个时候能够抢出一点财产就抢出一点,能拿就拿不拿白不拿。
这种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所造成的恶果,是让一些当时本来还活着可以重见阳光的人走上不归之路。几次谣言造成无谓撤兵,大家才揭穿了这个险恶的阴谋,才将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造谣者捕获。
龚江也听到了让他快跑的呼喊声,但是他没有一跑了之。郝苗与昝琦就在地下与他相隔不到五米,银行的金库就在他的脚下,他怎么能逃走不管他们的死活和金库的安全呢?龚江要留下来陪郝苗说话,不让郝苗睡过去,郝苗如果睡过去,可能就是永久性的长眼,再也醒不过来。每过一会儿,龚江就喊郝苗的名字,郝苗就应一声。叫的次数多了,龚江就有意转移郝苗的注意力,和她回忆起在高中时期的学生生活,回忆两个人在学校时相互欣赏朦朦胧胧的初恋情怀。龚江想,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让郝苗留恋人间美好的生活,坚强地活着。
夜幕降临,在谣言的传播蔓延下,北川大多数人离开了。然而,龚江的妻子昝丽经过千辛万苦找到了龚江。昝丽在成都工作,她的全家都在成都工作和生活。本来龚江大学毕业也可以随爱人留在成都,国家对待夫妻两地分居的知识分子是有这方面特殊政策的。可是,龚江却令人费解地选择了“乡下”,这让当时与龚江即将结婚的昝丽疑惑不解。多少大学生都想留在大城市发展自己的事业,而龚江偏偏要回到那个闭塞的(二十年前的北川不如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个小镇繁华)、虽然风光秀丽却让人无法忍受的贫困县城。昝丽是在成都长大的女孩,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也没有心甘情愿随丈夫到北川参加工作的念头,她留在了成都,凭借老父亲的关系,当上了一名土地资源局的干部。两个人新婚之后,虽然考虑到了生活在两地很不方便,但是昝丽存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她想,龚江在基层艰苦的环境下工作一段时间,进城以后会更加珍惜自己的岗位努力工作,在事业上也会出类拔萃。就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锻炼之后再返回都市那样,许多人吃苦耐劳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龚江吃苦在前,在以后日常生活中就会更加珍惜家庭这个港湾,精心呵护两个人的感情。有一次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筹建办公大楼,在土地使用上遇到了困难,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的行长们请土地资源局的领导们吃顿“便饭”。局长们知道昝丽的丈夫在国兴银行工作,就让美丽优雅的昝丽随他们一起去应酬场面。中国的官场,凡是带长字的,无论正副,在非正式场合都要把副字去掉,统称部长、局长、处长、科长、股长等等,但久在官场上混的人,一看便知道谁的官大谁的官小。同时,领导们出席各种场合所带的女士们,谁都不敢小觑,这是一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则。昝丽是干部家庭出身,从小就随父亲出席各种官场上的活动,耳闻目睹许多事情,让她在成长过程中明白了官场上的许多奥妙。在酒宴间,昝丽充分发挥了女人的特长,让行长们喝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在酒兴达到了一定火候,她以为恰到好处的时候,昝丽向行长们提出了调龚江进成都工作的愿望。一把手行长在美丽的土地资源局女干部面前举起酒杯,当场表态:解决职工的两地分居问题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实际上行长很聪明,通过办这么一件合情合理顺水推舟的事,既拉近了国兴银行与土地资源局干部的距离,又为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办公大楼占地问题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解决氛围,节省了一笔开支,可以说两全其美。事情是在酒席桌上定下来的,昝丽担心龚江不相信她的话,还特意向行长要了一张名片,想见到龚江时给他一个惊喜。如果说龚江年轻的时候激情燃烧想到基层锻炼,那么经过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尤其是昝丽听说龚江在事业上并不那么顺风顺水,在生活上由于两个人长期分居也不太开心时,她想尽办法把他搞到省城工作,那真是祖坟冒烟天上掉馍的事。昝丽想,龚江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
昝丽特喜欢龚江不知所措的样子,龚江在生活中表现出的那种天真烂漫孩童般的模样在昝丽看来特逗人喜爱。两个人结婚度蜜月时昝丽曾遇到过一次,那一次龚江让昝丽兴奋了一个晚上,后来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那种情况。也许就是因为那一个美好的晚上让昝丽刻骨铭心,昝丽把一次次想离婚的念头一次次地消灭在萌芽之中,使两个人的婚姻在危机四伏波折不断中维系到今天。
昝丽有一条“基本原则”:什么时间龚江调进省会成都,昝丽什么时间给他生孩子(龚江喜欢孩子,尤其是喜欢有一个男孩)。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昝丽想要孩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向龚江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她想起了那个热情奔放令人陶醉的夜晚,再也抑制不住幸福感的漫溢,驾车从成都直奔北川。她没有提前向龚江透露一点消息,想给龚江一个惊喜,然而龚江并没有像昝丽幻想的那样天真烂漫激情四射,也没有让她度过一个浪漫之夜,相反,她感到夫妻之间有了更大的隔阂,她甚至认为龚江变得更加残酷无情,自己美好的愿望彻底落空。那天,当她走进龚江与她安在北川的家,喜形于色地向龚江讲起与国兴银行省分行的行长们一起吃饭并提出把他调入省分行工作时,龚江没有激动万分,没有伸出双臂拥抱她,更没有热烈地亲吻她,而是呆愣了片刻,冷冰冰地说:“你怎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办这样的蠢事,你知道我愿意到成都还是不愿意?简直是胡闹!”
