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奔者还在艾瑞尼河西岸朝提尔的港口摇晃前进时,艾雯仍然没看见正在靠近的城市。她探头到船栏外,望向艾瑞尼河的水面。翻滚的河水从宽大的船身旁边冲刷而过,船桨在她的视线中来回摆动,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犁沟。这让她觉得有些晕船想吐,但她知道,把头抬起来会让她觉得更难受。如果一直看着河岸,只会让她觉得船走得更慢,飞奔者颠簸得更厉害。
船从结尔仑出发后就一直在这样颠簸着。艾雯不在乎它以前是怎么行驶的,她发现自己还希望这艘船在到达结尔仑之前就沉掉,或者它的船长能在亚林吉尔停一下船,好让她们能换一艘船。她希望她们从没靠近过一艘船,她希望许多事情,其中大多数都能让她暂时不会想到眼前的情形。
现在船改成了以划桨前进,比挂帆航行时要平稳了一些,但已经颠簸了这么久,以至于如此微小的变化对艾雯来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的胃在身体里来回摇晃,就像陶罐里的牛奶一样,艾雯压抑住想吐的冲动,让自己忘掉这个想象。
她们在飞奔者上并没有为下一步行动拟定计划,奈妮薇很少能坚持十分钟不吐的。每次看到她呕吐的样子,艾雯都会把自己努力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全都吐出来。愈往南走,天气愈温暖,不过这并没有让她们好过一些。奈妮薇还在船舱里,毫无疑问,伊兰肯定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盆。
哦,光明啊,不!不要再想这些了!绿地,草原。光明啊,草原,不要摇晃得这么厉害吧!蜂鸟,不,不是蜂鸟!云雀,云雀在歌唱。
“琼莉恩女士?琼莉恩女士!”
艾雯过了一会儿才意会到这是她告诉船长的名字,而这正是船长的声音。她慢慢抬起头,将目光的焦距定在船长的那张长脸上。
“我们正在进港,琼莉恩女士,你一直在说,多么想上岸走走,现在我们就可以上岸了。”他的声音里丝毫不掩饰想甩掉这三名乘客的心情。其中两名乘客除了吐还是吐,依他的说法是,整晚都在哀嚎。
石砌的码头一直延伸到河面很远的地方,打着赤脚、没穿衬衫的水手将船缆扔给码头上的工人,那些工人们都穿着皮背心。桨手们已经收起了桨,只剩下两支桨还在划动,以防止船身过于严重地撞在码头上。码头上扁平的铺路石全都是湿的,空气中的水气告诉艾雯,这里刚刚下过雨,同时也让艾雯感到舒服了一些。她这才发觉,船身的颠簸已经停止了,不过她的胃还没有恢复过来。太阳正坠向西方,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晚餐的事。
“很好,坎宁船长。”她尽量保持端庄的仪态。如果我戴上戒指,他就不会这样说话了,即使我那时瘫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这么说的。想到那种情景,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的巨蛇戒和那枚扭曲形状的石戒指特法器由一根皮绳串在一起,皮绳现在就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石戒指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多多少少可以减轻周围该死的热气。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发现愈常使用这件特法器,她就愈想碰触它,不让口袋和衣服将它与自己隔开来。
特·雅兰·瑞奥德仍然没有告诉她什么可以直接利用的信息,有时候,她能看到兰德,或者麦特,或者佩林。没有使用特法器的梦里,这三个人出现的次数更多,但这些梦全都没有让她察觉到什么意义。她的梦中出现了霄辰人,她拒绝想到他们。一些噩梦里,白袍众把卢汉师傅当成诱饵挂在一个巨大的锯齿陷阱中。为什么佩林的肩头有一只猎鹰?他正在他的斧头和一把铁锤之间做出选择,这又有什么重要性?麦特和暗帝在赌骰子,这是什么意思?而他为什么又一直在喊:“我来了!”为什么她在梦中会觉得麦特是朝着她喊?而兰德,他在绝对的黑暗中向凯兰铎悄悄靠近,在他周围有六个男人和五个女人,其中一些在追逐他,另一些却对他视而不见;有些正尽力指引他走向光芒四射的水晶剑,另一些在竭力阻止他。那些人显然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只是能在转瞬间看一眼他的身影。其中一个男人有着一双火焰的眼睛,他想让兰德死,那种强烈的欲望就连艾雯都能感觉得到。艾雯觉得自己认识他——巴尔阿煞蒙,但其人又是谁?兰德又出现在那间干燥且满是灰尘的房间里,那些蛇一样的小生物钻进他的皮肤里。兰德面对着一群霄辰人。兰德面对着她,而在她身边的女人里,有一个霄辰人。这一切都太混乱了。她不得不阻止自己想到兰德和那些事情,将她的思绪重新放到她所要立刻面对的状况上。那些黑宗两仪师想要些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梦到她们?光明啊,为什么我不能学会梦到我想要的状况?
