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友定一边抚摸着腰一边拿出手机。行事莽撞的男人不断地致歉,还坚持要付医药费。
“算了,你闪到一边去。”
友定不耐地支开男人,打电话给奈绪子。
“是我。你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一直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如果能看到有什么大目标就好了。”
奈绪子的声音带着痛苦的情绪,友定可以听到她粗重的喘息声。“车站呢?离车站很远吗?或者就在车站附近?”
“离很远了,左斜后方可以看到车站大楼。”
“雄介呢?你有看到他吗?”
“渐渐拉开距离了。真不该穿高跟鞋的,怎么办?”
“继续追,别放弃,我立刻追上去。电话别挂断,如果看到有什么大目标,就立刻告诉我。”
“知道。”友定将手机抵在耳边,人继续往前跑。每在柏油路上踩下一步,腰就窜过一阵钝痛感,内心开始对那个男人燃起熊熊的憎恨感。
别想了,现在不是时候。再说,不对的是我,不是那个男人吧?“看不到人了。”电话那头传来奈绪子畏缩的声音。
“别慌,人一定就在附近。镇定下来,先想想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附近有什么东西?”
“我还在巷子里弯过来弯过去。前面可以看到铁轨,是山手线的铁轨。”
友定在脑海里摊开地图:沿着铁轨直接南下的话,就会到目黑车站,但是距离太远了。姑且不说大原妙子一个人了,带着雄介要跑到目黑车站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雄介又在发烧。
那么,大原妙子会往哪里跑?铁轨对面是惠比寿公园,还有西城饭店。饭店前有很多等着载客的出租车。
“沿着铁轨往前走,应该有一座横跨铁轨的陆桥;越过陆桥之后,右手边有公园。他们大概在那边,你往那边去找。”
友定不理会腰痛,加快奔跑的速度。肺像燃烧似的极度灼热,身体里的细胞渴求着氧气,不停地喘着。
“公园吗?我去看看。”
友定将手机抵在耳边,在巷子里没命地跑着,弯过巷子,又是巷子。远处可以看到山手线的内绕线,手机那边传来奈绪子的惨叫声。
“怎么了?”
“对不起,脚踝好像扭伤了。”
友定强忍着冲动,没让自己骂出声来,他问道:“严重吗?”
“快跑会很痛,不过,我可以忍。”
“不要勉强,在那边等着。知道自己在哪一带吗?”
“我在一条单向的小路上,前面一百公尺远左右可以看到你说的那座陆桥。”
“好,我们就在陆桥那边会合。我先挂断电话,别勉强行事。如果痛得走不动,就在陆桥那边等我,我自己去找找看。”
“知道了。我想应该没问题,雄介比较重要。”
友定挂断了电话。他握着手机跑着,肺渴求着新鲜的氧气而剧烈地喘着,腰痛仍然没有减缓,膝盖开始抗议了。但是他并没有放慢速度。明天不能再请假了。无论如何,今天都得把雄介要回来——看到铁轨了。来到和铁轨平行的小路上,友定的视线往左右方扫过。奈绪子拖着右脚在前面跑着,模样看起来好滑稽。可是没有人笑她,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
“奈绪子!”友定边叫边追了上去。
奈绪子停下脚步回头看,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她原本紧绷的表情因为安心而整个垮下来。
“阿伸……”奈绪子把手伸向友定,随着双方的距离越发缩短,她的表情越发清晰可见。她的眼中泛着泪光,为了别人的孩子,她忍着疼痛和不安一直跑着。友定好想一把抱住她,可是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看到雄介的身影,现在不该把时间耗在男女私情上。
“脚还好吗?”友定边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一边问道。他的呼吸太急促,说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
“我没事,可是雄介跟那个女孩子……要不是我脚扭伤了,一定可以追上的。”
奈绪子弯着腰,抚摸着右脚踝。即使在夜里,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脚踝整个肿起来了。在这种状况下,而且还穿着高跟鞋跑一定很痛苦。看着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的奈绪子,友定想到一件事。对奈绪子而言,这是一种赎罪,是她对企图勒死孩子的自我惩罚。
“不是你的问题……你能走路吗?”