龚江的话宛如一串炮弹将昝丽打傻了,她的满腔热情迅速降到了冰点。昝丽呆呆地站在那里欲哭无泪,她没有重温那个曾使她痴迷的夜晚,美好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在北川那个让她伤心的夜晚,昝丽仰望天花板,两行眼泪挂在了腮上。第二天回成都时,她边开车边哭,由于过度悲伤,昝丽两次将车开到路边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再开车,她疯狂地踩油门,几次差一点车毁人亡。那之后她三个月没有到北川,她开始恨北川,恨龚江,直到有一次龚江到成都开会时,向昝丽“低头认罪”,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和粗野,两个人才将矛盾化解。由于诸多原因,他们的婚姻长期处于一种冷淡漠然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冷战状态,甚至两个人几度都想到了分道扬镳。没有孩子的牵挂,让两个人的天地都显得那么宽个,分与合就不会那么惊天动地。也是因为诸多原因,两个人想离婚的念头未能践行,拖延至今。
当地震发生后,昝丽突然想到龚江的诸多好处,她开始坐卧不宁,尤其是在北川与外界通讯中断的情况下,她脑海里幻化出许多龚江血淋淋的镜头,有时竟然是没有头的身躯矗立在荒郊野外。昝丽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打乱了,她像疯了一样,执意要到北川去。昝丽向土地资源局分管她的局长请了假,就驾驶红色吉利车一路狂奔。山体滑坡、巨石下落、泥石流、余震,她全然不顾。昝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北川,见到那个让她牵挂又让她伤心的龚江。一路上,有车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扁,有人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烂,有许多向外逃难的人只穿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有人甚至肢体不全,少一只胳膊或少一条腿,有人血肉模糊蓬头垢面。昝丽全然不顾,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到北川,尽快见到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龚江!
昝丽在一片瓦砾上找到了龚江,他所在的位置非常醒目。龚江赤膊站在一处稍高一点的残破的水泥预制板上,身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宛如西安的兵马俑伫立在那里。龚江原来白皙的皮肤、脸颊此时变成了土灰色。他满脸的沮丧,眼睛里充满了哀伤。此时龚江正弯腰对着脚下一个小孔喊话,那个小孔实际上是一块竖起来被卡住的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龚江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不时将眼睛对准小孔往里边窥视。昝丽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一边心里责骂他:你个死鬼你个挨刀剐的,为什么不让人捎个信给我,通讯断了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走到龚江身边时,昝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下扑进龚江的怀里。昝丽没有想到她这一扑竟然使强壮的龚江倒了下去。龚江可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在两个人新婚蜜月里,龚江曾让她“死去活来”,那个时候她就想为这样的男人死了也值。如果没有龚江的强壮体魄,没有蜜月期间那些让她刻骨铭心的夜晚,昝丽也许不会把婚姻延续至今天。
昝丽急忙扯住龚江,不让他倒下,她知道脚下是瓦砾,倒下去的龚江会有受伤的危险。但是龚江的身体很重,娇弱的昝丽无法扯住他,反而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往下倒去。在倒地的刹那间,昝丽急中生智,她用尽平生之力让龚江和自己的身体侧倒,而且把自己给龚江带的装有面包、饼干、矿泉水的包垫在了龚江身下。还好,他们倒下的地方比较平坦,没有裸露的钢筋和竖起的水泥预制板。倒在地上的昝丽又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了龚江身下。龚江在倒下的瞬间晕了过去,他的身体过于疲劳,从地震之后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半瓶矿泉水。昝丽哭喊着往他的嘴里倒矿泉水,并用拇指按压龚江的人中,龚江很快苏醒过来。当他发现面前的昝丽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龚江以为自己在梦中,自言自语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昝丽泪如泉涌:“你不是做梦,是真的,你看看我。”
昝丽抓起龚江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龚江这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他激动地把昝丽搂进怀里说:“没有想到你能来,真的,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敢来!”