“船长,将马匹放到岸上,”她对船长说,“我会去叫玛丽梅和卡芮拉女士。”玛丽梅是奈妮薇,卡芮拉是伊兰。
“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们了,琼莉恩女士,只要我的人装好吊杆,就能把你们的牲口放到岸上去。”
能甩掉她们三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艾雯想告诉他,先不要着急,但立刻又闭上了嘴。飞奔者的颠簸是停止了,可是她想尽快让双脚踏在干燥的地面上。她故作悠闲地拍着薄雾的鼻子,让灰母马嗅她的手掌,也让坎宁看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
奈妮薇和伊兰出现在舱口,肩上扛着她们的行李和鞍袋,伊兰几乎还扛着奈妮薇。奈妮薇看见艾雯正在看她们两个,就一把将王女从自己身边推开,一个人走到狭窄的船板前。两个船员将一个宽大的帆布兜固定在薄雾的肚子底下。艾雯急忙跑向船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当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母马已经被放在了码头上,伊兰的杂花马正被吊在半空中。
片刻之后,艾雯也落脚在码头上,她这时才感到一阵轻松,再没有摇晃和翻滚了。她开始仔细打量这座让她们经历了一番痛苦旅程的城市。
码头边上有着一排石砌的仓库,这片地方停了许多船,有大有小,或者靠在码头上,或者下锚停在河里。她愣了一下,急忙将自己的目光从船上移开。提尔建在平地上,城基只比河面高出一些。望向仓库中间泥泞的街道,她能看见木头和石头的房屋、客栈和酒馆。这些建筑的屋顶或者是石板的,或者是铺瓦的,都奇怪地挑起一个尖脊,有些屋顶还耸起一个尖顶。除了这些,艾雯还能看见一堵高峻的暗灰色石墙,墙后面是有窗口瞭望台的高塔和白色的宫殿顶,宫殿顶呈方脊的形状,高塔全都是尖顶,就像墙外的建筑物一样。提尔城的规模像凯姆林和塔瓦隆一样巨大,虽然不像那两座城市那么美丽,但它仍然不愧为一座巨城。不过,艾雯发现这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能比提尔之岩城堡更吸引她的目光。
艾雯在各种故事里都听说过这座堡垒,它是世界上最巨大也最古老的要塞,是世界崩毁之后的第一座建筑物,但这些并没有让她对眼前的景象有任何心理准备。第一眼看上去,她以为那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石山,或者是一座覆盖着几百张兽皮的秃山丘。它从艾瑞尼河以西一直延伸,穿过城墙,进入市区。她看见了城堡最高处的旗帜,那面旗子距离地面至少有九百尺,但艾雯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图案——半金半红的旗面,三个新月斜跨在两种底色的分界线上。然后,她才看清楚城堡的垛口和高塔,很难相信提尔之岩城堡是被建造出来,而不是从一座石山里直接雕刻出来的。
“用至上力建造的,”伊兰喃喃地说,她也正盯着这座堡垒,“地之力将大地中的岩石拔出,风之力将它们从世界各个角落带过来,地之力和火之力将岩石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接缝与灰泥。两仪师亚图安说,今日的白塔已经无法做出这种事了。奇怪,那些大君现在怎么会如此看待至上力。”