“嗯,还可以,可是得赶快追上去才行。”
“前面不远处就是陆桥,别担心,来,扶着我的肩……”
友定用肩膀撑着奈绪子,开始朝着陆桥走过去。看不到大原妙子和雄介的身影。
“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有用一点……”
奈绪子不知所措地凝视着前方。
“是我的问题。离开那边时如果我能自己抱着雄介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友定若有所感地说。
当时明明很想抱住雄介,可是手却伸不出去。他一心只担心被雄介拒绝,整个人呆在现场。他害怕万一被拒绝,自己可能会崩溃。他怕没办法撑住自己。
他没有考虑到年幼的孩子,还是以自己为优先考虑。他害怕自己内心的感情,这样的心理让他感到懊悔和悲哀。为什么在生孩子之前不好好看看自己呢?为什么在生孩子之前,没能好好想想,往后要背负的重大责任呢?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是否有当父亲的资格,只是一心想要孩子,一心想要结婚的证明,想要成为一个真正大人的证明。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无条件地宠爱孩子,从来没有想过孩子也有属于自己的人格。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可爱又活泼的洋娃娃而已,一个会乖乖听父母话的机器孩子。
“没这回事,阿伸为了雄介那么卖命,雄介应该也懂的。”
奈绪子的安慰只是从耳边轻轻掠过,悔恨之情缠绕着全身。
“你为什么想要孩子?”友定问道。
“一开始我并不想要孩子。我下定决心要生小孩是因为想靠着孩子留住丈夫,结婚之后不到一年,他就开始花心。我虽然不敢说自己爱着丈夫,但是我不想离婚,我不想一个人生活。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有人抱我,我以为只要能获得拥抱,我就可以爱他的。”
奈绪子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她在忏悔,友定默默听着。
“我真的觉得自己生下来的婴儿好可爱,我先生也很高兴。可是,这种情况只有在孩子刚出生之后不久。孩子夜里会哭,要处理她的尿尿和大便。我先生以他无法好好入睡为由开始外宿……每个晚上我总是一个人在想:要是没生孩子就好了。如果不论我怎么做,都没办法跟先生好好走下去的话,那么这个孩子只会成为我的枷锁……我开始觉得她很可恨,她是我自己决定要生的,可是我竟然恨她恨得不得了。我不该生下她的!自己都还没有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根本不该轻易想要有孩子。”
“——能现解你这种心情,我也想过同样的事情。父母亲犯了错,却由孩子来承担过错。孩子们是没有任何责任的,错的是我。”友定抱住奈绪子,一起爬上陆桥。“我想跪下来向雄介道歉。可是,我没有自信自己是否做得到这一点。”
“可以的,阿伸一定做得到,我也一样……”
奈绪子说到这里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越过陆桥,前面就可以看到公园,很少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但是三越百货前面却人潮汹涌——还是看不到雄介他们的身影。
“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打电话给你。要是脚痛得难以忍耐,就别担心我,先到医院去。”
“我会在这里等。”奈绪子意志坚定地摇着头。
“如果找到雄介,打个电话给我。”
“也许找不到……”
“不,一定找得到。”奈绪子用严峻的声音说道,刚才含在眼中的泪水已经消失了。
“是啊……一定找得到的。”
友定转身背对着奈绪子,随着前往公园的人潮往前走去。还是有一些与人潮逆向而来的人。友定一个一个抓住他们打听。
“有没有看到一个女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和一个小男孩?”
戴着毫无表情面具的人们,以沉默回答友定的问题。友定焦躁不已,拿出证件。现在不是去顾虑自己将来的时候,他一定要找回雄介。
“啊,我在那边看到过。男孩子一直大声哭着要妈妈、妈妈,女孩子不停地安抚他……看起来真是一个好姐姐。”中年男子这样回答。
“他们朝哪个方向去?”
“对面……”男人指着背后。“大概在五分钟之前。”
友定连谢都来不及谢一声就往前跑,五分钟之差——如果雄介他们到西城饭店的话,就会被他们逃了。
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哭。
男人说的话一直在友定耳畔回响,他并不是叫爸爸。雄介并没有原谅他!自作自受!友定鞭策着几乎要灰心丧志的自己,一切都是自作自受。雄介拒绝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必须乞求雄介的原谅;他必须花很长的时间乞求雄介的谅解。友定有义务要偿还之前所欠下的债。
三越前面的广场有两个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聊天的女高中生,友定亮出证件向她们问道:
“有没有看到带着一个小男孩的女高中生?”