昝丽的眼泪更加汹涌,多年来两个人已经失去的真爱仿佛又回来了。龚江非常激动,在余震不断危机四伏、北川与世隔绝的时候她是怎么闯进来的呢?龚江心里翻江倒海,他感觉到二十年来自己欠昝丽的太多了,流失的青春岁月使他们失去了生活的激情,龚江到现在才后悔为什么当年不知道珍惜,他毫不犹豫地亲吻着昝丽。两个人的眼泪交融到一起,形成了汹涌波涛。
恶劣的环境不允许他们相互讲述地震的经历及昝丽“闯关”进入北川的过程。这时又有人喊堰塞湖要垮塌,让所有的人撤离到北川一中高地上去。瓦砾下传出微弱的声音:“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等死!嫂子,一定要把龚行长拉走,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昝丽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她这才发现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声音是从地下发出的,凄惨哀婉的声音让她震惊,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昝丽想,没有经过大悲大苦之后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看来地下的女人很懂事理,明白在危机时刻不连累他人,不让别人为了自己殉葬。昝丽被这个女人感动,她对着“传话筒”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们会让人来救你的。”
昝丽拥扶着龚江就想离开这个充满了危险和恐怖的地方,龚江突然大声吼:“我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的职工,我要守在他们身边,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地下又发出了乞求的声音:“龚行长,你要是为了我们就走吧,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龚江犹豫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对昝丽说:“你走,马上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
龚江用力推昝丽。昝丽心中充满了矛盾,她不理解龚江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堰塞湖垮塌,埋在瓦砾中的人肯定一个都活不成,为什么要为了没有希望的事情付出自己的生命呢?
郝苗虽然被埋在瓦砾中,龚江与昝丽的对话她还是能够听清楚的,对面临的危险也是清楚的。她是爱龚江的,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她应该与龚江生活在一起。现在丈夫已经离她而去,也不知道儿子在这次劫难中是否活着,如果龚江一走,她就再也无法向龚江表达自己的心意。郝苗想,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把话说出来,让龚江明白自己抑制多年的情意,关照好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九泉之下才能无牵无挂无愧于丈夫的嘱托。郝苗说:“龚江,你要是爱我就离开这个地方,不要为了我在这里等死,我死后,如果儿子还活着,请你帮助教育他,拜托了!”
……
昝丽听到郝苗的话之后,盯住龚江呆愣了片刻。她后悔自己不该冒生命危险到北川来。龚江与另一个女人(也就是地下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自己多年来千辛万苦等待他到成都工作,等的竟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男人!怪不得龚江很少与她生活在一起,偶尔一次到成都相聚也是匆忙离开,龚江真正牵挂的是北川这个女人!哀莫大于心死,绝望的昝丽转身就走。龚江没有离开废墟一步,他呆呆地看着昝丽颤抖着肩膀踉跄地离开废墟。昝丽转身走的时候,将一包矿泉水和食物扔在了他的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龚江知道昝丽并不是因为怕死而离开他,如果怕死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北川,他知道昝丽走是因为郝苗所说的话。他不怨恨郝苗,一个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讲出真话,也会丢掉一切的羞怯和顾虑。但是他不理解,郝苗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讲,为什么要偏偏在这个时候讲呢?
郝苗见他不走就开始骂他,无论她怎么骂,龚江就是不离开废墟,不离开她。郝苗哭了,她为龚江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危难之际不离不弃而哭泣!