“我想,”奈妮薇看着在她们周围来回走动的码头工人,轻声说,“你正说到关键的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把某些事说得过于大声。”伊兰显得既生气又表示赞同,因为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很小声了,不过王女经常会赞同奈妮薇的主张,也经常愿意顺从奈妮薇的意思。
如果奈妮薇是对的,我就赞同她。艾雯勉强这样想。一个戴巨蛇戒,或者仅仅是与白塔有关系的女人在这里肯定会被监视。那些赤脚穿皮背心、来回奔忙的码头工人并没有太注意她们,他们真正在意的还是背上的包袱、箱子,或者是手中的推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旁边的三个码头停着几十条小渔舟,那些小船的样子就像玉座书房里那幅画上的渔船一样。光着臂膀的男人和赤脚的女人将一篮篮鲜鱼从船里提出来,砌成一个个银色、青铜色和青色的小丘,其中有一些鱼的颜色是艾雯从没见过的,比如亮红色、深蓝色,还有耀眼的黄色,有一些鱼身上还带有白色和其他颜色的条纹与斑点。
她放低声音,在伊兰耳边说:“她是对的,卡芮拉,记住你为什么是卡芮拉。”她不想让奈妮薇听到她的赞同。但奈妮薇听到了艾雯的话,她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艾雯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射出满意的情绪,如同热气从火炉中冒出来。
奈妮薇的黑牡马刚刚被放到码头上,船员们已经将她们的马具送下了船。他们只是将三副马鞍随意地堆在码头的潮湿石板上,就回身向步桥走去。奈妮薇看了马匹一眼,张开了嘴,艾雯确信她是要命令那些船员给马匹上鞍。不过她立刻又闭上了嘴,并紧紧咬住嘴唇,仿佛闭嘴这个动作花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狠狠揪了一下辫子。等到吊杆抬起之后,奈妮薇将蓝色条纹的鞍毡披在黑马背上,把高鞍尾的马鞍装在上面,她甚至没有看其他两名女子一眼。
艾雯并不急着上马,马背的起伏对她来说有如飞奔者的颠簸,她的胃恐怕会受不了。不过,她又看了泥泞的街道一眼,终于才有了上马的决心。她的鞋很结实,但她不喜欢清理鞋上的泥巴,或者在走路时提起裙子。她飞快地为薄雾上好鞍,爬了上去,并整理好自己的裙子。所有这些动作,她都做得非常快,以免自己改变主意,又想把脚伸进那些烂泥里。她们在飞奔者上将裙子全都裁开缝成裤腿,这样她们就可以方便地跨骑在马背上。实际上,这些工作全都是伊兰一个人做的,王女的针织手艺非常不错。
奈妮薇在准备跨上马背之前,脸白了一阵,正好她的牡马在那时也蹦跳了两下。她咬着嘴唇,紧握住缰绳,很快就控制住了黑马。等到她们在仓库之间缓缓前行时,她终于开口道:“我们需要找到莉亚熏和其他黑宗两仪师,而不让她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她们肯定知道我们会来,至少有人会知道,但我要让她们在我们稳操胜算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身在提尔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现在还没有,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捉贼人。”伊兰脱口而出。奈妮薇皱着眉望向她。
“你是说像修林那样的人?”艾雯说,“但修林在为他的国王效忠,而且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为大君们服务的捉贼人?”