“啊,他们走进百货公司了。男孩子用听起来很不舒服的声音一边哭着叫妈妈、妈妈,一边跑,女孩子在后面追着,对不对?”
“嗯,那个孩子的声音真的好难听。”
“谢了。”友定跑向三越。
雄介和大原妙子之间发生事情了。雄介一边找母亲一边逃,而大原妙子则在后面追赶。妈妈——听起来很不舒服的声音,他在家里没听过雄介的声音。即使被打到哭出来时,他也总是压抑着声音不发出声音。友定已经忘记雄介的声音了,也许雄介也忘了自己的声竹。
友定拨开人群跑进三越里面。虽然说是百货公司,却有地上二楼、地下一楼的宽广结构。雄介往哪个方向去了?大原妙子在什么地方?
入口处的旁边有提供商店咨询的服务台,穿着制服的柜台小姐对着四周人不停地笑着。
“对不起,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一直哭的男孩子?应该还有一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女孩子。”
“您是孩子的父亲吗?”
“嗯。”
友定强忍住焦躁的情绪,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如果表现得太过焦急,对方可能会产生怀疑。他必须扮演一个为孩子担心的父亲角色——不,他没有必要刻意扮演,只要稍微缓和一下表情就够了。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跑了。”柜台小姐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指着背对着入口的右侧。
“谢谢。孩子好像发烧了,刚刚打手机给我。”
友定为了避免柜台小姐报警,遂顺口撒了个谎,然后再度往前急奔。通道很窄,购物的客人挡住了去路。
“小男孩呢?”
他一个一个问附近的店员,每个人都指着前方。也许是大家都发现到雄介和大原妙子的状况有异吧?虽然发现有异状,却没有人采取什么行动。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
前面就是通道的尽头,却依然没看到雄介和妙子的身影,他们在某个地方改变了方向。店员指着左边。
“他们朝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通道上有洗手间的标示。肺部炙热地燃烧着。因为氧气不足,视野开始变得狭窄了。腰部的疼痛越发地难以忍耐,膝盖发出抗议的惨叫声。
友定在洗手间前面停下脚步,弯下腰来喘着气。前面是男厕的入口,后面是女厕。女厕那边传来声音。节奏规律、毫不留情的声音。
一股恶寒窜过背部。那种声音让友定觉得似曾相识,那是痛打孩子肌肉的声音,是殴打雄介屁股的声音,是自己一再反复虐待雄介的声音。
友定战战兢兢地走近女厕,声音依然持续传来,他再度拿出警察证件。如果里面有女客,证件可以处理一切。
他走进厕所里面。剧烈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哭泣,都混在痛打肌肉的声音当中。一共有三间洗手间,只有最后一扇门是关着的。
“你应该知道坏孩子会遭到什么待遇吧?”
最后面的洗手间里传来大原妙子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连音调都没有了。听起来就像一个外行人随意按着钢琴键盘一样不带感情。
“不是爸爸不好,我也没有不对。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紫音的错,是紫音不好。你知道吗?”
友定压抑住脚步声,来到后面洗手间的门前。大原妙子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哀,也许他在虐待雄介时也发出类似这样的声音。失去自我、在理性和暴力冲动的狭隘空间中摆荡,诅咒着败给冲动的自己,但是却又欣喜地把自己交给那种冲动。
“我是那么地喜欢紫音……”大原妙子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是一种诅咒,对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的诅咒。
友定不再喘气了,腰部和膝盖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友定摆好架势,往门上一踢。门顺势一弹、一倾,落下了一些木片,往内侧打开了。
大原妙子坐在马桶上,抱着趴在她膝盖上的雄介。雄介的屁股整个裸露出来,已经变得又红又肿了。
雄介压抑着声音哭着,大原妙子的脸上带着像夜叉一样的狰狞表情。大原妙子也在哭,豆大的泪水不断地落下。她在等,一边打雄介的屁股,一边等着友定的到来。
“雄介,爸爸来了。”
友定用平静的声音宣告,雄介和妙子同时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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