在郝苗与死神抗争的时候,国家领导人、解放军、武警官兵、全国志愿者,都投入了大营救。各路救助大军正在用生命探测仪、搜救犬夜以继日地搜救着被埋在废墟下的生命。
当时,六十六岁的温家宝总理不顾个人安危,在抗震前线夜以继日指挥抢险救人。他一直紧蹙着眉头,眼神中透着焦虑,透着哀伤,透着坚毅,透着慈祥,更透着期盼。听说三百多名学生被压在废墟下,有的孩子虽然活着却很危险,温总理在一次营救失败后,冒雨攀上瓦砾堆,亲自组织再次营救。温总理哭了,他用嘶哑、哽咽的嗓音,向废墟中的孩子喊话。总理摔倒了,手臂受伤出血了,他却把要给他包扎的医务人员推开。他不顾阻拦来到塌方的地点动手帮忙。当他看到抢险人员正在解救两名被困在废墟下的孩子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一向和蔼可亲的总理,此时心急如焚,对正在紧张投入抗震救灾的官员发了“平生第一怒”:“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两天后,国家主席胡锦涛也亲来北川灾区指挥抗震救灾。
5月15日下午,郝苗被困三天了,龚江在废墟上守候了三天。龚江在守候中慢慢地清醒了许多,他想到了求助地方组织。然而此时的北川县已经成为一座“废墟城”,县委、县政府大楼也垮塌了,地方领导伤亡惨重。但龚江相信,地方组织的救援力量一定还在,一定会有人帮助他挽救职工的生命,挽救郝苗的生命。在救人的同时,他还必须想方设法保护好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国家财产——金库的安全。龚江开始在北川城的废墟间往返,积极想办法联系寻找地方政府的人员,他终于找到了地方救灾指挥部。龚江将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受灾情况向地方救援组织作了汇报,争取到了地方救援组织的联合营救支持。那时的北川已经成为一座死城,所有的房屋几乎全部垮塌,交通全部中断,四周的山体滑坡将这个依山而建的秀丽县城夷为平地。能够逃走的人已经在政府官员的组织下分批撤离。地震过后,人们反思,认为这个决策是非常英明的,倘若不组织百姓们撤离,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哀伤的龚江在当地政府领导面前一再强调被掩埋的金库是国家的财产,最好是派解放军战士值守,得到了地方领导的首肯。随着各方面营救工作的开展,全县的地震灾情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到龚江耳中。
有人带来了极其不幸的消息:他的父母、弟弟妹妹七位亲人全部遇难了。本来龚江的父母在第一时间逃出了老屋,但当他们发现家中最珍贵的彩电在匆忙中忘记搬出来时,两位老人又返身进屋搬彩电。这个时候发生了余震,老屋轰隆一声彻底垮塌了,两位老人和彩电一起被老屋埋葬。噩耗猝然而至,又一次考验着龚江饱受冲击的神经,瞬间的愣怔惊愕之后,这个坚强的汉子将盈满双眼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硬是逼回去。他坚定地咬咬牙,一句话也没有说。废墟下面还有那么多职工等待救援,还有郝苗在那里,他是一行之长,决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不想在关键时刻当逃兵,将来被职工们谩骂!
此刻龚江的精神支柱几乎垮掉,失去了父母亲人,失去了妻子的信任,要能当烈士,他想当第一个!他想自己这个不孝子是当定了,而且必将背负一生。家庭也面临着危机,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危机。龚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不像昝丽来之前那样与郝苗对话了,而是发出瓮声瓮气的鼻音。龚江继续往返奔波与死神赛跑,他想方设法孤注一掷营救着国兴银行被困的人员。一整天,龚江始终没有顾得上回父母家看上一眼,更没有抽身去料理一下自己遇难亲人的后事。他不理解父母为什么已经跑出来了还要回去搬彩电,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平常龚江给两位老人的钱,他们都存了起来舍不得用。有一次他和父亲一起喝酒聊天,父亲喝酒不是他的对手,几杯酒下肚就讲了实话,说自己存了三万元钱,这些钱谁也不给,将来给孙子买房子。龚江听说后非常吃惊,每年他给父母的钱,二老基本上没有用过,而是全部存了起来,他们只用政府给的养老金。可怜天下父母心!
龚江对父母的感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在他少年时期,母亲为了让他的身体正常发育,每个星期都要买一只鸡蛋给他增加营养,而母亲却经常靠喝稀饭维持生命,由于长年缺乏营养,母亲骨瘦如柴,他在少年时期却健壮如牛。此时,他真想回去看一眼两位老人,给他们送行。可是他又一想,即使回去也于事无补,父母已经离他而去,弟弟妹妹们也永远和他阴阳相隔。他回家只能让精神进一步受到打击,使自己的身体也像垮塌的房屋那样倒塌。
事实上,龚江的母亲在房屋刚刚垮塌时还活着,哥哥的呼叫声曾将母亲唤醒,势力单薄的哥哥曾跑来找龚江,让他带人回去救救母亲!龚江当时身边有三位职工还有四位解放军战士,可是他们恰巧又发现了一位活着的职工,龚江只能“舍远求近”。从垮塌的国兴银行办公大楼到自己的父母家,步行只需五分钟……五分钟啊!这短短的五分钟却让他望而却步,五分钟的路程居然成为与父母阴阳相隔不能谋面的屏障!