伊兰点点头,这时候,艾雯真是有些嫉妒王女的胃。“是的,这里会有这种人,不过捉贼人不像女王的卫兵,或者是提尔之岩的守卫者。捉贼人为统治者服务,被劫掠的人如果付给他们薪酬,也可以雇用他们找回丢掉的财物。他们有时候还会接受酬劳去寻找某个人,至少,凯姆林的捉贼人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在提尔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么,我们先找一家客栈,”艾雯说,“然后问问客栈老板,哪里能找到捉贼人。”
“不可以找客栈。”奈妮薇一边驾驭着黑马,一边坚定地说。她一直没有放松对这个牲口的控制。过了一会儿,她让自己的口气温和一些:“至少,莉亚熏认识我们,我们只能认为其他人也认识我们。她们肯定会监视客栈,看有谁会跟踪她们而来。我要触动她们的陷阱,但不能让我们掉进陷阱里去。我们不能住客栈。”
艾雯没有为了让她满意而提问。
“那要住在哪里呢?”伊兰紧皱眉头,“如果我表明我的身份,如果有谁能相信穿这样的衣服又没有随从的人会是安多王女的话,我们可以受到这里大多数贵族的欢迎,很可能提尔之岩城堡也会向我们敞开大门,凯姆林和提尔之间有很好的外交关系。但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保持隐秘,全城在日落之前都会知道我们来了。奈妮薇,我想不出除了客栈之外,我们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除非你是说住到乡下的农场去,但我们在乡下又没办法找到她们。”
奈妮薇看了艾雯一眼:“看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先让我们看看。”
伊兰皱眉看看奈妮薇,又看看艾雯,“‘不要因为讨厌耳环,就切掉耳朵。’”她嘀咕了这么一句。
艾雯只是盯着前面的街道,如果我让她以为我对她的计划感到好奇,就把我烧了吧!
和塔瓦隆相比,提尔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也许是路面上的厚泥让人们都不想出门了。双轮大车和四轮车在街上走得都很艰难,很多车都是用一种宽角牛拖动的,车夫走在旁边,用上面有一圈圈环形凸脊的灰白色长杆子赶牛。街上看不见载客马车和轿子。鱼腥味在这里仍然很浓,有不少人都背着装满生鱼的大篮子,匆匆而过。路边的店铺没有什么繁荣的景象,也没有陈列商品出来,艾雯一路上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进店里买东西。店铺门前都挂着招牌——裁缝铺的招牌上画着针和补丁,刀剪店画着刀和剪子,布店画的是织布机,基本上都是诸如此类的画面。不过大部分招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不多的几家客栈挂着同样破烂的招牌,里面也是一副冷清的样子。挤在客栈之间的小房子连屋顶上的瓦片和铺石都残缺不全了,至少,提尔的这个部分显得相当贫穷。艾雯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居民的表情,都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他们在走动、工作,但全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来在人们都徒步行走的街道上,有三名女子策马而过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但一路上却没有几个人抬头看她们。
这里的男人都穿着像袋子一样松垂的裤子,裤脚收紧绑在脚踝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穿着外衣,那是一种暗色的长外衣,在手臂和胸膛部位比较紧绷,在腰部以下变得宽松。穿浅鞋的人比穿靴子的人要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赤脚走在泥里。很多人身上既没外衣,也没衬衫,只是用一条宽腰带将裤子勒住。有些腰带上有各种颜色,但大多数腰带都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有些人戴着有一圈宽边的圆锥形草帽,还有几个人戴着一种垂在脑袋一侧的布帽子。女人的衣服都有很高的领子,一直顶到下巴;下身衣服的裤脚在脚踝收紧。有许多女人穿着浅色的短围裙,有时候还会穿两条或者三条围裙,每条都比下面的更短一些。大多数女人带着和男人一样的草帽,只是她们的草帽会染上配合围裙的颜色。
艾雯在一个女人的脚上第一次看到了这些穿鞋的人是如何对付泥浆的。那个女人的鞋底绑了一个小木块,让鞋底能高过地面两个手掌的距离,她走路的时候,仿佛她的脚是插在泥地里的。艾雯又看见别人也都在鞋底绑上这种木块,男人和女人一样。赤脚的女人也有,不过不像男人那么多。
她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店铺会出售这种木块。这时,奈妮薇突然掉转黑马的马头,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口两边分别是一座两层的房子和一座石砌的陶工作坊。艾雯和伊兰交换一个眼神,王女耸耸肩,催马跟了上去。艾雯不知道奈妮薇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但只能先跟上再说,她想和奈妮薇谈谈这件事。
走过那两幢房子,小巷突然变成了一个由一圈房子围住的小院子。奈妮薇已经跳下马,把缰绳绑在一棵大树上。牡马被拴在那里,够不到占了半个院子、刚刚铺上了一层绿芽的菜圃。一条石块铺成的路一直通向巷口那座两层建筑的一道后门。奈妮薇走过去,敲了敲门。
“这是哪里?”艾雯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没有看见窗前那些草药吗?”奈妮薇又敲了敲门。
“草药?”伊兰说。
“一位乡贤。”艾雯边说边从马鞍上下来,将薄雾拴在黑马旁边。盖丁对于一匹马不算是好名字,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奈妮薇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乡贤,或者是探索者,或者这里的人会给她别的什么称号。”
一个女人将门推开一条缝,满脸狐疑地向外窥看。一开始,艾雯以为她是个矮胖的女人,等到那个女人将门彻底打开之后,艾雯发现她确实不瘦,不过她的姿态清楚地显示了藏在她衣服下面的肌肉。她看上去像卢汉夫人一样粗壮,在伊蒙村,有人说奥波特·卢汉几乎像她的丈夫一样强壮。这话不完全正确,不过也不能算错。
“我能帮你们什么?”这个女人的口音和玉座很像。她的灰发被梳成厚重的发卷,挂在头的两侧,她的三条围裙都是绿色的,每条的颜色都比下面的一条深一点,不过,即使是最上面的围裙也只是浅绿色,“你们哪一个需要我?”