实际上龚江平日是很孝顺的,与他有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名的孝子,也是父母最疼爱最依赖的儿子。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却起着老大的作用,家中无论有什么事情,父母都愿意与他商量,平常父母有病都是他接送到医院。但此时他这种对父母的生死不闻不问、对父母的身后事漠然处之的态度,让原来夸赞他的人大惑不解。在震后的日子里,有的亲友甚至风言风语,说危难之际见真情,他平常的孝顺是装出来的;龚江是一个“官迷”,为了保住乌纱帽,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不管父母生死的人,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哥哥对他置父母的生死于不顾的态度极为不理解,此后见了他总是怒目相视。只有龚江自己知道,他对父母的愧疚与负罪感将背负终生,他以后的生活中将永远有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浮现!他不敢奢望父母在天堂会原谅自己!但他确实是无奈的,那么多压在瓦砾下的职工需要他救助,郝苗需要他来稳定情绪,更需要他坚定其活下去的信念。他离不开这片废墟,离不开废墟下的众多职工。
当时序进入灾后重建阶段时,龚江这位已经出名的抗震英雄被一位报告文学作家在其作品《铁打的龚江》里这样描述:龚江——这位普普通通的国兴银行干部,默默无闻的凡夫俗子,硬是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真切地感受和体会了一回“大爱无亲”的创痛和悲壮!
龚江对这样的语言是非常反感的,他看到报纸上刊登的《铁打的龚江》后,曾拿起电话质问那位报告文学作家:“我怎么大爱无亲了!我爱我的父母,也爱弟妹,在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呀!我不像你们宣传的那样高尚!!”
说完后,龚江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在场的职工第一次见到他们的行长当众流泪,许多人陪他一起哭了起来,泪水渲泄出来,形成一股悲伤的洪流。
让我们再回到废墟上。中国人民解放军37师两千人已进入北川,龚江立即向37师的师长和参谋长汇报了国兴银行的情况,申请到了十一个救援战士。由于37师是先遣部队,没有重型救援设备,官兵们只能用钢钎和铁锹艰难地打洞救人。
救援之际,龚江在废墟上紧张地徘徊着守候着,失去父母弟妹的伤痛挥之不去,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始终不停地呼喊着每一个埋在瓦砾中职工的名字,这样做似乎能减轻思念父母的伤痛。这时他不能过多呼喊郝苗的名字,他要保持自己作为一名基层领导的形象。龚江相信废墟下面一定还有不少幸存者,他已经等不及了,唯恐错过子弟兵救援的绝好机会。龚江嗓子喊哑了双腿跑酸了,全身瑟瑟发抖,他全然不顾。堂堂七尺男儿,终因紧张、疲惫、悲痛、虚弱晕倒了。在大家的呼喊声中,龚江又慢慢醒了过来。大家劝他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他坚定地摇摇头,他说只要瓦砾中有职工活着他就不离开,他不能抛下生命不管,不能丢下朝夕相处的同事!他又摇摇晃晃地在瓦砾中站了起来,继续喊着寻找着,谁也劝不走他。当时许多镜头对准了这位舍己救人的基层领导,许多报刊上刊登了他的形象和事迹。国兴银行总行、省分行和地市行的领导们看到他这种状态,感动地流下了眼泪,他们敬佩这位钢铁般的优秀县支行行长。龚江则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是一种对职工们的负疚感和对父母的负罪感让他拼命。后来记者们的报道中多数加上了自己对龚江行为的“感悟”。当然,为了锦上添花反映英雄的思想觉悟,记者们又对他的思想境界进行了提升。
接下来的时间里,固执坚强的龚江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狼,依旧执著、急躁地在瓦砾上转着、“号”着,又相继晕倒了三次。他的这种执著和坚强,使先期到达的战士们无不动容。经过艰苦生活锻炼和严格纪律培育的战士们,对这位白领阶层行长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想象中的白领是养尊处优的人,是怕苦、怕累、怕死的人。战士们面对这位为了抢救职工生命敢于自己舍命的人,从骨子里佩服他的勇敢和无私。他们劝他别喊了,别找了,只要有活着的生命,他们一定会发现,一定会救出来。龚江说我知道,我知道,可他们在下边多待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危险!那个时候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停下来,谁都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废墟!有许多在现场目睹龚江状况的人,都以为龚江的神经过度紧张——痴了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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