“我,”奈妮薇说,“我的胃很难受,也许我的一名同伴也有同样的病症。我们是否找对了地方?”
“你们不是提尔人,”那个女人说,“我应该不必等你们说话,而是从你们的衣服就能看出来。人们都叫我桂娜大妈,也叫我智妇,但我的年纪已经够大了,所以我也不会相信这些称呼代表着什么。你进来,我给你一些对你的胃有好处的东西。”
这是一间整洁的厨房,虽然面积不大。墙上挂着许多铜壶,天花板上挂着干燥的草药和腊肠,几个浅色木头的高食橱门上雕刻着一种颀长的花草。桌子几乎已经被磨成白色,椅背上都雕刻着花朵。一锅飘出鱼味的汤正在石头火炉上炖着,炉子上的另一个长嘴壶里向外喷着热气。岩石壁炉里没有火焰,这让艾雯感到很高兴,煮食炉散发的热气已经快让人受不了了。不过桂娜大妈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温度。壁炉架上排列着碟子,更多的碟子整齐地叠在壁炉两侧的架子上。地板看上去好像刚刚清洁过。
她们一进屋,桂娜大妈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身走向食橱。奈妮薇对她说:“你会给我什么茶?链叶还是蓝麦芽?”
“要是我有,我都会给你。”桂娜大妈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回身拿来一个石制的广口瓶,“因为我最近都没有时间收集草药,所以我会给你一剂沼地白叶。”
“我对这个并不熟悉。”奈妮薇缓缓地说。
“它和链叶一样有效,但有人不喜欢它的味道。”健壮的妇人将一些干燥的碎叶片撒进一个蓝色的茶壶里,把它提到火炉旁边,往里面倒上热水。“你也通晓这一门技艺吗?坐吧!”她从壁炉架上拿下两只光滑的蓝色杯子,同时指了指桌边,“坐下,我们好好聊聊。你们还有谁胃不舒服?”
“我还好,”艾雯随意地坐进一把椅子里,“你难受吗,卡芮拉?”王女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没关系。”灰发女子给奈妮薇倒了一杯暗色的液体,然后坐到艾雯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我泡了两人份的,不过沼地白叶比腌鱼更能久放,放的时间愈长,它的效果就愈好,不过它也就会变得愈苦。这相当于是胃的需要和舌头的反感之间进行的一场竞赛。喝吧,女孩。”过了一会儿,她倒满第二个杯子,啜了一口,“你看,它不会伤害你的。”
奈妮薇拿起自己的杯子,尝第一口的时候,她厌恶地轻轻叫了一声。不过,当她再次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好多了。“也许是有点苦,告诉我,桂娜大妈,这种雨水和泥泞会持续很久吗?”
老妇人皱起眉,不满意地看着三个人,最后又把目光落回到奈妮薇身上,“我不是寻风的海民,女孩。”她平静地说,“如果我能预知天气,我宁可被活的银枝刺,也不会承认的,那些守卫者将这种事看成是仅次于两仪师的危险行径。那么,你究竟是不是通晓这门技艺?你看起来好像经过了长途旅行,什么对恢复疲劳有好处?”她突然大声问道。
“平根茶,”奈妮薇平静地说,“或是安地莱根。那么,你能说说你用什么帮助孕妇顺产?”
桂娜大妈哼了一声,“热毛巾就行了,孩子,如果生产真的有困难,我会给她一点白茴香,一个女人只需要这些,还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你能不能想出一个乡下农妇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有人心痛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是那种会疼死人的心痛。”
“干丁花的粉末放在舌头上。”奈妮薇清楚地说,“如果女人胃部抽痛,同时又吐血,该怎么办?”
她们就这样彼此互掷着问题和答案,速度愈来愈快。有时候,问题会有所延迟,因为前一个答案中的药材在对方的概念里也许有另一个名字,但这种延迟一般都不会持续太久。她们会争论药剂和泡茶孰优孰劣,敷油和膏药哪种更好。慢慢地,飞快提出的问题变成了考究对方是否知道某种草药,是否对它有详细的了解。艾雯开始听得有些烦躁了。
“用上接骨草之后,”桂娜大妈说,“用煮沸的蓝色山羊花汁浸透毛巾,包裹断肢。注意,只能是蓝色的!”奈妮薇不耐烦地点点头。“绷带要尽量热,直到患者不能承受为止。一份蓝色山羊花配十份水,不能再少了。毛巾只要不冒热气了,就要更换,要用热毛巾包裹一天。断骨愈合的速度要比单独用接骨草快一倍,效果也要好上一倍。”
“我会记住的。”奈妮薇说,“你提到用羊舌根医治眼痛,我从没听说过——”
艾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玛丽梅,”她插嘴说,“你真的相信你还需要知道这些事吗?你不再是乡贤了,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任何事,”奈妮薇尖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像我一样,是那么渴望学习到新的知识。”
“桂娜大妈,”伊兰温和地说,“你会为两个总是争吵的女人开什么药?”
灰发女子咬住嘴唇,皱眉望着桌子,“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通常都会让他们彼此之间保持距离,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容易办到的。”
“通常?”伊兰说,“如果她们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分开呢?比如两姐妹。”
“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争吵停止。”强壮的妇人缓缓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做这种尝试,不过这种情况有时确实会找到我头上。”艾雯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两个女人争吵,我会各收一枚银币,两个男人则各收两枚,男人经常会更麻烦一些。有的人为了停止争吵,宁愿付这些钱。”
“但怎么治疗呢?”伊兰问。
“我让他们把争吵的对象也带到这里来,他们两个只能对我说话,彼此之间不能说话。”尽管觉得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艾雯还是禁不住听了下去。她注意到奈妮薇也将注意力转到桂娜大妈身上,“等到他们付钱之后,”桂娜大妈弯起一根粗壮的胳膊,继续说着,“我就抓住他们的脖领子,把他们的脑袋浸在我的雨水桶里,直到他们同意不再争吵。”
伊兰笑出了声。
“我想,我的办法跟这个很像。”奈妮薇轻快地说。艾雯希望自己还能保持严肃,但她的面容已经不自觉地和奈妮薇一样了。
“如果你也用这种方法,我并不会感到惊讶。”桂娜大妈也咧开嘴笑了,“我会告诉他们,下一次如果我听说他们又吵架了,我会免费给他们治疗,而且我会用河水。这种疗法的效果相当好,尤其对于男人,同时它也让我的知名度提高了很多。因为某种原因,被我治疗过的人都不会把治疗的细节告诉别人,所以每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人要求进行这种治疗。如果你犯傻吃了泥鱼,你不会到处去告诉别人的。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愿意花一枚银币进行这种治疗。”
“我不想。”艾雯说着,瞪了一眼又一次哈哈大笑的伊兰。
“很好。”灰发妇人说,“那些被我治愈吵架病的人总是会躲着我,好像我这里有刺草会刮破他们的鱼网似的。只有他们真的生病时,他们才会再来找我。我很喜欢你们几个,现在,大多数来我这里的人都想能得到一些去除噩梦的药,当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变得愁眉不展。”片刻之间,她又皱起眉头,同时用手搓着额角,“能看到三张不像是淹死鬼的面孔,感觉真好。不过,如果你们在提尔停留太长的时间,你们也会来找我的。那个女孩叫你玛丽梅?我的名字是爱蕙恩。下一次,我们聊些好喝的海民茶吧,不要再说那些让人舌头僵硬的草药了。光明啊,我真的痛恨沼地白叶的味道,泥鱼还会更甜一些呢!实际上,如果你们现在有时间留一会儿,我会给你们煮一壶索马金红茶,不用到晚餐的时候就能煮好。我这里只有面包、汤和干酪,不过我欢迎你们留下来。”
“这太好了。”奈妮薇说,“实际上……爱蕙恩,如果你有多余的房间,我们三个想把它租下来。”
健壮的妇人依次看着她们,什么也没说,她站起身,将装沼地白叶的罐子放进橱柜,然后拿出一个红茶壶和另一个小袋子,开始烹煮索马金红茶。随后,她在桌上放了四只干净的杯子,一碗蜂巢,还有四根锡汤匙,又坐回到椅子里。
“楼上有三间空房间。我的女儿们都结婚了,我的丈夫,愿光明照耀他,在将近二十年前龙指外的一场暴风中失踪了。如果我决定把房间借给你们,也不用说什么租的。玛丽梅,但我是说如果。”她将蜂蜜搅进茶水里,继续打量着她们。
“什么事情能让你做出决定?”奈妮薇平静地说。
爱蕙恩不停地搅着茶水,仿佛忘记要喝一口,“三名年轻女子,骑着好马,我对马知道得不多,但你们的马在我看来和那些贵族们骑的马差不多。你,玛丽梅,凭你对这门技艺的了解,你应该在你家的窗口挂满了草药,或者,你也应该找个地方这么做了。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掌握这门技艺的女人会远离她的家乡,但听你的口音,你的出生地应该离这里非常遥远。”她看了伊兰一眼,“有这种发色的人并不多,听你的口音,你是安多人,愚蠢的男人们最近一直在说什么要找一个黄头发的安多女孩。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们在逃跑?还是在追赶什么人?我看你们不像是贼,我也从没听说过会有三个女人一起追一个男人。所以,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高兴,房间就是你们的。如果你们想付钱,你们就不时买些肉吧!自从和凯瑞安的贸易中断以来,肉就变得很贵了。但首先,要告诉我为什么,玛丽梅。”
“我们在追逐,爱蕙恩,”奈妮薇说,“追逐某些人。”艾雯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她希望自己能像伊兰那样,王女正在喝着她的茶,仿佛在听别人谈论流行话题。艾雯不相信爱蕙恩·桂娜的黑眼睛会错过什么。“她们偷走了一些东西,爱蕙恩,”奈妮薇继续说道,“从我的母亲那里,而且她们还杀了人,我们到这里要对她们进行公正的裁决。”
“烧了我的灵魂吧!”健壮的妇人说,“没有男人跟着你们?男人除了能干些粗活儿之外,没什么好处,大多数时间里都很碍事,嗯,接吻也很一般。但如果要打架,或者是捉贼,还是让他们去的好。安多应该和提尔一样,是个文明地方,你们又不是艾伊尔人。”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奈妮薇说,“那些可以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都被杀了。”
说的是那三位被杀的两仪师。艾雯心想,她们不可能是黑宗的。但如果她们没有被杀,玉座也不能再相信她们了。奈妮薇在遵守那该死的三誓,她要避开它们。
“啊,”爱蕙恩悲伤地说,“他们杀了你们的男人?兄弟,丈夫,还是父亲?”两片红晕出现在奈妮薇的脸颊上,老妇人误会了这个表情,“不,不用告诉我,女孩,我不该去提你们的伤心事。就让它们藏在心底,一直到消逝无踪吧!平静一下,平静一下。”艾雯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恼怒地嚷出来。
“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个,”奈妮薇用僵硬的语气说,她脸上的红潮仍然没有退去,“这些谋杀犯和盗贼都是暗黑之友,她们是一些女人,但她们像剑士一样危险,爱蕙恩。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去找一家客栈,这就是原因。她们也许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们正在搜寻我们。”
爱蕙恩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我知道的最危险的四个人里,其中两个就是身上的武器从不超过一把小刀的女人,而男人之中只有一个是剑士。至于说暗黑之友……玛丽梅,当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伪龙是危险的,蓑鱼是危险的,鲨鱼是危险的,还有突然从南方袭来的风暴;而暗黑之友都是些傻瓜,是邪恶的傻瓜,但终究只是些傻瓜。暗帝已经被造物主囚禁了,那些只能吓唬小孩子的幽鬼和牙鱼都没办法把他弄出来。傻瓜们不会吓倒我,除非他们弄坏了我正在驾驶的船。我想,你们应该没有什么证据交给岩之守卫者吧?你们指控那些罪人的只有你们的证词?”
什么是“幽鬼”?艾雯感到有些好奇,“牙鱼”又是什么。
“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就有证据了。”奈妮薇说,“她们会带着被她们偷走的东西,我们能描述出那些东西的样子。那是些古老的物品,只对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有价值。”
“老东西的价值总是令人吃惊,”爱蕙恩对那些东西是什么显得毫不关心,“老理乌斯·姆兰去年一网捞起来三个心石碗和一个心石杯子,就在龙指湾里。现在,他已经不用出海捞鱼了,他有了一条在河上行驶的贸易船。幸好我告诉他那是心石,否则那个老傻瓜还不知道他捞上来了什么。如果再去那里捞,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收获,但理乌斯甚至连他下网的地方都记不清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鱼进到他的网里的。那时候,半个提尔的渔船连续几个月都在搜找昆达雅石,火鱼和比目鱼在人们眼里都不值钱了,有些人还去领主那里献策,说应该在哪里下网。这就是老东西的价值,如果它们够老的话。现在,我决定你们需要一个男人帮助你们,而我恰巧知道这么一个人。”
“谁?”奈妮薇立刻就问道,“如果你说的是一个领主,或者是一个大君,记住,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提供给他。”
爱蕙恩笑得喘不过气:“女孩,贸勒区里没有人认识大君,或者任何种类的领主,泥鱼不会和银河鱼打交道。我给你们介绍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危险剑士,是两个男人里更危险的那个,泽凌·散达是个捉贼人,也是捉贼人里最好的。我不知道安多的情形如何,但在这里,捉贼人会为领主和商人服务,也会为你我服务,都一样的。而且他收我们的酬劳会更低些。只要还能有人为你们找到这些女人,那就是泽凌,他会把你们的东西带回来,你们根本不需要靠近这些暗黑之友。”
奈妮薇还没表现出完全的相信,爱蕙恩已经将那种木块绑在鞋底——她称这种木块为木鞋底——然后她就跑出门去了。艾雯透过一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跑过马匹,一直跑进巷子里。
“你正在学会如何做一个两仪师,玛丽梅。”艾雯从窗口转过身,说道,“你的社交手腕已经像沐瑞一样圆滑了。”奈妮薇的脸色变白了。
伊兰走过去,一巴掌打在艾雯脸上,艾雯震惊地盯着她。“你说得太过分了,”金发女孩厉声说道,“太过分了,我们要一起活下来,否则我们就只能死在一起!难道你要告诉爱蕙恩你的真名字?奈妮薇尽量告诉了她更多的讯息,告诉她我们在追踪暗黑之友。将我们和暗黑之友联系在一起,这已经非常冒险了。她告诉她,她们是危险的,她们是杀人犯,难道你要奈妮薇亲口说出她们是黑宗两仪师?在提尔说出这个?你会冒这个险吗?你能确定爱蕙恩不会告诉别人?”
艾雯小心地揉着自己的脸颊。伊兰的胳膊非常有力,“我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伊兰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但我们必须这样。”
艾雯转回头,望向窗外的马匹。我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但我就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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